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26 10:59:03 作者: 高陽

  半個月以後,陳世龍原船回湖州,沒有把畹香帶來,但一百兩銀票卻已送了給畹香。她也聽說王有齡放了湖州府,願意到湖州來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陳世龍急於要回來復命,無法等她,「安家費」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給了她。

  「做得好!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麼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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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他不寫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運絲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認真地追問了一句。

  「是的。尤五說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說,貨色運過嘉興,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險不出亂子。」

  「嗯,嗯!」胡雪岩沉吟著,從兩句簡單的答語中,悟出許多道理。

  「胡先生!」陳世龍又說,「小刀會的情形,我倒打聽出來許多。」

  「喔!」胡雪岩頗感意外,「你怎麼打聽到的?」他告誡過陳世龍,不許向尤五多問什麼。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聽,這語言不謹慎的毛病,必須告誡他痛改。

  陳世龍看出他的不滿,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裡聽別的茶客閒談,留心聽來的。」

  他聽來的情形是如此:前幾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頭裹紅巾的暴民作亂,官府稱之為「紅頭造反」,其中的頭腦叫作劉麗川,本來是廣東人,在上海做生意,結交官場,跟洋商亦頗有往來。最近因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聯絡,劉麗川準備大幹一番。上海的謠言甚多,有的說青浦的土匪頭目周立春,已經為劉麗川所勾結,有的說,嘉定、太倉各地的情勢都不穩,也有的說,夷場裡的洋商都會支持劉麗川。

  這些消息,雖說是謠言,對胡雪岩卻極有用處。他現在有個新的顧慮,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劉麗川有聯絡,這一點關係極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

  轉述過了陳世龍的話,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給我們一個期限,說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險,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會出事?」

  「當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險了。」

  「照此說來,小刀會劉麗川要幹些什麼,尤五是知道的,這樣豈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現了憂慮的神色,「『造反』兩個字,不是好玩兒的!」

  郁四想了好一會兒答道:「不會!照劉麗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門』。漕幫跟洪門,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說,尤五上頭還有老頭子,在松江納福,下面還有漕幫弟兄,散在各處,就算尤五自己想這樣做,牽制太多,他也不敢冒失。不過江湖上講究招呼打在先,劉麗川八月里或許要鬧事,尤五是曉得的,說跟劉麗川在一起干,照我看,絕不會!」

  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懼消失了,他很興奮地說:「既然如此,我們的機會不可錯過。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會一鬧事,上海的交通或許會斷,不過夷場絕不會受影響,那時候外路的絲運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還是要照做,絲價豈不是要大漲?」

  「話是不錯。」郁四沉吟著說,「倘或安然無事,我們這一寶押得就落空了。」

  「也不能說落空,貨色總在那裡的。」

  「你要做我們就做。」郁四很爽朗地說,「今天六月二十,還有四十天工夫,盡來得及!」

  「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說道,「我又悟出一個道理。」

  胡雪岩認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當然會替他設想,如果尤五參與了劉麗川的密謀,則起事成敗在未知之數,他的自身難保,當然不肯來管此閒事,甚至很痛快地說一句「路上不敢保險」,作為一種阻止的暗示;現在既然答應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險」,當然是局外人,有絕不會捲入漩渦的把握。

  這個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換了我也是一樣。」他說,「如果有那麼樣一件『大事』在攪,老實說,朋友的什麼閒事都顧不得管了。」

  「再說,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場有麻煩,絲方面洋莊或許會停頓,他也一定會告訴我。照這樣看,我們盡可以放手去做。」

  「對嘛!」郁四答道,「頭寸調動歸我負責,別樣事情你來。」

  於是二人又作了一番細節上的研究,決定儘量買絲,趕七月二十運到上海,賺了錢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著應酬該應酬的人,到時候再商量。

  離開阿七那裡,胡雪岩回到大經絲行。在陳世龍到上海的半個月之中,他已經把兩爿號子都開了起來。絲行的「部照」是花錢頂來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經」。陳世龍還典了一所很像樣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開間的敞廳作店面,後面一大一小兩個院子。大的那個作絲客人的客房,小的那個胡雪岩住,另外留下兩間,供老張夫婦歇腳。

  大經的檔手,照陳世龍的建議,用了那個姓黃的。此人名黃儀,相當能幹,因而老張做了「垂拱而治」的老闆,有事雖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卻常聽黃儀的話。

  「胡先生,」等聽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購絲的宣布,黃儀說道,「五荒六月,絲本來是殺價的時候,所以我們要買絲,不能透露風聲,消息一傳出去,絲價馬上就哄了起來。」

  「那麼怎麼辦呢?」

  「只有多派人到鄉下,不聲不響地去收。只不過多費點辰光。」

  「就是為這點,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說,「銷洋莊的貨色,絕不可以搭漿,應該啥樣子就是啥樣子。這一來,我們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過,打包、裝船,一個月的工夫運到上海,日子已經很緊了。」

  黃儀有些遲疑,照他的經驗,如果紅紙一貼,只要貨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絲價就一定會漲得很厲害,吃虧太大。因此,他提出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門裡聯絡,設法催收通欠,稅吏到門,不完不可,逼著有絲的人家非得賣去新絲納官課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搖其頭,「這個辦法太毒辣,叫老百姓罵煞!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腳了。而且,王大老爺的官聲也要緊。」

  「那就是第二個辦法,」黃儀又說,「現在織造衙門不買絲,同行生意清淡,我們打聽打聽,哪個手裡有存貨,把他吃了進來。」

  「這倒可以。不過貨色是不是合於銷洋莊,一定要弄清楚。」

  於是大經絲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車一車的絲運進來,一封一封的銀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絲阿姐」來整理貨色。人手不夠,張家母女倆都來幫忙,每天要到三更過後才回家,有時就住在店裡。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處地方:縣衙門、阿七家、阜康分號。所以他一早出門,總要到晚才能回大經,然後發號施令,忙得跟阿珠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

  天氣越來越熱,事情越來越多,阿珠卻絲毫不以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機會跟胡雪岩在一起。轉眼二十天過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幾天就下了決心,要在這個天上雙星團圓的佳節,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話說。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別起勁,老早就告訴「飯司務」,晚飯要遲開。原來開過晚飯,還有「夜作」,她已經跟那班「湖絲阿姐」說好了,趕一趕工,做完吃飯,可以早早回家。

  吃過晚飯,天剛剛黑淨,收拾一切該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說,家裡太熱,要在店裡「乘風涼」。

  這是託辭,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說破,只提醒她說:「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來?」

  洗了澡再走回來,又是一身汗。「我就在這裡洗了!」她說,「叫愛珍陪我在這裡。」愛珍是她家用的一個使女。

  等浴罷乘涼,一面望著迢迢銀漢,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點鐘,愛珍都打盹了,來了個人,是陳世龍。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辦事的。

  「你什麼時候到的?」

  「剛剛到。」陳世龍說,「我不曉得你在這裡,我把東西帶來了。」

  「什麼東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榧、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買的,有我自己買的。」

  「你自己買的什麼?」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去亂花錢!」阿珠埋怨他,「買一把細蒲扇我還用得著,買什麼檀香扇?」這是違心之論,實際上她正想要這麼一把扇子。

  陳世龍覺得無趣。「那倒是我錯了!」他怔怔地望著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釋這件事,問道:「你吃過飯沒有?」

  「飯倒不想吃。最好來碗冰涼的綠豆湯。」

  「有紅棗百合湯!」明明可以教愛珍去盛來,阿珠卻親自動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問:「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沒得吃了。」

  「不要緊!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來給饜陳世龍的口腹。

  第二碗紅棗百合湯吃到一半,胡雪岩回來了,陳世龍慌忙站起來招呼。胡雪岩要跟他談話,便顧不得阿珠,一坐下來就問杭州的情形。

  「老劉有回信在這裡!」陳世龍把劉慶生的信遞了過去。

  信上談到代理湖州府、縣兩公庫的事。胡雪岩在這裡把公款都扯了來買絲了,而應解藩庫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陳世龍專程到杭州給劉慶生送信,就是要他解決這個難題。劉慶生走了劉二的路子,轉託藩衙門管庫的書辦,答應緩期到月底,必須解清。

  「老劉說,日子過得很快,要請胡先生早點預備。一面他在杭州想辦法,不過有沒有把握,很難說。」

  「他在杭州怎麼樣想辦法呢?」

  「他沒有跟我說,不過我也有點曉得。」陳世龍說,「第一是到同行那裡去商量,有湖州的匯款,最好劃到阜康來開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驚,「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開出票子,在這裡要照兌,這個辦法要先告訴我,不然豈不是『打回票』了?」

  「老劉現在還在進行,等有了眉目,自然會寫信來的。」陳世龍停了一下又說,「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時候這裡沒有款子去,請信和先墊一筆。」

  「那麼你曉不曉得信和張胖子怎麼說法呢?」

  「聽說信和自己的頭寸也很緊。」

  胡雪岩默然,心裡在盤算著,月底的限期,絕不可能再緩。如果說小刀會真的鬧事,「江南大營」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餉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辦,那時候來催浙江的「餉」,一定急如星火。倘或無以應付,藩司報撫台,撫台奏朝廷,追究責任,王有齡的干係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辦法解清。」胡雪岩說,「世龍,你替我寫封信。」

  信仍舊是寫給劉慶生的,關照他預先在同行之中接頭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寫信來,不足之數在湖州另想辦法。至於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兌的匯劃,暫時不必進行,等全部款子籌劃妥當了再說。

  「胡先生,」陳世龍捏著筆說,「有句話,我好不好問?」

  「你問,不要緊。」

  「我要請問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賣掉了絲來還?」

  「不錯。」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時賣不掉,我還有個辦法,在上海先作押款。當然,最好不要走這條路,這條路一走,讓人家看出我們的實力不足,以後再要變把戲就難了。」

  陳世龍對這句話,大有領悟,「把戲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戲上面。

  一面想,一面寫信。寫完又談絲生意,現在到了快起運的時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舊要陳世龍押運。

  陳世龍一諾無辭。接下來便談水運的細節,一直談到貨色到上海進堆棧,然後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設號子。話越來越多,二人談到深宵,興猶未已。

  這一來便冷落了阿珠。她先還能耐心等待,但對胡雪岩那種視如不見的態度,反感越來越濃,幾次想站起身走,無奈那張藤椅像有個鉤子,緊緊勾住了她的衣服。她心裡不斷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數落他幾句不可。

  到鍾打一點,胡雪岩伸個懶腰說:「有話明天再說吧!我實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來。」陳世龍說,「杭州買的東西都還在船上。」

  「不要緊,不要緊。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來好了。」說到這裡他才發現阿珠,不由得詫異:「咦,你還在這裡?」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龍正好送你回去。」

  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這句話,難道自己在這裡枯守著,就為等陳世龍來送?她恨他一點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頭就走,跌跌沖沖地,真叫「一怒而去」!

  胡雪岩和陳世龍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發覺了她的異樣,不約而同地趕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張小姐!」

  兩個人都在喊,阿珠把腳停下來了。胡雪岩很機警,只對陳世龍說:「你自己走好了。」

  「好!」陳世龍裝得若無其事地跟阿珠道別,「張小姐,明朝會!」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聲:「明朝會!」然後仍舊回到原來那張藤椅上坐下。

  「天氣太熱!」胡雪岩跟過去,賠著笑說,「最好弄點清心去火的東西來吃。」

  她以為他一定會問: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那一來就好接著他的話發牢騷。不想是這麼一句話,一時倒叫人發不出脾氣,只好不理他,作為報復。

  「喔,有紅棗百合湯,好極了!」胡雪岩指著陳世龍吃剩下的那隻碗說,「好不好給我也盛一碗來?味道大概不錯。」

  阿珠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這一來,真的變成反目,結果還是去盛了來,送到胡雪岩手裡,但心裡卻越發委屈,眼眶一熱,流了兩滴眼淚。

  「這為啥?」胡雪岩不能再裝糊塗,「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個得罪了你,儘管說,我想也沒有哪個敢得罪你。」

  話是說得好聽,卻只是口惠,實際上他不知存著什麼心思,跟他慪氣無用,還是要跟他好好談一談。

  「你曉不曉得,我特為在這裡等你?」她拭乾了眼淚問。

  「啊呀!」胡雪岩故意裝得大驚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額角,「我實在忙得頭都昏了,居然會沒有想到你在這裡是等我。對不起,對不起!」

  說著便拉過她的手來,揉著、搓著,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覺是愛還是恨。

  最為難的還是一腔幽怨,無從細訴。阿珠一直在想,以他的機警而善於揣摩人情,一定會知道她的心事,然則一直沒有表示,無非故意裝糊塗。但有時她也會自我譬解,歸因於他太忙,沒有工夫來想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經經來談,她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還是想過了,有別樣的打算?

  就是這一點,也很難有恰當的說法,她一個人偏著頭,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閒話,都當作耳邊風。

  「咦!」胡雪岩推推她問道,「你是啞巴,還是聾子?」

  「我不啞不聾,只懶得說。要說,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語氣平靜,話風卻頗為嚴重,胡雪岩自然聽得出來,他原有些裝糊塗,最近更有了別樣心思,所以越發小心,只這樣問道:「什麼事?這樣子為難!」

  「難的是我自己說不出口。」

  這句話答得很好,雖說含蓄,其實跟說明了一樣,胡雪岩不能裝糊塗了。「喔,原來如此。說實話,你是說不出口,我是忙不過來。」他說,「你當我沒有想過?我想過十七八遍了,我托張胖子跟你娘說的話,絕對算數。不過要有工夫來辦。現在這樣子,你自己看見、聽見的。我沒有想到,這一趟到湖州來,會結交郁四這個朋友,做洋莊,開阜康分號,都是預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剛才聽見的,我杭州的頭寸這麼緊,等著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來。」

  就這一番話,阿珠像吃了一服消痰化氣的湯頭。「你看你,」她不由地有了笑容,「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沒有人說得過你。」

  「我不說又不好,說了又不好!真正難伺候。好了,好了,我們談點別的。」

  所談的自然也不脫大經絲行這個範圍。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蹤,話風中隱約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說天氣太熱,一動不如一靜,同時老張是一定要去的,她該留在湖州,幫著她娘照料絲行。這是極有道理的話,阿珠不作聲了。

  「你看,」他忽然問道,「陳世龍這個人怎麼樣呢?」

  是哪方面怎麼樣呢?阿珠心裡想替陳世龍說幾句好話,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籠統地答道:「蠻能幹的!」

  「我是說他做人,你看是老實一路呢,還是浮滑一路呢?」

  老實就是無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覺得他的話,根本不能回答,便搖搖頭說:「都不是!」

  「不老實,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話,她不願委屈陳世龍,又答了個:「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麼你說,陳世龍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一半是無從回答,一半由於他那咄咄逼人的詞色,阿珠有些惱羞成怒了。「我不曉得!」她的聲音又快又尖,「陳世龍關我什麼事?請你少來問我。」

  說著,她臉都漲紅了,而且看得出來在氣喘。她穿的是薄薄紗衫,映著室內燈光,胸前有波濤起伏之勝。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著眼看。

  阿珠一個人生了半天的悶氣,等到發覺,才知道自己又吃虧了。她一扭身轉了過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裡還咕噥了一句:「賊禿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點涼了,到裡頭來坐。」

  這句話提醒了她,夜這麼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趕緊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則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則也不願開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雖然也在這裡住過,但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說閒話。現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說,「那我就陪你在這裡坐一夜。不過受了涼,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頭。」

  聽得他溫情款款,她的氣也消了。「沒有看到過你這種人,」她說,「滑得像泥鰍一樣!」

  這是說他對她的態度,不可捉摸。胡雪岩無可辯解,卻有些著急,明天一早還有許多事等著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尋個好夢,這樣白耗工夫,豈不急人?

  想一想,只有這樣暗示:「那麼你坐一下,我先去抹個身。」

  抹過身自然該上床了。聽得這話,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慮,站起身來說:「我要回去了。」

  「回去?」胡雪岩心想,這得找人來送,當然是自己義不容辭,一來一去又費辰光又累,實在不想動,便勸她說,「何必?馬馬虎虎睡一覺,天就亮了。」

  阿珠猶在遲疑,一眼瞥見在打瞌睡的愛珍,頓感釋然。有愛珍陪著,就不必怕人說閒話。

  於是又說了兩句閒話,各自歸寢,卻都不能入夢。胡雪岩心裡在想,阿珠這件事真有點進退兩難,照她的脾氣,最好成天守在一起,說說笑笑,如果嫁個老老實實的小伙子,一夫一妻,必定恩愛;像自己這種性情,將來難免三妻四妾,阿珠一定會吃醋,何苦鬧得雞犬不寧?

  於是他又想到陳世龍。看樣子,阿珠並不討厭他,只是她此刻一心要做「胡家的人」,不會想到陳世龍身上;倘或一方面慢慢讓她疏遠,一方面儘量讓陳世龍跟她接近,兩下一湊,這頭姻緣就可以成功了。

  這一成功,絕對是好事。阿珠的父母,必定喜歡這個女婿,他們小夫妻也必定心滿意足,飲水思源,都是自己的功勞。別的不說,起碼陳世龍就會死心塌地幫自己好好做生意。

  打定了主意,恬然入夢。第二天一早起身,胡雪岩盤算了一下,這天該辦的大事有兩件:第一件是王有齡要晉省述職,說過要約他一起同行,得去討個回話;第二件是跟郁四去商量,哪裡設法調一筆款子,把月底應解藩庫的公款應付過去。

  「你來得正好!」王有齡一見他便這樣說,「我正要找你,有兩件事跟你商量。先說一件,要你捐錢。」

  這句話沒頭沒腦,聽不明白。但不管是捐什麼,沒有推辭的道理,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雪公說好了,捐多少?一句話。」

  「是這樣,我想給書院裡加些『膏火』銀子,你看如何?」

  寒士多靠書院月課得獎的少數銀子,名為夜來讀書的「膏火」所需,實在是用來養家活口的。「這是好事!」胡雪岩也懂這些名堂,「我贊成!捐二百兩夠不夠?」

  「你出手倒真闊!」王有齡笑道,「你一共捐二百兩銀子。一百兩書院膏火,另外一百兩捐給育嬰堂,讓他們多置幾畝田。」

  「好,就這樣。銀子繳到哪裡?」

  「這不忙。我談第二件。」王有齡又說,「本縣的團練,已經談妥當了。現在局勢越來越緊,保境安民,耽誤不得,所以我馬上要到省里去一趟,說停當了,好動手。預備明天就走,你來不來得及?」

  「明天就走哪裡來得及?」胡雪岩想了想答道,「最快也得三天以後,我才能動身。」

  「那麼,你一到省就來看我。還有件事,解省的公款怎麼樣了?上面問起來,我好有句話交代。」

  這是個難題。王有齡不上省,延到月底繳沒有關係,既已上省,藩司會問:怎麼不順便報解?這話在王有齡很難回答,自己要替他設想。

  「講是講好了,月底解清。不過雪公不能空手上省。我看這樣,」胡雪岩說,「雪公能不能緩三天,等我一起走?這三天工夫當中,我給雪公湊五萬現款出來。這樣子上省,面子也好看些。」

  王有齡想了一下答道:「那也好!」

  事情說定了,胡雪岩急於想去湊那五萬現款,隨即去找郁四,說明經過。彼此休戚相關,而且郁四早就拍過胸脯,頭寸調度,歸他負責,所以他一口答應,等胡雪岩臨走那天,一定可以湊足。

  於是胡雪岩回到大經,把黃儀和老張找來,說三天以後就要動身,問他們貨色能不能都料理好,裝船同走。

  「來不及!」黃儀答道,「我今天一早,仔細算過了,總要五天。」

  「今天七月初八,加五天就是十三,二十以前趕得到上海。」胡雪岩靈機一動,「我跟王老爺已經約好,不能失信,我們十一先走,你們隨後來,我在杭州等。」接著,他又對老張說,「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就讓她去好了。」

  「好的!」老張深表同意,「阿珠這一向也辛苦,人都瘦了,讓她到上海去逛一逛。」

  「還有件事,」胡雪岩忽然有個靈感,「我們要做好事!」

  黃儀和老張都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爆出這麼句話來,好事怎麼做法?為誰做好事?

  當然,胡雪岩會有解釋,他是從王有齡那裡得來的啟示。「做生意第一要市面平靜,平靜才會興旺,我們做好事,就是求市面平靜。」他喜歡引用諺語,這時又很恰當地用了一句,「『饑寒起盜心』,吃虧的還是有錢的人,所以做生意賺了錢,要做好事。今年我們要發米票、施棉衣、舍棺材。」

  「原來是這些好事!」黃儀答道,「那都是冬天,到年近歲逼才辦,時候還早。」

  「現在熱天也有好事好做,秋老虎還厲害得很,施茶、施藥都是很實惠的好事。」胡雪岩最有決斷,而況似此小事,所以這樣囑咐,「老黃,說做就做!今天就辦。」

  黃儀深知他的脾氣,做事要又快又好,錢上面很捨得。這就好辦了!當天大經絲行門口便出現了一座木架子,上面兩口可容一擔水的茶缸,竹筒斜削,安上一個柄,當作茶杯,茶水中加上清火敗毒的藥料;另外門上一張簇新的梅紅箋,寫的是:「本行敬送辟瘟丹、諸葛行軍散,請內洽索取。」

  這一來大經絲行就熱鬧了,一下午就送掉了兩百多瓶諸葛行軍散,一百多包辟瘟丹。黃儀深以為患,到晚來向胡雪岩訴苦,一則怕難以為繼,二則怕討藥的人太多,影響生意。

  「絲也收得差不多了,生意不會受大影響,討藥的人雖多,實在也花不了多少錢。第一天人多是一定的,過兩天就好了。討過的人,不好意思再來討。再說,藥又不是銅鈿,越多越好。不要緊!」

  「我倒有個辦法。」陳世龍接口說道,「我們送的藥要定製,分量不必這麼多。包裝紙上要紅字印明白:大經絲行敬送。裝諸葛行軍散的小瓷瓶,也要現燒,把大經絲行印上去。」

  「這要大動干戈,今年來不及,只好明年再說。」黃儀是不願多找麻煩的語氣。胡雪岩當時雖無表示,事後把陳世龍找了來說:「世龍,你的腦筋很好。說實話,施茶施藥的用意,只有你懂,好事不會白做的,我是藉此揚名,不過這話不好說出口,你倒猜到了,實在聰明。」

  得了這番鼓勵,陳世龍頗為興奮,很誠懇地答道:「我跟胡先生也學了好多東西。」

  「慢慢來!你只要跟我跟長了,包你有出息。現在,我再跟你說件事。這趟阿珠到杭州,你多照應照應她,她是伢兒脾氣,喜歡熱鬧,船上沒事,你多陪陪她。」

  「我曉得了!」

  曉得了?胡雪岩心想,未見得!話還要再點一兩句。

  「世龍!」他態度輕鬆地問道,「你倒說說看,我跟阿珠是怎麼回事?」

  這叫陳世龍怎麼說?他笑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齒,顯得稚氣可掬。

  「這有什麼好礙口的?你儘管說。」

  陳世龍逼得無法,只好說了:「胡先生不是很喜歡張小姐嗎?外面都說,胡先生在湖州還要立一處公館。」

  「對!我在湖州倒想安個家,來來往往,起居飲食都方便。不過,我跟阿珠是乾乾淨淨的。」

  這前後兩截話,有些接不上榫頭,陳世龍倒愣住了,「莫非胡先生另有打算?」他問。

  「現在也還談不到。等我下趟來再說。」

  「那麼,」陳世龍想了想,替阿珠有些憂慮和不平,「張小姐呢?她一片心都在胡先生身上。」

  「這我知道。就為這點,我只好慢慢來。好在,」胡雪岩又說,「我跟她規規矩矩,乾乾淨淨,不會有什麼太大的麻煩。」

  照這樣一說,胡雪岩是決定不要阿珠了。這為什麼?陳世龍深感詫異。「胡先生,有句話,我實在忍不住要問。」他眨著眼說,「張小姐哪一點不好?這樣的人才,說句老實話,打了燈籠都找不著的。」

  由這兩句話,可見他對阿珠十分傾倒。胡雪岩心想,自己這件事做對了,而且看來一定會有圓滿結局,所以相當高興。但表面上卻不露聲色,反而嘆口氣說:「唉!你不知道我的心。如果阿珠不是十分人才,我倒也馬馬虎虎安個家,不去多傷腦筋了。就因為阿珠是這樣子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人,我想想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似乎越說越玄妙了,陳世龍率直問道,「為什麼?」

  「第一,雖說『兩頭大』,別人看來總是個小,太委屈阿珠;第二,我現在的情形,你看見的,各地方在跑,把她一個人冷冷清清擺在湖州,心裡過意不去。」

  「胡先生!」陳世龍失聲說道,「你倒真是好人。」

  「這也不見得。閒話少說,世龍,」胡雪岩低聲說道,「我真正拿你當自己小兄弟一樣,無話不談。你人也聰明,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剛才我跟你談的這番話,你千萬不必給阿珠和他爹娘說。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該當如何應付,你自己總有數!」

  陳世龍恍然大悟,喜不可言。原來是這樣子「推位讓國」!怪不得口口聲聲說跟阿珠「規規矩矩,乾乾淨淨」,意思是表示並非把一件濕布衫脫了給別人穿。這番美意,著實可感。不過他既不願明說,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謝。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

  但有一點卻必須弄清楚。「胡先生!」他問,「張小姐跟我談起你,我該怎麼說?」

  問到這話,就表示他已有所領會,胡雪岩答道:「你不妨有意無意多提這兩點:第一,我太太很兇。第二,我忙,不會專守在一個地方。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你要讓她慢慢把我忘記掉。」

  「好的。」陳世龍說,「我心裡有數了。」

  ***

  因為有些默契,胡雪岩從當天起,就儘量找機會讓陳世龍跟張家接近,凡有傳話、辦事、與老張有關的,都叫他奔走聯絡。同時胡雪岩自己以「王大老爺有公事」這麼一句話作為託詞,搬到知府衙門去住,整天不見人面。

  再下一天就是初十,一直到中午,仍舊不見胡雪岩露面,阿珠的娘煩躁了。「世龍,」她說,「你胡先生是怎麼回事?明天要動身了,凡事要有個交代,大家總要碰碰頭才好。」

  「胡先生實在忙!」陳世龍說,「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們十三開船,有什麼事,到杭州再問他也不遲。」

  話是不錯,但照道理說,至少要替胡雪岩餞個行。這件事她前兩天就在籌劃了,心裡在想,動身之前這頓晚飯,總要在「家裡」吃,所以一直也不曾提。現在看樣子非先說好不可了。

  「世龍,我拜託你件事情,請你現在就替我勞步走一趟,跟你胡先生說,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要請他回來吃飯。」

  陳世龍自然照辦不誤。可是這一去到下午四點鐘才回張家,阿珠和她娘已經懸念不已,嘀嘀咕咕半天了。

  「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阿珠大為埋怨。

  「我心裡也急呀!」陳世龍平靜地回答,「胡先生在王大老爺籤押房裡談公事,叫我等一等,一等就等了個把時辰,我怕你們等得心急,想先回來說一聲。剛剛抬起腳,胡先生出來了,話還說不到三句,王大老爺叫聽差又來請。胡先生說馬上就出來,叫我千萬不要走,哪曉得又是半個時辰。」

  「這倒錯怪你了!」阿珠歉意地笑笑。

  「胡先生說,來是一定要來的,就不知道啥時候,只怕頂早也要到七點。」

  「七點就七點。」阿珠的娘說,「十二點也要等。不過有兩樣菜,耽誤了辰光,就不好吃了。」

  「那我到絲行里去了,還有好多事在那裡。」

  「你晚上也要來吃飯。」阿珠的娘還有些不放心,「最好到衙門裡等著你胡先生一起來。」

  陳世龍答應著剛剛走出門,只聽阿珠在後面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於是兩個人同行從張家走向大經絲行,陳世龍的朋友很多,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有些人就打量阿珠,他總替人很鄭重地介紹:「這位是張小姐!」

  這樣介紹了兩三次,阿珠又怪他了:「不要『小姐、小姐』的,哪有個大小姐在街上亂跑的呢?」

  「那麼叫你啥呢?」

  阿珠不響。「小姐」的稱呼,在家裡聽聽倒很過癮,在人面前叫,就不大好意思了;但也不願他叫自己的小名,其實也沒有關係,不過這樣叫慣了,將來改口很困難;而由「張小姐」改稱「胡太太」或者「胡師母」,卻是順理成章的事。

  一想到將來的身份,她不由得有些臉上發熱,怕陳世龍發覺,偷眼去覷他。不過他也在窺伺,視線相接,他倒不在乎,她卻慌忙避了開去,臉更加紅了。

  心裡慌亂,天氣又熱,迎著西曬的太陽,額上沁出好些汗珠,偏偏走得匆忙,忘了帶手絹。陳世龍只要她手一動,便知道她要什麼,從袖子裡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紡手絹,悄悄塞了過去。

  看手絹雪白,仿佛還未用過,阿珠正需要,便也不客氣了。但一擦到臉上,便聞得一股特異的氣味。是只有男人才有的,俗名「腦油臭」的氣味。那股氣味不好聞,但阿珠卻捨不得不聞,聞一聞,心裡就是一陣盪意,有說不出來的那種難受,也有說不出來的那種好過。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還他,捏在手裡,不時裝著擦汗,送到鼻子上去聞一聞,一直走到大經門口,才把手絹還了他。

  大經絲行里堆滿了打成包的「七里絲」,黃儀和老張正在點數算總帳。陳世龍和阿珠去得正好,堆在後面客房裡的絲,就歸他們幫忙。於是陳世龍點數,阿珠記帳,忙到天黑,還沒有點完,阿珠提醒他說:「你該到衙門裡去了!點不完的,晚上再來點。」

  看樣子一時真箇點不完了,陳世龍只得歇手,趕到知府衙門,接著胡雪岩一起到了張家。

  等胡雪岩剛剛寬衣坐定,捧著一杯茶在手,老張手持一張單子,來請他看帳。

  「確數雖還沒有點完,約數已經有了,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連水腳在內,每包成本,總要合到番洋二百八十塊左右。」他說,「這票貨色,已經二十萬兩銀子的本錢下去了。」

  胡雪岩便問陳世龍:「八百五十包,每包二百八十塊番洋,總數該多少?」

  「二十三萬八。」陳世龍很快地回答。

  胡雪岩等了一下。「不錯!」他又問老張:「可曉得這幾天洋莊的行情,有沒有漲落?」

  「沒有什麼變動。」

  「還是三百塊左右。照這樣算,每包可以賺二十,也不過一萬七千五。」

  「這也不少了。一筆生意就賺番洋一萬七千多!」

  老張老實,易於滿足。胡雪岩覺得跟他無可深談,想了想,只這樣說道:「反正大經的佣金是你賺的。老張,不管怎麼樣,你是大經的老闆,你那條船可以賣掉了。」

  老張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何以要說這話。陳世龍心裡卻明白,這是胡雪岩表示,將來就是不做親戚,他仍舊要幫老張的忙。如果這是他的真心話,為人倒真是厚道了!

  「船也不必賣掉,你來來去去也方便些。」

  「這也好。」胡雪岩又說,「不過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應該把全副精神對付絲行。可惜,世龍幫不上你的忙!」

  「怎麼呢?」老張有些著慌,「沒有世龍幫忙,你再不在湖州,我一個人怕照顧不到。黃先生,說句實話,我吃不住他。」

  老張慌張,胡雪岩卻泰然得很,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難題,同時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頭,要略微想一想,所以微笑著不作答覆。

  老實的老張,只當他不以為然,黃儀有些霸道的地方,是他親身所體驗到的,但說出來是在背後講人壞話,他覺得道義有虧,不說,看胡雪岩的樣子不相信。那怎麼辦呢?只有找個證人出來。

  「黃先生為人如何,世龍也知道的。」他眼望著陳世龍說,「請你說給胡先生聽聽。」

  「不必!」胡雪岩搖著手說,「我看也看得出來。說句實話,這趟我到湖州來,事事圓滿。就是這位仁兄,我還沒有把他收服。你當然吃不住他,不過有人吃得住他,你請放心好了,反正眼前也沒有什麼事了,等你從上海回來再說。」

  「那時候怎麼樣?」

  「那時候——」他看了看陳世龍說,「我自有極妥當的辦法,包你稱心如意。」

  他們在談話,阿珠一面擺碗筷,一面留心在聽。她心裡在想,最妥當的辦法,就是不用黃儀,讓陳世龍來幫忙。但是,她也聽說過,胡雪岩預備讓陳世龍學洋文,將來在上海「坐莊」,專管跟外國人打交道。這也是一項要緊的職司,胡雪岩未見得肯如此安排。那麼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妥當的安排?

  她的這個想法,恰好與胡雪岩相同,但他隻字不提,因為時機未到。這時候,大家一起團團坐下吃飯,胡雪岩上坐,左首老張,右首陳世龍。下方是她們母女倆的位子,阿珠的娘還在廚房裡,阿珠一坐坐在右首,恰好靠近陳世龍。

  「來端菜!」因為愛珍臨時被遣上街買東西去了,所以阿珠的娘高聲在廚房裡喊。

  聽這一喊,卻是陳世龍先起身,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拉:「你坐在那裡,我去。」

  陳世龍還是跟著去了,兩個人同出同進,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說了什麼,阿珠只是在笑。胡雪岩一面跟老張喝酒,一面眼角瞟過來,心裡有些好笑。

  吃完飯,略坐一坐,胡雪岩又要走了,說還有事要跟郁四商量。阿珠和她娘聽這一說,怏怏之意,現於顏色,她們都似乎有許多話要跟他談,但細想一想,卻又沒有一句話是緊要而非在此刻說不可的,便只好放他走了。

  「杭州見面了。」胡雪岩就這麼一句話告別。

  等走到門口,阿珠的娘趕上來喊住他問:「那麼,啥時候再到湖州來?」

  「現在哪裡說得定?」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阿珠不在旁邊,便又說道:「那件事,您放在心上。今年要辦了它。」

  「對,對!」胡雪岩答道,「今年年裡,一定熱熱鬧鬧辦喜事。那時我一定要來。」

  如果是做新郎官,當然一定要來,何消說得?阿珠的娘覺得他的話奇怪,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胡雪岩已經不是她的「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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