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4-09-26 10:56:12
作者: 馬里奧·普佐
1949年的復活節那天早晨,天氣晴好。西西里像是蓋上了一塊鮮花地毯,擺在巴勒莫建築物陽台上的大盆里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人行道的縫隙中也有紅色、藍色和白色的花朵。就連老教堂兩側的人行道也不例外。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們正前往巴勒莫大教堂參加九點鐘的大彌撒,屆時紅衣主教將親自分發聖餐。附近四鄉八鎮的農民都來了。他們身穿黑色喪服,帶著妻子和孩子,用典型的復活節早晨的問候語與他們見到的人打招呼:「基督復活了。」圖里·吉里安諾以同樣傳統的方式作出回應:「讚頌主的聖名。」
吉里安諾和他的手下頭一天晚上就潛入了巴勒莫。他們穿著黑衣,一副樸素的農民打扮,不過他們的上衣寬鬆而肥大,因為每個人身上都帶著衝鋒手槍。吉里安諾對巴勒莫的街道了如指掌。在六年的土匪生涯中,他經常潛入這座城市,指揮綁架有錢的貴族,或者在有點名氣的餐廳用餐,然後把挑釁的字條壓在盤子下面。
吉里安諾進城從來沒遇到過危險。他在街上行走的時候,卡尼奧·西爾韋斯特羅下士始終不離左右。在他前面大約二十步開外的地方有兩個人,街對面有四個人,此外離他身後二十步還有一個二人小組。如果憲兵攔住吉里安諾要他出示證件,就會很自然地成為這些人的目標,遭到這些人毫不留情的槍擊。只要他走進一家餐館,他的保鏢們就會占據其他的餐桌,把整個餐廳擠得滿滿的。
這天早晨,吉里安諾帶了五十個人進城,其中包括阿斯帕努·皮肖塔、下士和泰拉諾瓦;帕薩藤珀和斯特凡·安多里尼留守。當吉里安諾和皮肖塔進入大教堂的時候,他手下的四十個人也跟了進去。下士和泰拉諾瓦等十人在教堂後面的幾輛用於撤離的車上。
主持彌撒的紅衣主教身穿白底帶金色條紋的法袍,脖子上掛著一枚大十字架。他悅耳的嗓音讓教堂充滿了不可褻瀆的神聖氛圍。大教堂里有基督和聖母的大型雕像。吉里安諾用手指在刻有基督愛心的聖水盆里蘸了蘸。他跪下的時候,看見教堂那巨大的穹隆以及沿牆擺放的一排排玫瑰紅色的還願蠟燭,燭光照亮了諸聖徒的雕像。
吉里安諾的人在離祭壇較近的地方沿牆邊散開。座位上坐滿了虔誠的信眾,農村人穿著黑衣服,城裡人則穿著節日盛裝。吉里安諾突然發現身邊的聖母與眾使徒的雕像,不禁對它的精美感嘆不已。
修士和祭壇助手在吟唱,信眾們低聲回應著,祭壇上奇異的亞熱帶花卉釋放著芳香,求取聖餐者無比虔誠,吉里安諾深深地被此情此景觸動。他上次參加彌撒活動是五年前的復活節早晨,那時理髮匠弗里塞拉背叛了他。現在這個復活節的早晨,他感到失落和害怕。他不止一次對即將被處死的敵人說:「我以上帝和西西里的名義處決你們。」然後等他們低聲向上帝祈禱,祈禱詞跟他現在聽到的一樣。在短暫的瞬間,他真希望自己能讓他們像基督一樣復活,是他把他們打入了永恆的黑暗深淵,他希望自己能把他們解救出來。這個復活節的早晨,他也許不得不讓紅衣主教加入他們的行列。這個主教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不僅欺騙了他,而且背叛了他,成了他的敵人。在這座大教堂里,他的彌撒做得再動聽也沒有意義了。現在就讓紅衣主教向上帝懺悔是否不合時宜?難道紅衣主教就不會威風掃地嗎?他會放下架子對吉里安諾坦白自己的背叛行為嗎?
彌撒活動已接近尾聲;虔誠的信徒紛紛走向祭壇的護欄接受聖餐。吉里安諾的幾個手下正跪在靠牆的地方接受聖餐,因為前一天他們在修道院向曼弗雷迪院長做過懺悔,直到這次彌撒結束他們都是純潔的。
信眾們為基督的復活感到高興,也為自己洗清了罪過而感到高興。他們走出教堂,穿過廣場向大街走去。紅衣主教走到祭壇後邊,助手把大主教的錐形法冠給他戴上。法冠讓他的個子看上去似乎高了一英尺。法冠上精緻的黃金漩渦裝飾熠熠發光,照著他那張西西里人輪廓分明的面龐,人們感到的是他的權勢,而不是神聖。在一群修士的簇擁下,他開始前往教堂里的四個私人祈禱處進行傳統祈禱。
第一個祈禱處是羅傑國王一世的墓,第二個是弗里德里克皇帝二世的墓,第三個是亨利四世的墓,第四個是安葬著弗里德里克皇帝二世的皇后康斯坦齊婭骨灰的墓。這些陵墓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上面鑲著漂亮的馬賽克。此外還有一個單獨的祈禱處,那就是供奉著重達一千磅的聖羅沙利雕像的銀質神龕。聖羅沙利是巴勒莫的保護神,每逢她的聖日,巴勒莫人就抬著她的雕像在街上遊行。在這個神龕里安葬著巴勒莫的所有主教,紅衣主教辭世後也將安葬在這裡。這裡是他停留的第一站。就在他跪下祈禱的時候,吉里安諾和他率領的人把他和他的隨從團團圍住。吉里安諾的人還封鎖了神龕的所有通道,這樣就不可能有人去報警。
紅衣主教站起身正視他們。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皮肖塔。他想起了這張臉,但卻不是現在的模樣。現在這張臉屬於一個魔鬼,前來索取他的靈魂,在地獄炙烤他的肉體。吉里安諾說:「大人,你現在是我的俘虜。如果你照我說的做,就不會受到傷害。你將作為我的客人進山過復活節,我保證你在那裡能吃到跟宮殿裡一樣的美味佳肴。」
紅衣主教怒不可遏地說:「你竟敢率領武裝人員擅闖上帝的殿堂!」
吉里安諾哈哈笑起來。想到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他敬畏的情緒頓時一掃而光。「我敢幹的事還多著呢,」他回答說,「我還敢斥責你違背了自己神聖的諾言。你答應過要赦免我和我的人,可是你沒有信守這個諾言。現在你和教會要為此付出代價。」
紅衣主教搖搖頭。「我不會離開這個神聖的地方,」他說,「有膽量你就殺了我。這樣你就名揚世界了。」
「這樣的榮譽我早就有了,」吉里安諾說,「現在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會先殺掉這裡的修士,然後把你綁起來,把嘴塞上。如果你乖乖地跟我走,其他人都不會受到傷害。一個星期之後你就能回到這個教堂里來。」
紅衣主教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朝吉里安諾示意的那個神龕門口走去。這道門通向大教堂的後面,吉里安諾手下其他幾個人已經強行控制了主教的專用轎車和司機。
那輛黑色轎車裝飾著復活節花束,散熱器罩兩側插著教會的小旗。吉里安諾的人還徵用了其他知名人士的汽車。吉里安諾引導紅衣主教進入那輛黑色轎車,然後在主教身邊坐下。他的兩名手下跟著坐進轎車后座。阿斯帕努則坐到司機旁邊的座位上。隨後這個車隊就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車隊從憲兵巡邏隊旁邊開過的時候,憲兵還向他們敬禮。紅衣主教按吉里安諾的命令揮手表示謝意。在一段比較荒涼的路上,他讓主教下車。吉里安諾的另一撥人正帶著一副為紅衣主教準備的擔架在等著他們。他們丟下那些車輛和司機,全部遁入一片花海,消失在大山之中。
吉里安諾言而有信。在卡馬拉塔山的岩洞裡,紅衣主教吃到的東西跟他在宮殿裡吃的一樣好。那些土匪對他頗為畏懼,對他的神聖權威敬重有加,每端上一道菜,都要請他賜福。
義大利報紙紛紛表示極大的憤慨,而西西里民眾則是兩種情感交加:他們對褻瀆行為感到極度恐懼;但對憲兵遭到的羞辱感到幸災樂禍。但是他們感到最驕傲的是:吉里安諾,一個西西里人挫敗了羅馬。吉里安諾現在成了最「受尊敬的人」。
每個人都想知道:吉里安諾綁架紅衣主教想得到什麼?答案很簡單:一筆可觀的贖金。
聖教會畢竟是以守護生命為己任的,所以沒有屈從於吝嗇的貴族和富商的討價還價。教會立即支付了一億里拉的贖金。但是吉里安諾還有一個目的。
他對紅衣主教說:「我是個農民,沒有受過信徒的教育。但是我從來沒有違背過自己的諾言。而你,一個天主教會的紅衣主教,穿著法袍,戴著十字架,可是你卻像個異教徒摩爾人,對我說了謊。你的神職救不了你的命。」
主教頓覺雙膝發軟。
吉里安諾繼續說:「你的運氣很好。我請你來還有一個目的。」接著他讓紅衣主教看了他的遺囑。
現在紅衣主教知道自己已經逃過了一劫,他所受過的訓練告訴他,等著他的就是上帝的懲罰了。他感興趣的是這個遺囑中的文件,而不是吉里安諾對他的斥責。他看見自己寫給皮肖塔的字條之後,不由感到一陣怒氣,隨即在胸前畫起十字來。
吉里安諾說:「我親愛的紅衣主教,現在你已經知道這個文件了,回去告訴教會和特雷扎部長。你已經看見了證據,證明我有能力摧毀基督教民主黨政府。我的死將是你們最大的不幸。這份遺囑我將存放在一個你們得不到的安全地方。如果他們有任何人懷疑我,叫他們去問問唐·克羅切,看看我是怎樣對待自己的敵人的。」
紅衣主教被綁架一個星期之後,拉韋內拉離開了吉里安諾。
三年來,他都是從那個地道爬到她家去的。在她的床上,從她的身體、溫存和庇護中,他得到了享受。她從無怨言,除了想給他快樂,她別無所求。
可是,這天晚上的情況截然不同。他們做完愛之後,她說她要搬到佛羅倫斯一個親戚那裡去。「我的心太脆弱,」她告訴他說,「承受不了你面臨的危險。我夢見你在我眼前遭到槍殺。憲兵打死我丈夫的時候就像打死一隻牲口,就在自己家的房子前面。他們不斷地向他的身體開槍,把他打成了血淋淋的馬蜂窩。我夢見你也遭到了這樣的不幸。」她把他的頭拉向自己的胸脯說,「聽,聽聽我的心跳。」
他聽了。他聽見她的心在怦怦亂跳,一股憐愛之情油然而生。她豐滿的乳房下面的皮膚有點鹹味,那是她內心恐懼而沁出的汗的鹹味。她在哭泣。他撫摸著她濃密的黑髮。
「你以前從來沒有害怕過,」吉里安諾說,「什麼都沒有改變嘛。」
拉韋內拉使勁搖搖頭。「圖裡,你變得太魯莽了。你樹了很多敵,而且都是強敵。你的朋友都害怕你。只要有人敲門,你母親就嚇得臉色煞白。你不可能永遠逍遙。」
吉里安諾說:「但是我沒有變。」
拉韋內拉又開始哭泣。「啊,圖裡,你變了。你現在動不動就殺人。我不是說你很殘酷;你對死已經毫不在乎了。」
吉里安諾嘆了口氣。他看出她非常害怕,他感到一陣無法理解的悲傷。「這麼說你一定要走,」他說道,「我給你足夠的錢,這樣你就可以在佛羅倫斯生活。總有一天這一切都將過去。那時候就再不會有殺戮了。我有自己的計劃。我不會永遠當土匪。那時候我母親夜晚就能睡安穩覺。我們就能再次生活在一起。」
他看得出她不相信他。
第二天早晨他離開之前,他們再次雲雨了一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熱情瘋狂地在一起。
第二十三章
圖里·吉里安諾終於做了一件任何政治家和憲兵想做卻沒有做到的事情。他使義大利所有政黨為達成一個共同的目標聯合了起來:消滅圖里和他的武裝。
1949年7月,特雷扎部長向報界宣布要組建一支五千人的特種憲兵部隊,名稱是剿匪特種部隊,但他沒有專門提吉里安諾。報紙很快就指出這是政府狡猾的遮遮掩掩,因為它不希望造成吉里安諾是主要目標的印象。各報都興高采烈地表示支持,並稱讚執政的基督教民主黨採取這一有魄力的步驟。
全國的報紙對特雷扎組織這支五千人特種部隊的天才構想感到驚訝。這支部隊將全部由單身漢組成,這樣就不會留下寡婦,也不會留下任何可能成為威脅目標的家庭。這支部隊有突擊隊、傘兵、裝甲車、重武器,甚至還有飛機。窮得叮噹響的土匪們能抵擋這樣的部隊嗎?這支部隊將由義大利的二戰大英雄烏戈·盧卡上校指揮,他曾經與德國傳奇將軍隆美爾並肩作戰。報紙稱他是「義大利沙漠之狐」,擅長游擊戰,他的戰術和戰略會把初出茅廬的西西里鄉村青年圖里·吉里安諾打個措手不及。
報紙還用少量篇幅輕描淡寫地提到弗雷德里科·韋拉爾迪被任命為全西西里的警察局局長。對弗雷德里科·韋拉爾迪警督的歷史人們不甚了了,只知道他是特雷扎部長親自挑選來助盧卡上校一臂之力的。
就在一個月前,唐·克羅切、特雷扎部長和巴勒莫的紅衣主教舉行了一次重要會議。紅衣主教向他們說了吉里安諾的遺囑以及那些該死的證據。
特雷扎部長如坐針氈。必須在特種部隊完成使命之前,毀掉那些證據。他真希望自己能夠收回成命,暫停特種部隊的集結,但是他的政府受到左翼政黨的壓力,他們說政府在庇護吉里安諾。
對於唐·克羅切來說,那份遺囑不過使問題變得稍微複雜一點而已,絲毫沒有改變他的決心。他要除掉吉里安諾的決心早已下定:他的六個首領遭到殺害,他已經別無選擇。但是吉里安諾不能死在友中友或者他本人手上。吉里安諾是個響噹噹的英雄,即使對友中友來說,殺死他也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因為,這樣一來西西里人的仇恨就會集中到他們頭上。
唐·克羅切意識到,不管怎麼說,他都必須照顧到特雷扎的需要。畢竟他想扶持這個人來當義大利總理。他對部長說:「我們的事情必須這樣做。當然你也是被逼無奈。你必須緝拿吉里安諾。我保證能讓那些文件變成一堆廢紙,但是在這之前,你還要先讓他活著。」
部長憂心忡忡地點點頭。他按下內部通話系統的按鈕,以命令的口氣說:「讓那個警督進來。」幾秒鐘之後,一個高個子走進房間。他身材細長,一雙目光冷峻的藍眼睛。他的衣著很講究,還有一張貴族似的臉。
「這位是弗雷德里科·韋拉爾迪警督,」部長說,「我很快就要宣布由他擔任西西里安全警察的首腦。他將與派到西西里的部隊負責人進行協調。」他分別把兩個人介紹給對方,並對韋拉爾迪解釋了那份遺囑及其對基督教民主黨政府的威脅。
「我親愛的警督,」部長說,「我要求你把唐·克羅切當成我在西西里的個人代表。你要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任何信息,就像對我一樣。你明白嗎?」
警督用了較長時間來消化這項特別要求。他終於明白了。他的任務是向唐·克羅切通報剿匪部隊與吉里安諾作戰的所有計劃。唐·克羅切將把這些信息提供給吉里安諾,這樣他就可以逃脫被抓捕的厄運,直到這位龍頭老大覺得結束吉里安諾的土匪生涯已經不會引起任何危險的時候為止。
韋拉爾迪警督說:「我是不是要把所有信息都提供給唐·克羅切?盧卡上校精明得很——他很快就會懷疑有人在走漏風聲,也許他會把我排除在他的軍事會議之外。」
「如果你遇到什麼麻煩,」部長說,「就讓他來找我。你真正的任務是搞到那份遺囑。在完成這項任務之前,你要讓吉里安諾活著,讓他自由活動。」
警督把冷峻的藍眼睛轉向唐·克羅切。「我很樂意為您效勞,」他說,「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弄明白。如果還沒有銷毀那份遺囑,就活捉了吉里安諾,我該怎麼辦?」
唐·克羅切絲毫沒有含糊其詞。由於他不是政府官員,所以可以直言不諱。「那將是一場令人無法承受的災難。」
報紙稱讚任命烏戈·盧卡上校為剿匪特種部隊司令是一個讓人振奮的選擇。報上仔細介紹了他的軍旅生涯、他的英勇軍功、他的戰術才幹、他穩重孤僻的個性以及他對失敗的憎惡。報上說他是一隻兇猛的小鬥牛犬,是對付西西里暴行的克星。
盧卡上校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細研究有關圖里·吉里安諾的所有情報資料。特雷扎部長發現盧卡上校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身邊堆著許多文件夾,裡面有各種報告和舊剪報資料。部長問他準備什麼時候帶兵去西西里,他語氣溫和地說他準備組建一個參謀班子,並且說不管這要用多長時間,吉里安諾肯定還會在那裡。
盧卡上校用一個星期時間研究那些報告並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吉里安諾在游擊戰方面是個天才,有一套獨特的作戰方法。他只讓二十名幹部跟在身邊,其中包括他的幾個頭領——他的副手阿斯帕努·皮肖塔,他的貼身保鏢卡尼奧·西爾韋斯特羅,還有主管情報工作、負責與唐·克羅切及黑手黨網絡進行聯絡的斯特凡·安多里尼。泰拉諾瓦和帕薩藤珀有自己的一伙人,在沒有聯合行動的情況下,他們可以獨立行動,不受吉里安諾的直接指揮。泰拉諾瓦負責執行綁架計劃,帕薩藤珀專門搶劫火車和銀行。
上校清楚地看出,吉里安諾的組織最多不會超過三百人。但是他不明白吉里安諾怎麼能存在六年,怎麼能夠打敗當地的憲兵、幾乎完全控制了西西里的西北部?他和他的手下人怎麼能躲過大批政府武裝力量的搜山?唯一的可能就是:吉里安諾在有需要的時候從西西里的農民中招募了額外數量的人。當政府搜山的時候,這些業餘土匪就會躲到鎮上和農場裡,像普通農民那樣生活。這樣看來,蒙特萊普雷鎮的許多居民也是這支武裝的秘密成員。但最重要的是吉里安諾深得民心;他被人出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毫無疑問,如果他公開號召革命,就會有數以千計的人嘯聚在他的大旗之下。
最後還有一件事他不明白:吉里安諾神出鬼沒。他在一個地方出現,接著就好像蒸發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盧卡上校越看越有興趣。接著他發現有件事他可以馬上採取行動來對付。也許這件事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從長遠來看卻至關重要。
吉里安諾經常給報紙寫信,信的開頭總是:「你們一直想讓我相信我們不是敵人,如果真是這樣,你們就會把這封信公之於世。」接著他就針對他近期的土匪行為大放厥詞。在盧卡上校看來,開頭那句話是一種威脅、一種強迫。信的內容是敵人的宣傳。信上解釋了綁架、搶劫的原因,以及那些錢是怎樣分給西西里窮人的。當吉里安諾與憲兵發生激戰,並打死一些人的時候,他總要發出一封信,解釋說在戰爭中軍人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他會直接呼籲憲兵不要作戰。還有一封信是在殺了六個黑手黨首領之後寫的,信上解釋說,只有那樣做農民才能得到法律和道德賦予他們的土地。
盧卡上校感到震驚的是,政府居然允許這些信件發表。所以他特別請求特雷扎部長授權他在西西里進行軍事管制,這樣就會切斷吉里安諾與支持他的民眾的聯繫。
他尋找的另一個信息就是吉里安諾有沒有相好的女人,不過他一無所獲。雖然有報告說土匪去巴勒莫逛妓院,還說皮肖塔是個玩女人的高手,而在過去六年中吉里安諾過的卻是一種無性的生活。作為一個義大利人,盧卡上校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他在蒙特萊普雷肯定有個女人,只要找到她,大功的一半就告成了。
他還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吉里安諾和他的母親之間有著深厚的依戀。吉里安諾對父母雙親都很孝順,但對母親卻特別尊敬。盧卡上校特別記住了這一點。如果吉里安諾真的沒有女人,他們就可以利用他母親布設誘捕他的陷阱。
當這些準備工作做完之後,盧卡上校組建了一套參謀班子。最重要的安排是任命安東尼奧·佩倫茲上尉做他的副官兼侍衛。佩倫茲上尉身材魁梧,體形偏胖,慈眉善目,性情隨和。但是盧卡上校知道他特別勇敢,說不定將來能救他一命也未可知。
1949年9月,盧卡上校率領第一批兩千人的增援進駐西西里。他希望這樣就夠了。他不想帶五千人馬去,那樣就太抬舉吉里安諾了。他認為吉里安諾不過是個土匪,應當比較容易對付,而且不會要多長時間。
他第一步下令不許西西里的報紙再刊登吉里安諾的來信。第二步是以與兒子同謀的罪名逮捕了吉里安諾的母親和父親。接著他在蒙特萊普雷逮捕和拘留了兩百餘人進行審訊,說他們是吉里安諾土匪隊伍的秘密成員。所有被逮捕的人都被押送巴勒莫,關進由上校的人森嚴戒備的監獄。採取這些行動的根據是仍在沿用的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的法律。
吉里安諾家的房子遭到了搜查,那兩條秘密地道被發現。拉韋內拉在佛羅倫斯被捕。不過她說她根本不知道有地道的事,所以幾乎立即就被釋放了。韋拉爾迪警督放她出去,並不是因為相信她,而是希望吉里安諾去找她。
義大利的報紙簡直把盧卡上校捧上了天;現在終於有一個「嚴肅」的人了。特雷扎部長對自己的知人善任沾沾自喜,在收到總理給他的熱情讚揚之後更是喜不自勝。只有唐·克羅切無動於衷。
開頭的一個月,圖里·吉里安諾研究了盧卡的種種行動以及憲兵的部署。上校的精明使吉里安諾非常欽佩:禁止報紙刊登他的來信,從而切斷了他和西西里民眾的重要聯繫渠道。但是對於上校不分青紅皂白地逮捕蒙特萊普雷的民眾——對有罪的和無辜的不加區別——他的欽佩繼而變成了仇恨。對於自己父母的被捕,吉里安諾更是起了冷酷的殺意。
吉里安諾在卡馬拉塔山脈深處的洞穴中坐了兩天。他制訂了自己的計劃,對他所了解的盧卡上校的兩千名憲兵進行了自己的分析。至少有一千名憲兵駐紮在巴勒莫及其周邊地區,等著他去營救自己的父母。還有一千人集中在蒙特萊普雷、皮亞尼-德格雷西、聖朱塞佩-亞托、帕爾蒂尼科和柯里昂幾個鎮以及周邊地區。那裡的許多人都是他們的秘密成員,可以招募他們來打仗。
盧卡上校把他的總部設在巴勒莫,所以不會輕易受到襲擊。必須想辦法引蛇出洞。
圖里·吉里安諾把自己的憤怒注入到制訂戰術計劃的行動中。在他看來這些計劃都有一個清楚的數學模式,就像小兒的遊戲那樣簡單。這些計劃往往都能奏效,如果不能奏效,他總是能遁入大山之中。但是他知道這一切都有賴於準確無誤的行動,所以每個細節都要進行周密安排。
他把阿斯帕努·皮肖塔找到自己的洞穴,跟他講了自己的計劃。過後,再讓他找來其他頭領——帕薩藤珀、泰拉諾瓦、西爾韋斯特羅下士和斯特凡·安多里尼——分別向他們說明他們各自的任務。
巴勒莫的憲兵總部負責發放西西里西部各部隊的軍餉。每個月都有一輛重兵守衛的運鈔車到鎮上和地區的總部給駐軍發錢。所發放的都是現金,每個軍人的薪餉——包括里拉紙幣和硬幣,都分毫不差地放進一隻信封里。這些信封被放進帶隔槽的板箱,再裝到一輛曾被美軍用於運送武器的車裡,然後把車門鎖好。
這輛車的司機配備了一把手槍,他身邊的軍需官帶了一支步槍。這輛滿載著數百億里拉的卡車離開巴勒莫的時候,在它前面保駕的是三輛巡邏吉普車,每輛車上四個人,而且都架著機槍。此外還有一輛運兵車,車上有二十名手持衝鋒手槍和步槍的人。在運鈔車後面是兩輛指揮車,每輛車上六個人。所有的車上都配備了無線電通信設備,可以隨時呼叫巴勒莫和鄰近的憲兵兵營請求增援。他們從來沒有擔心過土匪會襲擊這樣一支車隊,因為這樣做無異於自殺。
一大早,運鈔車隊就離開了巴勒莫,它在第一站托馬索那塔爾鎮停了一次。然後從那兒拐上通往蒙特萊普雷的山路。軍需官和他的護衛人員知道這一天將是漫長的,所以他們行車速度很快。一路上他們邊吃薩拉米香腸和麵包,邊喝瓶子裡的酒。他們一路上有說有笑。在前面開路的巡邏吉普車上,司機們都把槍放在腳邊。車隊越過最後一座小山包,下面就快到蒙特萊普雷了。他們驚訝地發現前方的道路上有一大群羊。吉普車開進羊群,車上的衛兵朝幾個衣衫不整的牧羊人大聲吆喝。這些當兵的都急於進入涼快的兵營里,吃一頓熱飯菜,趁午休的時候脫掉軍裝,穿著內衣躺在床上歇歇,或者打打牌。現在不可能有什麼危險,蒙特萊普雷就在幾英里之外,那裡的兵營駐有盧卡上校的五百來人。他們可以看見身後的運鈔車也開進了數不清的群羊之中,但是他們沒有看見它已經開不動了,它的前面沒了路。
幾個牧羊人在極力為車輛清理道路。他們忙得不可開交,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運兵車在拼命按喇叭,也沒有注意到那些衛兵在大喊、大笑、大聲詛咒。那些當兵的依然毫無察覺。
突然,有六個牧羊人向那輛運鈔車逼近。其中兩個從上衣裡面掏出槍來,把司機和軍需官踢下了車。他們解除了這兩個憲兵的武裝。另外四個人把裝滿薪餉信封的木箱扔到車外。這夥人領頭的是帕薩藤珀。他那張凶神惡煞般的臉以及粗野蠻橫的動作對那些衛兵所起的威懾作用不亞於槍枝。
就在幾乎同一時刻,道路兩側的山坡上出現了大批手持步槍和衝鋒手槍的土匪。後面兩輛指揮車的車胎已經被子彈打爆。接著皮肖塔站在一輛車上。他大聲喊道:「慢慢地從車上下來,不要帶武器,這樣你們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巴勒莫去吃麵條。別想當英雄,我們拿走的不是你們的錢。」
在他們的前面,那輛運兵車和三輛吉普車已經到了最後那個小山岡的腳下,正準備駛入蒙特萊普雷,這時候負責指揮的軍官才意識到後面的車子還沒有跟上來。路上的羊越來越多,已經把他和車隊其他車輛隔開了。他拿起無線電,命令其中一輛吉普車立即回去接應,然後打了個手勢,讓其他車輛停在路邊待命。
那輛吉普車掉轉車頭,沿來時的路向山上開。它剛開到半山腰,就遭到了一陣密集的機槍和步槍火力的襲擊。車上的四個人被子彈穿了許多窟窿,由於沒了司機,吉普車就失去前進動力,沿著山路慢慢朝車隊所在的地方滑去。
憲兵的指揮官跳下巡邏吉普車,大聲命令運兵車上的人迅速下車組成一道散兵線。另外兩輛吉普車見勢不妙,像嚇破了膽的兔子趕緊找地方隱蔽。這支力量遭到了有效壓制,無法支援位於山岡另一側的運鈔車。他們甚至無法向吉里安諾的人開火。此刻吉里安諾的人正在把裝滿錢的信封塞進自己的衣服口袋。他們占領了有利地形,顯然具有很強的殺傷火力,可以消滅任何進攻者。憲兵部隊充其量也就是在隱蔽處構建一道散兵線,胡亂放幾槍而已。
蒙特萊普雷的憲兵上士一直在等待軍需官的到來。每到月底,他總是覺得囊中羞澀,而且他也像手下人一樣,期待著晚上帶幾個漂亮女人和朋友,到巴勒莫的高檔餐館去飽飽口福。聽見槍聲的時候,他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吉里安諾總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他的巡邏隊吧,何況盧卡上校在這一地區還有一支五百人的支援部隊呢。
這時候上士聽見貝蘭伯兵營大門外傳來一聲巨響。一輛停在後面的裝甲車發生爆炸,升起一團橙紅色的火焰。接著他聽見通往卡斯特爾維特拉諾和海濱城市特拉帕尼的公路方向傳來密集的機槍聲,隨後就是從鎮外大山腳下傳來的連續不斷的輕武器射擊聲。他看見自己派到蒙特萊普雷乘吉普車和步行的巡邏隊紛紛逃回兵營。他逐漸意識到,圖里·吉里安諾正傾其所有兵力攻擊盧卡上校五百人的兵營。
在靠近蒙特萊普雷的一段峭壁頂端,圖里·吉里安諾通過望遠鏡觀察到搶劫運鈔車的場面。接著他轉體九十度,還能看見在鎮上發生的巷戰、對貝蘭伯兵營的直接攻擊以及在海濱公路上與憲兵巡邏隊的激戰。他的幾位頭領都幹得很漂亮。帕薩藤珀和他率領的人從運鈔車裡拿到了錢,皮肖塔把巡邏隊打得人仰馬翻,泰拉諾瓦率領手下人,包括新補充的人員,對貝蘭伯兵營發起攻擊,並與巡邏隊交火。直接歸吉里安諾指揮的人留守山上的大本營。真正的魔鬼修士斯特凡·安多里尼則正在準備發動一次突然襲擊。
在巴勒莫的總部,盧卡上校接到運鈔車被劫的報告後,所表現出的平靜使部下感到意外。但他的內心卻被吉里安諾的聰明所激怒,很想知道他從哪裡得到、又是怎樣得到憲兵部隊部署情況的情報的。在運鈔車被搶的過程中,有四名憲兵死於非命,而在與吉里安諾武裝的激戰中,也有十人被打死。
佩倫茲上尉衝進門來的時候,盧卡上校還在接聽電話,聽取有關傷亡的報告。上尉激動得下巴上的肉直哆嗦,他說剛才收到的報告說,有些土匪被打傷,有一個被打死,屍體還留在戰場。根據死者身上的文件、個人身份證件以及蒙特萊普雷兩位居民的指認,死者不是別人,正是圖里·吉里安諾。
盧卡上校一時忘乎所以,沒了謹慎和理智,一股勝利的喜悅在胸中升騰。軍事史上有許多偉大的勝利和高明的戰術運動,但由於個人的意外也會走向反面。一顆鬼使神差、沒有頭腦的子彈,居然奇蹟般地發現了一個大土匪神出鬼沒的幽靈。不過他很快就謹慎起來。這樣的運氣似乎太好了。這也可能是一個陷阱。但即使是陷阱,他也要去踩一下,讓設陷阱的人現身。
盧卡上校進行了各種準備,一支能夠擊敗任何攻擊的快速機動部隊正整裝待發。打頭陣的是裝甲車,跟在後面的是盧卡上校和韋拉爾迪警督乘坐的防彈車。韋拉爾迪警督堅持要去幫助確認那具屍體,但他真正的目的是看看死者身上是否真帶著那份遺囑。跟在盧卡上校那輛車後邊的是運兵車,車上的人處於高度戒備,隨時準備射擊。為整個車隊開道的吉普車多達二十輛,上面全是荷槍實彈的傘兵。駐蒙特萊普雷的部隊奉命警戒通向該鎮的幾條道路,並在附近的山上建立瞭望哨。人數眾多、攜帶大量武器裝備的步兵巡邏隊控制了整個道路的兩側。
不到一個小時,盧卡上校和他的快速機動部隊就到了蒙特萊普雷。他們並沒有遭到襲擊;這樣炫耀武力準會讓土匪望風而逃。然而等待著上校的將使他大失所望。
韋拉爾迪警督看見這具躺在貝蘭伯兵營救護車中的屍體,說這不可能是吉里安諾。雖然這個人被子彈打得面目全非,但還不至於使他作出錯誤的判斷。一些被迫來看這具屍體的居民也說這個人不是吉里安諾。這無疑是個陷阱。吉里安諾肯定是希望上校只帶幾個護衛就匆匆趕到現場,這樣就能成為伏擊的目標。盧卡上校下令採取一切防範措施,但他還是急於返回巴勒莫,回到自己的總部。他想親自向羅馬方面報告當天所發生的事情,並確保無人發表吉里安諾已經死亡的假報告。他首先檢查確定各小單位的人員全都在位,這樣在返回的路上就不會遭到伏擊,他把車隊前端的一輛運動迅速的巡邏吉普車調過來,然後與韋拉爾迪警督一起坐進那輛吉普車。
上校的這個臨時決定救了他們兩個人的命。快速機動車隊即將到達巴勒莫的時候,盧卡的指揮車處於車隊的中段。這時突然一聲巨響,指揮車被向上掀起十幾英尺,變成燃燒的碎片散落在山坡上。緊隨其後的運兵車上總共三十個人,其中八人被炸死,十五人受傷。坐在盧卡指揮車上的兩名軍官被炸得血肉橫飛。
盧卡上校打電話給特雷扎部長,報告了這個壞消息,要求在大陸上待命的另外三千人火速開赴西西里。
唐·克羅切知道,只要吉里安諾的父母親還被關在監獄,這樣的襲擊就不會停止,所以他安排把他們釋放了。
但是他無法阻止繼續向西西里增派部隊。現在蒙特萊普雷及其周邊地區已經駐紮了兩千名士兵。另外還有三千人正在搜山。盧卡上校利用羅馬的基督教民主黨政府給他的特別權力,把蒙特萊普雷和巴勒莫地區的七百人投進了監獄。他還實行了從黃昏到第二天清晨的宵禁,居民們被限制在家裡出不了門,行路的人沒有特別通行證就被關進監獄。整個巴勒莫地區籠罩在官方營造的恐怖之中。
唐·克羅切發現形勢變得對吉里安諾很不利後,也有些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