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誘伏

2024-09-26 10:48:17 作者: 周浩暉

  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一點五十分。

  東林路是省城著名的「酒吧一條街」,略顯狹窄的街道兩側林立著各式酒吧、夜總會等娛樂場,眩目的霓虹燈爭芳鬥豔,輝映出這個城市中最為璀璨的夜景。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場所,此刻喧囂也難免要走向尾聲——因為時間實在已經太晚了。三三兩兩的摩登男女們從諸多會所中走出,形容疲憊,醉意醺然。他們剛剛在音樂和美酒中發泄完過剩的精力,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個安靜的角落,或者沉沉地睡去,或者去享受一些更加私密的放縱。

  在某一間酒吧內,情況又有所不同。這個酒吧的門臉不大,所處的位置也難稱理想。它位於東林路末端的一個拐口,招牌被兩側高大的建築遮擋,不仔細看的話很容易錯過。酒吧的主人對此似乎不以為意。他反而將酒吧的招牌設計成了黑色,並且完全沒有霓虹的勾映。這樣的招牌在夜色中顯得極為隱晦,好像是生怕被來往者看見一樣。

  你只有走到近前,著意地辨認一番,才能看出那招牌上的字跡來。

  黑魔力酒吧,字體怪異,透出一種詭譎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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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酒吧門口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帥小伙,他們也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似乎要與周圍的夜色融為一體。

  很顯然,這兩個小伙子就是黑魔力酒吧的門童。不過與普通門童不太一樣,他們的任務不是迎接客人,而是阻攔客人。偶爾有閒散客人想要進入的時候,他們便會伸手攔住門口,然後客氣地說道:「請出示會員卡。」

  大部分來客都沒有會員卡,於是小伙子就微笑著解釋:「對不起,我們的酒吧是會員制的。您需要由老會員介紹入會之後,才能光顧我們的酒吧。」

  來客往往就鬱悶地搖頭離去了。

  但也有一些人出示會員卡之後便進入了酒吧。在轉彎跨越一道門屏之後,酒吧內展示出一幅別樣的洞天。

  與狹小的門臉相比,酒吧內廳寬敞了許多。吧廳四周圍著一圈散台,大部分會員便三三兩兩地落座其中。一些尊貴的客人則由服務生領著邁步二樓,在樓上的包廂內享受更加周致的服務。一樓大廳中央立起了一座演台,此刻一個男歌手正抱著吉他在演台上又吼又跳,將充滿搖滾力量的音符砸向酒吧的每個角落。DJ把音響調得很大,那音量對一般人的耳膜絕對是一種折磨。

  時間已經接近凌晨兩點,在其他娛樂場所接近打烊的時刻,黑魔力酒吧內卻不斷有新客到來。他們在巨大的聲浪中坐下,面無表情,似乎那搖滾勁曲根本無法刺激到他們的神經。只有偶爾往喉嚨里灌下一兩杯烈酒後,他們的臉上才會稍現出興奮的神色,同時他們的目光頻頻飛向吧檯上方那個造型怪異的掛鍾,看起來像在等待什麼。

  搖滾樂手一曲唱畢,酒吧內獲得了片刻的寧靜。這時掛鍾「噹噹」響了兩下,時針對準在鐘盤的右上角。守在門口的小伙子聞聲關上了大門,黑魔力酒吧隨之變成了紛繁都市中一個密閉而又隱秘的空間。

  酒吧里的客人們悸動起來,他們期待的東西就要開始了,一種亢奮的情緒在他們體內涌動,難以抑制。

  配合著眾人的期盼,音樂聲重新出現了。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像爆裂一樣在酒吧的封閉空間內炸開,很快形成一片由聲波蔓延成的驚濤駭浪。那浪濤震顫著聽者的耳膜,並且這種震顫瞬間又傳遞到心臟的深處。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血管和神經都隨之跳動,五臟六腑也在翻滾,就像忽然被拋到了雲霄,轉瞬間卻又急速墜落。與這樣的音樂聲相比,剛才的搖滾便成了教堂禮拜的寧靜聖歌。

  所有的人都在這樣的音樂中瘋狂了。他們開始扭動,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裡。然後他們開始有節奏地高喊:「出來!出來!」

  伴隨著眾人的叫喊聲,一個女人走上了演台。

  這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妙齡女子,長發搖曳,皮膚白皙。半截面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卻掩不住她那嬌艷的容顏。面具的造型是一隻展翅的吸血蝙蝠,通體漆黑,唯有嘴角邊淋漓著幾滴殷紅的鮮血。可怕的蝙蝠卻棲息在一張艷麗的面龐上,構成了令人窒息的悽美畫面。

  女子身穿黑色緊身的皮衣皮褲,足蹬高筒的黑色皮靴,愈發凸顯出身形的窈窕修長。她跟隨著音樂的強勁節奏舞動旋轉,媚惑的氣息從她年輕的身體上散發出來。

  台下的酒客躁動著,熱浪在身體裡翻滾。同時他們的叫聲變得更加癲狂,近乎聲嘶力竭。他們仍在高喊:「出來!出來!」

  又有人來到了演台之上,這次卻是一個男子。黑色的頭套將他的頭臉部位完全遮住,只露出兩隻閃著凶光的眼睛;他的上身完全光著,胸腹間肌肉精壯,顯出令人生畏的力量感;而他的下身則穿了一條黑色的長褲,整體打扮像極了歐洲中世紀嗜血的劊子手。

  女人看到劊子手裝扮的男子,俏麗的面龐上現出恐懼的神色。她躲閃著,似乎想從演台上逃走,但那男子很快搶上兩步,伸手攥住了女人的一隻胳膊,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她拽了過來。

  酒客們轟然發出喝彩的聲音,雖然這聲音立刻便被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淹沒,但劊子手還是深受刺激。他的目光變得更加兇狠,然後他騰出雙手揪住女人的衣領,使勁往兩邊撕扯著。女人扭曲著窈窕的身軀拼命掙扎,但這掙扎反而配合了男子的行為。很快,女人的皮衣便像筍殼一樣被剝去了。而她皮衣下除了一件黑色的胸罩之外,竟什麼也沒有穿。於是她大片大片的白嫩肌膚和高聳的胸脯便暴露在了人們的眼前。酒吧內的炙熱氣氛也因此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

  劊子手仍不罷休,他把半裸的女人按倒在地,將對方下身的皮褲也強行褪去。這樣女人身上除了內衣內褲之外,便只剩下臉上的蝙蝠眼罩和腳下的高筒皮靴,而這些衣褲罩靴全都是黑色的,愈發映襯出女人嬌軀的雪白。

  劊子手得意揚揚地站起身,將手中的皮褲往台下扔去,立刻引起了一陣哄搶。與此同時,台下也有什麼東西扔了上來。劊子手將那東西接住後高舉著展示給觀眾,眾人揮著拳頭響應著,幾近痴狂。

  那是一條鮮紅色的長繩子,如血液一般明艷耀眼。而在台下,酒客們的眼睛也泛起了鮮紅色的血絲,在酒精、音樂和迷褻場面的混合作用下,他們靈魂深處的獸性正噴薄欲出。

  女人此刻已放棄了反抗。她跪伏在男人的腳下,像一隻待宰的綿羊般恐懼而無助。劊子手邁步來到她的身後,將紅繩繞在她頸部打了個圈,然後從她的兩側腋下穿過,緊箍住乳房後又再繞回來。如此反覆,紅繩經腰腹走向腿部,最後竟將那女人如蝦米般密密匝匝地綑紮起來。

  男子使勁勒緊繩頭,繩索箍著女人嬌嫩的肌膚,一道道殷紅如血,竟透出一種詭異至極的美艷氣息。

  而男人仍在加力,他攥住了繩頭,不斷地往外抻緊。而他每抻一次,繩索便向著女人的嬌軀中又深陷了幾分。

  在逐漸走向高潮的震撼音律中,女人痛苦地呻吟扭曲著,汗水浸濕了內衣,曼妙的身段已近乎一覽無餘。

  台下的酒客們呼吸也變得急促,他們的血液翻滾著,簡直快要沸騰,有些人甚至跟著台上的女子一起呻吟起來。

  男子終於將繩頭在女人背負的雙手上打了個結,這樣女人已經被徹底捆成了一隻粽子。紅繩、白肉、黑衣,三種色彩對比鮮明,直看得人目眩神搖。

  這時兩個服務生將一個大玻璃箱推到了台上,他們揭開箱蓋後便自行撤下。那個箱子大約一米長,半米高,通體透明,像是一個碩大的魚缸。

  劊子手將女人抱起來,然後將這隻大「肉粽子」塞到了箱子裡面。隨即他又從箱子裡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劍,這些刀劍被扔到演台上時,互相碰撞著,反射出陰森的光芒。

  男子將箱子重新蓋好。女人蜷縮在玻璃後面,臀乳高聳著,整個身體被扭曲成一種誘人的姿態。

  劊子手揀起一柄長劍,向酒客們展示了一下劍刃的鋒芒。台下的人們便屏住了呼吸,他們瞪圓了血紅的眼睛,像是一群在等待食物的餓狼。

  劊子手用長劍抵住箱體,一用力,那劍尖竟穿過玻璃插了進去。隨著女人一聲悽厲的慘呼,劍尖深深地扎在了女人的胸乳上,血液立刻順著劍刃汩汩流出。

  箱子內似乎有麥克風與音軌相連。被放大的慘呼聲傳遍了全場,與鮮血相映襯產生出極為震撼的效果。酒客們的身體都隨之凜然顫動了一下,臉上則現出緊張與刺激相交雜的亢奮表情。

  音樂越發地噪亂瘋狂。在金屬的摩擦聲中隱隱傳來野獸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曖昧的呻吟和如訴的哭泣亦夾雜在其中,令人無法抑制心中原始的欲望和嗜血的衝動。狼群輕舔著嘴唇,捕捉著空氣中那甜絲絲的血腥氣息。

  那是他們鍾愛的氣息,也正是吸引著這幫酒客的「黑色魔力」。他們在後半夜來到這家不起眼的酒吧內,就是要等待最後這幕血腥的大戲!

  劊子手拔出帶血的長劍,這次他把劍舉過了頭頂,同時向台下的酒客們舞動左手,做出煽動的態勢。飢餓的狼群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他們狂躁地舞動著,血紅的雙眼中噴射出欲望的火焰。不少人已然按捺不住地想要衝上台來。不過這裡顯然有既定的規矩。只有一名男子被允許上台,其他人都被服務生攔了下來。這男子手中揮舞著女子被扒下的皮褲,原來他正是此前爭搶過程中的獲勝者,現在這皮褲則成了他上台時的通行證。

  此人三十來歲的年紀,中等個頭,相貌堂堂,一身正裝配著條黑色的領帶。這樣的人走在大街上,你多半會認為他是一個小有成就的體面人士。可現在他周身都在流淌著赤裸裸的獸性,直令人不寒而慄。

  劊子手將長劍交到黑領帶手中,後者的身體因為興奮而顫抖起來,他握著長劍,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玻璃箱內的半裸女人。受傷後的女人更顯得嬌弱無依,鮮紅的血液滲在雪白的胸口上,組合成冷酷而又艷麗的色彩。

  黑領帶咽了口唾沫,恨不能將對方一口吞掉似的。然後他狂亂地散開自己前胸的衣襟,顯得燥熱難當,為了緩解這份狂熱,他甚至把長劍送到嘴邊,伸出舌頭舔舐劍刃上流淌的鮮血。

  這番場景深深刺激了在場的觀眾,他們大口喝著酒,似乎從酒精中也能品出血液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因為黑領帶的舐血動作而感到興奮,包括二樓包廂內一個身份特殊的人。

  這也是一個男子,看起來五十歲左右,他的身材雖已明顯發福,但眉宇間卻掩不住精幹銳利的神色。此人端坐在包廂內的一張沙發椅上,面前是一排排監控屏幕。這些屏幕共有近二十個,竟是把整個歌廳內角角落落的情形全部攝錄了下來。

  發福男子的目光緊盯著最中間的那台監視器,裡面顯示的正是黑領帶舐血時的畫面。男子的眉頭一挑,頗為動容。

  旁邊一個領班模樣的小伙子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變化,他湊上前輕聲問道:「黃總,要不要仔細查查這個人?」

  原來那男子正是黑魔力酒吧的老闆黃杰遠。面對下屬的詢問,他不置可否地答了句:「再看看吧。」而他的雙眼始終未曾離開屏幕分毫。

  在屏幕中,黑領帶已經無法在壓抑施虐的欲望。在劊子手的指引下,他找到了玻璃上隱藏的縫隙,然後他雙手把住劍柄,將劍刃向著玻璃箱內部插了進去。

  可是插劍的過程卻並不向劊子手剛才演示的那樣輕鬆。劍頭剛剛沒入一寸來深就遇到了某些阻礙。黑領帶的動作因此停滯了一下,然後他凝了把精神,猛然加大了力氣,想要一舉把劍頭扎入那誘人的獵物中。然而事與願違,長劍反而「咔」的一聲,竟從中間折斷了。

  看到這一幕,黃杰遠失望地搖搖頭,自語道:「不是他……」黯然呆坐了片刻後,他伸出手招了招。領班會意,拿過一疊資料遞到了他的手中。

  黃杰遠仔細翻看著那疊資料,那是黑魔力酒吧的會員登記表,記載著入會諸人詳細的個人信息。

  沒過多久,黃杰遠似乎對其中的某一份資料產生了興趣。審視一番後,他將那頁資料單獨抽出來,遞還給身旁的領班。

  「讓阿力熟悉一下這個人,下次把皮褲扔給他。」

  領班接過了那份資料:「明白。」

  「現在就去吧——我想歇一歇了。」黃杰遠用略顯疲態的聲音說道。

  領班會意,他輕手輕腳地退出包廂外,反手帶上了房門。

  包廂內只剩下了黃杰遠一人,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輕嘆了一聲。

  十年過去了,他的精力已經大不如前,可他要完成的事情卻還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深深地知道:時間拖得越久,他的機會就越少。可他卻不能放棄,他必須找回那失落的尊嚴。

  時鐘敲過了凌晨三點,酒吧內的大戲也接近了尾聲。黃杰遠把自己扔到包廂內的單人床上,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包廂的暖氣很足,他和衣躺著,隨手扯了條毛毯蓋在自己身上。

  這麼多年,黃杰遠對那張單人床都已產生了感情。每當「大戲」上演的日子,都是這張床陪著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失望的黎明。

  「如果有一天那案子真的破了。我就把獎章永遠掛在這張床上。」黃杰遠期待而又無奈地幻想著。在這個過程中,倦意一陣一陣地襲了過來,很快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他從夢中喚醒。

  黃杰遠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先前那個領班正俯身在他的面前。

  「黃總,有您的電話。」小伙子輕聲說道。

  黃杰遠看了看手錶,他剛睡了五個多小時。

  「誰啊?」他嘟嚕著問道,語氣中透出不滿的情緒。

  「對方說是公安系統的。」

  「哦?」由於以前的經歷,黃杰遠一聽「公安系統」四個字便立刻來了精神。他「騰」地坐起身,稍微整整衣履,然後便跟著領班直向酒吧的前台而去。

  酒客們早已散盡,只剩下服務生們尚在整理內務,並為下一場「大戲」進行準備。黃杰遠拿起擱置的聽筒說道:「喂,我是黃杰遠。」

  「你好,這裡是公安局檔案管理中心。」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不知是感冒還是其他什麼緣故,那聲音有些嘶啞,很難判斷說話者的年齡。

  「檔案管理中心?」黃杰遠遲疑了一下,顯然對方並不是他預料中應該出現的通話者。

  「是的。」那聲音繼續說道,「我們有一些情況想向您了解一下,是關於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一三○』劫持人質案件,您當時是刑警隊長丁科的助手,也是這起案件的直接參與者吧?」

  「『一三○』案件?」黃杰遠沉吟著反問,「為什麼突然關心起這個?」

  「是這樣的,最近省廳在對歷年來的刑事案卷進行抽查,正好查到了

  『一三○』案件。可卷宗上對這起案件的記載很不詳盡,模糊不清的地方也比較多。所以我們需要對當事人進行再訪,並據此寫一份留檔的補充報告。」

  對方的解釋頗合情理,不過黃杰遠卻「嘿」了一聲道:「十八年前的事情了,誰還記得那麼多?再說我早已不是公安系統內的人,沒有義務對你們負責什麼。」

  「這個,話雖這麼說……」對方斟酌著措辭說,「我們並不是在要求你,而是請求你提供一些幫助。」

  「我沒那麼多時間……」黃杰遠懶懶地回答,「我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

  那人沉默了片刻,換了語氣道:「其實我們也是在互相幫忙。雖然你已經不是系統內的人,但如果你對『一·一二』碎屍案感興趣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最新的資料。」

  黃杰遠聽了這話一愣,片刻後才回味著說道:「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對面那人從鼻子裡「呵」地一笑,又轉回到自己的目標:「那你還記得十八年前的事情嗎?」

  「好吧。」黃杰遠已然拿定了主意,痛快地答道,「我去找找當年的日誌,對你們應該有用。」

  「什麼日誌?」

  「我自己寫的日誌。當年我參與的每一起案件,都會把前後過程詳細地記下來,那是第一手的資料,甚至比官方的案卷更有價值。」

  「什麼時候能找到?」那人嘶啞的嗓音中透出急切的欲望。

  「那得看我什麼時候去找。」黃杰遠拿著腔說道,「日誌都在我家車庫裡,和一堆廢紙雜物混在一起,好多年沒管了。嘿嘿,十年前我脫下警服,還以為再也用不著它們了。」

  「我希望能儘快得到你的消息。」

  「不用太著急,你得騰出時間去準備好『一·一二』碎屍案的資料。所以,還是我等著你的消息吧。」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那人在對面笑了起來,「黃先生果然是個不會吃虧的生意人。」

  黃杰遠也發出圓滑的笑聲:「明白就好……希望我們之間能達成一次愉快的合作。」

  話說到這個份上,對交談雙方來說似乎都已經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又多說了幾句場面上的客套話之後,他們各自掛斷了電話。

  隨著電波的中斷,黃杰遠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首先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八點三十三分。然後他衝著守候在一旁的領班招招手,面沉似水地說道:「我要用一下你的手機。」

  上午十點四十七分,城東萊茵苑小區,黃杰遠家所在地。

  七八年前萊茵苑小區剛剛建成的時候,算得上是省城檔次很高的商品房了。不過隨著這幾年房地產行業的飛速發展,萊茵苑的小區建設在此時已顯得頗為落伍,最明顯的便是車庫的配置。

  當年的開發商顯然沒料到私家轎車會在日後數年內得到普及,所以那時的「車庫」其實是為自行車所設計。把整幢樓的底層劃分成七八平方米大小的一排「鴿子籠」,全樓的住戶每家一間。對於黃杰遠來說,當他購置了汽車之後,這個車庫便失去了實際的使用意義。所以和很多其他家庭一樣,「車庫」最終成了一個堆放臨時物品的「雜物間」。

  時近中午,小區內多少顯得有些冷清,而一對男女便在此刻走進了小區的大門。

  那女人與門房點頭打著招呼,看起來是萊茵苑的住客。女人三十來歲的年紀,衣著整潔,不施粉黛。她的右手提著一個塑料口袋,袋子裡裝滿了食品蔬菜,看來正是買菜歸來。

  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推著三輪車的青年男子。從他健碩的身材和髒兮兮的膚色和穿戴來看,這人多半是個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農民。三輪車上堆著幾大筐紅艷艷的蘋果,印證著對他的猜測。

  「喲,買蘋果了啊。」門衛笑呵呵地問那女人。

  「是啊,這蘋果又好吃又便宜。我就多買點,管送到家的。一會兒也拿點給你嘗嘗。」女人說起話來脆脆的,顯得很爽快。

  「哎呀,不用客氣。」門衛上前,幫那男子推了一把三輪車。小伙子忙不迭地道謝。也許是整日吆喝的緣故,他的聲音低沉嘶啞。

  女人很快把小伙子帶到樓下的一間車庫前。根據事先的約定,小伙子只負責把一筐蘋果送到樓下,所以女人要把蘋果先存放在車庫裡。

  女人掏出鑰匙打開車庫門的同時,小伙子也把一筐蘋果從三輪車上抱了下來。那蘋果看起來沉得很,小伙子捯著急促的小碎步衝到屋內,找了塊空地放下了竹筐。

  「行了,謝謝你!」女人掏出一張鈔票遞給小伙子。小伙子接過錢卻並不離去,他的目光在屋子裡游離著,最後停在了屋角由廢舊報刊和紙張堆成的雜物上。

  「大姐,你這些廢紙還要嗎?三十塊錢收給我吧。」小伙子試探著問道。平心而論,他開出的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價格。

  可女人卻瞪大了眼睛,露出非常詫異的表情。令她驚訝的並不是對方的提議,而是地上的那堆雜物。因為她不記得自家車庫中有這麼一堆廢紙雜物,而雜物堆旁邊兩個大大的紙箱更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兩個包裝箱,一個是裝電冰箱的,一個是裝洗衣機的。女人肯定那絕不是自家的物品。她轉頭看了看車庫門上的號碼,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房間。而這時更令她驚駭的事情發生了。

  那兩個大紙箱同時散開,從中變魔術般跳出了兩個陌生男子。其中一人搶過來關上了車庫門,另一人則猛虎撲食一般將那個賣水果的小伙子放倒在地上。

  這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女人的一聲驚呼甚至還沒來得及衝出嗓門,一個男子在關門的同時已低聲喝道:「別怕,我們是警察!」

  那女人正是黃杰遠的妻子,她驚魂未定地看著面前這個中年男子,對方亮出的證件顯示了他的姓名:羅飛。

  事實上早在昨天傍晚,羅飛已經通過宋局長與黃杰遠取得了聯繫。因為Eumenides並不知道專案組已經跟蹤到「一三○」劫持案這條線索,羅飛便開始設計通過黃杰遠誘捕Eumenides的計劃。考慮到Eumenides很可能會對專案組進行反監控,羅飛與黃杰遠的聯繫都是跳過專案組進行的,即便是曾日華等人對這個計劃也並不知曉。羅飛知道黃杰遠的履歷,十八年前他就能當上警界傳奇丁科的副手,在刑偵方面必然也有過人的實力。讓他參戰是值得信賴的。

  很容易想到,那個向黃杰遠探詢「一三○」案件的男子正是Eumenides。黃杰遠的表現也沒有讓羅飛失望。早上他與Eumenides通話時,欲擒故縱的表演絲毫不露痕跡,在和對方討價還價的同時,一張大網已悄然張開。

  在接到黃杰遠的線報之後,羅飛立刻帶著柳松趕到了萊茵苑小區,他們花了十分鐘的時間把車庫按照需要布置好,然後便埋伏起來:在這樣一個雜物間裡堆上幾個裝冰箱、洗衣機的大紙箱子,然後再藏上一兩個人並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情。

  黃杰遠沒有直接參與伏擊行動,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行動很可能正在Eumenides的關注之下。給羅飛打完電話之後,他還故意到鬧市區轉了一圈,在分散Eumenides注意力的同時也給羅飛等人的埋伏創造了時間。

  Eumenides顯然不會真的與黃杰遠交換案件資料,擺在他面前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潛入防備並不嚴密的小區車庫,將相關的「日誌」盜走。

  當然,那所謂的「日誌」並不存在,在車庫內等待Eumenides的是羅飛和柳松這兩名專案組警員。

  將Eumenides引入車庫,這是羅飛和黃杰遠此前商議好的方法。車庫是一個很好的抓捕場所,密閉且狹小。進入之後便很難逃脫,而且也不會對外界群眾的安全構成威脅。

  一切布置完畢之後。剩下的事情便是靜候Eumenides的到來。羅飛相信對方一定會有所動作,因為黃杰遠的資料中隱藏著Eumenides生父的死因,更隱藏著袁志邦與此事的牽連,而這些都是Eumenides無法迴避的人生謎團。

  羅飛知道他一定會追尋著這些謎團。這是他的天性,和自己一樣,追尋謎團、追尋獵物的天性。

  羅飛和柳松藏身在那兩個大紙箱內,通過箱體上的小孔可以觀察到車庫內的情形。紙箱殼也經過了處理,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很輕易地散開,不至於對他們的行動有所限制。

  他們潛伏了一個多小時,車庫門終於被人打開了,不過開門的卻是一個女人。

  羅飛立刻想到這女人很可能就是黃杰遠的妻子。

  羅飛曾建議黃杰遠將車庫設伏的事情告知妻子,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可黃杰遠考慮之後卻不贊同羅飛的建議。

  「我老婆沒有工作,每天早上買菜已經形成慣例。如果她知道了我們的計劃,言行舉止中肯定會有不正常的表現。而Eumenides行動前,很可能會想辦法對她進行觀察和試探。所以還是讓她什麼都不知道最好。她買完菜之後都是直接回家,不會進車庫的。就算她真的進去了,發現那兩個箱子肯定會先打電話問我。到時候我再向她解釋也不遲。」

  羅飛覺得黃杰遠的話也有道理。畢竟他們的對手Eumenides實在是太敏感了,任何反常的蛛絲馬跡都有可能打草驚蛇。基於這點考慮,羅飛甚至都不敢在小區院內布置警方的人員。所以從誘敵的角度考慮,的確是讓黃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配合演出最為理想。

  於是羅飛便採納了黃杰遠的思路。所以黃妻的出現並沒有出乎羅飛的意料,真正讓後者措手不及的,是跟著黃妻進入車庫的那個小伙子。

  從外表上看,那只是一個賣蘋果的農村漢子而已。可是羅飛等人都已領教過Eumenides喬裝改扮的本領,誰能保證這個高大健碩的年輕人肯定和Eumenides毫無關係?

  所以那小伙子一出現,羅飛和柳松的神經便立刻高度緊張了起來。他們通過小孔密切關注著來人的一舉一動。

  而後來發生的事情更是顯示出了越來越多的疑點。

  首先,黃妻買了一大筐的蘋果,卻只付給了那小伙子五十元錢。那筐蘋果足有大幾十斤,個個紅潤溜圓,在市場上怎麼也不能只賣出五十元。這是不是足以說明:那小伙子本就不是誠心要賣蘋果的?

  更有甚者,小伙子賣完蘋果後,居然主動提議要收購屋內的那堆廢紙。而且他並不是無意間看到了那堆紙,他的目光顯然是刻意尋找過去的。要知道,那堆紙正是羅飛不久前才剛剛為Eumenides準備好的誘餌!小伙子怎能這麼巧就對其情有獨鍾?他的開價也明顯要高出正常的廢品收購者,這一切都證實了此人來到車庫中一定是另有他圖!

  現場的局勢也不容羅飛再繼續等待了,因為黃妻看到紙堆和那兩個大箱子後,臉上已經開始現出詫異的表情。如果那小伙子確實和Eumenides有所關聯,那他很快就能根據女人的反常表現作出對警方極為不利的判斷。

  羅飛別無選擇,他下達了作戰的指示。隨即他和柳松同時跳出了埋伏地點。柳松直接撲向那個可疑的年輕人,羅飛則首先搶過去關上了車庫門,既是防止對方逃跑,也是考慮萬一對方不是正主,關上門可以使這次出擊對外界的影響減至最小。

  確定了羅飛二人的警察身份之後,女人稍稍穩下神來。然後她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他是誰?」羅飛指著地上的那個小伙子反問。後者正被柳松別住雙手,咧著嘴驚慌失措地叫著:「哎喲,我不是壞人,大姐,你給我證明啊!」

  「他是賣水果的啊。」女人一頭霧水,「這……這是怎麼了?」

  羅飛皺眉問女人:「這筐蘋果多少錢?」

  「五十啊。」

  「怎麼會這麼便宜?」

  「他就是賣得便宜,我也沒砍價。」女人現出些納悶的神情。

  「是他主動賣給你的?」

  「是的。我在逛市場,他自己跑過來說有便宜蘋果賣給我。而且……還主動要幫我送過來,所以我才會買的……」經羅飛這麼一提醒,女人此刻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她瞪著那小伙子問道,「你有什麼企圖?」

  「快說!怎麼回事?」柳鬆手上加力,小伙子吃痛不過,連聲求饒:「輕點輕點!我說,我說……是有人另外出了錢,讓我便宜賣的。」

  柳松立刻抬頭和羅飛對視了一眼,後者神色凝重。柳松不待對方吩咐,手腕一緊,又厲聲追問道:「是誰?他在哪裡?!」

  「哎喲,哎喲!我不認識他……真的……真的不認識!」小伙子痛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羅飛輕嘆一聲,對柳松道:「先放開他吧,讓他好好說。」

  柳松也搖搖頭,眼前這個窩囊的傢伙的確不像是Eumenides。他快速地搜過對方全身,確認沒有兇器之後便放開了對方,不過雙手仍然警惕地掐著對方的胳膊。

  「到底是怎麼回事,說清楚了。」羅飛低沉而又嚴厲地問道。

  小伙子齜牙甩著幾乎快被擰斷的手腕,苦著臉答道:「我在市場裡賣水果,然後過來一個男的。給了我兩百塊錢,讓我把一筐蘋果便宜賣給這個大姐。我……我也沒多想啊,我還以為那男的和這位大姐……有……有一腿呢。」

  「放你的狗屁!」黃妻一下子火了,指著那小伙子罵道,「你們這些流氓,胡說什麼呢?」

  小伙子被嚇到了,畏縮著不敢開口。羅飛沖黃妻擺了擺手,後者從他嚴峻的目光中讀懂些什麼,情緒冷靜了下來。羅飛這時又問那小伙子:「那個男人長什麼樣?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那男的個兒挺高,可具體長相就不太清楚——因為他戴著個大帽子,圍巾還遮著臉。他讓我一定要幫這位大姐把蘋果送到樓下車庫。然後他還說,大姐家車庫裡可能有些廢紙,如果我能收過來的話,他可以付給我三塊錢一斤的高價。」小伙子一邊說一邊看著牆角的那堆紙張,而黃妻也跟著把目光投了過去,她也意識到可能正是那堆紙裡面有什麼玄機,連忙解釋說:「這堆紙不是我們家的。」

  羅飛顧不上解釋,他只管看著那小伙子:「那個人在哪兒呢?你收到廢紙之後,怎麼給他?」

  「他說他就在小區門口等我。只要我出去就能找到他。」

  「羅隊,怎麼辦?」柳松頓時緊張起來,他的額頭逬出青筋,「衝出去抓人——要不,趕緊把這傢伙放了,把這堆紙也帶走,這樣也許能把Eumenides穩住。」

  羅飛卻只能露出苦笑。

  「都已經太遲了。抓人根本來不及,我們一出門,他早已跑了。繼續演戲……嘿……」他搖了搖頭,「還演得下去嗎?車庫門突然關上已經有了好幾分鐘,Eumenides早就明白這裡面在發生些什麼了?」

  「那怎麼辦呢?」柳松看著羅飛,期待對方能想出力挽狂瀾的方法。

  羅飛右手撐在鼻下,緊握的拳心中已滲出汗水。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該開門還是繼續等待:開門可能會徹底暴露;而不開門,拖得時間越長也會越發地不利。

  就在進退維谷之間,眾人耳邊忽然響起「咚咚」的聲音,竟是有人在車庫外敲門。

  是誰?這很少有人問津的車庫為何在今天卻變得如此熱鬧?

  不管來者是敵是友,這下羅飛等人再想窩著也不行了。羅飛用眼神示意柳松做好警戒,然後他悄無聲息卻又極其靈快地將車庫拉了開來。

  站在門口的人大家都認識,卻正是萊茵苑小區的門房。

  「有人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們。」門房晃著手中的一個信封,一邊說話一邊好奇地往車庫內張望。

  這麼多人關門躲在車庫裡確實會讓人感到奇怪。

  「那個人呢?」羅飛接過信封問道。

  「他急匆匆地,扔下信就走了。只是說讓我到車庫裡找人,把信轉交一下。」

  「他是不是高高的個子,戴著帽子和圍巾,把大半邊臉都遮住了?」

  「沒錯!」門房呵呵地笑著,感覺自己一下子就找對了人,頗為自得。

  羅飛的眉頭卻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知道這次的誘伏已完全失敗。帶著沮喪而又無奈的心情,他打開了信封,裡面有一張字條和一個玉觀音的掛件。

  那字條上用標準的仿宋體寫著:「下午兩點,博世界網城。」

  這算什麼?羅飛緊張地思考著,一個約會嗎?那這個觀音掛件呢?這又代表了什麼意思?

  他仔細端詳著那個掛件,一時卻看不出什麼特殊的名堂。而車庫內的女人此刻卻湊到近前,發出了驚惶而又急促的叫聲:「啊!」

  羅飛馬上轉過頭問:「怎麼了?」

  「這好像是我兒子戴的觀音。」女人把玉件搶到手裡摩挲了片刻,又堅定地補充道,「是的,就是我兒子的!它怎麼會在這裡?」

  羅飛無法回答那女人的問題,他的心已然深深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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