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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0:52:23 作者: 周浩暉

  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景碩一覺醒來,也不知到了幾點,只覺得頭痛欲裂、乾渴難忍。他搖搖晃晃地走下床,拿起桌上的一隻水壺,可是那壺輕飄飄的,裡面一點水都沒有。於是他又出了屋,跑到隔壁的公用水房,把嘴湊到自來水龍頭上,「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一氣。

  涼水從喉口流過,在緩解乾渴的同時,也帶來一陣冰冷的刺痛。但王景碩並不在意,他又把整個腦袋伸到龍頭下方,用冷水去喚醒自己早已麻木的思維。

  五塊錢一斤的劣質白酒,每次喝完都會在第二天帶來巨大的不良反應,但是又忍不住不喝。

  思維稍微清醒一些之後,王景碩回到了自己屋裡。他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時間:中午十一點四十分。

  王景碩走到衣櫃前,想挑一套得體的衣服,可所有的衣服都皺巴巴的毫無光彩,最後他只能選出一套稍微乾淨點的穿在身上。整理妥當之後,他帶著手機出了門。先在陰暗的走廊里穿行了一陣,接著往上爬一層樓梯,終於來到了地面。戶外陽光燦爛,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還沒來得及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手機便接連響了好幾聲。王景碩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前妻發來的簡訊,於是他直接回撥了對方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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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後,聽筒里傳來徐小緣質問的聲音:「你幹什麼呢?!電話打不通,簡訊也不回!」

  王景碩懶洋洋地回復了一句:「地下室沒信號。」

  徐小緣重重地「哼」了一聲,又問:「女兒的演出你到底去不去?」

  「肯定去啊……」王景碩嘟囔著說道,「這不還沒到時間嗎?」

  聽到這個回答之後,徐小緣的情緒稍稍好轉了一些,她再次督促道:「一點半來接孩子,別遲到了!」

  「知道了。囉唆死了!」王景碩不耐煩地掛掉了電話。

  一點半,時間還早。他先溜達到附近的麵館,要了一大碗湯麵。急急忙忙地吃完,感覺身體舒坦了許多,這便騎上那輛破舊的電動車,向著竇莊新村而去。

  到了前妻的住所,徐小緣正在客廳里忙著裁補衣物。臥室的門虛掩著,屋內傳來悠揚的鋼琴聲。王景碩和前妻對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懶得說話,徐小緣繼續忙著手上的活,王景碩則自顧自地坐到沙發上等待。

  直到鋼琴曲終了之後,徐小緣才又抬頭,她沖臥室方向喊了一聲:「姍姍,你爸來了。」

  「哎!」屋內響起歡快的回應,片刻之後,王姍禕出現在客廳里。

  王景碩起身迎過去:「走吧。」

  女孩盯著王景碩瞅了一會兒,嗔怪地說道:「爸!你怎麼沒刮鬍子!」

  「剃鬚刀沒電了。」王景碩伸手在下巴上摸了一把,「哎呀,無所謂啦,是你演出,又不是我演出。」

  徐小緣在一旁發出「切」的一聲,表達出對前夫的蔑視和不滿。王景碩對此毫不在意,只催促著女兒:「走吧。」

  「媽,我們走了啊。」王姍禕和母親打了個招呼,然後便跟著王景碩走出了住所。兩人共乘一輛電動車,向著省城文化館而去。

  今天是省城少年藝術中心匯報演出的日子,王姍禕將會上演一曲鋼琴獨奏。女孩已經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到了目的地之後,王姍禕去後台準備,王景碩則坐在觀眾席上等待。

  演出以集體舞蹈開場,然後是幾曲獨唱。到了三點半左右,終於輪到王姍禕上場了。女孩在後台脫掉了外套,露出裡面所穿的一件大紅色的毛衣。那毛衣顏色鮮麗,映襯著女孩的青春面龐,格外嬌艷動人。

  王景碩認出那正是自己買給女兒的生日禮物。他伸手在髮根里撓了撓,摳下一片脫落的皮屑,然後用指尖自豪地彈了出去。

  鋼琴聲響了起來,優美寧靜,如泉水般慢慢沁入王景碩的心田。不知道為什麼,那音樂讓他忍不住開始回顧自己的人生。

  他曾經是人人艷羨的官宦子弟,但他並不快樂,因為他覺得自己活得就像是一隻木偶。他的人生是被設計好的,從小到大,一步一步,從學習到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出自於父親的安排,他從來沒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他討厭這種生活,他想要反抗,但父親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壓得他根本喘不過氣。

  這種矛盾在他二十二歲的時候終於到達了頂峰,因為那年他愛上了一個女孩。

  女孩來自於南方,熱情,漂亮,充滿了活力。她在省城經營著一家小小的服裝檔口,憑自己的能力收穫財富,創造未來。

  王景碩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被這種生活所吸引,進而為那個女孩而迷醉。他想要和女孩在一起,他希望對方能帶著自己掙脫牢籠。

  毫無懸念地,他的想法遭到了父親的無情壓制。父親早就給他安排好了職業,現在又要安排他的婚姻。

  徐小緣正是父親給他選中的妻子,當時她是一個小學教師,是世人公認的好職業。

  王景碩不敢正面反抗,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鬥爭。

  你給我安排了職業,那我就不好好工作,整天吊兒郎當,遊手好閒;你給我安排了婚姻,那我就不好好生活,整天吃喝嫖賭,五毒俱全。

  父親在位的時候,局面尚能維持。當父親退休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王景碩開始徹底放縱,他不但搞丟了自己的工作,還挪用妻子收到的學費去賭博,導致徐小緣也被開除了公職。隨後便是無休止的家庭戰爭,直到雙方離婚。

  王景碩的人生成了一片廢墟,但他一點都不惋惜,因為這樣的人生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不給我我想要的,我就毀掉你想要的——這就是王景碩對父親的報復。

  不過即便是如此荒蕪的人生,也仍然存在著一抹亮色。這抹亮色就是王姍禕。

  王景碩疼愛女兒,除了緣於本能般的父愛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女兒不是王鈺安排好的。

  王鈺想要個孫子,可徐小緣偏偏生出了一個女孩。王景碩覺得這個女孩就是老天賞賜給自己的親密戰友,值得他用整個生命去關懷和寵愛。

  所以王景碩雖然是個混蛋,但他和女兒之間的感情卻一直都不錯。即便是窮困潦倒之時,他也會惦記著女兒的生日禮物,而女兒進行匯報演出的時候,也會首先邀請父親到場觀看。

  一曲終了,王景碩站起身來,旁若無人地鼓掌叫好。台上的王姍禕向著父親瞥了一眼,神色雖有些尷尬,但眉眼間卻是洋溢著溫暖的笑意。

  演出散場之後,父女倆又騎上了那輛電動車。王姍禕在后座上緊緊摟著爸爸的腰,天氣已經冷了,前面的那個男人雖然不算偉岸,但終究也能擋住迎面吹來的寒風。

  電動車駛出了文化館,剛剛要拐上大路的時候,突然間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王姍禕輕輕地「啊」了一聲,抬起頭查看情況。卻見車頭前攔著一個剃著光頭的男子,那人身材健碩,表情猙獰。

  光頭男抓住王景碩的衣領:「走吧,翔哥可找了你好幾天了。」

  「我跟你們走。」王景碩回過頭來看了女兒一眼,道,「不過先讓我把孩子送回去。」

  光頭男卻道:「兩個一塊兒走!」在他說這話的同時,一輛麵包車開過來停在了父女倆身邊,麵包車的後廂門從內拉開,裡面的人首先把王姍禕拖到了車上。

  「你幹什麼呀?」女孩被嚇得大哭起來,高喊道,「爸爸,爸爸!」

  光頭男冷笑著問王景碩:「你走不走?」

  王景碩別無選擇,他把電動車停好之後,主動鑽進了麵包車內。光頭在後面重重地關上了車門,然後自己上了前面副駕駛的位置。

  王姍禕躲在父親懷裡,身體瑟瑟發抖。王景碩輕撫著女兒的肩膀,口中安慰著:「別怕,別怕。」可是他自己的臉色卻已經變得蒼白起來。

  麵包車把父女二人帶到了那幢兩層小樓。在二樓的辦公室里,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品茶。王景碩認得這個附庸風雅的傢伙就是自己的債主於翔。

  於翔抬頭瞥了眾人一眼,然後沖光頭揮了揮手,道:「把孩子先帶出去。」

  光頭把王姍禕強行拉出了小屋,另外兩個打手則牢牢地控制住王景碩。

  於翔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香茶,同時他用眼神往辦公桌對面的木椅子勾了勾。那兩個打手會意,便把王景碩按在了那張椅子上。

  女孩的哭聲從屋外傳來,令王景碩心神難定。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看著於翔說道:「翔哥,您是條敞亮的漢子。可今天做的這事真有點不講究啊。」

  於翔把手裡的茶杯放了下來,慢條斯理地說道:「沒錯。冤有頭,債有主。你的前妻跟你已經離了婚,按理說她們母女倆跟你的債務沒關係。我們可以到她們那裡找人,但絕不能向她們逼債。這是道上的規矩,誰也不能壞了規矩。」

  「就是這話嘛。」王景碩賠著笑說,「您先讓我把孩子送回去,然後我再回來。咱們之間的債,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於翔陰著臉不說話。他新倒了一杯茶,慢慢品完之後才又開口:「可是首先壞了規矩的那個人,好像是你啊。」

  王景碩一愣:「翔哥,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我聽不懂。」

  於翔冷冷說道:「你欠了我的債,有了錢卻不還給我,倒用在了女兒身上。這不等於是拿著我的錢去補貼你的女兒嗎?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從你女兒身上把這錢給找回來?」

  王景碩眨了眨眼睛:「我都窮得叮噹響了,哪有什麼錢用在女兒身上?」

  於翔把那隻空茶杯捏在手裡,一邊把玩著一邊說道:「兩個月前,人民醫院的李俊松被人綁架,他老婆給綁匪送去了價值一百萬的鑽石。聽說你當時也曾出現在贖金交易現場?」

  王景碩怔了怔:「這事您也知道了?」

  於翔瞪了對方一眼:「我的眼線多著呢!」

  「這純屬誤會,是有人栽贓陷害。」王景碩為自己辯解道,「我去現場是為了看球,因為有人給我寄了一張球票,還有一張大面額的彩票。我這人就喜歡賭,您說我能不去嗎?」

  於翔嘿嘿一笑,反問對方:「那這事還真是夠離奇的啊?你說我是信,還是不信呢?」

  「您信不信都是這麼回事啊。再說警察早就來找過我了,如果我真是綁匪,還不被逮進局子裡?」

  「警察來找你的時候,」於翔把手裡的空茶杯往桌面上一拍,「有些事情他們可不知道。」

  「什……什麼事?」

  於翔眯起眼睛看著對方:「你女兒新買了一架鋼琴,而且還報了一對一的藝術培訓班。總計下來花了好幾萬塊,這錢從哪裡來?」

  「您說這事啊?」王景碩連忙解釋說,「這都是她媽出的錢,跟我無關。」

  於翔繼續逼問:「你的前妻開了家裁衣店,只不過勉強能維持生活,她哪來這麼多錢?」

  王景碩把手一攤:「這我就不知道了。」

  於翔冷笑道:「她既沒有兄弟姐妹,在外面也沒有別的男人,這錢不是你給她的,還能從天上掉下來?」

  「您覺得是我拿了那些鑽石,所以才有錢資助他們娘倆?」王景碩苦笑道,「可我真沒有啊!您要是真不信,那我也沒有辦法。」

  「既然你沒有辦法,那我就幫你想想辦法。」於翔「哼」了一聲,對屋中那兩個手下說道,「把他女兒帶進來。」

  一個手下奉命走到屋外,不一會兒和光頭一同把王姍禕帶進了屋內。王姍禕叫了一聲:「爸爸!」她的手腕被光頭死死攥住。王景碩想要起身時,也被屋中另外一個打手按了回去。

  於翔一撇嘴道:「把她外套脫了。」光頭便開始動手去扒女孩身上的外套。王姍禕尖叫著掙扎,旁邊的打手也上前幫忙,很快女孩便被兩個大漢制服,動彈不得。

  「你們幹什麼!」王景碩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起身向女兒那邊衝去。但他隨即便感到腰間一痛,卻是被人從側方狠狠地踢了一腳。正趔趄之間,膝蓋又給人踹了一下,於是便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人倒地之後就再也沒有爬起來的機會,因為一腳又一腳不停地踹過來,頭、胸、腹,無一倖免。直到他因疼痛而蜷成了一隻蝦米時,暴行才告停止。

  王景碩痛苦地呻吟著,勉力睜開眼睛向牆角看去。只見女兒的外套已被脫去,露出了裡面那件紅色的毛衣。女孩被兩個大漢牢牢地抓住,她已經完全被嚇傻了,表情呆滯,甚至都忘記了哭泣。

  於翔站起身來,手裡拿著一把剪刀。「你要是真沒錢,我也不會逼你,但你如果有錢不還,那就是故意要砸我的場子。你不還,他也不還,我放在外面的兩千多萬還怎麼討要?所以我今天就要讓你明白,為了這兩千多萬,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於翔一邊說,一邊向著女孩的方向走去。王景碩掙扎著想要去抱對方的腿,但他剛剛探出一隻手臂就被踹到了一邊。

  於翔走到了王姍禕的面前,他用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對方一圈,然後伸手揪住了那件紅色毛衣,微笑道:「很漂亮啊。這麼漂亮的毛衣,哪兒來的?」

  女孩沒有說話,於翔忽地加重語氣大吼了一聲:「我問你呢?毛衣哪來的?!」

  女孩被嚇得打了個哆嗦,戰戰兢兢地回答說:「是我爸……我爸買給我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於翔獰笑起來,「那是用我的錢買的,你懂嗎?」

  女孩搖了搖頭,拼命咬著自己的嘴唇,試圖克制住心頭的恐懼。於翔這時將女孩的毛衣高高拉起,右手則持著剪刀在毛衣上亂鉸一氣。沒過片刻,那毛衣便被鉸得支離破碎,掛在女孩身上像是一塊殘破的抹布。

  於翔扔了剪刀,又來到王景碩面前,他蹲下身,用手掌侮辱般地拍著對方的臉頰,邊拍邊說:「我給你三天的時間,把你欠的錢全部還清。你不還也無所謂,我就把你送給你女兒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奪走。今天是毛衣,明天是鋼琴,後天是她的學業,再後天我就毀了她的人生。我的目的不是要你這幾十萬。實話告訴你,我不缺這點錢。我就是要讓所有的人看看,有錢不還會是個什麼樣的下場!」說完這些話之後,他站起來一揮手道:「送他們回去!」

  光頭男把王景碩父女又送回到文化館門前。在騎電動車回竇莊新村的路上,王姍禕一路哭泣,王景碩則一路無言。直到兩人在樓道口分別之際,王景碩才哽咽著說了句:「孩子,爸對不起你……」

  王姍禕沒有回答,只擦著眼淚轉身離去。

  一個小時之後,王景碩獨自回到了那座小樓。他走進於翔的辦公室,主動說道:「翔哥,我想明白了。我願意用那些鑽石來抵債。」

  於翔好整以暇地喝完一杯茶,這才說道:「早幹什麼去了?拿出來吧。」

  王景碩恭恭敬敬地走到桌前,他的右手伸進懷裡摸索著。於翔放下茶杯,向前方探著身體,他很想看看價值一百萬的鑽石是個什麼模樣。

  可是王景碩掏出來的並不是鑽石,而是一柄鋒利的雙刃尖刀。他抓住對方的衣領,手裡的尖刀直往其胸腹處扎去。一刀、兩刀、三刀……於翔的鮮血噴涌在王景碩的臉上,令後者容貌猙獰,猶如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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