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岩.2第一章

2024-09-26 10:59:16 作者: 高陽

  到新城先到富陽,走錢塘江這條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齡一走,嵇鶴齡便把胡雪岩留了下來,說還有幾句話要談。

  到船艙中坐定,他從拜匣里取出一張梅紅單帖,放在胡雪岩面前,上面寫的是:「嵇鶴齡,以字行。湖北羅田人,嘉慶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時生。」

  

  「喔!」胡雪岩笑道,「你倒真巴結,應該我先去討瑞雲的八字來給你。其實,這也可以不必。」

  「不是,不是!」嵇鶴齡搖著手說,「這張帖子是交給你的。雪岩兄,我想高攀,我們拜個把子。」

  「這……」胡雪岩愣了一下,接著喜逐顏開地說,「那是我高攀了!不過,此刻來不及備帖子,但是也要磕個頭。」

  「這都好辦,等我新城回來再行禮。」嵇鶴齡說,「相知貴相知心。如果你不嫌棄,此刻我們就改稱呼。你今年貴庚?」

  「我小得多。」胡雪岩改了稱呼,叫一聲「大哥」,接著便給「大哥」磕頭。

  嵇鶴齡急忙也跪下還禮,自然稱他「二弟」。兩人對拜了一拜,連「撮土為香」都用不著,就結成了異姓手足。

  拜罷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覺便都不同了,嵇鶴齡是減輕而胡雪岩是加重。「大哥!」他說,「你儘管放心到新城去,專心一致辦事,家裡一點都不用記掛,一切都有我!」

  「那自然要托你。」嵇鶴齡又說,「不過眼前有瑞雲在,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趕緊動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回,我們換帖子請客。」

  「好的,我曉得,一路順風。」

  胡雪岩離船登岸,坐轎進城。等王有齡到家,胡雪岩接著也到了他那裡,臉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齡夫婦都覺得奇怪,問他什麼事這麼高興。

  「你們兩位再也想不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工夫,我跟鶴齡拜成把弟兄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齡對他妻子說,「太太,這一來我們跟鶴齡的情分也不同了。」

  「真成了一家人,至親好友,原是越多越好。」

  「說到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胡雪岩從馬褂口袋裡摸出個紅封套遞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這是什麼?」

  「瑞雲的聘金。」

  話沒有完,王有齡先就亂喊:「不行,不行!這怎麼好收他的?你還給他。」

  「慢慢,你不要吵!」王太太揮揮手說,「我先要問問清楚,瑞雲怎麼樣?她自己答應了沒有?」

  「看樣子是千肯萬肯的了。」

  「哪有這麼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麼說的?」

  「這也用不著明說。」胡雪岩把昨晚上的情形講了一遍。這些眉目傳情、靈犀暗通的事,本來就是最好的話題,胡雪岩又有意刻畫入微,所以把王有齡夫婦聽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張著嘴,聳起兩面唇角,隨時準備放聲大笑的神態。

  「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講完,王有齡點點頭說。

  「到底不是什麼『千肯萬肯』,總還要我來說兩句,她才會鬆口。」

  「拜託,拜託!」胡雪岩拱一拱手,趁勢又把紅封套遞了過去。

  王太太已經接到手裡,王有齡一把奪了回來,塞回胡雪岩:「這不能收的。」

  「沒有什麼不能收。」王太太接口,「我們瑞雲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不值錢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給我,我另有用處。」

  「你有什麼用處?」王有齡大為不悅,幾乎要跟太太吵架了。

  「我說給你聽!」王太太的聲音也很大,「瑞雲一份嫁妝歸我們預備。這一千兩銀子,我另外交給她,是她的私房錢。請問王大老爺,可以不可以?」

  王有齡的表情立刻改變了。他歉意地笑著,卻用埋怨的語氣回答:「太太,你何不早說?」

  「現在說也不晚。」王太太拿著紅封套得意地走了。

  「雪岩!」王有齡略有憂色,「我們先商量一下,萬一嵇鶴齡此去無功,下一步該如何?」

  「先撫後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撫既不成,自然是派兵進剿,何須問得?但胡雪岩了解王有齡的內心,便不肯這麼回答,只說:「你不必過慮!鶴齡跟我說過,無論如何,自保之策總是有的,可見得他極有把握。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沒有後顧之慮,專心一致對付公事,當然無往不利。」

  聽他侃侃而談,聲音中極具自信,王有齡不知不覺受了鼓舞,愁懷一放,連連點頭。

  「還有,雪公,」胡雪岩又說,「你正鴻運當頭,瑞雲也要托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來必有幫夫運,所以鶴齡一定馬到成功。瑞雲遲早是個『掌印夫人』!」

  這一說,王有齡越發高興。「不錯,不錯!我也覺得,這無論如何不是倒霉的時候。」他又說,「等鶴齡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歸安縣。這個缺,一年起碼有五萬銀子進帳。」

  胡雪岩心想,歸安縣現在由王有齡兼署,保了嵇鶴齡,就等於從他自己荷包里挖五萬銀子出來。一時慷慨,終必失悔,卻又是說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終,倒要勸一勸他。

  「歸安是一等大縣,只怕上頭不肯。如果碰個釘子,彼此不好,我倒有個想法。」

  「噢!你說,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說,「海運局的差使,你又兼顧不到,何不保鶴齡接替?」

  「啊!」王有齡恍然大悟,「對了!這才是一舉數得。」

  胡雪岩懂他這句話的意思,這一舉數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內。嵇鶴齡接替海運局的差使,他經手的幾筆墊款、借款,料理起來就順利了。

  「準定這麼辦,」王有齡又問,「你哪天走?」

  「至遲後天一定要走了。」

  「那好,你辦完了事就回來。」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我托你帶筆錢去。」

  帶給誰?心照不宣。胡雪岩只問:「帶多少?」

  「給她二三百兩銀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墊付二百兩,回來再算。」

  於是胡雪岩回家重整行裝。第二天抽出工夫來,他親自上街買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鶴齡的子女。只見瑞雲把那六個孩子料理得乾乾淨淨,心裡大為寬慰。他跟嵇鶴齡拜把子的事,沒有跟他的兒女說,卻跟瑞雲說了。正在談著,來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來意,胡雪岩明白。他沒有理由妨礙她們談正事,便笑笑走了。

  胡雪岩一到松江,仍舊在出四鰓鱸的秀野橋上岸。他沒有帶跟班,卻有許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產。但他不怕照應不了,叫船家找了轎子和挑夫來,關照到通裕米行,那就連價錢都不用講。因為「車、船、店、腳、牙」雖然難惹,卻也十分開竅,通裕米行的後台是誰,碼頭上沒有一個人不曉得,也沒有一個人不買帳。

  到了通裕,卻好遇見陳世龍在門口,一見面就說:「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為啥到今天才到?」

  「說來話長。」胡雪岩問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剛從上海回來。」

  「好,進去再說。」

  通裕的人聽見聲音也迎了出來,代為開發轎子挑夫,把胡雪岩奉為上賓,同時趕緊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胡雪岩攔著他們說,「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爺那裡請安。」說著,便撿點土產,叫陳世龍拿著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遠,不必再用轎馬。陳世龍一面走,一面把他到了松江以後的情形扼要地報告。人是分開來住,陳世龍住在通裕,老張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岩心裡明白,尤五仍舊當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禮遇。這且不去管她,他關心的是貨色。

  「貨色進上海絲棧了。」陳世龍說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涇橋北大街的裕記絲棧。棧單在尤五叔那裡,他要交給我,我不肯收。不過一張記數的單子,還在我手裡。」

  陳世龍算是機警的,棧單在人家那裡,他自己留著一張記數的單子,多少算個字樣。但這其實無用!把棧單收了下來,原是正辦,否則就索性大方到底。捏一張記數單子算是啥名堂?

  這是陳世龍做事不夠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導他的地方,但此時此地不便多說,點點頭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裡,只見高朋滿座。胡雪岩方在躊躇,尤五已迎了出來,神情顯得異常親熱。兩個人拱拱手打過招呼,尤五拉著他的手問道:「我以為你還有幾天才來。王大老爺的公事有了頭緒沒有?」

  他怎麼會知道王有齡的公事?看一看陳世龍,神態自如,顯然不是他告訴尤五的。然則尤五的消息何以如此靈通?胡雪岩在心裡飛快地轉念頭,同時口中答道:「有頭緒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來。」

  「好的!回頭我們細談。」尤五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廳里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見了。你懂?」

  胡雪岩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答了一個字:「懂!」

  「那好。你先請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門』,馬上就來。」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在老太爺那裡碰頭好了。」

  「老太爺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領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陳世龍的肩膀說,「這位小老弟也見過老太爺,蠻喜歡他的。」

  聽得這句話,陳世龍臉上像飛了金一樣:「那還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他一半謙虛,一半說的也是實話。

  於是由尤五派了人,陪著到他老頭子那裡。老太爺已經退隱,除了有別一般的大計以外,別的事都已不問,每天空下來的工夫,都在徒子徒孫陪侍閒談中打發。他最近興致不佳,但見了胡雪岩卻是十分高興。這有許多原因,最主要的一點是,他覺得胡雪岩頂對勁。

  問過安,獻上土儀,老太爺叫都打了開來。大部分是茶食之類的東西,他每樣都嘗了些,不斷說好。這樣亂過一陣,算是坐定了,老太爺吩咐道:「你們都到外頭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話說。」

  老太爺摒人密談的事極少發生,除非是對尤五,但現在對一位遠來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詫異。不過也沒有人敢問,一屋中十來個人,都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雪岩!」老太爺扶著他的肩說,「最近我興致很不好。兵荒馬亂,著實有些擔心。老五呢,能幹倒能幹,但他運氣不好,輪著他挑這副擔子,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我做老頭子的,覺得對不起他。」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太爺,你實在可以想開些。船到橋門自會直,憑五哥在外頭的面子,無往不利,老太爺何必替小輩擔心?」

  「江湖上總還好說,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聖旨,教他有啥法子?雪岩,你倒想想我們的處境!」

  胡雪岩明白,這是指漕米改為海運,漕幫有解體之危。這件事,他當初也想過,打算盡點心,但都因為自己這邊接二連三地有所發展,忙得連想這件事的工夫都沒有。所以這時一聽老太爺的話,他內心立即泛起濃重的歉疚。

  「現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說句看不起他們的話,『江西人補碗,自顧自』,妻財子祿最要緊!不然,不會弄成今天這樣子的局面。」

  老太爺大發了一頓牢騷,說的卻是實話。這胡雪岩心裡也很明白,是對漕米海運有所不滿,或者說,對不替漕幫謀善後之策有所不滿。不過他覺得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這話此時不便說,說也無益,所以他保持著沉默,要等弄清了老太爺的意思再作道理。

  「現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辦事的人——不是我恭維你,實在只有像你老弟這樣的人!」老太爺又說,「王大老爺的官聲,我也有點曉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為此,我有句話想跟老弟你說!」

  「是的,老太爺儘管吩咐,漕幫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勞的地方,我當我自己的事一樣。」

  「所以我要跟你談。除了你夠朋友、重義氣以外,還有一層,你見得事明,決不會弄錯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爺湊過頭來,低聲說道,「一個人總要放他條路走,狗急跳牆,人急懸樑,何況我們漕幫的情形,你是曉得的,好說話很好說話,不好說話也著實難弄。事情總要預先鋪排,等抓破了臉,再想來擺平,交關【1】吃力。雪岩,王大老爺還兼著海運局差使,請你勸勸他,不要顧前不顧後,替我們漕幫弟兄也要想一想。」

  這番話聽得胡雪岩暗暗心驚,看樣子漕幫內部怨氣衝天,一旦紙包不住火,燒開來會成燎原之勢。局勢已經夠亂了,聽說太平天國跟洪門有關,如果再加上「安慶」一起起事,越發不得了。

  做生意總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須大家同心協力。胡雪岩一向有此想法,所以聽了老太爺的話,細想一想其中的利害關係,自覺義不容辭,有替漕幫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於是他很鄭重地說道:「你老人家的話,也不光是顧自己,是為地方著想。一條運河,從南到北,沒有什麼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勞。」

  「對呀!」老太爺拍拍他的背說,「所以我說你『見得事明』,曉得休戚相關,不分彼此,事情就好辦了。」

  「那麼,老太爺,你請吩咐,要我回去怎麼說?」

  老太爺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時世不同了,海運當然也有好處,不過河運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請你跟王大老爺說,河運能維持還要維持。」

  這意思是漕米不必盡改海運,要求也不算過分,胡雪岩點點頭說:「這應該辦得到的。」

  「第二,」老太爺又說,「漕幫的運丁,總該有個安置的辦法。王大老爺也該替我們說說話。」

  這更是義不容辭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岩滿口答應,「一定會說。」

  「我曉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老太爺拱拱手說,「做官的不大曉得底下的苦楚,難得有你老弟承上啟下,可以替我們通條路子,拜託,拜託!我替我們一幫磕頭。」

  「老太爺這話言重了!」胡雪岩又說,「不過,我倒有句話,怕不中聽。」

  「你儘管說。」

  「我在想,漕幫自己也該尋條生路,譬如『屯田』可以整頓整頓。」

  「老弟這話,自然在道理上。不過,說到『屯田』,真正是一言難盡,多少年下來,『私賣』『私典』的不知道多少。松江獨多『掛戶田』,所以成了『疲幫』。」

  「掛戶田」這個名目,胡雪岩還是初次聽到,因而老太爺替他作了一番解釋。「屯田」原是官產,「屯丁」領來耕種,算是皇家的佃戶。因此「屯丁」便有雙重負擔,一是向公家完納正賦,再是論畝出銀、津貼運丁,名為「津銀」,每畝銀子一分到三四分不等。雖名為「屯田」,其實比民田的負擔還要重。

  這一來就有許多弊病出現。一種是「丁逃地荒」,一種是為土豪劣紳或者衛所衙門的書辦等類的人霸占,再有一種是私賣或者私典屯田。照律法講,以「私典軍田例」,買賣雙方均須治罪,因此有了「掛戶田」這個名目。就是買或典田的人,仍舊在屯丁或運丁名下掛戶,完糧納稅,成了有名無實。

  「從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屯田清查過七次,其中什麼毛病,上頭都曉得,始終整頓不出一個名堂來。老弟,」老太爺雙手一攤,「請你想想,朝廷都沒法辦的事,叫我們自己如何整頓?」

  「我懂了!」胡雪岩說,「屯田既成為漕幫一累,這事情反倒好辦。」

  這話聽來費解,還鬚鬍雪岩補充說明。他認為田地是樣「絆手絆腳的東西」,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遷,只為家鄉有塊田地捨不得丟下,不肯挺起胸來,去闖市面。松江漕幫的屯田如果有好處,屯丁、運丁或者會在本鄉本土,你爭我奪,事情就麻煩了。既然是個累,丟掉就丟掉,只要公家籌得了辦法,改行就行,無所瞻顧爭執,豈非反而省事?

  「老弟,真正要佩服你!」老太爺大為感嘆,「英雄出少年,你的見解,實在高人一等。」

  說到這裡,尤五闖了進來。老太爺便把剛才與胡雪岩的談話,扼要地告訴了他。尤五很仔細地聽著,但這只是表示「孝順」,心裡覺得這件事雖然重要,但有力無處使,只有聽其自然,至少在眼前來說是不急之務。因而尤五答了句:「我跟小爺叔慢慢商量。」就把話扯開去了。

  扯的是閒話,說阿珠在他家作客,跟他家內眷如何投緣,胡雪岩自然要客氣幾句。胡雪岩從話風中聽出來,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頭子談,說閒話便有礙著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內,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來,說先回通裕休息,等尤五來一起吃飯,商量生意。

  話還沒有完,尤五就拉住他說:「小爺叔,你等一等。我跟老太爺稍為說兩句話,一起走。」

  「好的,那麼我在外面坐一坐。」

  「不必!」老太爺對尤五說,「你小爺叔不是外人,有話不必避他。」

  「不是我避小爺叔。我們是無法,人家找到頭上,不能把耳朵遮起來。小爺叔不相干的人,何必讓他也曉得?眼不見,心不煩,多好呢!」

  「這話也是。那麼,雪岩,你就到外面坐一坐!」老太爺提高了聲音說,「來個人啊!陪客人去看看我的蘭花。」

  老太爺養了好幾百盆「建蘭」,有專人替他照料,就由這個人陪著胡雪岩去看蘭花。一花一葉,都能談出好些名堂來。胡雪岩沒有那麼雅,敷衍著混辰光,心裡只在想,是什麼機密而又麻煩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鄭重?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說的「送鬼出門」這句話,胡雪岩恍然了。那班「神道」大概是「小刀會」的,不然亦必與劉麗川有關。

  一想到此,胡雪岩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小刀會要「造反」,尤五和他老頭子不要被牽涉了進去;喜的是小刀會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趨吉,對自己的生意大有益處。

  只要益處,不要壞處!他在心裡說,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

  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爺談完話出來,招呼了陳世龍一起出門。「小爺叔,」他問,「你是到我那裡,還是到通裕?通裕比較靜,談天方便。」

  話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見面。在這時來說,無此必要,所以胡雪岩毫不遲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話要跟你一個人談。」

  因為有這樣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們兩個人把杯密談。

  「你的貨色,我代為作主進絲棧。棧單交了給你!」尤五首先交代這件事。

  棧單在胡雪岩手裡有許多花樣好耍,起碼也可以作為表示實力和信用的憑證,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氣,接過來放在一邊。

  「這家絲棧跟我也熟。棧租特別克己。不過你能早脫手,還是早脫手的好,絲擺下去會變黃,價錢上就要吃虧了。」

  「五哥說得不錯。不過,」胡雪岩停了一下說,「我現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

  「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講出來再說。」

  「五哥跟洋行里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紹洋商?」

  「還不止這一層。另外,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如果不該問,五哥老實不客氣告訴我。自己弟兄,千萬不要存絲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曉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時候,我不能不顧忌。不過對你不同。」尤五這時對胡雪岩的看法,跟剛才又不同了,「老頭子跟我說,說你的見解著實高明,有許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見不到的。」

  「多謝他老人家的誇獎,說句實話,我別的長處沒有,第一,自覺從未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輕重出入,我極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許不該問的話,五哥你大可放心。」

  胡雪岩這是一再表示不會泄密。尤五「光棍玲瓏心」,自然會意,心想:何必等你問出來,我先告訴你,不顯得漂亮些嗎?

  於是他說:「你要問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裡看見的那班『神道』?」

  「對了。」胡雪岩很嚴肅地點著頭,「你是為我好,叫我『眼不見,心不煩』。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夾了一塊魚乾在嘴裡嚼了半天,然後吐掉了渣滓說話。

  「我不曉得你在生意上有什麼打算。這件事,我老實告訴你好了,小刀會就這幾天要起事,他們來請我『入伙』,我決定隨他們自己去搞。」

  果然是這麼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這個主意捏得好!跟他們一起趟渾水,實在犯不著。」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來不容易,渾水要潑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蠻難的。」

  這表示尤五雖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對他們。胡雪岩了解他的難處,不了解的是小刀會的作為。「那麼,五哥,我還有句話請問。」他說,「你看那班人會不會成氣候?」

  「這很難說。有外國人夾在裡頭,事情就難弄了。」

  「怎麼?」胡雪岩一驚,「還有外國人插手?」

  「那是劉麗川的關係。」

  「照這樣說,夷場裡是一定不會亂的?」

  「外國人跟劉麗川打交道,就是為了保夷場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為什麼要把你的絲送進夷場的絲棧?」

  胡雪岩不作聲,默默地把他的話細想了一遍,覺得又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到了。

  這個好機會自然要與尤五分享,而且事實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岩這樣說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會一起事,不是三五個月可以了事的,絲的來路會斷,洋莊價錢看好,我們可以趁此賺它一票。」

  「我倒真想賺它一票。」尤五答說,「幫里越來越窮,我肩上這副擔子,越來越吃力。就不知道怎麼賺法?你說買絲囤在那裡,等洋莊價錢好了再賣,這我也懂。不過,你倒說說看,本錢呢?」

  最大的困難,就是本錢。胡雪岩已經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聽一下尤五這方面的情形。「你能調多少?」他問,「先說個有把握的數目,我們再來商量。」

  「『三大』的十萬銀子,我已經轉了一期,不能再轉了!眼前我先要湊這筆款子,哪裡還談得到別的?」

  「那麼,這筆借款上,你已經湊到了多少?」

  「還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萬。」胡雪岩問,「三天之內你還能調多少?」

  「最多再調兩萬。」

  「那就是七萬。好了,你只管去調,『三大』轉期,歸我來想辦法。」胡雪岩接著又問,「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嗎?」

  「這倒沒有聽說過。」

  「那麼請五哥去打聽一下。」胡雪岩說,「我們本錢雖少,生意還是可以做得很熱鬧,這有兩個辦法。」

  他的兩個辦法是這樣的。第一,他預備把存在裕記絲棧的貨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棧單化成現銀,在上海就地收貨。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錢莊去接頭。

  「慢慢!」尤五打斷他的話說,「你的腦筋倒動得不錯,不過我就不明白,為啥不直接向錢莊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五哥,我要拿那張棧單變個戲法。」他低聲說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轉期,要有個說法,就說我有筆款子劃給你,不過要等我的絲脫手,才能料理清楚。棧單給他們瞧一瞧,貨色又在絲棧里不曾動,他們自然放心。哪曉得我的棧單已經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厲害!做生意哪個都弄不過你。」他說,「我懂了!反正棧單不能流入錢莊,戲法才不會拆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東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再說第二個辦法——」

  第二辦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就是讓絲商聯合起來跟洋行打交道,然後可以制人而非制於人。這個理想當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試辦,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關係和他自己的口才,說服在上海的同行——預備銷洋莊的「絲客人」,彼此合作。

  「這又有兩個辦法,第一個,我們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貨色就歸我們,等半年以後付款提貨。價錢上通扯起來,當然要比他現在就脫手來得划算,人家才會點頭。」

  第二個辦法是聯絡所有的絲客人,相約不賣,由他們去向洋人接頭講價,成交以後,抽取佣金。

  胡雪岩講得很仔細,尤五也聽得很用心,耳中在聽,心裡在算。照胡雪岩的辦法,十萬銀子就可以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以二分利計算,賺來的錢對分,每人有五萬銀子,加上已經在手裡的五萬,恰好可以還「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動心。

  「小爺叔!」他說,「你的算盤真精明,我準定跟你搭夥。我們啥時候動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為定。」

  談完正事談閒天。尤五提到阿珠,笑著問他何時納寵,預備送禮。

  「你弄錯了!」胡雪岩答了這一句,又覺得話沒有說對,「也不是你弄錯。實在是哪個也不曉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問你一句話,你看阿珠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說客氣話。」

  「人是好的,脾氣好像很剛。說句實話,這種小姐要嫁給肯闖市面的小伙子,倒是好幫手,嫁了給你,」尤五忽然問道,「嫂夫人的脾氣怎麼樣?」

  「內人的脾氣,說好也不好,說壞也不壞。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

  「小爺叔,你這話奇怪了!」尤五詫異地,「聽你的口氣,不預備把她討回去,可是她跟內人無話不談,說你已經答應她在湖州另立門戶。這不是兩面的話對不上榫頭嗎?」

  「是的。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呢,我說出來,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於是他把準備移花接木,有勸阿珠嫁陳世龍的打算,細細說了給尤五聽。

  「原來如此!」尤五笑道,「小爺叔,你不但銀錢上算盤精明,做人的算盤也精明。不錯!陳世龍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贊成你的主意。」

  「那好!我一直想找個人談談,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廂情願』,既然你贊成,那就準定這麼做了。」

  尤五一時高興,隨即自告奮勇:「這件事雖好,做起來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拋掉,難得很。要不要我來幫忙?」

  這是好意,胡雪岩沒有拒絕的道理。「當然要的。」他問,「就不知道怎麼幫法?」

  「我不是跟你說過,她跟內人無話不談,要不要內人來做個媒呢?」

  「這再好都沒有。不過——」胡雪岩說,「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聽懂了,這是變相的辭謝,所以點點頭說:「好的!那麼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著,隨時效勞。」

  「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請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氣,問她一路上覺得陳世龍怎麼樣。如果她認為他不錯,那就請嫂夫人進一步勸一勸,看她是何話說。」

  「不是這樣說法!」尤五搖搖頭。

  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難道以自己對阿珠的了解,還會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於是他問:「那麼,該怎麼說呢?」

  「第一步就要讓她曉得,她給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讓她曉得,給你做小,將來未見得舒服。」

  想想不錯,胡雪岩服帖了。「我是當局者迷。」他拱拱手說,「完全拜託,這件事我就要丟開了。」

  丟開了這件事,他才能專心一意去做他的絲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辦成不可,不然會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關係。

  於是當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話剛說完,他便看見阿珠從窗外經過,便喊住她說:「張小姐,我有句話告訴你。」

  阿珠自以為是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樣的稱呼,叫一聲:「五哥!」接著便走了進來,挨著「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卻不叫胡雪岩為「小爺叔」。他說:「雪岩托我告訴你一聲,他今天不來看你了,因為晚上還有好些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過心裡在想:他事情多,應該原諒他。所以點點頭道:「我曉得了。」

  「他明天動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怕也沒有工夫跟你見面。」

  這話就奇怪了。「我們不是一起到上海嗎?」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讓你住在我這裡。」

  「你就住在我們這裡。」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著她丈夫的話說,「過幾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們去玩我們的。」

  阿珠一泡淚,忍住在眼眶裡。越是居停情重,越覺得胡雪岩可惡。看起來他有些變心了!

  「張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頭,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我替你轉到。」

  「沒有!」阿珠因為負氣,語氣很硬,說出口來,自己覺得很不應該這樣子對尤五,因而趕緊又用很溫柔的聲音說,「謝謝你,五哥!我沒有什麼話想跟他說。」

  「好!我就把你這句話說給他聽。」

  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負氣,甚至於見著胡雪岩的面,想罵他幾句,但不願旁人把她的氣話傳來傳去。不過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問:「我爹和陳世龍呢?他們是不是一起走。」

  「當然。上海有許多事情在那裡,人手不夠,他們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總可以遇見胡雪岩,一定要拿點顏色給他看。是怎樣的顏色,她卻還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說。

  ***

  「天氣真熱!」尤太太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我們到亭子裡乘涼去。」

  尤家後園,小有花木之勝,還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題名甚怪,叫作「不買亭」,大概是取「清風明月不費一文錢買」的意思。題名雖怪,亭子倒構築得相當古樸,而且地勢極好,登高遠眺,綠野遙山,頗能賞心悅目。園子的圍牆不高,假山上望得見行人,行人只望得見亭子裡的鬢絲麗影。在謹飭的人家,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臨的,但尤五家與眾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打尤家女眷什麼主意。所以從阿珠來了以後,幾乎每天晚上都隨著尤太太在「不買亭」納涼。

  經常在一起的,還有尤五的一個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姑奶奶早年居孀,與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歲左右,長得極艷。她坐在那裡不講話,是個絕色美人,但一開口出來,會把膽小的男人嚇走。因為她伉爽有鬚眉氣概,而且江湖氣極重,不獨言詞犀利,表情豐富,橫眉瞪眼,殺氣騰騰。最讓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沒遮攔,罵人也是如此,什麼「蠢話」都說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張飛」。

  「女張飛」心腸熱,跟阿珠尤其投緣,一看她眉宇之間,隱現幽怨,忍不住要問:「怎麼了,有啥心事,跟我說!」

  這心事如何肯與人說?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顧慮。「沒有,沒有!」她竭力裝得很輕鬆,「住在你們這裡,再『篤定』不過,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說話不大考慮後果,「你們那位胡老爺,既然來了,怎不來看你呢?」

  這一問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為著急,趕緊攔著她說:「你又來了!真正是莽張飛。」

  「咦!這話有啥問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厲害的角色,一看這樣子,靈機一動,索性要利用「女張飛」。「唉!」她故意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總要相勸張家妹子體諒胡老闆。」

  一說「體諒」,再說「相勸」,這就見得錯在胡雪岩。阿珠還在玩味她這兩句話,七姑奶奶就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視著說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說來見個面都抽不出工夫,這話除非騙鬼!男人都是犯賤的,想你的時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變了心,你給他磕頭,他給你拳頭。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饒似的說,「你饒了我好不好?你這麼大聲小叫,算怎麼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聲音低了下來,但說得更快更急,一隻手把著阿珠,一隻手指著她嫂子,「張家妹子說得再清楚都沒有了,既然答應好兩處立門戶,早就應該辦好了,為啥到現在不辦?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見一面,這算是啥?」說到這裡,她轉過臉來,對阿珠說,「我老早就覺得這件事不大對,替你不平,先還怕是我想錯了,照現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負心漢』!」

  「莽張飛啊莽張飛!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說下去了。

  阿珠在旁邊聽得心裡好不舒服!但是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還是由胡雪岩而來的?一時之間,她卻弄不明白。反正又羞又氣,覺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將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臉避到暗處,不為她們姑嫂所見。

  她們姑嫂卻偏不容她如此,雙雙轉過臉來看著她。「張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隻手,安慰她說,「你不要聽她的話!脾氣生就,開出口來就得罪人。」

  這一來,阿珠倒不能不說客氣話了。「七姐也是為我。」她點點頭,「我不會怪她的。」

  「你說話有良心!」七姑奶奶越發義形於色,「這是你終身大事,既然說破了,我們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問她嫂子:「胡老闆這樣子,到底存著什麼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問的話,十句有九句叫人沒法回答。不過——」

  她故意不說下去,很謹慎地看著阿珠的臉色,想知道她心裡的感覺。這當然不容易看出來,因為阿珠覺得她們的關切事屬多餘,所以極力矜持平靜,作為一種拒絕「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算明白也攔不住她自己的嘴。「張家妹子,」她換了比較文靜的態度,「不是我說,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聽她的話,與她哥哥的意思一樣,正好借她的口來為自己表達,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戲對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麼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難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正觸著阿珠的「隱痛」,要想保持平靜也不可能了。

  「再說,如果太太脾氣好,也還罷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熱面孔貼人的冷屁股。」

  「蠢話」又來了!尤太太已經一再告誡過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話要少說,誰知到底還是本性難移。不過這時候要用她來做「配角」,尤太太也顧不得指責,只嘆口氣說:「唉!正就是為此,人家胡老闆為難。」

  話裡有話,阿珠必得問個究竟,不過用不著她費心,自有人代勞。「怎麼?」七姑奶奶問,「胡家那個是雌老虎?」

  「聽胡老闆的意思,厲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對了!既然家裡有個醋罈,為啥來騙我們張家妹子?」

  「這我倒要為胡老闆說句公平話,」尤太太很認真地說,「原來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辦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這也不算騙人。」

  「什麼?」阿珠失聲問道,「五嫂,你怎麼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著七姑奶奶說,「都告訴我了。胡老闆實在有難處,話又跟你說不出口,悶在心裡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談談。張家妹子,你不要著急,我們慢慢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語意不明,而阿珠心亂如麻,也無法細想。此時她唯一的意願是要跟胡雪岩當面談一談。

  「辦法總有的。對付沒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氣。不過,」七姑奶奶低聲向阿珠問道,「你要說句實話,你們船上來來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說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來:「沒有!」她的語氣異常決絕,唯恐他人不信,「絕對沒有!我不是那種人。」

  「我曉得,我曉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說,「沒有吃他的虧,就更加好辦了。」

  「對!」尤太太附和,「這件事還不算麻煩。全在你自己身上。」

  這話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話實在多,不容她有細想的工夫。

  「幸虧發覺得早!」她說,「你想想,男人十個有十一個好新鮮,還沒有上手,對你已經這個樣子,等一上了手,嘗過甜頭,還不是一丟了事?那時候,你就朝他哭都沒有用。」

  她已經算是措詞很含蓄了,但已把對男女間事似解非解的阿珠聽得飛起一臉紅暈,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阿珠低著頭想想,「女張飛」的話雖粗魯,卻說中了她從未了解過的一面。男人喜新厭舊,這話聽人說過,只不如她來得透徹。轉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幾次「不規矩」,得寸進尺地到了緊要關頭,總算自己還守得住,真正是做對了!

  慶幸之念一生,就不覺得那麼羞窘了,同時也不是那麼一顆心繫在胡雪岩身上,絲毫不能動彈了。她抬起臉來,掠一掠鬢髮,喝了口敗毒消火的「金銀花茶」,平靜地問道:「五嫂,七姐,你們說替我想辦法,想什麼辦法?」

  尤太太是等著她來問這句話的。這到了關係出入的地方,言語必須謹慎,所以她一面按著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問了一句:「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說往東,替你想往東的路子;你說往西,我們來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這話阿珠明白。兩條路:一條是仍舊跟胡雪岩;一條是過去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一筆勾銷。但明白歸明白,一時間要她做個抉擇,卻是辦不到的事。

  「照我來想,這種事,總要兩廂情願。人家既然有了這樣的話,一定要勉強人家也不大好。不說別的,起碼自己的身份要顧到。」

  「真的!」七姑奶奶終於忍不住了,「五嫂這話說得真正有道理。我們嬌滴滴一朵鮮花,又不是落市的魚鮮,怕擺不起,要硬掗給他!」

  聽這句話就像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氣直衝到鼻子裡,差點掉眼淚了。自己是嬌滴滴的一朵鮮花,胡雪岩卻當作落市的魚鮮,陰陽怪氣,愛理不理,想想真有點傷心,不由得咬著牙說:「哪個有那麼賤,一定要硬掗給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說,「老實說一句,『兩頭大』已經委屈得不得了,他還說有什麼難處。這種男人,真是『謝謝一家門』了。」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罵胡雪岩,徒結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釋:「七妹,你的話也太過分了。胡老闆人是再好沒有,他也是力不從心,不肯耽誤張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樣好處,勇於認錯。聽了她嫂子的話,心裡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機會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現在她還是「原封未動」。同時他給張家的好處,也真不少。這樣的人,說起來也很難得了。

  於是她笑著說道:「想想也是,費心費力,忙了半天一場空不說,還要挨罵,實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顆心,一直動盪不定,只隨著她們姑嫂倆的話,浮沉擺動。這時候聽了七姑奶奶的話,便又想起胡雪岩的許多好處,心裡實在割捨不下。但硬話已經說出去了,落下來的篷,再要撐起來,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卻又是說不出的苦,因而滾落兩滴淚珠。

  「咦!」七姑奶奶驚詫地說,「你哭點啥?」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尤太太也勸她,「路差點走錯,及早回頭,你應該高興。」

  阿珠心想,怎麼高興得起來?七姑奶奶說胡雪岩費心費力一場空,自己何嘗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願意的,自己的落空是無奈其何!夜靜更深,想起從前的光景,將來的打算,一起都變了鏡花水月,這日子怎麼過法?

  她一個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便趁此機會給她小姑拋了個眼色過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說了。但七姑奶奶卻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時,跟了過去,悄悄問道:「你有話要跟我說?」

  本來無話,不過她既問到,倒也不妨跟她談一談。「話是有兩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說,「事情成功了一半,不過還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統通不成功。」

  「怎麼呢?」

  「胡老闆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聲說道,「還要替我們這位張家妹子做媒。」

  「做給哪個?」

  「做給姓陳的那個後生。」

  「他!」七姑奶奶驚喜地喊了起來。

  「輕點,輕點!」尤太太埋怨她說,「真正是莽張飛!一點都不曉得顧忌。」

  「這個人倒不錯!」七姑奶奶把聲音放得極低,她的心腸熱,為了阿珠,喜不自勝,「對路了!真正對路了!」

  「你不要高興!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來勸她,一定要勸得她點頭。」七姑奶奶說,「我聽她說過,她對姓陳的蠻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問,「她跟你怎麼說呢?」

  「說起來還真有趣!她跟我說過,姓陳的能幹、心好,將來要好好替他做頭媒。哪知道『養媳婦做媒,自身難保』!」

  說到這裡,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彎腰頓足,笑得傻裡傻氣,這一下,連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說了這一句,又放開了剛止住的笑聲。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卻也忍不住笑了。

  這詭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懷疑,儘自追問著,她有什麼事值得她們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長於機變,便編了一套話,支吾了過去。

  於是扯了些閒話,吃罷夜點心,時間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務,相當勞累。倒不是親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閒飯」的人也不少,每天要開四五桌飯,尤太太光是指揮底下人接待賓客,就夠忙的。這時她支撐不住要上床了。

  「你們呢?」她說,「天涼快了,也去睡吧!」

  「我還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這樣回答,其實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夢。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說,「天氣涼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這兩個人在一起,一定還要談到胡雪岩和陳世龍。她深怕七姑奶奶不夠沉著,操之過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遲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說,「我們稍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

  「有啥話,明天再說。」尤太太特意再點她一句,「事緩則圓,我常常跟你說這句話,你總不大肯聽。」

  「曉得,曉得!你放心。」

  她們姑嫂這一番對答,明顯著還有許多沒有說出來的話。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阿珠隨即問道:「五嫂說什麼『事緩則圓』?」

  「還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問道,「剛才談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這樣的人才,怕沒人要?不過胡老闆是到口的饅頭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裡。」

  這段話的前一半倒還動聽,說到最後,阿珠又有些皺眉了。「七姐,」她說,「你的譬喻,總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沒法接口。」

  「怎麼呢?我說的是實話。心裡這麼想,嘴上這麼說,一點不會有虛偽。」

  「我曉得你待人誠懇。不過——」這該怎麼說呢?世間有許多事是只能在心裡想,不能在口中說的。這番道理阿珠懂,但講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過怎麼樣?」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說話不中聽?」

  這有些說對了,可是阿珠不會承認。「不是,不是!決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連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像自己人一樣,原要實話真說。」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別人的事就當我自己的事一樣,尤其是對你。我們現在長話短說,胡老闆這方面,你到底怎樣?」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辦不到。她想了一下,只好這樣推託:「七姐,這件事是我娘作的主,將來總也還要問她。」

  「這話就奇怪了!你自己沒有主張?」

  「父母的話,不能不聽。」

  「唷!唷!你倒真是孝順女兒!」

  語涉諷刺,阿珠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種情商的口吻說,「你讓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談。」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對鑒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這神色,再要多說,就是不知趣了,於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當了,要怎麼樣做,我一定幫你的忙。」

  「謝謝七姐!」阿珠拉著她的手說,「虧得是在你們這裡,如果是在別地方,我連可以訴訴苦的人都沒有。」

  說這話,一大半是為了拉攏交情。其實在這時候,她就已有了無可與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熱,熱得令人燙手。尤太太人很圓滑,看樣子是為了利害關係,站在胡雪岩這邊。此外就只有一個陳世龍了,這個人也差不多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但這件事跟他去談,是不是合適,卻成疑問。就算跟他談了,他幫著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幫著自己對付胡雪岩,又成疑問。

  千迴百折的心事,繞來繞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覺得以後變化如何,猶在其次,眼前橫亘胸中,怎麼樣也無法自我消除,而必得問一問的是:胡雪岩的變心,到底為了什麼?

  因此,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時如何開口問他。這樣設想著,便如跟那「沒良心的人」面對面在吵架,心裡又氣憤,又痛快。氣憤的是「他」說不出個道理,痛快的是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

  等「罵」過了,她卻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對她父母來說,是個無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裡去找這樣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這頓罵,旁人也要批評她恩將仇報。這樣一想,阿珠氣餒了,同時也更覺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無處訴的啞巴虧!

  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無法再睡。天氣熱,都要趁早風涼好做事,她身在客邊,不能一個人睡著不起來。尤家倒不拿她當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廳里已擺好早飯,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過一聲「早」,七姑奶奶看著她的臉說:「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沒有睡著,來,吃了早飯再去睡。」

  阿珠不作聲,只看著早飯發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飯,她的胃口不開,只想喝碗湯,吃不下飯。

  「你們吃吧,」她說,「我不餓!」

  尤太太一聽這話,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額上摸了一下,又試試自己的額頭,皺眉說道:「你有點發燒,請個郎中來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覺無病,「好好的,看什麼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麼先弄點藥來吃。」

  尤家成藥最多,都是漕船南來北往,從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鶴年堂」等有名的大藥鋪中買了帶回來。當時便用老薑、紅棗煎了一塊「神面」,讓阿珠濃濃地服了下去。她出了些汗,覺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雙眼澀重,只想好好睡一覺。

  但她心裡還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親,卻又怕遇見胡雪岩。夜裡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個兒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麼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臉,以至於為她家父母帶來糾紛,還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對面為難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寧靜,她煩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麼樣,在自己娘身邊,就算發頓脾氣,哭一場,也是一種發泄。現在不但沒有人可為她遣愁解悶,還得強打精神,保持一個做客人的樣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親說的,讓她到上海來玩一趟。帶了出來,卻又這樣一丟了事,這算是哪一出?別的都不必說,光問他這一點好了,如果他說不出個究竟,便借這個題目,狠狠挖苦他幾句,也出出從昨天悶到此刻的一口氣。

  這樣想著,精神不自覺地亢奮了,於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場,向尤太太說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請你派個人陪了我去。」

  「那現成。不過你身體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緊,反正我們過幾天就要到上海,那時候再碰頭好了。」

  「還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會記掛我。」

  說到這個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勸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張船上,恰好陳世龍來了。

  「來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經地向他說,「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揀蔭涼地方走!她在發燒。」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尤家,揀人家檐下,陽光曬不到的地方走。陳世龍照顧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視,口中不斷在說:「走好走好!」那樣子既不像兄妹,又不像夫婦,引得許多人注目。阿珠有些發窘,心裡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這樣一路喊過去,倒像是有意要引人來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開朗,臨河是一條靜悄悄的路。阿珠遙望著泊在柳蔭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腳,喊一聲:「喂!」

  陳世龍聞聲回頭,奇怪地問道:「你在跟哪個招呼?」

  「這裡又沒有第三個人,你的話問得可要發噱?」

  「原來是叫我。有話說?」

  「自然有話說,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問道,「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話?」

  「什麼話?聽哪個說?」

  「你是裝糊塗,還是怎麼?」阿珠有些生氣了。

  「喔!」陳世龍才明白,「你是說胡先生。他的話很多,不知道你問的哪一方面?」

  「自然是說到我的!」

  「這倒沒有!只說要趕到上海去接頭生意,過幾天再來接你,這當然不大對!」

  聽得這句批評,阿珠心裡舒服了些。「連你都曉得他不對!」她冷笑道,「說好了讓我到上海去玩一趟,結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這不是有意欺侮人!」說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無端變心,阿珠頓覺百脈賁張,眼眶發熱,一下忍不住,便頓著足,且哭且說,「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丟在半路上!他死沒良心!」

  陳世龍有些發慌,也有些傷心。從湖州一路來,他下了許多功夫,誰知她一寸芳心,仍舊在胡雪岩身上。不過轉念一想,他把已餒之氣又鼓了起來,女人的委屈,最怕鬱積在心裡,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顆心扳轉來,像這樣大哭大鬧,發泄過了,心裡空蕩蕩的,反倒易於乘虛而入。

  因此,他默不作聲,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遞過去讓她擦眼淚。這個小小的動作,不知怎麼,在阿珠的心裡居然留下了一個印象,同時也喚起了她的回憶——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總是拿這樣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無二用,一想到別的地方,便不知不覺地收住了眼淚,自己覺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憐。拿手帕擦一擦眼淚,擤一擤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這回是陳世龍叫住了她。等她回過身來,他又問道:「到了船上,你爹問起來,你為什麼哭,該怎麼說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說,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不說可以,你爹來問我,我不能裝啞巴。」

  「你——」阿珠這樣叮囑,「你只說我想家。」

  「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張果然詫異地問起。阿珠不作聲,陳世龍便照她的話回答。

  「那總是受了什麼委屈,在別人家作客——」

  「跟人家有什麼相干呢?」阿珠搶著說道,「尤家是再好都沒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

  「那麼是什麼委屈呢?不然不會好端端地想家。」

  「我想,」陳世龍說,「大概是胡先生不讓張小姐到上海去的緣故。」

  「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說過了,一到上海,碌亂三千忙生意,照顧你沒工夫,不照顧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頭緒了,再來接你,好好去玩兩天。這話沒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聽著,一面在心裡冷笑。聽完,她憤憤地說道:「他這張嘴真會說!騙死人不償命。現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麼?」老張大為驚詫,看她不答,便又轉臉來問陳世龍,「阿珠的話,什麼意思?」

  陳世龍自不便實說,但光是用「不知道」來推託,也不是辦法,想了想,覺得最好避開,讓他們父女私下去談。

  於是他說:「你問張小姐自己!」接著,走出船艙,上了跳板,在柳蔭下納涼。

  「阿珠!」船里的老張神色嚴重地問,「到底怎麼回事,你倒說給我聽聽看。」

  怎麼說?說人家不要我了?這話似乎自己作踐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說胡雪岩變心了,話不夠清楚,打破沙鍋問到底,依然難以回答。因而阿珠覺得很為難。

  「說呀!」老張催問著。

  想了半天,她答了這樣一句:「我懊悔來這一趟的!」

  老張聽不懂她的話,著急地說:「你爽爽快快地說好不好?到底為了啥?」

  「你不要來問我!你不會去問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張有些不安。「怎麼?」他皺眉問道,「你們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沒有看見,哪裡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見了面,倒真的有場架好吵!」

  「為啥呢?他對你有啥不對?」老張埋怨他女兒,「你的脾氣也要改改,動不動生氣,自己身子吃虧!」

  先聽她爹的兩句話,阿珠忍不住又要發火,但最後一句讓她心軟了。到底還是親人!自己有這一雙爹娘,總算「八字」不錯。這樣一轉念,心境不由得變為豁達,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時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覺地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來,擺出鬚眉氣概,高聲說道,「從此以後,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來的,他同我說話,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來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難過不難過?」

  怎麼一下子決裂得如此?老張相當詫異,卻還鎮靜。女兒許給胡雪岩,他原來就不大讚成,所以出現了這樣的局面,他覺得也並不壞。

  不過,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氣,可以想見胡雪岩有了很明確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說連「他的人影子都沒有看見」,那麼——「是不是他托人帶了什麼話給你?」他問。

  「自然囉!不然我怎麼曉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開口罵人!」老張訓了她一句,「不管怎麼樣,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當然要都當他好人,沒有他,哪裡會有今天?」

  這話對自己的父親來說,是太沒有禮貌了,老張又是帶些狷介的性格,無法忍受說他貪圖財勢的指責,所以臉色大變。

  阿珠是順口說得痛快,未計後果,抬頭發現她父親的臉色大變,大吃一驚。再想一想,才發覺自己闖了禍,趕緊想賠笑解釋,但已晚了一步。

  「你當我賣女兒?」老張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塊鐵,「我不想做啥絲行老闆!上海也用不著去了,我們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沒有想到她爹生這麼大的氣,也曉得他性子倔,說得到,做得到。一時慌了手腳,又悔又急,又恨自己,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哭,使得老張好生心疼,但繃著的臉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氣虎虎地呵斥:「你哭什麼?要哭回家去哭!」

  於是阿珠心裡又加了一分挨了罵的委屈,越發哭。哭聲隨風飄到岸上,陳世龍聽見了,不能不去看個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淚,他又把他的手帕遞了過去,一面開玩笑地說:「今天哭了兩場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話可以開口,心裡說不出的不對勁,恰好在陳世龍身上發泄,使勁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擲,白眼說道:「你管我?哭十場也不與你相干!」

  看她拿陳世龍出氣的語調、神氣,完全是個嬌憨的小女孩,老張不由得好笑,同時心裡也動搖了:跟她生氣,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了?

  然而拿眼前來說,就算陳世龍熟得一家人一樣,到底是外人,應該客氣,女兒失禮,他做父親的應該有表示,所以趕緊向陳世龍說好話。

  「世龍,你不要理她,瘋瘋癲癲,越大越不懂事了。」

  「張老闆,你這話多說了的。」陳世龍笑道,「不是我這一來,張小姐的眼淚怎麼止得住?」

  聽這一說,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著嘴說:「多謝你!」

  「好,閒話少說了。」老張臉色一緊,又談到必須要談的正事。「世龍,」他用遲緩而認真的語氣說,「我們阿珠的事,你也曉得的,如今聽說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問她她不說,只會哭。你想來總清楚,倒說給我聽聽看。」

  「我實在不大清楚。」陳世龍很謹慎地答道,「不過在杭州的時候,我聽胡先生說起,好像為了這件事,胡先生跟胡師母吵得很厲害。」

  「那——」阿珠突然轉臉,看著陳世龍大聲質問,「這話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你早告訴我,我老早就好問他了,何至於弄到今天,要剛認識幾天的陌生朋友來傳話?不是有意出我們家的丑!」

  問倒問得理直氣壯,但卻是片面之詞,陳世龍並沒有一定要把聽來的話告訴她的責任。但情勢是只好她發脾氣,別人不能反駁,否則就變成吵架了。而且陳世龍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講理,反倒點點頭表示歉意:「你要體諒我,這話在我不好亂說。」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經是他的學生子了,自然要幫師父。」

  「好了!」老張不耐煩地阻止,「咭咭呱呱,就會吵架!這樣子談到天黑,也談不出一個結果。」

  受了一頓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開口,但臉上又有些掛不住,那就只好避了開去。「你們去談,不關我事!」說完,扭頭就走,到後艙去坐著靜聽。

  老張不理她,管自己對陳世龍說:「我現在很為難。世龍,你看事情看得很準,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帶阿珠回湖州——」

  話還沒有完,陳世龍吃驚地問:「這為啥?張老闆,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氣?」

  「不是,不是,絕不是!」老張極力否認,「我剛才還在阿珠面前幫他說話。不過,一個人窮雖窮,志氣是要緊的。說實話,阿珠的娘有點痴心妄想,我是從來也不覺得我做了絲行的老闆。以前說要結親戚,彼此還無所謂,現在事情有了變化,他不必再照應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應。你說,我的話是不是?」

  「不是!」陳世龍簡截了當地答說,「張老闆,你的想法,完全不對!」

  「完全不對?」老張倒有些不服氣,「你倒說說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種人,不管事情有沒有變化,他喜歡照應人家的性子是不會改的;第二,開絲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應,是你照應胡先生。」

  「你的話是說得好聽,可惜不實在。他那麼大本事的人,何用我來照應?」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應。皇帝要太監,老爺要跟班,只有叫花子不要人照應——這個比方也不大恰當,不過做生意一定要夥計。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曉得的,他將來的市面,要撐得其大無比,沒有人照應,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無用。就拿這次買絲來說,湖州不是你們老夫妻兩位,還有珠小姐的照應,哪裡會這樣子順當?所以,」陳世龍加強語氣說,「張老闆,你千萬不要存了什麼受人好處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緣分,胡先生靠大家照應,他也不會虧待大家。再說句實話,我們就算替胡先生做夥計,憑本事、憑力氣掙家當,用不著見哪個的情。」

  老張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話所說的「獨門心思」,鑽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雖覺得陳世龍的話有道理,卻總丟不開恥於受人恩惠的念頭,因而只是搖著頭,重複地表示:「話不是這麼說!」

  在後艙的阿珠,有些發急了。陳世龍的話不但句句動聽,同時她另有一種看法:即使跟胡雪岩「鬧翻」了,生意不妨照做。這樣橋歸橋、路歸路,才不會惹人說閒話。不然,一定會有人說,張某人的女兒嫁不成胡雪岩,連絲行老闆也做不成了,那有多難聽?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丟掉那條船,在岸上立起個門戶,好不容易有了如陳世龍所說的「緣分」,得以如願,誰知弄到頭來是「竹籃子撈月一場空」,那有多傷心?

  為了這兩個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艙她就氣虎虎地質問,「你是不是跟我彆氣?」

  老張一愣,不高興地說:「哪個來跟你一般見識?」

  「既然不是彆氣,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話,」她指著陳世龍說,「說得再明白都沒有了,你一定不肯聽,是啥道理。」

  老張不作聲,心裡盤算了一會兒,如果硬作主張,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這一面,吵不過她們,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聽!」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裡對父親不無歉然,只是嬌縱慣了的,不但不跟老張說兩句好話,反而「沒大沒小」地笑道:「一定要我來凶兩句,才會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張苦笑,「你們說的話,自覺有道理,到底怎麼回事,我自己心裡有數。」

  「你是『獨門心思』,想法總跟人家不同。」

  「一個人要自己曉得自己!」老張正色說道,「憑力氣吃飯,這話好說,說憑本事掙家當,我沒有那種本事!」

  「那怕什麼?」陳世龍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聽見沒有?」阿珠很欣慰地說,「人家都要幫你的忙,你就是不願意。怪不得娘常常說你——說你牛脾氣!真正是對牛彈琴!」說著,她掩著嘴笑了。

  陳世龍看在眼裡,大為動心,覺得她笑有笑的妙處,哭也有哭的味道,實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實實的姑娘們有趣得多。

  這時的阿珠,已走入後艙,取只木盆,盛了她父親換下來的一身白竹布小褂褲,預備到「河埠頭」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虧以外,她總算是個孝順女兒,但老張卻不領她這份孝心,大聲喊住她說:「放在那裡,我自己會洗。太陽越來越厲害了,你快回尤家。」說著,又向陳世龍努努嘴,意思是快領著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親為何急著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執拗,她把木盆放下,微咬著嘴唇。她要細想一想,在臨別之際,有什麼話交代。

  「走了嘛!」老張說道,「有話過幾天到上海再說。」

  「爹!」阿珠終於想到了一句話,「娘要買的東西,你有沒有忘記?」

  「忘記也不要緊,等你到了上海再說。」

  於是阿珠仍舊由陳世龍陪著,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說話,阿珠把她心裡的疑問提了出來。陳世龍明白,老張急著催她走,是因為胡雪岩快要來了,怕他們見了面會吵架。這話他本來是不想說的,但為了試探,他還是說了出來。

  阿珠不響,只沿著靜僻的河邊,低著頭走。這使得陳世龍感到意外,照他的預計,她聽了他的話,一定會有所表示,或者說她父親過慮,她不會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說胡雪岩如何不對。這樣保持沉默,他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熱!」阿珠忽然站住腳,迴轉頭來跟陳世龍說。

  「那就在這裡息一息!」他順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綠蔭濃密的大樹下,那裡有極大的一塊石頭,光滑平淨,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腳之處。石頭上足可容兩人並坐。但男女有別,陳世龍只好站著。

  一坐一站兩個人,眼睛都望著河裡,有五六個十歲上下的頑童,脫得精光赤條條地在戲水。但兩人卻都是視而不見,都在心裡找話,好跟對方開口。

  「噯!」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話得問,「你剛才怎麼叫我『朱』小姐?」

  陳世龍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變成珠小姐,有啥不對?」

  阿珠很滿意這個稱呼。「我還當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著說。

  那嫵媚的笑容,對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勵,多少天來積在心裡的情愫,到了必須表達的時候,就算操之過急,他也顧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會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驟聽不覺,細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裡在想:這個人好壞!他那「胡先生」剛一打退堂鼓,他就來動腦筋了。於是把臉一沉,但是她馬上發覺,要想生他的氣也生不起來。以至於剛繃起的臉,不自覺地立刻又放鬆。

  這忽陰忽晴,比黃梅天變得還快的臉色,讓陳世龍有些莫名其妙。不過由陰變晴,無論如何是個好徵兆,所以他的膽又大了。

  「阿珠!」他這樣喊了一聲,同時注意她的神態。

  她的神態是一驚,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過很快地轉為平靜,用聊閒天的語氣說道:「先叫我張小姐,剛才叫我珠小姐,現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來越沒有規矩!」

  「從前,你是候補胡師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阿珠就搶著問道:「現在呢?」

  「現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輩,我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阿珠心裡還有些不舒服,也不響,也不笑,撿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拋向水裡,看著漣漪一個個出現,擴大,消失,忽然覺得世間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煩惱,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記了。

  「平輩就平輩,」她說,「我也不想做你什麼長輩。」

  她這句話是有感而發,但在陳世龍聽來,寬心大放。第一步的試探已經成功,不妨再接再厲,從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顆心放在自己身上。

  於是他說:「阿珠,我要問你一句話,這句話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開口,我就曉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聽這話就覺得有趣,但也不無戒心。因為她聽得出來,他要問的那句話,一定很難答覆。所以就像小孩玩火那樣,又想下手,又有些躊躇,不知如何處置。

  這樣拖延了一會兒,陳世龍認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話問了出來:「阿珠,你憑良心說,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我?」

  竟是這樣一句話!阿珠大吃一驚,只覺頭上「轟」地一下,滿臉發燙,一身的汗,不但無法回答,最好能夠往河裡一跳,躲開了他的視線。

  他的視線直盯著她。阿珠只好把頭轉了開去,心裡在想,這個人臉皮真厚!而且有些憊賴,如果不開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歡他。但是要說不喜歡他,又覺得有些不願。左右為難之下,不由得發恨。「你這個人,」她站起身來說,「我不高興跟你說!」

  「不高興說,就是『不開口』,我曉得了!」

  「你曉得啥?」阿珠放下臉來說,「你不要亂猜!」

  「我一點不會亂猜。你心裡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無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隨他亂猜也不要緊。無奈她怎麼樣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裡的意思,你怎麼會明白?」她說,「你一定不會明白!」

  「那麼,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你說!一定不對!」

  「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會說「你喜歡我」,誰知不是!這話太出人意外,以至於愣在那裡,無從置答。

  「怎麼樣?我說得不對?」

  「也不能說不對!」

  「那麼,」陳世龍緊接著問,「你是喜歡我的?」

  阿珠讓他把話纏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心裡雖恨他促狹【2】,卻無論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歡你」!

  「我再也不跟你說了!」她大發嬌嗔,「你比你『先生』還要難惹!」

  「不會。」陳世龍的語氣極堅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難惹的人。」

  阿珠聽人說話,有時不聽意思,只聽語氣。由於陳世龍的聲音堅定有力,令人有種可信賴的感覺,她也就忘記掉自己的話,真的認為他並不難惹。

  「我問你,」陳世龍又說,「你預備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裡曉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們家天天高朋滿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裡抽得出空來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過——」

  「不過你不大願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為過分了些。」阿珠苦笑著搖頭,「真有些吃她不消。」

  陳世龍頗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她說起來也是好意,總拿他當兄弟看,但大庭廣眾之間,過於親熱,看起來仿佛情有所鍾似的。陳世龍雖有些浪子的氣質,但因為身在客邊,輩分又矮,怕惹出許多話,所以總避著她。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現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說不定會引起阿珠的誤會,這倒是個難題。

  看他不說話,她覺得再坐下去也沒有意思,便站起身來,把衣襟和下擺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髮鬢說道:「該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還有話說。」

  阿珠不即回答,心裡在想,這一坐下來再談,就絕不是談什麼可有可無的閒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當然有些緊要的話要說。自己跟胡雪岩就是這樣好起來的,前車不遠,應當警惕,如果自己根本不容他打什麼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開。

  然而她心裡想得很明,那雙腳卻似釘住在地上,動彈不得。最後,阿珠終於糊裡糊塗坐回原處。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過兩天,我來接你。你看,好不好?」

  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無趣,那得先問一問清楚。

  「到了上海以後怎麼樣呢?」

  「玩嘛!」陳世龍說,「夷場上很開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攙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聲打斷他的話說:「哪個要跟你手攙手上街?」

  「我沒有這樣說。」陳世龍覺得好笑,「不過拿洋人作個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伴。我就好陪你。」

  話倒說得輕鬆,實際上絕不會這麼簡單。「偶爾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說,「成什麼樣子?」

  「人家不曉得我們是怎麼回事,說是兄妹,難道不可以?」

  「這哪裡好冒充?親兄妹到底親兄妹,一看就看出來了。」

  「不見得。」陳世龍說,「這也可以裝得像的。」

  「怎麼裝法?」

  「第一,要親熱——」

  「啐!」阿珠臉紅了,「哪個要跟你親熱?」

  動輒是「哪個要跟你」怎麼樣,「哪個要跟你」怎麼樣,陳世龍注意到了這種語氣。蓬門碧玉他見多了,了解這種語氣後面的真意。這完全是「對人不對事」,意思是「手攙手上街」也可以,「親熱」也可以,只不過不願「跟你」如此而已。當然,這也算是句反話,有點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著,只要情分夠了,無事不可商量。

  這就是無意間流露的真情,陳世龍越覺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鬆。「你不肯跟我親熱也不要緊,」他說,「好在我裝得像,叫人家看起來,一定當我是你的親哥哥。那一來,你還怕什麼?」

  阿珠想了一會兒,決定依他的話,但還要約法三章。「我話先說在前面: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臉;第二,不准你囉里囉唆;第三,」她略頓一頓,板著臉說,「不准你動手動腳!你答應了,我跟你去。」

  陳世龍笑道:「還有第四沒有?」

  「你看你,」阿珠斜著白眼看他,「剛剛說過,不准你嬉皮笑臉,你馬上就現形了。」

  這是真的有點生氣,陳世龍起了戒心,正一正臉色答道:「好,你不喜歡這樣子,我懂了。我決不討你的厭!」

  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對陳世龍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現在「找」到了:這個人不討厭,而且應該說是蠻討人喜歡的。這樣想著,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卻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迴避。越是如此,越使陳世龍動心,幾乎當時就想違反她的約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軟軟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個在戲水的頑童大喊,「你們來看,一男一女弔膀子!」

  這一下把阿珠羞得臉如紅布,顧不得陳世龍,拔腳就走,走得像逃。河裡的頑童還在譁笑大喊:「弔膀子!弔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陳世龍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頓,只是顧阿珠要緊,便也拔腳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對面檐下去走。陳世龍很機警,知道她這時的心境,不敢再跟過去。

  尤家快到了,只見她忽然站住腳,微微回頭望著。這自然是有話要說,陳世龍加快幾步,到了她身邊,不忙開口,先看臉色。她紅暈尚未消褪,怒氣更其明顯。他心裡有些著慌,不知道該怎麼說。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遷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勸:「那些淘氣的小鬼,犯不著為他們生氣!」

  「你臉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難聽的話——」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紅,要掉眼淚。

  「不要哭!」陳世龍輕聲說道,「七姑奶奶喜歡管閒事,當心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誡他,不准把剛才這件事當笑話去講,所以此時用手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說就好了!」

  說完,阿珠轉身就走。陳世龍心裡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幾個「小鬼」搞得糟不可言,這是從何說起?細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夠謹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來人往的河邊大訴衷曲,豈不是就不會有這樣掃興的事了?

  徒悔無益,為今之計,必須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陳世龍經過仔細考慮之後,還是跟了進去。他在尤家沒有像阿珠那樣熟,而且尤家雖說江湖上人,比較開通,男女之防,還是很著重的。儘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卻不便穿房入戶,闖入後廳。到尤家,只是存下個見機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見著阿珠,無論如何也要讓她知道,他為了她戀戀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對他已「另眼相看」,所以當他正在廳上與尤五手底下的人閒談時,尤太太打發一個丫頭來請,說有話跟他談。

  這真是「寵召」了!陳世龍精神抖擻地到了後廳,恭敬而親熱地招呼道:「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這樣客氣的稱呼了。」七姑奶奶說道,「你跟我們張家妹子一樣,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陳世龍越有受寵若驚之感,而且福至心靈,想起一句很「文」的話:恭敬不如從命!他垂著手喊:「五嫂!七姐!」

  他一面喊,一面眼風順便掃過阿珠。只見她把臉轉了過去,不知是有意不理,還是別有緣故。

  「世龍。」尤太太開口了,語氣平靜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點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麼說這話?有事儘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買點東西。」尤太太接下來解釋,「不要看我這裡,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關照他們買點東西,總是不稱心,不是樣子不對,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氣人!我曉得你能幹,這一趟特為托你。」

  「五嫂說得好。」陳世龍笑道,「只怕我買回來,一樣也要挨罵。」

  「不會的。」尤太太問道,「東西很多,要開個單子,你會不會寫字?」

  陳世龍學過刻字生意,字認得不多,卻寫得很好,便即答道:「會!」

  他一說會,七姑奶奶已把筆硯捧了過來,在紅木方桌上放下,拉開凳子,還拿手拍了一下:「來!坐下寫。」

  他坐在東首順光的那一邊,七姑奶奶坐在他對面,左手方是尤太太。還空著上首一個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來坐下。三雙眼睛灼然地看著陳世龍手中的那支筆。

  他忽然意會了:這哪裡是開買東西的單子,簡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裡不安而又興奮,他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說書先生」常用來表白那句話:「磨得墨濃,舐得筆飽。」陳世龍執筆在手,看著尤太太,靜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兩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詞地盤算了一會兒,抬頭看著陳世龍,「哆羅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著難題。哆羅呢這種衣料聽說過,是外國來的呢子,卻不知怎麼寫法。不過陳世龍的腦筋也很快,他想,外國名字大多加個「口」字旁,譬如「咭唎」之類,那就不妨如法炮製。

  這一下倒是寫對了。他也很細心,寫完又問:「什麼顏色?」

  「玄色。」

  「玄」字不會寫,卻也不算錯,他在「哆羅呢」三字下,注了個「黑」字。

  就這樣尤太太口述,陳世龍筆錄,許多洋貨的名字,他「以意為之」,只譯寫聲音,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們也不來管他,實在是不知道他寫對了沒有,不過阿珠看他那筆字,寫得端端正正,心裡也不知是安慰,還是得意,只覺得臉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辦這些瑣碎事最麻煩,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議、又爭辯,阿珠也不時參加些意見,越發耗費辰光。陳世龍很耐心地等著。等那單子寫完,已經誤了中飯時間,一桌子的菜都擺得涼了。

  「吃飯,吃飯!」七姑奶奶對陳世龍的稱呼與眾不同,比較親昵,「阿龍,你不必到外頭吃,同我們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陳世龍一定會辭謝她的好意,而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來就吃。一面吃,一面閒談,不過「手揮五弦,目送飛鴻」,陳世龍的視線不斷繚繞在阿珠臉上。她除掉偶爾低下頭來,很快地眨著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臉色大致是恬靜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飯,尤太太進去取出一張一百兩銀子的銀票,交了給陳世龍。這就該走了!他卻還不肯告辭,總覺得沒有機會跟阿珠再說兩句話,於心不甘。

  誰知有個意想不到的機會。「我還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說道,「有兩句要緊話,剛才忘了跟我爹說了。」

  用不著陳世龍自告奮勇,有意為他們撮合的七姑奶奶,當然會順理成章地建議,仍舊由陳世龍陪著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條路了。」一出尤家後門,阿珠就嘟著嘴說。

  「總歸要到河邊。」陳世龍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氣,我一定捉牢他們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實,阿珠並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陳世龍說,所以當先領路,走到僻靜之處站住了腳。

  「我請你辦點事。」她說,「在尤家叨擾了他們許多日子,應該有點意思,我想送他們一份禮,請你在上海辦一辦。」說著,她從手巾里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盡二十兩銀子辦,要辦兩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兒用的東西就可以了。」

  「我曉得了。等我辦好了,回來再跟你算。」

  「那樣我就不要。」阿珠把銀票塞到他手裡。

  不接不行,陳世龍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另外問了一句要緊話:「我先前說來接你的話,怎麼樣?」

  阿珠知道,這像走路一樣,又到了一處三岔路口。一條路渺渺茫茫,走到哪裡算哪裡,路雖平坦不會摔跟斗,但沒有什麼景致,也不知走到頭來是何光景。

  另一條路已可以看得出來,崎嶇難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連,而走到頭來,若有歸宿必是個很好的歸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陳世龍見她久無回答,心急催問:「怎麼樣呢?你倒是說一句啊!」

  「讓我想一想也不要緊——」

  「好,好!」陳世龍是怕她聽而不聞,在轉別的念頭,只要是想這件事,時間再長,他也能等待,所以這樣搶著說,「你儘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心裡是願意走第二條路,卻又有些膽怯。她這時候才感覺到,一個人不能沒有一個可以商量心事的親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邊就好了。

  這樣一轉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覆,不過這一來,反倒有話可說了:「到時候再看!」

  這句話,如果他一開口她就這麼回答,必是敷衍,經過好一陣考慮才說,那是打不定主意。陳世龍雖有些掃興,不過因為一時得不到一句準話,細想一想,正見得她重視此行,不僅僅是為了玩一趟。至於她為何打不定主意,這倒該設法在她心裡查一查。

  於是他問:「你是不是還顧忌著胡先生?」

  「顧忌他點啥?」阿珠把臉繃得極緊,才好說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話,「我跟他清清白白,乾乾淨淨,有啥好顧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拋開,而且在表明心跡了,其中的意味,著實深厚。陳世龍心滿意足,「自說自話」地放下諾言:「我五天以後來接你。」

  阿珠差一點又要說:「哪個要你來接?我又沒有答應你一起走。」只是畢竟未曾出口,而且心裡覺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還要不講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揮揮手說。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說,「你也該早點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經事也要緊,不要盡轉不相干的念頭。」

  陳世龍笑笑走了,走了幾步,轉臉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視線一觸便離,扭轉身去,沿著路邊很快地走了。

  這一個望著苗條的背影,回想她臨別之際的那兩句叮嚀,覺得有咀嚼不盡的餘味,心裡是說不出的好過。

  阿珠卻跟他不同,心裡亂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卻又無法靜下來想一想。因為一回去就讓七姑奶奶纏住了。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這第一句話就讓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讓人,其實說不來假話。自己算一算,到船上來回一趟,這點辰光是不夠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發覺她根本沒有去見她父親,只是藉故溜出去跟陳世龍「講私話」。

  於是像被人捉住了短處似的,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七姑奶奶等於一個女光棍,那雙眼睛看阿珠這樣的人,表里俱澈。恍然大悟之餘,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賊心虛。但她雖口沒遮攔,對這句話到底還有顧忌,怕阿珠臉皮薄,一個掛不住,會傷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響。

  這一笑在心思也極靈敏的阿珠,當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飾不可,只有解釋,索性把話說明了,倒也無所謂。

  「老實告訴你,」她的臉色反轉為平靜,「我也要托陳世龍買點東西,不好當著你們的面說。」

  「為啥?」

  「在府上打擾了好些日子,哪怕送點不值錢的東西,也是我一點心。我如果當了你們的面說,你們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開你們托他。」

  「原來這樣。你何必又破費——」

  「是不是?」阿珠理直氣壯似的說,「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會攔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氣了。自己姐妹,老說客氣話也沒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我要到書場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歡聽書,一部書聽上了癮,天天要聽。阿珠總覺得女人拋頭露面上書場,不像樣子。有些「先生」,說到男女間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較含蓄;但有些就毫無顧忌了,繪聲繪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卻窘不可言。她「上過一回當」,頗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強,只是每天去總要問她一聲。她有時去,有時不去,這要看那天說的是哪一回書。

  阿珠知道,她聽上癮的那部書是《玉蜻蜓》,隨即問道:「今天說到哪裡?」

  「快要『庵堂產子』了。」

  「庵堂產子」只有懷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貞,沒有造孽緣的申貴升,聽這回書不會受窘,阿珠便答應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興致格外好,一面塗脂抹粉,細細打扮,一面把「庵堂產子」的情節和昨天的「關子」說到什麼地方,都講了給阿珠聽。

  「到底是『申大爺』,還是『金大爺』?」

  「應該是『申大爺』,說書先生都稱『金大爺』,因為蘇州申家勢力大,不敢得罪他們。這部書,從前是禁的。」

  「這樣說來,真的有這回事了?」

  「那就不曉得了。不過,」七姑奶奶說,「申家上代出過狀元,倒是真的。有一年到蘇州,走過一家人家,門口下馬石、旗杆、有塊匾『狀元及第』,氣派大得很,別人說是申狀元家。」

  「這個狀元,就是小尼姑志貞的兒子?」

  「照《玉蜻蜓》說,志貞的兒子叫申元宰,後來中了狀元,『庵堂認母』,把她接回家裡。」

  「那麼,」阿珠問道,「『申大娘娘』呢?怎麼說?」

  「這還有啥話說?兒子雖不是她生的,誥封總要先歸她。再說申大爺老早癆病死在庵里,為死人吃醋也沒有這個道理。」

  「這一下,志貞總算苦出頭了。」阿珠感嘆著說,「大概她做夢也不曾想到,兒子會中了狀元。」

  「照我想想犯不著。」七姑奶奶很平靜地說,「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兒子出了頭,頭髮白了,眼睛花了,牙齒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覓個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過幾天寫意日子。」

  這話不知是不是有意諷勸?反正阿珠的印象極深。等聽了「庵堂產子」回來,感觸越深。而且由志貞的伶仃無告,勾起想家的念頭,渴望著回到湖州,覺得只有在自己娘身邊,這顆心才能定下來。

  鄉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還不曾睡著。七姑奶奶跟她住東西兩廂房,一覺睡醒,發覺對面還有燈光,心裡有些不放心,便起床來敲她的房門。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於是開門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我已經睡過一大覺了,看見你這裡燈光亮著,過來看看。」她走進門來,發覺阿珠的兩面帳門都未放下,便奇怪地問,「你一直都不曾睡嗎?在做什麼?」

  「什麼都沒有做,就是睡不著。」

  「在想哪個?」

  阿珠臉一紅。「會想哪個?」她說,「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著她的手臂問,「冷不冷?」

  「還好。」阿珠見她只穿一件對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鈕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塊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兩大塊。她心裡便想,七姑奶奶像花開到盛時,卻形單影隻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憐。

  這樣想著,阿珠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豐腴的手臂。「七姐,」她說,「這裡來坐!」

  阿珠拉著她並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著她,眼中有些迷惘和憂鬱。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問道:「怎麼回事?你有話說嘛!」

  「我在想,」阿珠緩慢而低沉地說,「俗語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話還不對,實在是『人人有本難念的經』。譬如七姐你,別人看起來,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沒啥心事,仔細想一想,你一個人的日子也難過。」

  這兩句話聽來平淡無奇,誰知恰好觸著了七姑奶奶的隱痛,連她兄嫂在內,從來沒有人說過這話。午夜夢回,淒涼萬狀,那時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總算還有個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頓有知遇之感,那麼剛強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紅,快要掉眼淚了。

  但是剛強的人總是剛強的,就在這時候,也不願讓人覺得她可憐。「你說得不對!」所以她裝得很豁達地,「我倒不覺得日子難過。」

  「叫我,」阿珠搖搖頭,「這種日子就過不下去。」

  「所以囉!」七姑奶奶為人的心又熱了,接口勸她,「你過不慣這種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闆斷了,這著棋走得一點不錯,他是個做大生意的人,一會兒湖州,一會兒上海,說走就走,丟下你獨守空房,這味道不大好受的。」

  「噯!」阿珠皺眉搖手,「不要去講他了。講講別人吧!」

  她是無心的一句話,七姑奶奶卻大為興奮。「來!」她拉著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們姐妹也說說私話。」

  阿珠也是精神亢奮,毫無睡意。剛過了立秋的天氣,後半夜非常舒服,她也願意作個長夜之談。不過七姑奶奶如不羈的野馬,她實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話「言明在先」。

  「說私話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

  「傻妹子!」七姑奶奶捧著她的紅馥馥的臉香了一下,「說到私話,怎麼會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兩個人才聽得見。」

  「這樣才好,」阿珠問道,「你餓不餓?我有杭州帶來的『紹興香糕』,要不要吃?」

  「『紹興香糕』哪有你們『湖州酥糖』好吃!有沒有『沙核桃糖』?」

  「有,有!我倒忘記掉了。」

  阿珠從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壇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帶到床上。兩個人並頭共枕,蓋著一條薄薄的紫羅被,一面吃糖,一面談私話。

  「七姐,你守寡守了幾年了?」

  「四年。」

  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問,又覺得礙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話:「想來你那婆婆很兇。」

  「憑良心說,倒也還好。就是脾氣合不來,一天到晚囉唆,實在也是好意,譬如說,天氣熱胃口總有不好的時候,只要一頓不吃,她老人家就問長問短,一刻不停了。一會兒說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醫生?一會兒又說受涼了,晚上睡覺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兒子。聽見她哭,我都想在那裡哭,你想煩不煩?」

  「那麼,回娘家來住,是哪個的意思呢?」

  「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說,「哪個都作不得我的主。」

  「難道,」阿珠很謹慎地問,「在娘家住一輩子?」

  「住一輩子也不要緊。我五哥、五嫂,跟別家的兄嫂不同。」

  「這我看得出來的,說句良心話,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沒話可說了。」

  「當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過,」七姑奶奶又說,「其中還有個道理,說給你聽聽也不要緊。」

  原來尤五在十幾年前,是倔強到底、寧折不彎的脾氣,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爺在妓院裡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還明理,預備訓斥一頓,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覺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語頂撞,不受責備,這一下知府動了真氣,非辦他個「目無官長」的罪名不可。老太爺托出許多人來求情,那知府是個書呆子,說什麼也不行。

  「這時漕糧要起運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爺十分著急。後來是我出面去見知府。」七姑奶奶回憶著得意的往事,那雙眼睛格外亮,格外顯得一汪水似的,「我說,大老爺,我哥得罪了大少爺,又得罪大老爺,理當吃三年六個月的官司。不過現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來做押頭?把我關起來,放我哥哥出去當差,等漕船回空,他進監牢,我再出去。」

  「你倒想得出。」阿珠聽得津津有味,笑道,「那知府大老爺,怎麼說法?」

  「大家都說知府大老爺是書呆子,其實不呆。」七姑奶奶答道,「當時他跟我說:『你哥哥不講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這樣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沒有王法了嗎?我本來不但要重辦,還要申詳到上頭,革他『尖丁』的差使。現在看你倒還講道理,不過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監獄裡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說:『我曉得。不過不是這樣子,大老爺不能消氣,說不得只好我咬咬牙關來受罪。』大老爺聽我這一說,搖搖手:『罷了,罷了!看你這樣子,我也不氣了。你具個結,把你哥哥領了回去。』」

  「這真正是新聞。」阿珠笑道,「還要你具結?」

  「是啊!硬是我蓋手模具結。具了結,知府大老爺把五哥叫了去說:『你要改過自新!再是這樣子橫行霸道,我不辦你,辦具結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連累你妹子吃官司,對不對得起你父母?』」

  「啊!這一著厲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總要顧到你。這一來,脾氣無論如何要改改了。」

  「就是這話囉!所以我說知府大老爺一點不呆。」

  七姑奶奶又說:「等堂上下來,老太爺親自來接我,接到他家,擺開了十桌酒席,幫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爺叫我坐首座。他說:『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關山門。』」

  「七姐!」阿珠聽得出了神,「我倒沒有想到,你出過這麼大的風頭!」

  「唉!」七姑奶奶長嘆一聲,「就是那次風頭出壞了。」

  「怎麼呢?」阿珠詫異地問。

  是老於世故的,就不會覺得詫異。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這樣一迴風頭,自不免得意非凡,從此以後,也像男子漢一樣,伸手管事,「吃講茶」常有她一份。豪情勝概,自然會把女孩兒家的溫柔,消折殆盡。

  「女人總是女人。」七姑奶奶不勝悔怨地說,「女人不像女人,要女人做啥?像我這樣子,弄到頭來,吃虧的是自己。」

  這句話說得極深。七姑奶奶以過來人的資格,才有此「見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動。警惕的是女人爭強好勝,使得男人敬神而遠之,實在欠聰明;感動的是七姑奶奶的這些話,真正是肺腑之言,對旁人是決不肯說的。

  「七姐!」阿珠也還報以真情,「你不說,我不敢說,你既然說了,我倒要勸你。你不開口坐在那裡,真正是一尊觀音菩薩,一開口就比申大娘娘還要厲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爺不會迷上那幾個『師太』,一條命也不會送掉。我勸你,也要像五哥一樣,把脾氣好好改一改。」

  「我何嘗不想改?」七姑奶奶搖搖頭,不說下去了。

  這是說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會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輩子寡?想守出一座貞節牌坊來?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這話說出來會得罪人,所以她幾次想開口,終於還是忍住了。

  「我問你,」七姑奶奶突如其來地說,「你看阿龍這個人怎麼樣?」

  「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攔住她,因而特意裝出不悅的神情,「你為啥這麼關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帶些忸怩的神色。這樣的神色,阿珠幾乎還是第一次看見。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從不知什麼難為情,因而這一絲忸怩之色,便特別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對陳世龍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這句話,可能在七姑奶奶聽來刺耳。

  正想有所彌補時,七姑奶奶說出一番令人大吃一驚的話來:「不錯,我關心他。老實跟你說了吧,我也想過好幾回,要麼不嫁,要嫁,現成有在那裡!」

  「現成在那裡」的,自然是陳世龍。話說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憶一遍,並未聽錯。這一來,她心裡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臉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強笑著問了聲:「你是說哪個?陳世龍?」

  「是啊,陳世龍。」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臉色,又問,「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臉皮厚,居然問得出來!阿珠心想:你不怕難為情,我就胡胡你的調。因而她點點頭說:「配!怎麼不配?」

  「你倒說說看,我跟他怎麼樣的相配?」

  「這話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強的笑容,「怎麼樣的相配,你自己總想過,何用來問我?」

  「我跟你開開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我怎麼會跟他相配?第一,年紀不對;第二,身份不配,他沒討過親,要娶自然娶個黃花閨女;第三,脾氣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勝的,兩個人在一起,他不讓我,我不讓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麼,頗有如釋重負之感。但因為七姑奶奶言語閃爍,一會兒像煞有介事,一會兒又說「開玩笑」,所以阿珠大起戒心,不敢輕易答話,只微笑著作出不甚關心的樣子,同時很仔細地觀察她的臉色。

  「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也不見得對!」阿珠很謹慎地回答,反過來試探她,「七姐,陳世龍娶了你,也有很多好處。像你這樣的人才,打了燈籠都沒處去尋的,又漂亮,又能幹,而且還有五哥的照應。再好都沒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問。

  語氣中總聽得出來,有說她作違心之論的意味在內。阿珠有些發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著頭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隨後又說:「話再拉回來,你看阿龍這個人怎麼樣?」

  第二次再問,如果依舊避而不答,便顯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說:「我跟他認識的日子也不久,只曉得他人很能幹的。」

  「心呢?」七姑奶奶問,「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來。」阿珠說,「有道是人心難測。」

  「別人的心思難測,阿龍的心,你總曉得的。」

  「又來說瘋話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賭氣,翻個身臉朝里,以背向人。

  過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她當七姑奶奶有些動氣了,想回過身來敷衍兩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經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聲音喊,「你到哪裡去?」

  「哪裡也不去。」七姑奶奶「噗」的一聲,吹滅了燈,仍舊上床。她上了床卻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這是異樣的滋味。自懂人事以來,阿珠就沒有這樣子為人緊抱過,而況是面對面在黑頭裡。雖明知道對方跟自己一樣是女人,但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鬆手!鬆手!」阿珠輕喊,「抱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

  七姑奶奶略微鬆了些。「現在你用不著怕難為情了。」她說,「有話儘管講。」

  「我沒有什麼話好講。」

  「那麼你就想,」七姑奶奶說,「想我就是阿龍。」

  阿珠被她說得臉上火辣辣發燒,一面掙扎,一面喘氣:「噯!真不得了,從沒有遇見過你這樣的人!」

  「這怕什麼?嘴饞沒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頭。想得流口水!」

  「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緊了,不但如此,還這樣要求,「你也抱緊我。」

  「我不來!」

  「來嘛!心肝。」七姑奶奶膩聲說道,「我抱的是你,心裡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個。」

  阿珠大出意外,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順從,抱緊了她,同時跟她開玩笑道:「我是你的『老爺』,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腳!」

  「你正好說反了,從前是我們那口子服侍我洗腳。」

  「我不相信!男子漢大丈夫,做這種齷里齷齪的事,真正氣數!」

  「你不懂。」七姑奶奶聞著她的臉說,「夫婦淘里【3】,有許多異出異樣的花樣,將來等你嫁了阿龍就知道了。」

  又是阿龍!阿珠不作聲,爭辯也無用,而且覺得越爭辯似乎越認真,不如隨她說去。她心裡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麼古怪花樣?但這話問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說下去。

  七姑奶奶哪裡猜得到她是這樣的心思?看她不響,她也不開口,抱著阿珠,別有綺想,就這樣神思昏昏地,一覺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驚醒的。只聽見有人叫門道:「阿七,阿七!」這是尤五嫂的聲音,「張家妹子!你醒醒!」

  「來了!」阿珠聽得尤五嫂的聲音有異,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聽,五嫂在叫你,好像出了什麼事似的。」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開門閂,只見尤五嫂的臉色有些驚惶。

  「怎麼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腳跨進門來,拉住七姑奶奶的手,連連搖撼,「小刀會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嚇一跳!到我房裡去說。」

  這句話反而說壞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急急趕過來問道:「七姐,出了什麼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著地指著她嫂子說,「我也是剛聽她說,說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會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無所聞,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親便要陷在裡面,還有陳世龍,還有胡雪岩。都是有關係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險,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麼想不穿!」這些時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來了,說出話來,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難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錯,尤五嫂似乎也不怎麼著急,可見得事情不要緊,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發心寬。當然,關切還是關切,不過看她們姑嫂有正事要談,只得暫時忍耐,回頭再來打聽。

  尤五嫂沒有工夫來管她,拉著七姑奶奶的手說:「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來了,你去跟他見個面。」

  聽她這一說,七姑奶奶拉著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裡匆匆漱洗,攏一攏頭髮,穿裙著衫,走來走去地忙著。尤五嫂便跟來跟去,把嘉定來客的話,告訴了她。

  ***

  這個不速之客是嘉定的一個土豪周立春派來的。周立春與劉麗川有勾結,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預備在嘉定響應。他事先曾經跟尤五接頭,希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尤五不願蹚這渾水,但也不便得罪他們,所以一直採取敷衍的態度。以前可以敷衍,但此刻到了真刀真槍要上場的時候,那就敷衍不過去了。

  「我來跟他說。」七姑奶奶小聲詛咒著,話又難聽了,「他娘的!只有強姦,沒有逼賭!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還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

  「你又來了!」尤五嫂又氣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還是不要去的好。」

  「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樣子草包了!我不過在這裡發發牢騷,見了面,人家總是客人,我無緣無故得罪他做什麼?」七姑奶奶推著她說,「你先去應酬應酬,要特別客氣,不要冷落人家。」

  「不要緊。我開了早飯,請他在這裡吃酒。」尤五嫂說,「人家是連夜趕來的。」

  「那麼,你看他吃好了,請他在五哥的那間房子裡見面。」

  尤五有間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絕,其實有地道與外間相通。七姑奶奶為怕走漏風聲,特意約在那裡相會。

  那個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認識,但談這些事,非另有憑信不可。因而一見面,她先這樣問說:「周六哥,你要尋我五哥有啥話說呢?」

  周六略略躊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幾句機密話——」

  「慢點!周六哥,」她攔著他說,「既然是周大哥的機密話,你總曉得規矩?」

  「喔,我倒忘記掉了。」周六歉意地笑著,伸手到腰上去掏摸。

  他掏摸出來一塊漢玉,送到七姑奶奶手裡,這是信物。周立春因為造反是要殺頭的機密大事,往來接洽,不便形諸筆墨,而派人傳話,卻又口說無憑,便與尤五作了個約定,用這塊漢玉作為憑證。無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這樣一個約定,所以首先就要查問。

  驗明無誤,她把漢玉交了回去,接著便說:「周六哥,你曉得我們這裡情形的,你有話跟我說也一樣。」

  「是,是!我們也曉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周六說到這裡,不放心似的往外面看了一下,然後把聲音放得極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

  「我也是剛剛聽說,詳細情形還不曉得。」

  「上海已經成功了。劉大哥有洋人撐腰,事情很順手,以後還要順手。蘇州的綠營兵,湖州人居多,跟劉大哥是同鄉,已經約定,就要起事。」周六頓了一下,很吃力地說,「立春也就要在這兩三天動手,以前跟尤五哥談過,尤五哥答應到時候一定幫忙。我今天來,就是來談這件事。」

  「喔,」七姑奶奶從從容容地答道,「你們談過這件事,我是曉得的。不過我沒有聽我五哥說過一定幫忙的話。」這一下就談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裡,一臉懊喪之色。

  「周六哥,我五哥最講義氣,為朋友上刀山、下油鍋,他都肯的。是不是?」

  「是啊!」周六連連點頭,「就為此,立春才來請尤五哥幫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實不相瞞,我五哥眼前就是難關。」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話,「如果是前一兩年,我五哥有啥推辭便是孫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無力。為啥呢?為來為去為的是,不曉得哪個贓官想出來的,斷命的『海運』呀!」

  「海運?」周六問道,「是說漕米改海運?」

  「是啊,漕米改了海運,挑沙船幫發財!走關東的沙船,本來一向是裝了壓艙石頭到北邊的,現在改裝漕米,平白里賺一筆水腳銀子,運到天津不出事,還有啥『保舉』,沙船幫老大也做官了,氣數不氣數!」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說,「沙船幫交賊運,我們漕幫要沒飯吃了。松江是疲幫,你也曉得的,我五哥當這個家,真正是黃連當飯,苦頭吃足。轉眼重陽節邊,西北風起,漕幫弟兄的袷衣裳都還在當鋪里,我五哥不能不想辦法。現在陪了個『空子』到上海去做絲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幾個,貼補貼補。周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窮極無奈,怎麼肯去服侍一個空子?這樣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時候,怎麼幫得上周大哥的忙?」

  一番話說得周六啞口無言,好半天才說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為啥又說,到時候一定幫忙。」

  「這就是我五哥的為人。你現在跟他去說,他還是會答應幫忙。不過這個忙,照我看,是越幫越忙。」

  「噢!」周六深為詫異,「這是啥道理?」

  「啥道理?吃飯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極其爽脆,「漕米為啥改為海運,說運河水淺,有時候漕船不通,這好想辦法;時世一亂,漕船走不過去,那才是死路一條。幫里的弟兄,對『長毛』都搖頭,現在再要他們跟周大哥一起走,表面不說,心裡另有打算。萬一做出啥對不起人的事來,我五哥一定壓不住。這不是越幫越忙嗎?」

  周六聽她這一說,打了個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幫協同起事,說不定洋槍到手,槍口朝里,那豈是兒戲之事?

  不過,仔細想一想也不對。俗稱「通草」的「通漕」,周六也見過,上面記著,陸祖命翁、錢、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復明」的道。陸祖說的兩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界後人收」,就指的是光復大明江山;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壺」,日月合成「明」字,「壺」字諧音「胡」,指的是滿清,也有反清復明的意思在內。那麼,現在起事反清,漕幫弟兄何能倒戈?

  他是想到就說,而七姑奶奶報以輕蔑說:「周六哥,這些道理不曉得是啥辰光留下來的?『皇帝不差餓兵』,飯都沒得吃了,現在想大明江山,不好笑?」

  再說下去,依然無用。這一趟完全白來。周六想了想,只好這樣說:「那麼,七姑奶奶,我今天這番話,算是沒有說,你也當作不曾聽見過好了。」

  這話她懂。「儘管請放心!我哪裡會做這種半吊子的事?如果周六哥你今天跟我說的話,漏一個字到外面,你儘管來尋我們兄妹說話。」她接下來又極誠懇地說:「周六哥,害你白來一趟,我心裡真正過意不去。不過事情明擺在那裡,實在力不從心。請你回去跟周大哥說,這一次真對不起他,別處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儘管吩咐。話再說回來,我們也有請周大哥照應的時候,『行得春風有夏雨』,只要力量夠得到,幫朋友就是幫自己。」

  周六暗暗點頭,都說這位七姑奶奶辦事跟男子漢一樣,果然名不虛傳。這幾句話還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內,事情不成,朋友要交,索性買買她的帳。

  「這就是七姑奶奶的話了!儘管請放心!嘉定過來青浦,青浦過來松江,過幾天到了貴寶地,有老太爺在決不敢驚動的!」

  「周六哥,你這句話值錢了。我替松江老百姓,謝謝你!」說著,她學男人的樣子,抱拳作了個揖。

  總算不傷和氣,把周六送出後門,七姑奶奶心裡不免得意,笑嘻嘻地回到後面。尤五嫂迎著她問道:「怎麼說法?」

  「沒事了!」她守著給周六的諾言,「詳細情形也不必說,總而言之一句話,五哥的麻煩,我通統把它掃乾淨了!」

  「真正虧得你!」尤五嫂極欣慰地,「實在也要謝謝胡老闆,不是他來,你五哥不會到上海去。叫他自己來應付,還不如你出面來得好。」

  「這話倒是真的。」七姑奶奶想了想說,「五嫂,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趟。」

  「應該去一趟。」尤五嫂說,「就怕路上不好走。」

  「怕什麼?」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他們鬧事是在陸路上,我們坐船去,根本就碰不見。碰見也不要緊,憑我還會怕他們?」

  「那好,你就趕快去一趟,叫你五哥在那裡躲一躲,省得那班『神道』又來找麻煩。」

  「我曉得。我去收拾東西。五嫂,你關照他們,馬上替我備船。」

  於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臥室,匆匆收拾隨身衣物。正在手忙腳亂的當兒,阿珠悄悄地走了進來,有所央告。

  「七姐!」她用耍賴的神態說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帶我一起走。」

  「咦!」七姑奶奶有些詫異,「我又不是去玩兒。」

  「我也不是去玩兒。我要去看我爹,不然不放心。」

  「話是不錯,走起來有難處,路上不平靖。」七姑奶奶鄭重其事地說,「你想想看,造反的人,哪個不是無法無天?遇見了,不是好玩兒的。」

  「我不怕!」阿珠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條命。」

  「他不要你的命,要你的身子。」

  聽這句話,阿珠不能不怕,愣了一會兒說:「那麼你呢?」

  「我不要緊,跟他們『滾釘板』,滾過明白。」七姑奶奶又說,「我再告訴你,我學過拳頭,像阿龍這樣的,三五個人,我一樣把他們『擺平』!」說完,她拿起牆角的一枝青皮甘蔗,右掌平平地削過去,也不見她如何用力,甘蔗卻已斷成兩截。

  這一說一試,效用恰好相反,阿珠對她本就信賴,現在看她「露了一手」,益發放心,輕鬆地笑道:「我有個女鏢客保鏢,還怕什麼?我跟你走定了!我也去收拾東西。」

  「慢點,慢點。」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想了又想,無奈點頭,「你一定要去,我就依你。不過,說實話,像你這樣人又漂亮,年紀又輕的人,我帶了你走,責任很重。你要聽我的話做,不然——」

  「聽,聽!」阿珠搶著表示態度,「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聽。」

  「那麼,」七姑奶奶說,「你也不是沒有在江湖上走過的,總曉得女人有女人的笨法子。你有沒有粗布襯褲?」

  阿珠也聽人說過這種「笨法子」,很願意試一試,但是——

  「粗布褲子倒沒有。」她說。

  「那就多穿兩條。」

  阿珠依言而行,穿了三條襯褲,兩件緊身小馬甲,到了七姑奶奶那裡,關緊房門,拿針線把褲腰褲腳和小馬甲的前襟,縫得死死的。這樣子,遭到強暴,對方就很難得逞了。

  到了飯後,正預備下船,突然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人,是陳世龍。他一身泥濘、十分狼狽,但精神抖擻,臉上充滿了經歷艱險,安然到達目標的快慰。

  這一到,立刻為尤家的人所包圍,都要聽他從上海帶來的消息。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來,先聽他說了,再定行止。

  「你是怎麼來的?」尤五嫂急急問道,「我們的人都好吧?」

  「都好,都好!」陳世龍大聲答道,「都住在夷場,安穩得很。」

  有這句話,大家都放心了。「那麼,上海縣城呢?」尤五嫂又問。

  「縣城失守了。」陳世龍所了解的情形,相當完整,於是從頭細說,「小刀會要起事,早有謠言了,壞在吳道台手裡——」

  吳道台是指蘇松太兵備道吳健彰。他跟劉麗川是同鄉舊識,而上海縣的團練又多是廣東、福建人,因此,吳健彰對於小刀會利用團練起事的流言,不以為意——在他的想法,小刀會起事,就是跟他過不去,有彼此的交情在,劉麗川不會做出什麼對不起人的事來。

  誰知劉麗川已經跟太平天國的「丞相」羅大綱有聯絡,同時與英國領事溫那治有所勾搭,決定於「丁祭」那天起事,先攻縣衙門。

  上海縣知縣名叫袁祖德,是袁子才的孫子,由捐班的寶山縣丞,升任上海知縣。這天一早他整肅衣冠,預備坐轎到文廟去上祭,人剛走出大堂,擁進來一群紅巾裹頭的亂民。為頭的叫小金子,袁祖德曾經把他當流氓抓來辦過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雪亮一把刀立刻遞到袁祖德胸前。袁祖德倒也是個硬漢,破口大罵,不屈而死。吳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國領事署,總算逃出一條命。

  於是道署、縣署、海關,都被一搶而空。小刀會占據了小南門喬家浜、沙船幫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巢穴。城內亂得很厲害,但「紅巾」不敢入夷場一步,因此難民紛紛趨避,十里夷場反倒格外熱鬧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問道,「難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帶兵官是個守備,姓李,上吊死了。」

  「鴨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為啥不拼?」

  「不去管這些閒事了。」尤五嫂問,「你是怎麼來的?」

  「我特地來送信,口信。」陳世龍看了看說,「可以不可以到裡面去說?」

  這自是機密信息。引入內廳,陳世龍告訴尤五嫂說,尤五特地囑咐,如果嘉定有人來,好好敷衍,千萬不可得罪。

  「原來是這麼一句話!」七姑奶奶問道,「怎麼會叫你來的呢?」

  這話問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傳這樣的信息,理當派自己人,何至於勞動來作客的陳世龍?

  「其中有個道理,」陳世龍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順便就要我帶個口信。」

  「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這是為啥?」

  「胡先生說兵荒馬亂,還是回去的好。張老闆也是這麼說。」

  「這要問問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說,「這樣吧,我們已經約好一起到上海,船都備好了,你跟我們一起走,有啥話到上海再說。」

  「好的。啥時候走?」陳世龍看著身上說,「我一身爛污,總得先洗個澡。」

  等陳世龍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為他們要傳機密口信而迴避的阿珠,說了陳世龍此來的本意,以及她的決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岩此刻正當用人之際,何以肯放陳世龍專程送她回湖州?

  這就是七姑奶奶厲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陳世龍安排機會。漫漫長途,寡女孤男,而又當一個此身無托,一個愛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時候,只怕如乾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飯。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覺得對他們倆的了解,比胡雪岩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作主張,改變了胡雪岩的安排。

  ***

  舟入吳淞江,順風順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東門,在洋涇浜上岸,直接坐轎到了裕記絲棧。絲棧里亂得一團糟,連走廊上都打著地鋪,全是縣城裡和浦東一帶逃難來的,沾親帶故,半央求、半強占地住了下來。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一看這情形就喊了起來:「這裡怎麼住法?五哥他們住哪裡?」

  「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陳世龍引著她和阿珠,逕自走到最後,另有道黑漆石庫門,虛虛掩著,推開一看,別有天地,三開間一樓一底,堆滿了絲包。

  「咦!阿珠。」阿珠抬頭一看,是她父親正開了樓窗在喊。

  「樓下堆絲,樓上住人。」陳世龍告訴七姑奶奶說,「上樓再說。」

  老張下樓把他們接到樓上,父女相見,因為有了一番變亂的緣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來,七姑奶奶問道:「他們呢?」

  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請他們吃番菜,談生意,大概快要回來了。」老張又問她女兒,「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龍送你回湖州,你怎麼跑到上海來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搶著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閒話少說,張老闆,對不起你,請你樓下坐一坐,我們要房間用一用。」

  這話真說到了阿珠心裡,自從用了那個「笨法子」,大不「方便」,她連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於解除束縛,輕鬆一下,所以幫著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請下去,快,快!」

  老張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問,提著旱菸袋就走。陳世龍自然也要下樓,指一指左右說:「兩間房都開著,隨便你們用哪一間。」

  「阿龍,」七姑奶奶喊住了他,從來不曉得什麼叫難為情的人,這時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著說,「拜託你一件事,也不曉得他們這裡有沒有娘姨,大廚房在哪裡?替我們提一桶熱水來,好不好?」

  「怎麼不好?」陳世龍也很機警,「胡先生房間有個新買的腳盆,你們用好了。」說著,他「噔、噔、噔」一直下樓。

  「你看,」七姑奶奶低聲對阿珠笑道,「阿龍替你提洗腳水去了!」

  阿珠無心理她的戲謔,匆匆奔進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著行動,兩個人的手腳都很快,關緊門窗,相互幫忙,在黑頭裡摸索著,解除了束縛。

  不久,樓梯聲響,是陳世龍提了水上樓,一壺熱水、一桶涼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樓。

  「阿龍慢一點!」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龍冬的怎麼辦?要替我們拿盞燈來。」

  那間房正就是他跟老張的臥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蠟燭,還有包紅頭洋火,在我枕頭下面。」

  「哪張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張。」陳世龍說,「紅頭洋火,隨便哪裡一划就著,當心燒著手。」

  「曉得了!你不要走,我還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著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現小小一團火。她向阿珠那裡一照,只見一身細皮白肉,阿珠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擋著。她剛想開句玩笑,只見阿珠一張口把火柴吹滅,低聲說道:「當心他在外面偷看。」

  轉臉一望,果然壁間漏光,有縫隙可以偷窺,七姑奶奶便問:「阿龍,你在外頭做啥?」

  「我坐在這裡,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聽壁腳』?」七姑奶奶格格笑著,「你要守規矩,不准在外頭偷看。」

  陳世龍笑笑不響,阿珠便低聲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蠟燭不要點了!」

  這句話讓外面的陳世龍聽到了,心裡不知道是怎麼一股滋味,他想想還是「守規矩」要緊,便大聲說道:「沒有事我就下樓去了。」

  七姑奶奶這時也覺得讓他避開的好。「那謝謝你了。」她說,「你在樓梯口替我們把守,不要讓人闖上來。」

  有陳世龍把守樓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岩房間裡,找著腳盆,提水進來,兩個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後取出梳頭盒子,重新塗脂抹粉,打扮得頭光面滑,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才開了房門出來。

  巧得很,正好裕記絲棧的老闆娘,聽說有「堂客」到了,帶了一個粗做娘姨和一個丫頭趕來。七姑奶奶是認得她的,招呼一聲「陳太太」,接著便替阿珠引見。

  等娘姨在樓上替她們收拾了殘局,賓主坐定寒暄,問了問路上的情形,陳太太邀她們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轉身跟阿珠商量。阿珠也不願住陳太太家,便以見了她父親,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費事作推託。七姑奶奶也設詞力辭,陳太太只得由她們。坐了一會兒,陳太太邀客到她家吃晚飯,七姑奶奶答應等他們兄妹見過面,談完正事再赴約。

  於是等陳太太一走,陳世龍動手替她們設榻。老張和他搬到樓下,在絲包旁邊安設床位。原來的房間裡有一張大床、一張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珠用小床。而這張小床,正是陳世龍原來所睡的。

  剛剛安置停當,胡雪岩和尤五回到了裕記絲棧。時地相異,感覺不同,胡雪岩固然神態自若,阿珠也還顯得從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決定到上海來的緣由,隨即向尤五使個眼色,示意避人密談。尤五因為跟胡雪岩已到了共機密的程度,所以順手把他一拉,一起來聽七姑奶奶的報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來過了——」她把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

  「這樣應付也好!」尤五很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聽著的胡雪岩,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幹,不免刮目相看。她發覺了他的眼色,心裡覺得很舒服,便笑著問了句:「小爺叔,你看我說錯了話沒有?」

  「當然不錯!」胡雪岩轉臉對尤五說,「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們在上海可以好好動一動腦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話,向他妹子低聲叮囑:「阿七,我一時不能回去,家裡實在放不下心,趁這一兩天,路上還不要緊,你趕緊回去吧!」

  七姑奶奶點點頭,問起他們在上海的情形:「生意怎麼樣?」

  這話在尤五就無從置答了,只是微微嘆口氣,見得不甚順手。

  「生意蠻好!」胡雪岩卻持樂觀的態度,「正在談,就要談出結果來了。」

  事實上不容易談得出結果,胡雪岩堅持不賣,洋行方面因為小刀會起事的關係,是在觀望之中,所以最大的兩項「洋莊」貨色——茶和絲都變成有行無市,混沌一團。尤五因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勢甚亂,自不免悲觀,因而才嘆氣不答。

  「阿七,」尤五又說,「你明天就回去吧!」

  「曉得了!」七姑奶奶不悅,「我會走的。不過張家妹子是我帶到上海來的,總要把她作個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話是不錯,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牽那條紅線,巴不得當時就有個著落,而這話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著。

  「七姐!」胡雪岩看出她的熱心,安慰她說,「事情是一定會有個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龍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後又說,「裕記老闆娘今天請我們一起去吃夜飯,也該走了。」

  「不行!」尤五搖頭,「我們今天夜裡約好一個要緊人在那裡。你們去吧!」

  於是乍一相見,匆匆又別,尤五和胡雪岩席不暇暖地,趕到一家「堂子」里去赴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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