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024-09-26 10:56:25
作者: 馬里奧·普佐
麥可、彼得·克萊門扎和唐·多梅尼克一起提前吃了晚飯。如果想趕上第二天黎明的碰頭,接應吉里安諾的行動黃昏時分就必須開始。他們又檢查了一遍計劃,多梅尼克表示同意,但是增加了一個細節:麥可身上不帶武器。如果出了問題,即使憲兵或者保安警察抓住了他們,也無法對麥可進行指控,這樣,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能離開西西里。
他們在花園裡喝了一罈子葡萄酒和一些檸檬汁,隨後就準備動身。唐·多梅尼克吻別了他弟弟。他轉身對著麥可,迅速地擁抱了他一下。「向你的父親表達我的美好祝願,」他說,「我也為你的未來祈禱。祝願你平安無事。在未來的歲月中,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要跟我說一下就行。」
他們三人沿著碼頭向前走。麥可和彼得·克萊門紮上了那艘滿載武裝人員的摩托艇。小艇啟動之後,唐·多梅尼克從碼頭上向他們揮手告別。麥可和彼得·克萊門扎走到下面的艙里,克萊門扎躺到一個鋪位上就睡了。他忙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將近黎明的時候,他們才能到達公海。
他們改變了原先的計劃。原計劃從馬扎拉德瓦洛飛往非洲的那架飛機將是個幌子,他們要乘船前往非洲。是克萊門扎主張這樣做的,說這樣他可以派自己的人去控制道路,並保護這條船,但他控制不了那個小機場。前往機場要通過的地域太大,而且飛機非常容易受到攻擊;它可能還沒有起飛,就成了一個死亡陷阱。偽裝比速度更重要,而且在海上比在天上易於隱蔽。此外,還可以作改乘另一條船的準備;在天上要換乘飛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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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克萊門扎一直在忙於調度人馬。他把部分人員和車輛派往通向卡斯特爾維特拉諾公路上的一個集結點;此外他還派出一些人去確保馬扎拉德瓦洛的安全。他每隔一小時派出一撥人,因為他不想讓眼線觀察到有車隊通過別墅大門的異常運動。為了迷惑敵人,出門的車輛分別駛向不同的方向。與此同時,那艘摩托艇將繞過西西里島的西南角,駛向水天線,並在那裡等到黎明,然後駛向馬扎拉德瓦洛港。那些汽車和人員將在那裡等待他們。從那裡驅車前往卡斯特爾維特拉諾最多只要半個小時,儘管他們要向北拐上通向特拉帕尼的公路——皮肖塔將在那裡截住他們。
麥可在一張鋪上躺下。他聽見克萊門扎的呼嚕聲,不由得對他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睡覺感到佩服。麥可心想,二十四小時後他就到突尼西亞,從那裡再過十二個小時他就能回去與家人團聚了。經過兩年的流放,他將擁有一個自由人的所有選擇,再也不需要躲避警察,也不需要服從別人的規矩。他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是這要看他能否闖過此後的三十六個小時。他遐想著到美國後的頭幾天,要乾的第一件事是什麼。隨著小船的輕輕晃動,他感到非常輕鬆,很快就進入了無夢的沉睡。
魔鬼修士斯特凡·安多里尼睡得更香。
那天早上,斯特凡·安多里尼要到特拉帕尼去接赫克特·阿多尼斯教授,他先驅車去了巴勒莫。他和西西里島警察局局長韋拉爾迪警督有一個約會,警督經常在這樣的約會時向安多里尼通報盧卡上校當天的作戰計劃。安多里尼把情報傳遞給皮肖塔,再由皮肖塔轉送吉里安諾。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道路兩旁的原野上盛開著野花。現在就去赴約有點嫌早,所以他就在路邊的一個神龕旁停下來抽根煙,然後跪在上了鎖的聖羅沙利雕像的神龕前。他的祈禱很簡單,也很務實,他乞求聖人保佑他免受敵人的傷害。這個星期天,他就要向班傑明諾神父懺悔並領受聖餐。此刻和煦的陽光把他那沒戴帽子的頭照得暖洋洋的。瀰漫著濃郁花香的空氣直往他鼻孔里鑽,衝掉了他上頜的尼古丁,使他產生了強烈的飢餓感。他決定在與韋拉爾迪警督見面之後,到巴勒莫一家最好的餐廳美美地吃一頓早餐。
西西里島警察局局長弗雷德里科·韋拉爾迪警督相信,他的世界最終會因神明護佑而得到安寧,他就像一個長期耐心等待的人那樣,感受到道德方面的勝利,並且最終得到了回報。近一年來,他直接執行特雷扎部長的秘密指示,幫助吉里安諾成功逃脫憲兵和他的機動小分隊的多次追捕。他曾多次與殺氣騰騰的魔鬼修士斯特凡·安多里尼見面。這一年,韋拉爾迪警督實際上成了克羅切·馬洛先生的屬下。
韋拉爾迪出生在義大利北部。那裡的人們通過教育使自己成才,他們遵守社會契約,相信法律和政府。在西西里工作的這些年,他逐漸對所有的西西里人都產生了鄙棄和仇恨的心理。這裡的富人沒有社會良知,與黑手黨狼狽為奸,欺壓窮人。黑手黨打著保護窮人的幌子,幫著富人欺壓窮人。這裡的農民太傲氣,他們具有以殺人為榮的自我意識,儘管他們可能因此而在大牢里度過餘生。
可是現在事情就要發生變化。韋拉爾迪警督的雙手終於被鬆了綁,他的機動小分隊也可以放出去了。人們將再次看出他的保安警察和小丑般的憲兵之間的區別。
使韋拉爾迪大為震驚的是,特雷扎部長親自下令逮捕持紅邊通行證的所有人,並下令將他們投入監獄。這些神通廣大的通行證都是由部長親自簽發的,持證者可以通過各種路障,可以攜帶武器,可以免受常規逮捕。這些通行證都必須上交,尤其是簽發給阿斯帕努·皮肖塔和斯特凡·安多里尼的。
韋拉爾迪準備動手了。安多里尼正在他的會客室里等著聽他的情況通報。他今天將會大吃一驚的。韋拉爾迪拿起電話叫來一名上尉和四名警察。他讓他們做好應付麻煩的準備。他自己也把手槍放進腰間的槍套里。他平常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從不如此。接著他讓人把斯特凡·安多里尼從會客室裡帶進來。
斯特凡·安多里尼的紅頭髮梳得很整齊。他穿了一件黑底帶粉色條紋的上衣,白色襯衣和深色領帶。不管怎麼說,到警察局局長這裡來是進正規場合,要表示一點尊重。他沒有帶槍。根據以往的經驗,無論什麼人走進警察總部都要接受搜身檢查。他站在韋拉爾迪辦公桌前面,像以前一樣等他讓他坐下。由於沒有讓他坐下,他只好站著,這時他的頭腦里閃現出第一道警示。
「把你的特別通行證給我看看。」韋拉爾迪警督對他說。
安多里尼沒有反應。他在琢磨這個奇怪要求的含義。按照慣例,他說了個謊。「我沒帶,」他說,「我畢竟是來拜訪朋友的嘛。」他特別強調了「朋友」這個詞。
這一下韋拉爾迪火了。他從辦公桌那邊繞過來,站在安多里尼面前。「你從來就不是我的朋友。我和你這樣的豬在一起進餐只是奉命行事。現在你聽仔細了。你被捕了。你將被關進我的牢房聽候處理,而且我必須告訴你,我在地牢里有個『卡塞塔』。如果你放聰明一點兒,那麼我們明天早晨可以在我辦公室平心靜氣地談談,也好讓你免受皮肉之苦。」
第二天上午,韋拉爾迪又接到特雷扎部長一個電話,同時接到唐·克羅切一個更加明確的電話。幾分鐘後,安多里尼被從牢房押至韋拉爾迪的辦公室。
安多里尼在牢房裡被單獨關了一夜,他仔細考慮了這次奇怪的逮捕,認為自己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他進來之後,發現韋拉爾迪正在辦公室來回大步走動,那雙藍眼睛露出凶光,顯然是在發脾氣。斯特凡·安多里尼冷若冰霜。他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那個上尉和四名警察處於高度戒備,韋拉爾迪腰間挎著手槍。他知道這個警督歷來對他視如寇讎,而他對這個警督也恨之入骨。如果他能夠讓韋拉爾迪同意把衛兵撤下去,他起碼能在被他們打死之前先把這個警督幹掉。他說:「我招,但是這些嘍囉不能在這裡。」「嘍囉」是對義大利警察的蔑稱。
韋拉爾迪讓四個警察先出去,但是卻示意上尉留下,並且給他一個隨時準備掏槍的暗示。接著他全神貫注地轉向斯特凡·安多里尼。
「我希望得到的情報是,怎樣才能抓到吉里安諾,」韋拉爾迪說,「你最後一次與他以及皮肖塔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斯特凡·安多里尼哈哈大笑起來,他那張兇狠的臉上肌肉抽搐,露出一副怪相。長著紅鬍鬚的皮膚因衝動而漲得通紅。
韋拉爾迪心想,難怪他們叫他「魔鬼修士」呢。他真的是個危險人物。他肯定還沒有覺察到將要發生什麼。
韋拉爾迪以平靜的語調對他說:「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就讓你嘗嘗卡塞塔的味道。」
安多里尼以鄙棄的口吻說:「你這個背信棄義的狗雜種,我是受特雷扎部長和唐·克羅切保護的。等他們把我放出去,我就把你這個條子的心挖出來。」
韋拉爾迪走上前來,抽了安多里尼兩個嘴巴,一個正手,一個反手。他看見安多里尼的嘴裡流出了血,眼睛噴射出怒火。他故意轉過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這時候,斯特凡·安多里尼怒不可遏,把求生的本能置之度外,一把從警督腰間的槍套里把手槍搶過來,準備開槍。就在這時候,那名警官拔出槍,朝安多里尼連開了四槍。安多里尼被甩向對面的牆,接著就倒在地上。他的白襯衣被染成了紅色,韋拉爾迪心想,這一下跟他的頭髮倒是挺相配的了。他彎下腰,從安多里尼的手裡把手槍拿過來。這時候其他幾名警察也沖了進來。他表揚上尉警惕性高,然後當著這位警官的面裝上子彈,原來他在見面前已經取出了槍里的子彈。他不想讓手下的這個上尉以為自己有多麼了不起,以為他救了一個毫無防備的警督的命。
接著他命令手下人搜了死者的身,正如他所懷疑的,那張紅邊通行證是和西西里人必須攜帶的其他身份證件放在一起的。他接過通行證,把它放進自己的保險柜。他要親自把它交給特雷扎部長,如果運氣好,有可能把皮肖塔的也交上去。
在甲板上,有人給麥可和克萊門扎端來兩小杯熱咖啡。他倆靠著護欄把咖啡喝了。摩托艇慢慢地駛向陸地,馬達聲很輕,他們可以看見碼頭上若隱若現、針尖大小的藍色燈光。
克萊門扎在甲板上四處走動,向武裝人員和領水員下達指令。麥可仔細地觀察那些似乎正在向他們靠近的藍色燈光。摩托艇加快了速度,滾滾的浪濤仿佛是在驅散夜間的黑暗。天空出現了黎明前的一絲亮光。麥可已經可以看見馬扎拉德瓦洛的碼頭和沙灘。遠處撐在咖啡桌上五彩繽紛的遮陽傘就像一朵朵黑黝黝的玫瑰。
他們在碼頭上停靠的時候,有三輛汽車和六個人已在等候。克萊門扎領著麥可向最前面那輛車走去。這是一輛老式敞篷旅遊車,裡面只有司機。克萊門扎坐在前面的座位上,麥可坐在後邊。克萊門扎對麥可說:「如果憲兵巡邏隊把我們攔住,你就趴下。在這條路上我們可不能掉以輕心,我們要幹掉他們,然後趕緊走。」
在清晨慘白的陽光下,三輛寬體旅遊車行駛在鄉村道路上。這裡的鄉村自基督降生以來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變化。古老的高架水槽和水管灌溉著這裡的土地。天氣溫暖而潮濕,空氣中瀰漫著花香。在西西里夏季的炎熱中,這些花兒已經開始凋謝。他們在古希臘城堡塞利農特遺址中穿行,麥可不時地看見一些神廟廢墟上破碎的大理石柱。這些神廟是希臘殖民者兩千多年前在西西里西部建立的。在淺黃色的光線中,這些石柱顯得非常怪異,屋頂碎片就像藍天上的雨點,隨時有可能落下。在花崗岩峭壁的映襯下,是一片延綿起伏的肥沃黑土地。看不見一戶人家,看不見一隻動物,也看不見一個人。這一地貌特徵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
接著他們掉頭向北,駛上特拉帕尼-卡斯特爾維特拉諾公路。這時,麥可和克萊門扎更加警惕了;皮肖塔將在這條路上攔住他們,並把他們帶到吉里安諾那裡去。麥可感到異常激動。三輛旅行車放慢了速度。克萊門扎把衝鋒手槍放在左側的座位上,這樣他隨時可以把它拿起來對著車門外。他的兩隻手就放在槍上。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金色的陽光帶著幾分灼熱。汽車保持慢速行駛,他們幾乎就快到卡斯特爾維特拉諾鎮了。
克萊門扎命令司機再開慢一點。他和麥可在搜尋皮肖塔。他們已進入卡斯特爾維特拉諾郊區,正在一條山道上爬坡。他們把車停下,以便看清下面那個小鎮上的主要道路。在高處有利於觀察的地方,麥可可以看見從巴勒莫過來的道路上車輛擁擠——都是軍用車輛;街道上有大量身穿白邊黑制服的憲兵。警笛聲此起彼伏,但是大街上的人群似乎並沒有被驅散。天上有兩架小飛機在盤旋。
司機罵了一聲,踩下剎車,把車停在路邊。他轉身問克萊門扎:「還要往前開嗎?」
麥可內心感到一陣不安。他對克萊門扎說:「你在城裡布置了多少人等我們?」
「人手不足。」克萊門扎慍怒地說,他臉上明顯露出害怕的神情,「邁克,我們必須離開此地。我們必須回到船上。」
「等一等。」麥可說。他看見一輛驢拉的大車正朝他們這邊艱難緩慢地爬著坡。趕車的是個老人,頭上扣著一頂草帽。車輪、車轅和車身上都畫著傳奇人物故事。大車在他們旁邊停下。車夫那道道皺紋的臉上毫無表情。他下身穿一條肥大的粗布褲子,上身套了件黑坎肩,肌肉發達的手臂一直裸露到肩膀。他走到他們的車前說:「您是克萊門扎先生吧?」
克萊門扎鬆了一口氣。「祖·佩皮諾,那邊究竟出了什麼事?我的人怎麼不出來給我報個信?」
祖·佩皮諾那張堅毅的、布滿皺紋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你們可以回美國去了,」他說,「他們把圖里·吉里安諾殺害了。」
剎那間麥可覺得天昏地暗,感到一陣頭暈。他想到了吉里安諾年邁的父母,想到了正在美國等他的尤斯蒂娜,想到了阿斯帕努·皮肖塔和斯特凡·安多里尼,還有赫克特·阿多尼斯。圖里·吉里安諾是他們生命中明亮的星光。這顆星怎麼可能隕落呢?
「你能肯定是他嗎?」克萊門扎語氣嚴厲地問。
老人聳聳肩。「這是吉里安諾經常使用的手法,留下一具屍體或者一個假人來誘使警察上當,這樣他就可以消滅他們。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還是毫無動靜。屍體還躺在被他們打死的那個院子裡。從巴勒莫來了新聞記者,帶著照相機,逢人就照,連我的驢子都被照了。信不信由你吧。」
麥可感到難受,但還是打起精神說:「我們說什麼也得進去看看。我必須弄清情況。」
克萊門扎的聲音刺耳:「是死是活,我們都幫不了他了。我帶你回家吧,邁克。」
「不行,」麥可輕聲說,「我們必須進去。也許皮肖塔正在等我們呢。也許是斯特凡·安多里尼。告訴我們怎麼辦。也許死的不是他,我不相信是他。他不可能死,因為他很快就要走了,他的遺囑還穩妥地保存在美國呢。」
克萊門扎長嘆一聲。他看見麥可臉上痛苦的表情。也許死的不是吉里安諾;也許皮肖塔正等著和我們見面。假如當局對他緊追不捨,這也許是他的金蟬脫殼計的一部分,目的是轉移他們注意力。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克萊門紮下令手下人把車停下就跟他走。他和麥可沿著這條被人群阻塞的街道繼續往前走。人們聚集在一條小街的入口處,那小街上停滿了軍車,憲兵在那裡設置了封鎖線。小街上有一排單門獨戶的房子,中間都隔著小院子。克萊門扎和麥可站在人群後面,和其他人一起朝那邊看。一名憲兵的軍官檢查證件之後,讓新聞記者和官員進入了那道封鎖線。麥可對克萊門扎說:「你能帶我們繞過那名軍官嗎?」
克萊門扎抓住麥可的手臂,把他從人群中拉出來。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進入了坐落在另一條小街上的一幢小房子裡。這幢房子也有個小院子,與那個聚集了很多人的地方相隔大約二十戶人家。克萊門扎留下四個人和麥可在一起,他帶著其他兩個人返回小鎮。一個小時之後,克萊門扎回到麥可那裡,他的臉色特別難看。
「看來情況不妙,邁克,」他說,「他們把吉里安諾的母親從蒙特萊普雷帶來辨認那具屍體。特種部隊司令盧卡上校也在那裡。記者正從世界各地飛過來,有的甚至從美國趕來。這座小鎮就要亂成一鍋粥了。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兒。」
「明天吧,」麥可說,「我們明天走。現在我們看看能不能從衛兵那邊通過。你想到辦法沒有?」
「還沒有。」克萊門扎回答說。
「那麼我們先出去,見機行事。」麥可說。
儘管克萊門扎表示反對,他們還是來到大街上。小鎮上似乎到處是憲兵。麥可心想,少說也有一千人。攝影記者也有數百人。街上停滿了各種麵包車和小轎車,根本無法接近那個院子。他們看見幾個高級軍官走進了一家餐廳。有人小聲說那是盧卡上校和他手下的軍官去舉行慶功午宴。麥可看見了那個上校。此人身材瘦小,一臉苦相,由於天熱,他脫下有穗帶的軍帽,用一塊白手絹擦了擦他那微禿的腦門。一群攝影師爭相搶拍他的照片,一大堆記者在向他提問。他揮手讓他們靠邊,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徑直走進那家餐館。
大街小巷到處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弄得麥可和克萊門扎舉步維艱。克萊門扎決定返回那幢房子去等消息。那天下午晚些時候,他手下人傳來消息說,瑪麗亞·隆巴爾多已經指認說那是他兒子的屍體。
他們在一家露天餐館吃晚飯。餐館裡一台收音機在大聲廣播有關吉里安諾死亡的報導。報導說警察包圍了一幢房子,他們認為吉里安諾肯定躲在裡面。他出來的時候,他們讓他投降。他立即開火。盧卡上校的參謀長佩倫茲上尉在廣播中接受了一批記者的採訪。他說吉里安諾如何準備逃脫,他跟在他後面把他逼進了院子。佩倫茲上尉說,吉里安諾像一頭受困的獅子,他,佩倫茲被迫還擊,將其擊斃。餐館裡的人都在聽這個廣播。沒有人在吃飯。服務員也沒有裝模作樣地服務;他們也在聽廣播。克萊門扎轉身對麥可說:「整件事疑點重重。我們今天晚上就走。」
就在這時候,這家露天餐館四周的街道上突然來了很多警察。一輛當官的車在路邊停下,韋拉爾迪警督從車裡走出來。他徑直走到他們的餐桌前,把手放在麥可肩上說:「你被捕了。」他那雙冷冰冰的藍眼睛盯著克萊門扎。「也是我們的運氣,我們要把你和他一起帶走。先告訴你一下,這家餐廳四周我布置了一百個人。不要輕舉妄動,不然你們就會像吉里安諾一樣下地獄。」
一輛警察麵包車在路邊停下。麥可和克萊門扎被蜂擁而上的警察圍在中間,經搜身後被推推搡搡地帶進了警車。有些正在餐廳用餐的報社攝影師拿起相機,一躍而起,可是立即被警察用警棍擋了回去。韋拉爾迪警督看著這一切,臉上露出猙獰而滿意的微笑。
第二天,圖里·吉里安諾的父親站在蒙特萊普雷家中的陽台上,對聚集在下面街道上的人講了話。他以西西里的傳統方式宣布與背叛他兒子的叛徒勢不兩立。他特別宣布說與殺害他兒子的人不共戴天。他說那個人不是佩倫茲上尉,也不是某個憲兵。他說那個人是阿斯帕努·皮肖塔。
第二十八章
在過去一年中,阿斯帕努·皮肖塔總覺得內心深處那個背叛的怪物在不斷長大。
皮肖塔以前一直是忠心耿耿。從孩提時代開始他就服從吉里安諾的領導,從來沒有嫉妒之心。吉里安諾總是說皮肖塔是他們組織的二把手,有別於帕薩藤珀、泰拉諾瓦、安多里尼和「下士」那樣的頭領。可是吉里安諾的人格魅力占了絕對優勢,所以二把手的領導形同虛設,吉里安諾在指揮著一切。皮肖塔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一切。
吉里安諾比其他人勇敢。在游擊戰術方面無人能出其右。自加里波第以來,誰也沒能像他那樣贏得西西里人民的熱愛。他既是理想主義者,又是浪漫主義者。他身上具有西西里人所崇拜的充滿野性的機敏。皮肖塔發現他身上也有缺點,並且想幫助他克服。
吉里安諾堅持認為至少要從他們搶奪來的東西中拿出一半分給窮人,皮肖塔則對他說:「你可以很富有,你也可以受人愛戴。你認為西西里人會揭竿而起,在你的旗幟下進行一場反對羅馬的戰爭。他們絕對不會。他們接受你給的錢,他們會喜歡你;你需要庇護的時候,他們會把你藏起來;他們絕對不會背叛你。但是他們的內心是不想革命的。」
皮肖塔討厭唐·克羅切和基督教民主黨的花言巧語。他反對鎮壓西西里的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組織。當吉里安諾希望得到基督教民主黨政府赦免的時候,皮肖塔說:「他們永遠不會赦免你。唐·克羅切決不會讓你擁有權力。我們的命運是用錢買通一條脫離土匪的道路,否則我們總有一天就會像土匪那樣死去。那樣的死法也不壞,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可是吉里安諾沒有聽他的,這終於引起皮肖塔的反感,從而暗暗滋生了叛逆之心。
吉里安諾一直是個有信仰的人,而且很單純,這一點皮肖塔看得很清楚。皮肖塔知道,盧卡上校和特種部隊的出現,就意味著他們的末日來臨。他們縱然可能有過一百次的勝利,但是只要有一次重大失敗就會給他們帶來滅頂之災。就像在查理大帝傳說中的羅蘭和奧利維爭吵一樣,吉里安諾和皮肖塔之間也發生了爭吵,吉里安諾堅持他的英雄主義,而且非常固執。皮肖塔覺得自己很像奧利維,不斷地懇求羅蘭吹響號角。
在吉里安諾愛上尤斯蒂娜並和她結婚的時候,皮肖塔意識到他和吉里安諾的命運將會有天壤之別。吉里安諾將逃往美國,有妻子有兒女,可是他皮肖塔將永遠成為一個亡命之徒。他不可能活得很長;一顆子彈或他的肺病都會使他一命嗚呼。那就是他的命運。他永遠不可能生活在美國。
最讓皮肖塔擔心的是,吉里安諾得到了一個年輕姑娘的愛情和溫情,但卻變成了一個更為兇殘的土匪。他以前只是把憲兵抓起來,現在卻要把他們殺掉。他在蜜月期間處決了帕薩藤珀。他對他所懷疑的告密者從不心慈手軟。皮肖塔感到恐懼的是,這些年來他一直熱愛並且保衛的這個人有可能與他反目。他擔心如果他最近做的一些事被吉里安諾知道了,他也可能被處決。
在過去三年中,唐·克羅切仔細研究了吉里安諾和皮肖塔之間的關係。對於他的帝國計劃來說,他們是唯一的危險。他們是他統治西西里的唯一障礙。他原本以為可以把吉里安諾和他的隊伍變成友中友的武裝。他曾經派赫克特·阿多尼斯對吉里安諾進行試探。他的意思很明確。圖里·吉里安諾將成為偉大的武士,而唐·克羅切則成為偉大的政治活動家。但是,這樣吉里安諾就必須屈膝,他不肯這樣做。他有自己的理想,他要幫助窮人,要使西西里獲得自由,要鬆開羅馬強加於他們的枷鎖。這是唐·克羅切無法理解的。
從1943年到1947年,吉里安諾的命運之星處於上升時期。克羅切仍然忙於把友中友打造成一支統一的力量。黑手黨還沒有從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的摧殘中恢復元氣。所以他對吉里安諾的力量採取了懷柔政策,誘使他和基督教民主黨結盟。與此同時他重振黑手黨,等待時機東山再起。他的第一招就是策劃了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殺,讓吉里安諾背上黑鍋。這是他的傑作,可是他又不能把功勞記在他自己的名下。這一招使羅馬政府赦免吉里安諾、支持他在西西里競選的任何可能性都化成了泡影。這一招也使吉里安諾的「西西里人民英雄」的名聲沾染了永久性的污點。吉里安諾處決六名黑手黨頭領的時候,唐·克羅切已經別無選擇。友中友和吉里安諾的武裝不得不一決雌雄。
於是唐·克羅切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皮肖塔身上。皮肖塔很聰明,但只是年輕人的那種聰明——也就是說,他沒有充分認識到,最好的人心裡也有潛在的恐怖與邪惡。皮肖塔已品嘗到外部世界的果實和誘惑。吉里安諾對金錢嗤之以鼻,而皮肖塔卻喜歡金錢帶來的回報。雖然吉里安諾的犯罪活動給他帶來數十億里拉的錢財,可是他自己連一個子兒也沒有拿。他把自己分得的那一部分錢財都給了窮人,也有一些用於養活自己的家人。
但是唐·克羅切注意到,皮肖塔穿的是巴勒莫裁剪最得體的服裝,去的是費用最昂貴的妓院。皮肖塔家的生活比吉里安諾家的好得多。唐·克羅切還了解到,皮肖塔用假名字在巴勒莫多家銀行里存了錢,還採取了一些只有渴望生存的人才會採取的措施,比如擁有三個不同名字的假證件,此外在特拉帕尼還有一處安全屋。唐·克羅切知道這些都是他背著吉里安諾乾的,因此他等待皮肖塔主動造訪。因為皮肖塔知道克羅切會興致盎然、歡欣鼓舞地迎接他,當然也十分謹慎,深謀遠略。克羅切由武裝保鏢簇擁著,此外他還提醒盧卡上校和韋拉爾迪警督,如果一切正常,就準備開一次會議。如果情況不妙,如果他對皮肖塔的判斷是錯誤的,如果這是一個吉里安諾刺殺他的陰謀,那麼阿斯帕努·皮肖塔就將有來無回。
皮肖塔同意交出武器,隨即被領去見唐·克羅切。他並不害怕,因為幾天前他剛為這位龍頭老大幹了一件大事——他告誡說吉里安諾準備襲擊他那家飯店。
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唐·克羅切的手下人事先準備了一桌酒菜,克羅切像個老派鄉紳似的,給皮肖塔的盤子裡加菜,還往他的杯子裡倒酒。
「好日子到頭了,」唐·克羅切說,「現在,你我都必須非常認真。到了決定我們命運而作決策的時候了。我希望你能夠聽一聽我要說的話。」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難處,」皮肖塔對他說,「不過我知道,為了避免受到傷害,我必須非常狡猾。」
「你難道不希望移民?」克羅切問道,「你可以和吉里安諾一起去美國。那裡的酒不如我們的好,橄欖油稀得像水,而且他們還有電椅,不管怎麼說,他們不像我們政府這麼文明。你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莽撞。但是那兒的生活倒真不賴。」
皮肖塔笑起來。「我到美國去幹什麼呢?我還是在這兒碰碰運氣吧。吉里安諾一走,他們就不會到處追捕我了,而且山又那麼大。」
克羅切關切地問:「你肺部的毛病還沒好?還在吃藥嗎?」
「是的,」皮肖塔回答說,「這不是問題。我的肺病絕對不會讓我喪命。」他對著唐·克羅切咧嘴一笑。
「我們一起談談西西里人吧,」唐·克羅切嚴肅地說,「我們小時候,我們年輕的時候,熱愛我們的朋友,慷慨地對待他們,原諒他們的錯誤,這些都是很自然的。每一天都很新鮮。我們愉快地期待未來,毫無畏懼之心。世界本身並沒有那麼危險;那是一段歡樂的時光。可是我們長大了,要自食其力了,朋友的情誼就不那麼容易維繫下去。我們必須隨時保持警惕。我們的長輩不再照顧我們,我們也不再對兒時簡單的樂趣感到滿足。我們開始有了自豪感——我們希望成為了不起的人、有權的人或者有錢的人,或者只是為了使自己免遭不幸。我知道你非常熱愛圖里·吉里安諾,可是現在你必須問問自己,這樣的愛要付出什麼代價?經過這麼多年,這樣的愛是否還存在?是不是只存在於記憶之中?」他等待皮肖塔作出回答。可是皮肖塔看著他,臉像卡馬拉塔山上的岩石那樣冷酷,那樣蒼白。因為皮肖塔的臉突然變得煞白。
唐·克羅切繼續說:「我不能讓吉里安諾活著或者逃跑。如果你繼續對他保持忠誠,那麼你也是我的敵人。要知道這一點。吉里安諾走了之後,沒有我的保護,你在西西里是無法生存的。」
皮肖塔說:「圖裡的遺囑在美國,在他朋友手上,很安全。如果你殺了他,那份遺囑將被公之於世,政府就會垮台。新政府可能迫使你回到自己的維拉巴的農場,或者比這個更糟。」
這位龍頭老大咯咯笑起來,接著便是哈哈大笑。他不屑地說:「你看過那份有名的遺囑沒有?」
「看過。」皮肖塔回答說,不過他對克羅切剛才的反應大惑不解。
「我沒有看過,」克羅切說,「但是我決定採取行動,就當這個東西根本不存在。」
皮肖塔說:「你要我背叛吉里安諾。你怎麼會認為有這種可能呢?」
唐·克羅切笑了笑。「你把襲擊我那家飯店的事告訴了我。這難道是出於對他的友誼?」
「我那是為了吉里安諾,不是為了你,」皮肖塔說,「圖里已經失去了理智。他打算除掉你。我知道,一旦你不在了,我們就都沒有希望了。管它什麼遺囑不遺囑的,不把我們全部幹掉,友中友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幾天之前他就可以出國,可是他遲遲不走,他想報仇,想除掉你。我來赴會是想和你做出一些安排。吉里安諾將在隨後幾天離開這個國家。他不會再和你作對了。讓他走吧。」
唐·克羅切的身子離開飯桌,向後靠在椅子上,呷了一口酒。「你太幼稚了,」他說,「我們已經到了歷史的終結點。吉里安諾這個人太危險,不能讓他活著。但是我不能殺他。我還要在西西里生活下去——我不能殺掉這個島上的大英雄。這是我必須做的,但又不能去做。熱愛吉里安諾的人太多了。他的許許多多追隨者會為他的死報仇的。這件事必須讓警察去做。所以必須作出這樣的安排。你是唯一能把吉里安諾帶進陷阱的人。」他稍事停頓,接著又故意說,「你那個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你可以和它一起走向滅亡,你也可以走出那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來生活。」
皮肖塔說:「我可以得到基督的助佑。但是如果別人知道是我背叛了吉里安諾,我就死到臨頭了。」
「你只要把你們下次見面的地點告訴我就行了,」唐·克羅切說,「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我會和盧卡上校、韋拉爾迪警督作出安排。其他的事情由他們去干。」他停頓了一會兒,「吉里安諾已經變了。他已經不再是你兒時的夥伴,不再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是一個只顧自己的人。所以現在你必須作出選擇。」
在7月5日晚上返回卡斯特爾維特拉諾之前,皮肖塔就對唐·克羅切作出了承諾。他把他下一次和吉里安諾見面的地點告訴了他,而且他知道克羅切會告訴盧卡上校和韋拉爾迪警督的。他沒有說他們的見面地點在祖·佩皮諾的家裡,只說是在卡斯特爾維特拉諾鎮。他還告誡他們要小心,因為吉里安諾對陷阱有第六感覺。
皮肖塔來到祖·佩皮諾家的時候,老車夫對他的態度非常冷淡。皮肖塔心想老人是否對他起了疑心。他肯定已經注意到小鎮上警察的異常活動,並根據西西里人準確的想像力進行正確的推理。
一時之下,皮肖塔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的痛苦。接著他焦慮不安地想,如果吉里安諾的母親知道是她寵愛的阿斯帕努出賣了她兒子會怎麼樣?如果有一天她站在他面前對他的臉吐一口唾沫,並且罵他是叛徒和兇手怎麼辦?他們曾經淚流滿面地相互擁抱,他曾經發誓要保護她的兒子,現在卻陰險地背叛了她。這時候他想到了殺死這個老人,也想到了自殺。
祖·佩皮諾說:「如果你是來找圖裡的,他來過,但是又走了。」他很可憐皮肖塔;這個人的臉色蒼白,好像氣接不上來。「你要不要來一點茴香酒?」
皮肖塔搖了搖頭,轉身準備離開。老人說:「要當心,鎮上全是警察。」
皮肖塔感覺到一陣恐怖。他真是個傻瓜,沒有想到吉里安諾會嗅出這是個陷阱。如果現在吉里安諾發現他是個叛徒怎麼辦?
皮肖塔從房子裡跑出來,在鎮上轉了一圈,走上通往他們的備用接頭地點——在古城堡遺址塞利農特的衛城塞利努斯——的鄉間小道。
在夏日的月光下,這座希臘古城的遺址發出慘澹的白光。吉里安諾坐在已經倒塌的神廟石階上,幻想著去美國的事情。
他感到極度的哀傷。昔日的夢想已經消失。他曾經對自己的前途和西西里的未來充滿了希望。他曾經篤信自己命大。有那麼多人熱愛他,他們曾經為他祝福,可是現在他似乎覺得他們在詛咒他。他有一種眾叛親離的感覺。但是他仍然有阿斯帕努·皮肖塔。有朝一日,他們倆會重振旗鼓,找回昔日的熱愛和夢想。畢竟剛開始的時候也只有他們倆。
月亮躲進了雲層。古城遺址籠罩在黑暗之中;這片廢墟就像畫在黑色畫布上的枯骨。在一片黑暗中傳來小石塊和泥土的窸窣聲。吉里安諾身體向後一滾,滾到兩個大理石石柱之間,用衝鋒手槍做好射擊準備。月亮從雲層後面靜靜地爬了出來,這時他看見阿斯帕努·皮肖塔站在通向衛城那條寬寬的遺址大道上。
皮肖塔沿著石子路慢慢走過來,兩眼四下里搜索,輕聲喊著圖裡的名字。隱藏在神廟石柱後面的吉里安諾等皮肖塔走過去,才走到他身後,像兒時玩遊戲似的說:「阿斯帕努,我又贏了。」皮肖塔急忙轉過身,嚇得魂不附體,這使吉里安諾感到驚訝。
吉里安諾在石階上坐下,把槍放在一邊說:「過來坐一會兒。你一定累壞了。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這樣促膝談心了。」
皮肖塔說:「我們可以到馬扎拉德瓦洛那邊去談,在那兒比較安全。」
吉里安諾對他說:「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如果不好好休息,你又會吐血的。來吧,到我身邊坐下。」吉里安諾在最上面一層石階上坐下。
他看見皮肖塔把槍取下,以為他要把它放在一邊。他站起來,伸出手想拉他一把。這時他突然發現他的朋友正壓低槍口對著他。他怔住了。這是他七年來第一次感到措手不及。
皮肖塔心裡很害怕,就怕吉里安諾問他。他會問:「阿斯帕努,我們的隊伍里誰是猶大?阿斯帕努,是誰給克羅切通風報信的?阿斯帕努,是誰把警察引到卡斯特爾維特拉諾的?阿斯帕努,你為什麼要和唐·克羅切見面?」他最怕的還是吉里安諾會說:「阿斯帕努,你是我的兄弟。」促使皮肖塔扣動扳機的正是他的這種恐懼心理。
一梭子子彈打掉了吉里安諾一隻手,還在他身上穿了許多窟窿。皮肖塔不由得對自己的行動感到毛骨悚然,他等著吉里安諾倒下。吉里安諾非但沒有倒下,反而慢慢地走下台階,血順著傷口直往下淌。內心充滿無名恐懼的皮肖塔掉頭就跑,他還看見吉里安諾跟在後面追趕,接著看見他栽倒在地上。
已經垂死的吉里安諾以為自己還在跑。他大腦里被打壞的神經出現紊亂,想到的是七年前他和阿斯帕努在大山里跑動的情景,清澈的水從古羅馬的蓄水池裡涓涓流出,奇異的花草發出醉人的香氣,他們從鎖在神龕里的聖人雕像前跑過,他就像今天夜裡一樣大聲喊道:「阿斯帕努,我相信……」相信自己幸福的命運,相信朋友對他真摯的愛。可是仁慈的死神向他傳達了一個信息:他遭到了朋友的背叛和最終的失敗。他在夢幻中死去。
阿斯帕努·皮肖塔撒腿就跑。他穿過原野,跑到通向卡斯特爾維特拉諾的路上。他用自己的特別通行證與盧卡上校和韋拉爾迪警督取得聯繫。他們放出消息說吉里安諾中了埋伏,被佩倫茲上尉開槍擊斃。
1950年7月5日上午,瑪麗亞·隆巴爾多·吉里安諾起了個大早。她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她丈夫下樓去開門。接著他回到臥室,告訴她說他得出去一下,也許要去一整天。她從窗戶往外看了看,見他上了祖·佩皮諾那輛車身和車輪上都畫著色彩艷麗的傳說故事的驢車。他們是不是有了圖裡的消息?他是不是已經逃到了美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她覺得自己的焦慮正變成恐懼,而且過去七年她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她感到坐立不安。她把房間收拾完之後,又把當天要吃的蔬菜做好,然後打開門,向街上看了看。
她看見貝拉大街上一個鄰居也沒有,也沒有在街上玩耍的孩子。許多男人都被關進了監獄,因為他們被懷疑與吉里安諾一伙人串通。婦女們都非常害怕,不敢讓孩子們到街上去玩。貝拉大街兩頭都有憲兵小分隊把守。肩上挎著槍的士兵在大街上來回巡邏。她看見屋頂上也有士兵。不少房子前面停著軍用吉普車。一輛裝甲車封鎖了貝拉大街靠近貝蘭伯兵營的出口。蒙特萊普雷鎮駐紮了盧卡上校手下的兩千人。他們把鎮上的人看成敵人,騷擾婦女,恐嚇兒童,折磨沒有被抓進監獄的男人。這些士兵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殺死她兒子。但是他已經飛到美國去了。他將獲得自由,等到時機成熟,她和她丈夫將前往美國與他團聚。他們會生活在自由之中,無憂無慮。
她回到屋裡,給自己找點活干。她走到後陽台,朝山上看去。吉里安諾曾經在山上用望遠鏡看著這幢房子。以前她一直覺得他就在那裡;可是現在她已經沒有這種感覺了。他肯定已經到了美國。
這時突然響起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她更加心驚肉跳,動彈不得。她慢慢地走過去把門打開。她首先見到的是赫克特·阿多尼斯,他的那副模樣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他沒有刮鬍子,頭髮亂蓬蓬的,也沒有打領帶。他的襯衫沒有熨燙,衣領上一層積垢。但是她注意到,最明顯的是他臉上的尊嚴已蕩然無存,只有無助的悲痛。他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哭起來。
他一進屋就說:「不要這樣,瑪麗亞,我求你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年輕的憲兵中尉。瑪麗亞·隆巴爾多朝他們身後的大街看了一眼。他們家門口停著三輛黑色汽車,開車的人都是憲兵。大門兩邊還有幾個全副武裝的人。
憲兵中尉年紀很輕,紅紅的面頰。他脫下帽子,把它夾在胳膊下面。「你是瑪麗亞·隆巴爾多·吉里安諾?」他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問道。聽口音他是北方人,托斯卡納地區的。
瑪麗亞·隆巴爾多回答說是。她的聲音嘶啞,充滿了絕望。她覺得口乾舌燥。
「請你和我到卡斯特爾維特拉諾走一趟,」中尉說道,「我有一輛車在等你。你這位朋友將陪我們一起去。當然,這要看你願不願意。」
瑪麗亞·隆巴爾多的眼睛睜得老大。她以比較堅定的語氣說:「什麼原因呢?我對卡斯特爾維特拉諾一點也不熟,那裡也沒有我認識的人。」
中尉的語氣比較緩和,稍事猶豫後才說:「那裡有一個人,我們希望你去識別一下。我們認為他是你的兒子。」
「不會是我兒子。他從來不到卡斯特爾維特拉諾去,」瑪麗亞·隆巴爾多說,「他是不是死了?」
「是的。」中尉回答說。
瑪麗亞·隆巴爾多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起來,一下跪倒在地上。「我兒子從來不到卡斯特爾維特拉諾去。」她說道。赫克特·阿多尼斯走上前來,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一定要去,」他說,「也許這是他使用的計謀。他以前也這樣做過。」
「不,」她說,「我不去,我不去。」
那個憲兵中尉說:「你丈夫在家嗎?我們可以帶他去。」
瑪麗亞·隆巴爾多這才想起來今天一大早祖·佩皮諾就把她丈夫叫走了。她記得當時看見那輛漆得很鮮亮的驢車後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等一下。」說著她走進自己的臥室,換了一條黑裙子,又在頭上扎了一塊黑頭巾。中尉替她把門打開。她朝街上走去。到處是武裝的士兵。她看了看貝拉大街和廣場交接的一端。在七月耀眼的陽光下,她眼前清楚地浮現出七年前圖里和阿斯帕努趕著毛驢去配種的情景。就在這一天他殺了人,成了一個土匪。她哭起來,中尉攙著她上了一輛正在等候的黑色汽車。赫克特·阿多尼斯上車後在她身邊坐下。汽車從一個個沉默的憲兵小分隊中間穿過。她把臉靠在赫克特·阿多尼斯肩上,已經不哭了。但她內心對下車後可能看到的情景感到十分恐懼。
圖里·吉里安諾的屍體在院子裡放了三個鐘頭。他似乎睡著了。他的臉向下,朝著左邊,一條腿屈著,整個身體趴在那裡。他的白色襯衣幾乎成了猩紅色。在被打斷的手臂旁是一支衝鋒手槍。來自巴勒莫和羅馬的報社攝影師已經到場。《生活》雜誌的一位攝影師正在抓拍佩倫茲上尉的照片。這張照片發表時將附如下文字:他擊斃了大名鼎鼎的吉里安諾。照片上的佩倫茲上尉面目和善而憂傷,還有一點迷茫。他戴著一頂帽子,看上去不像憲兵,倒像個和藹可親的雜貨店老闆。
但是,圖里·吉里安諾的照片將出現在全世界的報紙上。他向外伸出的一隻手上戴著從公爵夫人手上搶來的祖母綠戒指。他的腰上扎著雕有鷹獅圖案的金扣腰帶。他的身體下面是一攤血。
在瑪麗亞·隆巴爾多到達之前,屍體被運到鎮上的殯儀館,放在一張巨大的橢圓形大理石石板上。殯儀館是這個柏樹環繞的墓地的一部分。他們把瑪麗亞·隆巴爾多帶到這個地方,安排她在一張長條石凳上坐下。他們在等待上校和上尉的到來,因為這兩個人此刻正在附近的塞利努斯大飯店參加慶功午宴。看見這麼多的新聞記者、看稀奇的鎮上人以及維持秩序的憲兵,瑪麗亞·隆巴爾多又開始哭了。赫克特·阿多尼斯在一旁儘量安慰她。
他們終於把她帶進了殯儀館。橢圓形石板四周聚集了一些官員,正在提出種種問題。她抬起眼皮,看見了圖裡的臉。
他以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年輕。他看起來就像小時候和阿斯帕努玩耍了一整天之後特別累的樣子。他的臉上沒有疤痕,只是前額上有點髒,那是剛才躺在小院子的時候蹭上的泥土。
眼前的事實使她清醒了。她開始回答問題。「是的,」她說道,「這是我兒子圖裡,我二十七年前生下了他。是的,我可以認出他來。」官員們還在和她談話,讓她在文件上簽字,可是她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她沒有看見簇擁在四周的人群,沒有聽見新聞記者的叫喊,也沒有看見因想拍照而與憲兵發生衝突的攝影記者。
她吻了吻圖里那與灰色紋路的大理石一樣蒼白的額頭,又吻了吻他那紫黑的嘴唇,還有那隻被子彈打爛的手。她沉浸在悲痛之中。「哦,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她呼喊著,「你死得好慘哪!」
接著她暈了過去。現場的醫生給她打了一針,她甦醒過來,一定要到發現兒子屍體的院子去看一看。到了那裡之後,她跪在地上,吻了吻地上的那攤血跡。
她被送回蒙特萊普雷的家裡之後,發現丈夫正在等她。這時候她才知道,殺害兒子的兇手竟然是她所寵愛的阿斯帕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