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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1950年,圖里·吉里安諾 /1950年,麥可·柯里昂 第二十五章

2024-09-26 10:56:19 作者: 馬里奧·普佐

  麥可突然從酣睡中驚醒,就像拼命從深坑裡掙扎著往外爬似的。臥室里一片漆黑;木條百葉窗是他拉上的,擋住了外面慘澹的月光。四周靜謐無聲,只有他怦怦的心跳在打破這怪異的靜謐。他可以感覺到臥室里還有一個人。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覺得附近的地板上似乎有個黑乎乎的東西。他伸手打開床頭燈。原來是那顆從黑聖母雕像上砍下的頭。他想它是從桌上掉下來的,是它掉在地板上的聲音把他驚醒的。他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門口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把目光轉向門口,在昏暗的橙黃色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他看見了阿斯帕努·皮肖塔那張黝黑瘦削的臉。

  他背靠著門坐在地板上。那張帶小鬍子的嘴巴正得意洋洋地笑著,好像在說:你的保鏢們不過如此,你住處的保安也不過如此而已。

  麥可看了看床頭柜上的手錶。凌晨三點。「你的活動時間很奇怪——你在等什麼呢?」他問道。他翻身下床,迅速穿上衣服,然後打開百葉窗。月光照進房間,像幽靈似的忽隱忽現。「你剛才怎麼不把我叫醒?」

  皮肖塔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就像蛇昂起頭準備攻擊一樣。「我喜歡看著別人睡覺。有時候他們在睡夢中會大聲說出自己的秘密。」

  「我從來就不泄密,」麥可說,「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會。」他走到外面的露台上,遞了一支香菸給皮肖塔。他們一同抽起煙來。麥可可以聽見皮肖塔的胸腔發出咯咯的聲音,因為他在抑制自己的咳嗽。在月光下他的臉色很難看,瘦得就像骷髏。

  一陣沉默之後,皮肖塔說:「你拿到那份遺囑了嗎?」

  「拿到了。」麥可說。

  皮肖塔嘆了口氣。「在這個世界上,圖里最相信的人就是我——他連命都託付給我了。現在能找到他的人只有我。但是那本證據他卻沒有託付給我。那東西在不在你手上?」

  

  麥可有些猶豫。皮肖塔大笑起來。「你跟圖里一個樣。」他說道。

  「那份遺囑現在在美國,」麥可說,「在我父親手上,很安全。」他不想讓皮肖塔知道那東西正在被送往突尼西亞的路上,因為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接下來的問題麥可實在不想問。皮肖塔如此神秘兮兮地來找他,只能有一個理由。他冒險躲過別墅四周的保鏢,只能有一個理由;抑或是他們允許他進來的?這只能說明吉里安諾即將出現。「吉里安諾什麼時候來?」他問道。

  「明天晚上,」皮肖塔回答說,「不過不是在這裡。」

  「為什麼呢?」麥可問道,「這裡很安全。」

  皮肖塔笑著說:「可是我闖進來了,不是嗎?」

  這是事實,麥可感到惱火。他再次懷疑是唐·多梅尼克有令在先,所以保鏢把他放了進來,也許是他親自把他帶進來的。「這件事還是由吉里安諾本人來決定吧。」他說。

  「不,」皮肖塔說,「我必須為他作出決定。你向他的家人保證他的安全。但是唐·克羅切知道你在這裡,韋拉爾迪警督也知道。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線。你為吉里安諾制訂的是什麼計劃?結婚慶典?生日宴會?還是葬禮?你要對我們說的是什麼昏話?你以為我們西西里人都是蠢驢?」他說話的語氣咄咄逼人。

  「我不打算把我的營救計劃透露給你,」麥可說,「相不相信我,悉聽尊便。告訴我你要帶吉里安諾去哪兒,我就到那裡去接他。如果不告訴我,那我明天晚上就安全返回美國,讓你和吉里安諾繼續東躲西藏吧。」

  皮肖塔哈哈一笑,接著說:「說起話來真像西西里人。你在這裡幾年沒有白過。」他嘆了口氣,「我認為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他說,「將近七年的游擊和奔命、不斷被出賣和不斷的殺戮。不過我們曾經是蒙特萊普雷之王,圖里和我——我們都有過很多輝煌。他是為窮人,而我是為自己。開始我根本不相信,在我們占山為王的第二年,他以實際行動向我和我們所有的人證明了這一點。別忘了,我是他的副手,他的表弟,是他最信任的人。我扎的皮帶和他的一樣,也有金帶扣;這皮帶還是他給我的呢。但是,我在帕爾蒂尼科誘姦了一個年輕的農家姑娘,把她肚子搞大了。她父親找到吉里安諾告了我一狀。你知道圖里幹了什麼?他把我綁在樹上用鞭子抽。當然不是當著那個農民或我們其他人的面。他絕對不會讓我在他們面前出醜。這是我倆的秘密。但我知道,如果我下次再違抗他的命令,他一定會宰了我。這就是我們的圖裡。」他把顫悠悠的手舉到嘴邊。在暗淡的月光下,他的小鬍子微微發亮,就像一小段黑色的骨頭。

  麥可思忖,這麼奇怪的事情,他告訴我幹什麼?

  他們回到臥室後,麥可拉上百葉窗。皮肖塔從地板上撿起那顆被砍下的黑聖母的頭,然後遞給麥可。「我把這個扔在地板上來叫醒你,」他說,「那份遺囑原本就放在這裡面,是嗎?」

  「是的。」麥可說。

  皮肖塔的臉上顯出萎靡的神情。「瑪麗亞·隆巴爾多對我撒了謊。我問她那個東西在不在她那裡,她說不在。接著她又當著我的面把它交給你。」他苦笑了一下,「對她來說,我一直像她的兒子。」他頓了頓,接著說,「我也一直把他看成自己的母親。」

  皮肖塔又要了一支香菸。床頭柜上的酒瓶里還剩了一些酒。麥可為他倆各倒了一杯,皮肖塔滿懷感激地把酒喝下。「謝謝你了,」他說,「現在我們必須干正事了。我將在卡斯特爾維特拉諾鎮郊外把吉里安諾交給你。你要乘坐敞篷車,這便於我認出你來,直接從特拉帕尼的公路開過來。我將在我選擇的地點攔住你。如果有危險,你就戴上帽子,那樣我們就不會出現。時間定在破曉時分。你覺得能趕上嗎?」

  「能,」麥可回答說,「現在是萬事俱備。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昨天斯特凡·安多里尼沒有如期和阿多尼斯教授見面。教授很擔心。」

  皮肖塔第一次感到驚訝。接著他聳聳肩說:「那個小矮子是個喪門星。現在我們暫時告別,明天拂曉再見。」他抓住邁克的手握了握。

  麥可有些衝動地說:「跟我們一起到美國去吧。」

  皮肖塔搖了搖頭說:「我一直生活在西西里,我喜歡自己的生活。所以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西西里。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說來也怪,麥可竟被這番話感動了。即使他對皮肖塔不大了解,但他意識到要想讓這個人離開西西里的土地和大山是不可能的。這個人太兇狠殘忍,太嗜血成性。無論他的膚色,還是他的聲音,都是徹頭徹尾的西西里人。他永遠不可能相信一個陌生的國度。

  「我送你出大門吧。」麥可說。

  「不用了,」皮肖塔說,「我們這個短暫的見面必須保密。」

  皮肖塔走後,麥可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拂曉也無法入眠。他終於要和圖里·吉里安諾見面了,他們要一起去美國。他心下思忖,不知這個吉里安諾是什麼樣的人。他是傳說中的那樣嗎?真的那麼了不起?控制著這個島、影響了一個國家?他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百葉窗。終於破曉了。他看見太陽正冉冉升起,在海面上鋪起一條金光大道,一艘摩托艇正沿著這道金光朝碼頭疾駛而來。他迅速跑出別墅,沖向海灘,去迎接彼得·克萊門扎。

  他們共進早餐時,麥可把皮肖塔的造訪告訴了他。對皮肖塔能自由出入戒備森嚴的別墅,克萊門紮好像並不感到驚訝。

  整個早上他們都在制訂與吉里安諾見面的計劃。也許有密探正監視著別墅中不同尋常的活動,一個車隊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麥可無疑也處於他們的密切監視之下。確實,韋拉爾迪的西西里警察是不會來干涉的,但誰知道又會有什麼背信棄義的行動呢?

  計劃定完後,他們就吃午餐,隨後麥可回房午休。他想為漫長的夜晚保持充沛的精力。彼得·克萊門扎有一大堆事務要處理——給他的手下人下達命令、安排運輸問題,還要把返回的事向他哥哥唐·多梅尼克作簡要匯報。

  麥可拉上臥室的百葉窗,而後在床上躺下。他的身體僵硬,根本睡不著。在此後二十四小時中,可能會發生很多可怕的事。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接著他做了一個夢:他回到了長島的家中,他的母親和父親在門口等著他,他的長期流亡生活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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