第八章
2024-09-26 10:59:41
作者: 高陽
有了這封委託書,胡雪岩要好好地動腦筋了。
他不斷跟古應春有書信往來,上海方面的生意,是托古應春代為接頭,尤五的一切情形,也是由古應春代達。所以龐二這面談成功,他第一件事,就是寫信告訴古應春,然後料理杭州這方面所經手的事務,預備在十二月初動身到上海,盡月半以前把絲賣出去,好應付公私帳目。然後開了年,另外再推出新的計劃,大幹一番。
不多幾天,古應春的回信來了。讓胡雪岩大出意外的是,洋人那方面變了卦,他們表示年關以前,無意買絲。表面是說,他們國內來信,存貨已多,可以暫停。實際上照古應春的了解,外國人也學得門檻精了,知道中國商場的規矩——三節結帳,年下歸總,需要大筆頭寸,有意想「殺年豬」。如果胡雪岩價錢不是扳得太高,洋人為了以後的生意,也不會趕盡殺絕。
「事情麻煩了!」胡雪岩跟劉不才說,「我自己要頭寸在其次,還有許多小戶,不能過關,一定會倒過來懇求洋商。雖然他們這點小數,不至於影響整個行情,但中國人的面子是丟掉了!」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劉不才已經把胡雪岩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世上沒有難得倒他的麻煩,所以語氣非常輕鬆,「你調一筆頭寸幫小戶的忙,或者買他們的貨,或者做押款,叫他們不要上洋人的圈套,不就完了嗎?」
胡雪岩最初的計議就是如此,難就難在缺頭寸,所以聽了他的話,唯有報以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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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劉不才也看出意思來了。「老胡,」他說,「我看龐二也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聽見洋人這樣可惡,一定不服帖,你何不跟他商量一下看?他的實力雄厚,如果願意照這個辦法做,豈不就過關了?」
話是說得不錯,但自己有許多公私帳務,一定要有個交代,那又如何說法?這非得細細地通盤籌劃一番不可。
這天晚上,胡雪岩跟劉慶生算了一夜的帳,各處應付款項,能展期的展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無論如何要三十萬兩銀子才能過關。而應收及可以調動的款子,不到十五萬,頭寸還缺一半,更不用說替絲商小戶張羅過年的現款。
這就到了必須向洋商屈服的時候了。胡雪岩想想實在於心不甘,多少時間心血花在上面,為的就是要弄成「一把抓」的優勢,如今有龐二的支持,優勢已經出現,但「一把抓」抓不住,仍舊輸在洋商手裡,這是從何說起?
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又因急景凋年、時不我待,胡雪岩徹夜彷徨,想不出善策,急得鬢邊見了白髮。而劉慶生卻又提出警告:該付的不付,面子要弄得很難看了!這個警告的意味,胡雪岩很了解。萬一傳出風聲,說胡某人的周轉不靈,阜康的存戶便會紛紛提存;這樣一「擠兌」,雪上加霜,阜康非倒閉不可。
於是他又想到劉不才的話,覺得龐二是個可共患難的人。與其便宜洋商,不如便宜自己人!他向龐二去開口,當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這是同樣的道理——與其丟面子丟給洋人,倒不如丟給自己人。
「三爺!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這樣跟劉不才說,「這一趟去要看我的運氣,如果龐二鬧家務,已經順順利利了結,我說話也就容易了。不然,他自己都弄得『頭盔倒掛』,我怎麼還開得出口?」
「好的。」劉不才說,「我看我們直接趕到南潯去吧,不必先到湖州,再走回頭路就耽誤工夫了。」
胡雪岩點點頭,未置可否,心裡在盤算杭州跟上海兩方面的交代。但他細想一想,就是這三五天的工夫也不容易抽出來。年底下的商場,雖不是瞬息萬變,卻往往會出意外。萬一有何變化,自己措手不及,豈不誤了大事?劉不才看他躊躇不決,知道他必須坐鎮杭州,因而試探著說:「雪岩,你看是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
這倒是個辦法。劉不才的才幹,辦這樣一件事,可以勝任。但他還有一件事不放心。「三爺!」他說,「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樣子……」
「這何消說得?」劉不才搶著說,「我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懂。」
「不是!我還有話。」胡雪岩說,「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從從容容來。大少爺的脾氣,你是最明白不過的。」他模擬著龐二的態度說,「『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賭一場再說』。那時候你怎麼樣?」
劉不才想想不錯,這一賭下來,說不定就耽誤了胡雪岩的工夫,千萬賭不得!
「我這樣跟他說:我自己在杭州還有許多事,要趕回去料理,到年三十,我趕到南潯來,陪你好好賭幾場。」
「對!就是這麼說。」胡雪岩又鄭重地加了一句,「三爺,你可不能拆我的爛污!」
「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
說到這話,胡雪岩便不能再多提一句,當時寫了信,雇了一隻船,加班添人,讓劉不才星夜趕到南潯去會龐二。約定無論事成與否,三天以後,必定回來。
這三天自是度日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岩決不會獨坐愁城,聽天由命。他要作萬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鎮阜康,不斷派出人去聯絡試探,希望能找出一條得以籌集這筆巨款的路子來。
第一天第二天都毫無結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正在他攢眉苦思之時,嵇鶴齡到阜康錢莊來相訪,一見面便訝然說道:「雪岩,幾天不見,你何以清瘦如此?」
異姓手足,無需掩飾。胡雪岩老實答道:「還差三十萬銀子,怎麼不急得人瘦?」
聽這話,嵇鶴齡大吃一驚。「你怎不跟我說?那天我問你,你不是說可以『擺平』嗎?」他帶些責備的語氣問。
「跟你說了,害你著急,何苦?」胡雪岩改用寬慰的語氣說,「只要海運局的那筆宕帳,你能給我維持住,別的也還不要緊。」
怎麼又說不要緊?顯見得他是故意叫人寬心。嵇鶴齡想了想問道:「你總得想辦法囉!」
「是的。」他說了遣劉不才到南潯乞援的事,「我給龐二的信上說,我願意照市價賣多少包絲給他,便宜不落外方。我這樣吃虧還卸面子,他應該可以幫我這個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調動三十萬的頭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實,有一半也可以過關了。」
「十五萬也不是少數。」嵇鶴齡招招手說,「你來,我跟你說句話。」
到得僻處密談,嵇鶴齡告訴他一個消息。是裘豐言談起的,說有個洋商走了「炮局」龔振麟、龔之棠父子的路子,龔家父子又走了黃撫台三姨太的路子,決定跟洋商買一萬五千支洋槍,每支三十二兩銀子,價款先發六成,就在這兩天要立約付款了。
聽得這個消息,胡雪岩大為詫異。買洋槍是他的創議,如果試用滿意,大量購置,當然是他經手來辦,何以中途易手,變成龔家父子居間?
當然,這是不用說的,其中必有花樣。胡雪岩問道:「可曉得那洋商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聽說是個普魯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遜了。」胡雪岩說,「這筆生意,每支槍起碼有十二兩的虛頭,一萬五千支槍是十八萬,回扣還不算。這樣子辦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點。」
「這不去說它了。我告訴你這個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這筆款子能不能在你手裡過一過。若能夠辦得到,豈不是眼前的難關可以過去?」
這倒是個很新鮮的意見。胡雪岩對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興趣,於是扳著手指數道:「一萬五千乘三十二,總價四十八萬銀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萬八,弄它一大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龔家父子認識不認識?我倒有個朋友,跟小龔很熟,可以為你先容。」
「好極了!等我想一想。這條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岩略為一想,就看出了這樁交易之中的不妥之處。一萬五千支洋槍,是一批極惹人注目的軍火,近則上海的小刀會,遠則金陵的「長毛」,一定都會眼紅,如果在上海起運,不管陸路水路,中途都難免會出紕漏。
「怎麼樣能把合同打聽出來就好了。」胡雪岩自語似的說,「我看這件事,怕有點靠不住!」
「怎麼靠不住,千真萬確有此事。」
「我不是說沒有這件事,是說這筆生意,怕要出亂子,龔家父子會惹極大的麻煩。」接著,胡雪岩將他的顧慮跟嵇鶴齡細談了一遍。
「我懂了!」嵇鶴齡說,「癥結在交貨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貨,黃撫台得派重兵護運。這倒是很麻煩的事。」
「有了!」胡雪岩當時便把劉慶生找了來問說,「撫台衙門劉二爺的節敬送了沒有?」
「還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說,「我記得是每節一百兩,過年二百兩,請你另外封四百兩,連例規一起送去,說我拜託他務必幫個忙!」
要劉二幫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設法抄了來。劉二看在兩個紅封總計六百兩銀票的面上,這個忙非幫不可;又因為龔家父子越過他這一關,以同鄉內眷經常來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線,心裡原就有氣;這時猜測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動腦筋打消這筆買賣,自所樂見,格外巴結。當天他就用五十兩銀子買通了黃宗漢的孌童兼值籤押房的小聽差,把合同的底稿偷了出來,關上房門,親自錄了個副本,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了胡雪岩手裡。
合同上寫的是由船運在浙江邊境交貨。胡雪岩倒弄不明白,這個名叫魯道夫的普魯士人具何神通,能夠安然通過上海到嘉善的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險,不能如約交貨,又將如何?
細看合同,果然有個絕大的漏洞。這筆買賣,在賣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兩家錢莊承保,但保的是「交貨短少」及「貨樣不符」;又特為規定一樣:「賣方將槍枝自外洋運抵上海後,稟請浙江撫台衙門委派委員,即就海關協同檢驗,須驗得式樣數目相符,始得提領交運。」看起來好像公事認真,完全為了維護買方的利益,實際上是正好為賣方脫卸責任。
「好刀筆!」一起細看合約的嵇鶴齡書生積習,不免憤慨,「公家辦事,就是如此!自作聰明,反上了別人的當。」
「恐怕不是自作聰明,是故作聰明。」雪岩說,「照這個合約來看,賣方只要把洋槍運到上海,在海關經過浙江的委員協同檢驗,數量式樣相符,賣方就已盡了責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當票上的條規——『天災人禍,與典無涉』。保人是不保兵險的。真的鬧將開來,洋人只要說一句:在你們中國地方被搶的,你們自己不能維持地方平靖,與外人什麼相干?這話駁不倒,還只能捏著鼻子受他的!」
嵇鶴齡也是才氣橫溢、料事極透的人,聽了胡雪岩的話,連連點頭,嘴角中現出極深沉詭秘的笑容,眼睛不斷眨動,似乎別有深奧的領悟似的。
「大哥!」胡雪岩問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話,進一步去想。也許我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測也不見得不對。」
說了半天,到底是指什麼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著說:「大哥!你快說吧,這件事上,也許可以生發出什麼辦法來,如今時間不多了,我們得要快動腦筋,快動手。」
於是嵇鶴齡提綱挈領地只問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問這一句是:「這會不會是個騙局?」
如果要行騙,根據合約來說,並不是不可能。洋槍運到上海關,浙江所派的委員驗明了數目式樣,無不相符,但交運中途,說是遇到劫盜,意外災禍,不負責任。至於是不是真的搶走了洋槍,無可究詰,那就可以造成騙局。
倘或事先有勾結,浙江的委員虛應故事,數目既不夠,式樣也不符,而以「相符」稟報,及至被劫,亦是無可究詰,這個騙局就更厲害了。
「我看,」胡雪岩畢竟是商人,遲疑著問道,「這,我看他們不至於如此大膽吧?」
「哈!」嵇鶴齡冷笑,「你不知官場的齷齪!事實俱在,這合約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誰不如我?我們一看就看出來了,他們經過那麼多人看,說是不曾看出來,其誰能信?」
「是的。」胡雪岩點點頭,轉問出一句極要緊的話,「既然我們看出來了,該怎麼辦?」
嵇鶴齡笑了。「以你的聰明,何需問我?」他說,「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幫你的忙!」
胡雪岩覺得嵇鶴齡這個人不失為君子,在這樣異姓手足之親,時不我待之迫,有了機會還不肯出「壞主意」,就算很難得了。
「辦法當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說,「光棍不斷財路,只要他們不是行騙,生意仍舊讓他們去做。不過,我覺得黃撫台不作興這樣,我也幫過他好些忙,買洋槍又是我開的路子,現在叫別人去做這筆生意,想想於心不甘。」
嵇鶴齡聽他的話一腳進、一腳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對他眼前的難關有幫助,他也不願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設想,覺得有跟龔家父子開個談判的必要。
「請誰去談判呢?」胡雪岩問,「托你的朋友?」
「不!這件事你我先都還不便出面,叫裘豐言去!」
「妙!妙!」胡雪岩撫掌稱善,「我們馬上找他來談。」
於是就借嵇鶴齡的地方,由瑞雲設爐置酒,叫人去請裘豐言。時已深夜,天氣已冷,裘豐言黃昏時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聽說嵇、胡二人請他圍爐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著凜冽的西北風,興沖沖地趕到嵇家。
一進門他就把「寒夜客來茶當酒」這句詩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來酒當茶!」
不但嵇鶴齡和胡雪岩相視莞爾,連隔室的瑞雲都笑了。只見小丫頭把門帘一掀,瑞雲一手提個酒瓶,一手提把酒壺,揚一揚笑道:「裘老爺,有的是酒,中國酒、外國酒都有,你儘管喝!」
「多謝如嫂夫人!」裘豐言兜頭一揖,然後接過一瓶白蘭地,拔開塞頭,先就嘴對嘴喝了一口。
這一下惹得瑞雲又笑。「裘老爺喝酒倒省事,」她說,「用不著備菜!」
「這話在別處可以這麼說,在府上我就不肯這麼說了。」
「為什麼呢?」
「說了是我的損失。說句不怕人見笑的話,我這幾天想吃府上的響螺跟紅糟雞,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爺的口福,今天正好有這兩樣東西。」瑞雲笑道,「不過,不好意思拿出來待客,因為吃殘了!」
「怕什麼,怕什麼!來到府上,我就像回到舍下,沒有說嫌自己家裡的東西吃殘的。」
於是瑞雲將現成的菜辦了一個火鍋,擺四隻碟子為他們主客三人消夜。嵇鶴齡一面勸酒,一面為裘豐言講那張購槍合同的毛病。他雖未提到胡雪岩,且有了幾分酒意,但一向與胡雪岩交好的裘豐言卻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件事非得好好評理不可。」
「少安毋躁!」嵇鶴齡拉著他的手說,「今天請你來就是要跟你商量個打抱不平的辦法。毛病捉住了,但『沒有金剛鑽,不攬碎瓷器』,龔家父子也不是好相與的人,這件事還得平心靜氣來談。」
「好,好!」裘豐言喝口酒,夾塊紅糟雞放在口中咀嚼著,含含糊糊地說,「有你們兩位在,沒有我的主意,你們商量,我喝著酒聽。」
嵇胡兩人對看一眼,都覺得老實人也不易對付。他們原先有過約定,預備一搭一檔,旁敲側擊,讓裘豐言自告奮勇。但現在裘豐言是「唯君所命」的態度,他們說話就不能再繞圈子,否則便顯得不夠朋友。因此二人反覺得為難。
當然,還是得嵇鶴齡開口,他想了一下看著胡雪岩說:「做倒有個做法,比較厲害,不過盤馬彎弓,不能收立竿見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說你的。」
「我想,老裘辦過一回提運洋槍的差使,也可以說是內行,不妨上他一個說帖,就說有英商接頭,願意賣槍給浙江,條件完全跟他們一樣,就是價錢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兩銀子。看他們怎麼說?」
「此計大妙!」說不開口的裘豐言,到底忍不住開口,「有此說帖,黃撫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參上一本,朝廷派大員密查,我來出頭,看他如何搪塞?」
「不至於到此地步。這個說帖一上,龔家父子一定會來找你說話,那時就有得談了。」嵇鶴齡轉眼看著胡雪岩說,「有好處也在年後。」
裘豐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說:「年後就年後,反正不多幾天就過年了。」
嵇鶴齡聽得這話,慢慢抬眼看著胡雪岩——是徵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讓他對裘豐言有所表白。
胡雪岩會意,但不想說破真意,因為這對裘豐言無用。此人樣樣都好,就是辦到正事,頭緒不能太多,跟他說了他也許反嫌麻煩,答一句:「長話短說,我記不住那麼多!」豈不是自己找釘子碰?
因此,胡雪岩只這樣說:「不管什麼時候收效,這件事對老裘有益無害,我看先上了說帖再作道理。」
「那也好。」嵇鶴齡轉臉問道,「老裘,你看怎麼樣?」
「除卻酒杯莫問我!」醉眼迷離的裘豐言,答了這樣一句詩樣的話,一隻手又去抓酒瓶。
「你不能喝了!」嵇鶴齡奪住他的手,「要辦正事就不能喝醉。等辦完了事,我讓你帶一瓶回去。」
裘豐言戀戀不捨地鬆了手。瑞雲在隔室很見機,立刻進來收拾殘肴剩酒,另外端來一鍋「燒鴨殼子」熬的粥,四樣吃粥小菜。裘豐言就著象牙色的「冬醃菜」,連吃三碗。「好舒服!」他摸著肚子說,「酒醉飯飽,該辦正事了。是不是擬說帖?」
「對了!」嵇鶴齡問道,「你還能動筆不能?」
「有何不能,『太白斗酒詩百篇』,何況平鋪直敘一說帖?」
「那好!你先喝著茶,抽兩袋煙休息。我跟雪岩商量一下。」
於是兩個人移坐窗前,悄悄地商議,因為有些話不便當著裘豐言說。首先就要考慮他個人的利害。
「這個說帖一上,黃撫台自然把裘豐言恨得牙癢,將來或許會有吃虧的時候,我們做朋友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這當然要顧慮。不過,大哥,我跟你的看法有點兩樣,黃撫台這個人,向來敬酒不吃吃罰酒,說不定這一來反倒對老裘另眼相看。」
嵇鶴齡想了想說:「這一層暫且不管,只是這個說帖,要弄得像真的一樣才好。」
「本來就要有這個打算。真的這筆生意能夠拿過來,二十五兩銀子一支一定可以買得到,而且包定有錢賺。」
等這一點弄明白了,說帖便不難擬。移硯向燈,他們兩個人斟酌著一條一條地說,裘豐言便一條一條地寫。寫完再從頭斟酌,作成定稿,說好由裘豐言找人去分繕三份,一份送撫台,一份送藩台。這件事明天上午就得辦妥。
「好!這都歸我。現在問下一步,說帖送了上去,黃撫台要找我,我該怎麼說?」
「黃撫台不會找你!」嵇鶴齡極有把握地答道,「要找一定是龔家父子來找你。」
「那總也要有話說啊!」
「這不忙!他來找你,你來找我。」
「等我來找你,你的『過年東道』就有著落了。」胡雪岩覺得這話不妥,因而緊接著笑道,「這是我說笑話,不管怎麼樣,你今年過年不必發愁,一切有我!」
「多謝,多謝!」裘豐言滿臉是笑,「說實話,交上你們兩位朋友,我本來就不用愁。」
說到這裡,裘豐言站起身來告辭,胡雪岩亦不再留,一起離了嵇家,約定第二天晚飯時分,不管消息如何,仍在嵇家碰頭。
裘豐言感於知遇,特別賣力,回家以後就不再睡。好在洋酒容易發散,洗過一把臉,喝過兩杯濃茶,神思便已清醒,於是裘豐言挑燈磨墨,決定把這通說帖抄好了它,一早「上院」去遞。
這一番折騰,把他的胖太太吵得不能安眠。「死鬼!」她在帳子裡「嬌嗔」,「半夜三更,又是這麼冷的天氣,不死到床上來,在搞啥鬼!」
「你睡你的,我有公事。」
這真是新聞了,裘豐言一天到晚無事忙,從未動筆辦過公事,而況又是如此深宵,說有公事,豈非奇談!
「你騙鬼!什麼公事?一定又是搞什麼『花樣』,窮開心!」胖太太又說,「快過年了,也不動動腦筋,看你年三十怎麼過?」
「就是為了年三十好過關,不能不拼老命。你少跟我囉唆,我早早弄完了,還要上院。」
聽他說上院,就知絕不是搞什麼「花樣」,胖太太一則有些不信,二則也捨不得「老伴」一個人「拼老命」,於是從床上起身。她走來一看,白摺子封面寫著「說帖」二字,這才相信他真的是在忙公事。
「你去睡嘛!」裘豐言搓一搓手說,「何苦陪在這裡受凍!」
「你在這裡辦公事,我一個人怎麼睡得著?」
聽得這話,裘豐言的骨頭奇輕,伸手到她的臉上,將她那像瀉粉似的皮肉輕輕擰了一把,然後提起筆來,埋頭疾書。
他的一筆小楷,又快又好,抄完不過五更時分。胖太太勸他先睡一會兒,裘豐言不肯,吃過一杯早酒,擋擋寒氣,趁著酒興,步行到了巡撫衙門,找著劉二,道明來意。
由於裘豐言為人和氣,所以人緣極好。劉二跟他是開玩笑慣了的,把「裘老爺」叫成「舅老爺」。「舅老爺!」他笑著說道,「已經冬天了,『秋風』早就過去了,你這兩個說帖沒得用!」
「難道上說帖就是想打秋風?」裘豐言答道,「今年還沒有找過你的麻煩,這件事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
「怎麼幫法?」
「馬上送到撫台手裡,不但送到,還要請他老人家馬上就看。」
「有這麼緊要?」劉二倒懷疑了,「什麼事,你先跟我說一說。」
裘豐言已聽嵇鶴齡和胡雪岩談過,知道劉二對龔家父子亦頗不滿,心想這件事不必瞞他,便招一招手把他拉到僻處,悄悄說道:「我有個戶頭要推銷洋槍,這件事成功了,回扣當然有你一份。」
「推銷洋槍!」劉二細想一想,從裘豐言跟胡雪岩的關係上去猜測,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便毫不遲疑地答道,「我有數了。倘有信息送哪裡?」
這句話把裘豐言問住了,他得先想一想是什麼信息。如果是黃撫台的約見,則嵇鶴齡已經說過,不會有這樣的情形。看起來,這個推斷還是不確,得要預備一下。
「你是說撫台會找我?」裘豐言想了想答道,「你尋我不易,這樣吧,我下午再來一趟。」
「也好!如果有信息,而我又不在,必定留下信,否則就是沒有消息,你請回好了。」
這樣約定以後,裘豐言方始回家補覺,一睡睡到午後兩點才醒。只見胖太太遞給他一封信,是胡雪岩寫來的,約他下午三點在阜康錢莊見面。
原來說好了,晚上仍舊在嵇家相會,如今提前約晤,必有緣故。裘豐言不敢怠慢,匆匆漱洗,出門赴約。
一到阜康錢莊,裘豐言頭一個就遇見陳世龍,彼此是熟識的,寒暄了幾句。去見胡雪岩,只見他神采煥發,喜氣洋洋。裘豐言不由得詫異:「咦!你今天像個新郎官!」
胡雪岩笑一笑,不理他的話,只問:「那東西遞上去了?」
「昨天晚上回去——」他倒也不是「丑表功」,只是要說明替好朋友辦事的誠意,所以把整個經過情形講了一遍。
「好極!事緩則圓。回頭你就再辛苦一趟,看看有什麼信息,打聽過了,晚上我們在嵇家喝酒。」
「好,好,我這就去。」裘豐言又問,「不過有件事我不明白,你特為約我此刻見面,就是問這句話?」
「是的!我的意思,怕你說帖還不曾送出去,就擺一擺,等我到了上海,把那個普魯士人的底細摸清楚了再說。既然已送了出去,那也很好。」
這一說裘豐言更為困惑。「怎麼,一下子想到要去上海?」他問,「哪天動身?」
「日子還沒有定,總在這兩天。喔,」胡雪岩想起一件事,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紅封袋,塞到裘豐言手裡,笑著說道,「趕快回去跟你胖太太交帳,好讓她早早籌劃打年貨!」
裘豐言抽開封套,看是一張四百兩銀子的銀票,心裡愧感交集,眼圈有些發紅。
胡雪岩不肯讓他說出什麼來,推著他說:「請吧,請吧,我不留你了,回頭嵇家見。」
***
陳世龍的不速而至,令胡雪岩頗感意外。但說穿了也就不稀奇,是劉不才「抓差」。
到龐家的交涉還算順利,主要還是靠胡雪岩自己。由於他那兩封信,王有齡對龐二自然另眼相看,囑咐刑名老夫子替他們調解爭產的糾紛。原告是龐二的一個遠房叔叔,看見知府出面調停,知道這場官司打下去得不到便宜,那時「敬酒不吃吃罰酒」,未免不智,所以願意接受調解。龐二早就有過表示:花幾個錢不在乎,能夠不打官司不上堂,心裡就安逸了。因此,他看了胡雪岩的信,聽了劉不才的敘述,一口答應幫忙。只是年近歲逼,人又在南潯,一下子要湊一大筆現銀出來,倒也有些吃力。
「我來想辦法!一定可以想得出。你就不必管了,先玩一玩再說。」
果然是胡雪岩預先猜到的情形出現了。劉不才心想,如果辭謝,必惹龐二不快,說不定好事就會變卦,但坐下來先賭一場,又耽誤了胡雪岩的正事。他靈機一動,想到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龐二哥,我受人之託,要忠人之事,本來應該趕回去,不過你留我陪著你玩,我也實在捨不得走。要玩玩個痛快,不要叫我牽腸掛肚。這樣,」他略作沉吟之態,然後用那種事事不無可疑、非如此辦不可的語氣說,「龐二哥,你把雪岩托你的事籌劃好,我到湖州找個人回去送信!」
「好!」龐二很爽快地答應,「你坐一下,我到帳房裡去問一問看。」
他一走,劉不才也不願白耽誤工夫,立刻就寫了一封信,請龐家派個人到湖州,把陳世龍找來待命。
「家裡倒有點現銀,過年要留著做賭本,也防著窮朋友窮親戚來告貸,不能給老胡。」龐二說道,「我在上海有好幾十萬帳好收,劃出二十五萬給老胡,不過要他自己去收。有兩筆帳或許收不到,看他自己的本事。」
「好的,好的!」劉不才覺得有此結果,大可滿足,「你幫雪岩這麼一個大忙,我代表他謝謝。不過,這筆款子,怎麼算法,你是要貨色,還是怎麼樣?請吩咐了,我好通知雪岩照辦。」
「要什麼貨色?算我借給老胡的,等他把那票絲脫手了還我。」
「是!那麼,利息呢?」
「免息!」
「這不好意思吧——」劉不才遲疑著。
「老劉!」龐二放低了聲音,「我跟你投緣,說老實話吧,其中有兩筆帳,大概七八萬銀子上下,不大好收。聽說老胡跟松漕幫的尤老五交情很夠,這兩筆帳托尤老五去收,雖不能十足回籠,但七成帳是有的。能夠這樣,我已經承情不盡,尤老五那裡,我自然另有謝意,這都等我跟老胡見了面再談。」
陳世龍非常巴結,接信立刻到南潯。劉不才已經在牌九桌上了,抽不出空寫信,把他找到一邊,連話帶龐二的收帳憑證,一一交代明白。陳世龍隨即坐了劉不才包雇的快船,連夜趕到杭州。
胡雪岩一塊石頭落地。不過事情也還相當麻煩,非得親自到上海去一趟不可,而杭州還有雜務要料理。尤其是意外發現的買洋槍這件事,搞得好是筆大生意,由此跟洋人進一步的交往,對他的絲生意也有幫助;而搞不好則會得罪了黃撫台和龔家父子,倘或遷怒到王有齡和嵇鶴齡身上,關係甚重,更加放不下心。
看他左右為難,陳世龍便自告奮勇。「胡先生!」他說,「如果我能辦得了,就讓我去一趟好了。」
胡雪岩想了想,這倒也是個辦法。「你一個是辦不了的,要托尤五!」他斷然決然地作了決定,「你先到松江,無論如何要拖著他在一起。其餘的事,我托老古。」於是胡雪岩和陳世龍整整談了一晚上,指點得明明白白。第二天一早,陳世龍就動身走了。就在這天,裘豐言所上的說帖有了反應。一大早便有一頂藍呢大轎抬到裘家門口,跟班在拜匣里取了張名帖,投到裘家「門上」。看門的是早就受了囑咐,一看帖子便回說主人出門了,其實裘豐言剛剛起身。
客是走了,名帖卻留了下來,是炮局坐辦龔振麟來拜訪過了。裘豐言大為興奮,一直趕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岩就說:「鶴齡好準的陰陽八卦!你看,老龔果然登門求教來了。」
「你見了他沒有?」
「自然不見。一見便萬事全休,他要一問,我什麼也不知道,真正是『若要盤駁,性命交脫』!」
「沒有那樣子不得了,你別害怕。走,我們到鶴齡那裡去。」
海運局年底清閒無事,嵇鶴齡在家納福,冬日晴窗之下,正在教小兒子認字號。他看到裘豐言的臉色,便即笑道:「必是有消息了。」
「是啊!」裘豐言答道,「一路上我在嘀咕,從來不曾幹過這種『戳空槍』的把戲,不知道能應付得下來不能。」
他擔心的是本無其事,亦無其人,若問到洋人在何處,先就難得回答。然而在胡雪岩和嵇鶴齡策劃之下,這很容易應付。二人細細教了他一套話,裘豐言才真的有了笑容。
「我要去回拜,得借你的轎子和貴管家一用。」
「不好!」嵇鶴齡未置可否,胡雪岩先就表示異議,「那一下就露馬腳了。」
「不錯,不錯!不要緊,我可以將就。」
裘豐言的朋友也很多,他另借一頂轎子,拿他的門上充跟班,將就著到炮局去回拜。名帖一遞進去,龔振麟開中門迎接。龔振麟家就住在炮局後面,為示親切,他先將裘豐言延入私第,叫兒子龔之棠來拜見。龔之棠一口一個「老伯」,異常恭敬。
「豐言兄,久仰你的『酒中仙』。我也是一向貪杯,頗有佳釀,今天酒逢知己,不醉無歸。」
「一定要叨擾,未免不成話!」
「老兄說這話就見外了。」龔振麟囑咐兒子,「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在哪裡?把衣包取了來。」
「不必,不必!」裘豐言說,「原來是打算著稍微坐一坐就告辭,不曾帶便衣來。」
「既如此,」龔振麟看看客人,又看看兒子,「之棠,你的身材跟裘老伯相仿,取一件你的皮袍子來,伺候裘老伯替換。」
裘豐言心想,穿著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氣,等龔之棠叫個丫頭把皮袍子取了來便隨即換上。這是件俗稱「蘿蔔絲」的新羊皮袍,極輕極暖,剛剛合身。
未擺酒,先設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潔,烹製得恰到好處。裘豐言是隨遇而安的性格,跟點頭之交的龔振麟雖是初次交往,卻像熟客一樣,一面品茗,一面鑑賞茶具,顯得極其舒適隨便。而龔振麟父子也是故意不談正事,只全力周旋著,想在片刻之間結成「深交」。
品茗未畢,只見龔家兩個聽差抬進一壇酒來,龔振麟便說:「老兄對此道是大行家,請過來看看。」
裘豐言見此光景,意料必是一壇名貴的佳釀,便欣然離座,跟龔振麟一起走到廊下。只見那是一壇二十五斤的花雕,罈子上的彩畫已經非常黯淡,泥頭塵封變成灰色,隱約現得有字。拂塵一看,上面寫著: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
「喲!」裘豐言說,「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裡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兩壇,前年家母七十整壽,開了一壇,這一壇是『樽因吾輩到時開』!」
裘豐言自然感動,長揖致謝。但他心裡有些不安: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嵇估計之中,以後投桃報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這沉吟之際,龔家聽差已經將泥頭揭開,取下封口的竹箸說:「裘老爺,你倒看一看!」
探頭一看,壇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見一壇酒剩了一半,而且滿長著白毛。這就證明了這確是極陳的陳酒。裘豐言果然是內行,點點頭說:「是這樣子的。」
於是,龔家聽差拿個銅勺,極小心地撇淨了白花,然後又極小心地把酒倒在一個綠瓷大壇中。留下沉澱的不要,又開了十斤一壇的新酒,注入瓷壇,頓時糟香撲鼻。裘豐言不自覺地在喉間咽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見龔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齡家的更講究。裘豐言得其所哉,在他們父子雙雙相勸之下,一連就幹了三杯,頓覺胸膈之間,春意拂拂而生,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龔還要勸干第四杯時,裘豐言不肯。「這酒上口淡,後勁足,不宜喝得過猛。」他說,「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謙虛了!無論如何再干一杯。先干為敬。」說著龔之棠「嘓、嘓」地一口氣喝乾了酒,側杯向客人一照。
裘豐言也只好照干不誤。自然,他的意思龔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談正事。事實上也確是到了開談的時候了。
「昨天我上院,聽撫台談起,老兄有個說帖,」龔振麟閒閒提起,「撫台嘉賞不已!說如今官場中,像老兄這樣的熱心又能幹的人,真正是鳳毛麟角了。」
「那是撫台謬獎。」裘豐言從容答道,「撫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撫台總算是有魄力的。不過做事也很難,像這趟買的洋槍,是京里的大來頭。不曉得那普魯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達得到大軍機,價錢當然就不同了,簡直是獅子大開口!撫台把這樁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才磨到這個價錢。我做了惡人,外面還有人說閒話,變得里外不是人。這份委屈,別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體諒!」
裘豐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壓下來,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時犯不著去硬頂。好在胡雪岩已授以四字妙訣:不置可否!
於是他點點頭答了一個字:「哦!」連這大軍機是誰都不問。
「我現在要請教老兄,你說帖中所說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遜?」
這不能不答:「是的。」
「這就有點奇怪了!」龔振麟看看他的兒子說,「不是哈德遜回國了?」
這話是說給裘豐言聽的。他一聽大驚,心想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胡雪岩本事再大,也不會想到哈德遜已不在中國。這一下,謊話全盤拆穿,豈不大傷腦筋?
幸好,第一,裘豐言酒已上臉,羞愧之色被掩蓋著,不易發現;第二,裘豐言押運過一次洋槍,也到過上海,跟洋人打過交道,不是茫無所知;第三,最後還有一句託詞。
「這怕是張冠李戴了!」他這樣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個洋商哈德遜。至於我,這趟倒沒有跟哈德遜碰頭,是一個『康白度』的來頭。」
「康白度」是譯音。洋人雇用中國人作總管,代為接洽買賣,就叫「康白度」,是個極漂亮的「文明轍兒」。龔家父子聽他也懂這個,不覺肅然起敬。
「也許是的。」龔之棠到底年紀輕,說話比較老實,「是那個普魯士人,同行相妒,故意這麼說的。」
「對了!」龔振麟轉臉跟裘豐言解釋,「跟現在這個洋人議價的時候,我自然要拿哈德遜來作比,想殺他的價。如果他肯跟哈德遜的出價一樣,那麼,既買了上頭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交代。其中唯一的顧慮,是胡雪翁費心費力,介紹了一個哈德遜來,照規矩,應該讓他優先,現在機會給了別人,說起來道理上是不對的。不過,軍機上的來頭不能不買帳,事出無奈,所以我曾經跟撫台特為提到。撫台當時就說,胡某人深明大義,最肯體諒人,這一次雖有點對不起他,將來還有別的機會補報。軍興之際,採買軍火的案子很多,下一次一定調劑他。又說:胡某人的買賣很多,或許別樣案子,也可以作成他的生意,總而言之,不必爭在一時。」
龔振麟長篇大套,從容細敘。裘豐言則酒在口中,事在心裡,隻字不遺地聽著。他一面聽,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講價,結果扯到胡雪岩身上。這篇文章做得離題了!黃撫台是否說過那些話,莫可究詰,但意在安撫胡雪岩,則意思極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稱是而已!
「所以我現在又要請教,老兄所認識的這個哈德遜,與胡雪岩上次買槍的賣主哈德遜,可是一個人?」
這句話是無可閃避的,裘豐言覺得承認比不承認好,所以點點頭說:「是的!」
「那麼上次賣三十兩銀子一支,此刻何以又跌價了呢?」
「上次是我們向他買,這次是他自己來兜生意,當然不能居奇。」裘豐言自覺這話答得極好,一得意之下,索性放他一把野火,「再說句實話,我還可以殺他個三五兩銀子!」
「喔,喔!」龔振麟一直顯得很從容,聽到這一句,便有些窮於應付的模樣了。
龔振麟大概也發覺到自己的神態,這落入裘豐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極力振作起來,恢復原來的從容,喝口酒說道:「我有句不中聽的話,不能不說與老兄聽。哈德遜的貨色,並不見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運回來的洋槍試放過,準頭不好。不知道這一次哈德遜來兜銷的貨色,是不是跟上次的一樣?」
說「準頭不好」,到底是確有其事,還是他有意這麼說,裘豐言無法分辨,但後半段的話,卻不難回答。「我的說帖上寫得很明白,」他說,「照那個普魯士人同樣的貨色。」
「這反而有點不大合龍了。」龔振麟說,「那批貨色除他,別人是買不到的。」
不妙!裘豐言心想,這樣談下去,馬腳盡露,再有好戲也唱不下去了。
於是他不答這話,單刀直入地問:「我要請教賢喬梓,那個普魯士人在不在這裡?好不好我當面跟他談一談?」
這是裘豐言的緩兵之計,用意是不想跟龔家父子多談,哪知龔振麟卻認為他真的想跟洋人見面盤問,心裡有些著慌。因為其中有許多花樣,見洋人一談,西洋鏡就都拆穿了。
於是他這樣答道:「洋人此刻在上海。老兄有何見教,不妨跟我說了,我一定轉達。」
裘豐言多喝了幾杯酒,大聲說道:「我想問問他,憑什麼開價這麼高!」
這語氣和聲音,咄咄逼人,龔振麟不覺臉色微變。「剛才已經跟老兄說過了,有京里的大來頭,此間辦事甚難。」他用情商的口吻說,「凡事總求老兄和胡雪翁體諒。」
說到這話,便無可再談。裘豐言既不便應承,亦不便拒絕,只點點頭說:「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變得有些僵。龔振麟當然不便硬逼,非要裘豐言打消本意收回說帖不可,唯有盡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勸,希望裘豐言能夠歡飲而歸。
一頓酒吃了四個鐘頭,裘豐言帶著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那裡,聽他細談經過,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來是京里大軍機的來頭,怪不得敢這樣明目張胆地做!大哥,」胡雪岩問嵇鶴齡,「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官場中的情形,嵇鶴齡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見得是大來頭,是頂大帽子。」他說,「你先不要讓他給壓倒了!」
「對!」裘豐言也說,「我就不大相信,堂堂軍機大臣,會替洋商介紹買賣。」
「再退一步說,就算有大來頭,也不能這麼亂來!他有大來頭,我們也有對付的辦法,不過那一來是真刀真槍地幹了!」
「怎麼呢?大哥你有啥辦法?」
「最直截了當的是,托御史參他一本,看他還敢說什麼大來頭不敢。」
這是極狠的一著。只要言官有這麼個摺子,即令黃宗漢有京里的照應可以無事,至少那樁買賣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這一來就結成了不可解的冤家,只要黃宗漢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麻煩,而且必然連累王有齡在浙江也無法混了。
當然,嵇鶴齡也不過這樣說說,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豐言由此觸機,出了個極妙的「點子」。
「我想我們可以這麼做,『只拉弓,不放箭』。托個人去問一問,就說有這麼一回事,不知其詳,可否見告。看龔振麟怎麼說。」
嵇鶴齡有些不解:「托什麼人去問?」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爺』來。」
這一說嵇、胡二人都明白了。所謂「只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預備查究其事的姿態,叫龔振麟和黃宗漢心裡害怕,自然便有確切的表示。
「好是好!但哪裡去尋這麼一位都老爺?從京里寫信來問,緩不濟急。」
裘豐言當然是有這麼一個人在,才說那樣的話。有個監察御史姓謝,請假回籍葬親,假期已滿,只等一開了年便要動身。這位謝都老爺是裘豐言的文酒之友,感情極好,一托無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麼樣?」嵇鶴齡向胡雪岩說,「我是不服龔家父子的氣,肆無忌憚,竟似看準了沒有人敢說話似的。」
「我不是慪這個閒氣,也不想在這上頭賺一筆。只是我現在正跟洋人打交道,面子有關。」
嵇鶴齡懂胡雪岩的意思,心裡在想:能把撫台作主的已有成議的買賣推翻,另找洋商,這消息傳到夷場上去,足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岩的聲勢;但另一方面,無疑地,黃宗漢和龔家父子都會不快;所以此事不干則已,一干就必定結了冤家。
「我想這樣子,」胡雪岩在這片刻間,打定了主意,「這件事做還是做。有好處歸老裘,一則他出的力多;二則也替他弄幾文養老,或者加捐個實缺的『大花樣』,也會過一過官癮。只是將來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鶴齡說,「你從人家口去奪食,豈能無怨!」
「這我當然想到,」胡雪岩說,「光棍不斷財路,我們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龔家父子和黃撫台的好處,當然也要替他們顧到。」
「這還差不多!」
事情就此談定局。實際上這等於是裘豐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只是忙自己的事。由於有尤五的幫忙和古應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當順利,杭州方面亦都「擺平」。到了臘月二十,幾乎諸事就緒,可以騰出工夫來忙過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豐言興沖沖地到阜康來看胡雪岩。他帶來一個好消息,說龔振麟已經跟他開誠布公談過,那筆洋槍生意,預備雙方合作。
龔振麟提出來的辦法是,這一批洋槍分做兩張合同,劃出五千支由哈德遜承售,也就是裘豐言經手;撫台衙門每支拿二兩銀子作開銷,此外都是裘豐言的好處。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來每支槍有十二兩銀子的虛頭,如今只取了一個零數。換句話說,讓出五千支就是損失了五萬兩銀子。這不是筆小數,龔振麟豈甘拱手讓人?只是為勢所迫,不能不忍痛犧牲,心裡當然記著仇恨。以後俟機報復,自己要替裘豐言擋災,未免太划不來。
當然,既上了這個說帖,龔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別人喝湯,應該不會介意,但照現在這樣,變成剜了他的心頭肉,那就太過分了。可當初已經說過,有好處都歸裘豐言,那麼如今替龔振麟的利益著想,便又是剜裘豐言的心頭肉,怕他會不高興。這樣想,胡雪岩左右為難,覺得這件事做得太輕率了。
「怎麼回事?」裘豐言見他神色有異,困惑地問。
「老裘,」胡雪岩試探著說,「恭喜你發筆財!」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豐言答道,「這筆好處,當然大家有份,將來聽你分派。」
這個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受安慰。只要裘豐言未曾存著「吃獨食」的打算,事情就好辦了。
「我跟鶴齡決不要!不過,老裘,錢要拿得舒服,燙手的錢不能用。哈德遜的這張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問道,「說實話,老裘,你想用多少錢?」
這話使人很難回答,裘豐言不解所謂,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錢,唯有這樣答道:「我說過,歸你分派,你給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這樣,我不能不從頭說起。」胡雪岩說,「他們讓出五千支來,就要損失五萬銀子,但是從哈德遜那裡,弄不到這個數目,為啥呢?我算給你聽——」
說帖上說,照同樣的貨色,每支只要二十五兩銀子,實際上每支二十兩,只有五兩銀子的虛頭,所以一共也只有二萬五千銀子的好處,除掉撫台衙門一萬,還剩下一萬五千銀子。
「一萬五千銀子三股派,」胡雪岩說到這裡,裘豐言自動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過意不去。「你忙了一場,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萬。」他說,「我跟鶴齡不要。」
「那麼,還有五千呢,莫非送給龔振麟?」
「不錯,不但這五千送他,還要問他,願意戴多少『帽子』。要這樣,你的錢才不燙手。」
裘豐言先還不服氣,經過胡雪岩反覆譬解,總算想通了,答應照他的意思跟龔振麟會談。
當然,這有個說法,說是哈德遜願意每支槍再減一兩銀子,加上另外的二兩,一共三兩。這就是說每支槍以二十二兩銀子算。實收是這個數目,如果「上頭還有別的開銷,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聽這個說法,龔振麟的觀感一變。裘豐言背後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原來以為胡雪岩太辣手,現在才發覺他是「極漂亮」的一個人。
除了交情以外,當然更要緊的是估量利害關係。龔振麟對胡雪岩一派的勢力相當了解。王有齡已有能員之名,在撫台面前很吃得開;嵇鶴齡也是浙江官場中一塊很響的牌子,而此兩人都倚胡雪岩為「謀主」。此人手腕靈活,足智多謀,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樂為所用。像這樣的人物,有機會可以結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這個主意,龔振麟便對裘豐言這樣表示:「不瞞老兄說,這件事裡我的處境,實在為難。其中委曲,不必細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識得透。言而總之一句話,多蒙情讓,必有所報。」
這幾句話聽得裘豐言大為舒服,便也很慷慨地說:「交個朋友嘛!無所謂。」
「是,是!俗語說得一點不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交得上,一定要交。」龔振麟說,「事完以後,老兄這裡,我另有謝意。至於胡雪翁那裡,我當然也要致敬。想請教老兄,你看我該怎麼辦?」
「如果你有所饋贈,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豐言說到這裡,靈機一動,「我為老兄設想,有個惠而不費的辦法。」
「好極了!請指教。」
「阜康錢莊,你總知道,是杭州錢莊大同行中響噹噹的字號。老兄大可跟阜康做個往來,也算是捧捧他的場。」
「這容易得緊,容易得緊!」龔振麟一迭連聲地說,「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敘,請老兄為我先容。」
「好,好!胡雪岩很愛朋友的,一定會叨擾。」
「事情就這樣說了。」龔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遜這方面的事,謹遵台命辦理。上頭有什麼開銷,我要上院請求了才能奉告。」說到這裡,他又放低聲音,作出自己人密訴肺腑的神態,「替黃撫台想想也不得了!一個年過下來,從京里到本省、將軍、學政那裡,處處打點,沒有三十萬銀子過不了關。真正是『只見和尚吃粥,不見和尚受戒』!」
聽這口風,便知加的帽子不會小。裘豐言也不多說,回到阜康錢莊跟胡雪岩細談經過。話還未完,劉慶生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顯然是有什麼得意的事要說。
「胡先生,來了一筆意外的頭寸,過年無論如何不愁了。」他說,「炮局龔老爺要立個摺子存八萬銀子!」
這一下裘豐言也得意了,笑著問道:「如何?」
「你慢高興。」胡雪岩卻有戒慎恐懼之感,對劉慶生說,「這筆頭寸,不算意外,隨時來提,隨時要有,派不著用場。」
「不!說了的,存三個月,利息隨意。」
「那倒也罷了!」胡雪岩想了想說,「利息自然從優。這樣,你先打張收條給來人,就說我馬上去拜會龔老爺,存摺我自己帶去。」
劉慶生答應著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這時才有喜色,躊躇滿志地跟裘豐言表示,這件事得有此結束,是意外地圓滿。因為原來他最顧慮的是「治一經,損一經」,怕因為這件事,把王有齡跟黃撫台的關係搞壞。而照現在看,關係不但未壞,反倒添上一層淵源,豈不可喜?
「不過,也不能太興頭。」胡雪岩又說,「現在連『買空賣空』都談不到,只能說是『賣空』,大包大攬答應了下來。哈德遜那裡還不知道怎麼說呢!」
「不要緊!你不是說哈德遜答應二十兩一支?現在有個二兩頭的富餘在那裡,大不了我白當一次差,二十二兩一支,總敲得下來。」
裘豐言這番表白很夠味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後帶著存摺到炮局去拜訪龔振麟。
一見面當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機。入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交代了存摺,申明謝意,接著便談王有齡的近況。套到這層關係上,二人更覺親熱,真正是「一見如故」了。
「這次裘豐翁上的說帖,多蒙雪岩兄斡旋,體諒苦衷,承情之至。」龔振麟說道,「我已經面稟撫台,撫台亦很欣慰,特地囑我致意。」
如何致意沒有說,意思是黃宗漢也很見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我雖承乏炮局,對洋務上所知並不多,以後還要請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當。」胡雪岩急轉直下地問道,「我想請教,跟普魯士人訂的那張合同,不知定在什麼地方交貨?」
「定在杭州。」龔振麟答道,「他答應包運的。」
「振麟兄!由上海過來,路上的情形,你估量過情形沒有?」
「也曉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經面稟撫台,將來要派兵到邊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緊了。」
「喔!」龔振麟很注意地問,「你是說江蘇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會看了這批槍,一定會眼紅。」胡雪岩說,「不是我危言聳聽,洋人包運靠不住。」
龔振麟吸著氣,顯然有所疑懼,望著胡雪岩,半晌說不出話。
「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地說,「萬一出事,洋人可以推託,或者稟請官廳緝捕。若如此,那場官司怎麼打?」
「啊!」龔振麟滿頭大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多蒙指點,險險乎犯下大錯。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運,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麼個辦法,還要雪岩兄指點。」龔振麟又說,「這件事恐怕還要請教裘豐翁,他押運過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較熟悉。」
「不須請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勞。」
「那太好了!」龔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岩趕緊還了禮。到此地步,自不須再作迂迴,他直截了當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說了出來,表示如果龔振麟有用得著的地方,可以幫忙。
「自然要仰仗!」龔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多虧得雪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著,龔振麟要人。官場中講交情關係,談到這一點,就是最切實的表示,無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謹謝不敏了。
不過,他還是替龔振麟出了一個主意。兩方面的槍枝不妨合在一起運,仍舊請黃撫台下委札,派裘豐言當「押運委員」,跟尤五的聯絡,自然也歸裘豐言負責。他駕輕就熟,可保無慮。
這個辦法既省時,又省運費,龔振麟自然依從。兩人越談越投機,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龔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太請出堂前,為她磕頭,到了下午又是龔太太攜禮來見。兩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過胡雪岩對龔振麟是「另眼相看」的,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觀色,看出龔振麟這個人的性情,利害重於感情,如俗語所說的「有事有人,無事無人」,所以不能與王有齡、尤五、郁四、嵇鶴齡等量齊觀。也因此,他囑咐妻子,與龔家交往要特別當心,禮數不可缺,而有出入關係的話,不可多說,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從龔家惹來一場是非!
年三十晚上,祭過祖吃「團圓夜飯」。胡老太太穿著新制的大毛皮襖高高上坐,看著兒媳又歡喜又感慨地說:「我也想不到有今天!雖說祖宗積德,也靠『家和萬事興』,雪岩,你總要記著一句老古話『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擺在當中。」
大年三十怎麼說到這話!胡雪岩心裡覺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應一聲:「我曉得!」
胡太太不響,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問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說,「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歲。」
聽得這話,胡太太便備了幾個精緻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婦倆圍爐小飲,看看房中無人,做妻子的說出一句話來,讓胡雪岩大為驚疑。
「娘說的話,你總聽見了。雪岩,你良心要擺在當中!」
「奇怪了!」胡雪岩說,「我哪裡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胡太太說,「一過了年,湖州那個人,叫她走!」
這句話說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鎮靜著裝傻:「你說的是哪個?」
「哼!你還要『裝佯』?可見得要把我騙到底。」胡太太說,「要不要我說出名字來?」
「你說嘛!」
「芙蓉!」
「噢——」胡雪岩裝得久已忘卻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場作戲,總也有的。過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問你,你這話聽誰說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緊了問,「你說啥逢場作戲,過去的事?是不是說這個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麼曉得?」胡雪岩一面這樣說,一面在心裡一個個地數,數他妻子平日往來的親友,誰會知道芙蓉其人。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知道,王有齡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幹而穩重,說什麼也不會多嘴去告訴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驀然醒悟,王龔兩家同鄉,內眷常有往來,一定是王太太在閒談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從龔太太那裡聽來的。
由於做丈夫的堅決不認,做妻子的也只得暫且拋開。但夫婦倆就此有了心病,這個年也過得不如想像中那麼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