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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2024-09-26 10:48:14 作者: 周浩暉

  同日晚上九點零七分,綠陽春餐廳。

  悠揚的小提琴聲從女孩蔥白般的十指間流淌出來,在水波上瀰漫反射之後,又向著餐廳的各個角落浸潤過去。那便像是一隻無形卻又輕柔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撫過食客們的心頭,讓人在享受味覺盛宴的同時又體會到一種通體舒泰的快感。

  一曲終了,餘韻尚在悠揚,裝扮整潔利落的服務生踮著小快步來到了演奏台上,將一大束鮮花送到了女孩的手中。

  「客人送給你的——沒有留言,也沒有留名。」服務生輕聲說完之後,便想要往台下走去。可那個女孩卻叫住了他。

  「等等。」女孩的聲音也如同小提琴一般悅耳動聽。

  服務生停下腳步看著女孩。女孩已經放下了小提琴,她把那束花捧在胸前,秀眉輕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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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香飄散,女孩雖然看不見,但能聞出那是一束百合。她的右手在花朵間輕輕摩挲了片刻,然後從中摘出了一根單枝向服務生遞過去。

  「請把這朵花回贈給那位慷慨的客人。」女孩柔聲說道。

  服務生點點頭,回了句:「明白。」然後他快步下了演奏台,往餐廳角落裡走去。那裡地勢幽靜,是整個大廳中最不起眼的地方。餐廳的經營者在這角落設置了幾張別致的小餐桌,為可能光顧的情侶們開闢出一處典雅安靜的空間。給女孩送花的那個客人此刻就獨坐在其中一張情侶桌上。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看著服務生一步步地走近,臉上現出詢問的神色。

  「先生,這枝百合是我們的小提琴手回贈給您的。請您收下,謝謝您的捧場。」服務生恭恭敬敬地把花朵奉上,言辭間也極盡禮儀。

  年輕人「呵」了一聲,他將那枝花接在手中,然後沖服務生略略點了點頭。服務生完成了任務,鞠躬離去。

  年輕人沉凝了片刻,似乎在細細品味手中百合所散發出來的幽幽清香。而此刻在台上,女孩已經開始下一曲的演奏。當音樂聲飄揚過來的時候,年輕人抬起目光看向那個女孩,他的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麼表情,但在眼角間卻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而女孩只是沉心於自己的演奏,當音樂將她包圍的時候,她似乎便被絕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繫,她的情感全都隨著琴弦的振動而揉入了連綿的樂曲聲中……

  她仍然穿著那身白衣翠裙的演出服,如蓮花般淡雅秀麗。

  不過一個小時之後,當女孩出現在餐廳門口的時候,她的裝束與氣質卻與演出時有了極大的不同。

  翠裙已經換去,變成了一條黑色的長褲;上身的白衣也從緊束的女式襯衫換成了寬大樸實的外套。除此之外,在她的左臂上還戴著一隻黑箍,被白衣一襯顯得異常扎眼。

  那是一隻孝箍,戴著它意味著女孩不久前剛剛失去了一位親人。

  女孩臉上的神情也印證著這一點——她緊鎖的眉宇間充滿了憂愁。

  此時夜色已深。綠陽春餐廳前雖然仍是燈紅酒綠,但人氣已經散去了很多。秋風略過,寒意襲人,女孩禁不住縮了縮纖弱的身體。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站在女孩身邊,他顯出一副欲走還留的猶豫樣子,躊躇再三之後,終於又開口問道:「你……真的不用我送你嗎?」

  「真的不用。」女孩聲音輕柔但態度堅定,「今天會有人來接我的。謝謝你!」

  男子搖搖頭,想不通會有誰來接女孩。女孩的父親剛剛去世,而她似乎並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親人和朋友。

  男子是餐廳的大廚。因為總是和女孩同時上下班,所以這幾天他就臨時承擔起接送對方的任務。可是今天女孩卻突然提出不需要他送,他難免有些奇怪,同時也有一些擔心。

  「你不用為我擔心。」女孩似乎感覺到了對方的想法,又說道,「就算接我的人不來,我也不會走丟的——有牛牛陪著我呢。」

  男子的目光垂下來,落在了女孩腳邊一隻拉布拉多犬上。這是女孩口中的「牛牛」,是父親生前送給她的一隻良種導盲犬。牛牛訓練有素,既聰明又忠誠,確實是個令人放心的引導夥伴。

  「那好吧。」男子不再堅持了,他與女孩告別之後,一個人向著餐廳的停車場走去。開車經過門口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向著女孩站立的方向看了幾眼。

  女孩仍是孤零零地站著,那個接她的人還沒有來。

  男子微微搖了搖頭。他已經發現經過這些天的相處,自己在憐憫之外似乎又對女孩有了些別的感情。可是,他並不想讓這感情再培育下去。

  看著女孩空洞無神的雙眼,男子在心中嘆息一聲「可惜了」。然後他踩下油門,汽車加速向院外的大路上駛去。

  女孩聽出了男子的離去。她提了提手中的狗繩,牛牛立刻領會了主人的意思,帶著女孩的腳步向前走起來。在遇到台階的時候,牛牛就會把身體橫在主人的小腿前面,發出特定的警示,等主人小心翼翼地踏上平地之後,它才又繼續往前邁出輕快的腳步。

  一人一狗就這樣相互配合著走出了餐廳的院落,此時街道上的車輛和行人也已非常稀少,女孩的身影被昏黃的路燈長長拉開,多少顯得有些孤獨和無助。

  女孩的耳廓忽然輕輕地動了一下,她聽見身後傳來了輪胎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她預感到了什麼,於是便停下腳步等待著。

  隨著輕輕的剎車聲,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女孩身邊。車內的年輕男子搖下車窗問道:「需要幫助嗎?我可以送你。」

  女孩沒有立刻回答,她向著年輕人話聲發出的方向俯過身去,同時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

  年輕人一愣,他跟著抽了抽鼻子,隨後他忽然明白了什麼,目光轉向車內。

  一枝百合花靜臥在儀錶盤上方,車內因此而飄逸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年輕人無聲地苦笑著,他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對方的「陷阱」中。

  「好了,我就是在等你。」女孩臉上的神色嚴肅得很,她冷冷地問,「你在盯著我?」

  年輕人看起來並不想反駁。沉默片刻後,他建議道:「先上車吧——外面很冷。」

  女孩卻往後退了一步,警覺地搖著頭:「不,我不會上你的車。」

  「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看到女孩拒絕上車可又沒有離開的意思,年輕人便提出了第二個建議,「就在附近的那個咖啡館。」

  女孩知道那個咖啡館,離綠陽春餐廳也就百米的距離。略一猶豫之後,她點頭同意了。不過她隨即又強調說:「我自己走過去。」

  「好吧。我先過去等你。」年輕人開著車離開了。很快他便到達了那個咖啡館。按照習慣他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然後叫過一個服務生吩咐道:「有個女孩正從綠陽春餐廳那邊走過來,你去接一下她——她的眼睛看不見。」

  服務生應聲而去,七八分鐘後,他把女孩領到了桌邊。

  「請坐。」年輕人淡淡地說完之後便沒了下文。這樣的會面本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甚至還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建議這次會面,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離不開那個餐廳一樣。

  女孩摸索著坐在了年輕人對面。牛牛則伸長鼻子東嗅西嗅了一陣,然後半臥在主人身邊,同時受到了主人緊張情緒的影響,它像保鏢一樣瞪大了雙眼,緊盯著不遠處的那個陌生人。

  「你為什麼要盯著我?」女孩也不寒暄,直接拋出了一個硬邦邦的問題。

  「我沒有盯著你。」年輕人在等待的時候已經想好了應答的話,「我在餐廳吃飯。走的時候看到了你,我只是想幫個忙而已。」

  年輕人雖然沒有撒謊,但那並不是事實的全部。至少他在吃完飯之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刻意在停車場等待了一會兒。這樣他才會看到女孩一個人走上了街道,於是他把車開了上去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

  「不,你在盯著我,我能感覺得到。你別想騙我,雖然我是個瞎子——」女孩皺了皺眉頭,顯出不快的表情,「瞎子有時候反而能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是的……」年輕人自嘲似的「嘿嘿」一笑,「比如說,那枝百合。」

  「你不是第一次給我送花了。」

  年輕人默認,他無法也不想反駁這個問題。

  「這些天你每天都來,而且都等我走了以後你才走——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到。」女孩又強調了一遍,「你在盯著我,你別想騙我。」

  年輕人輕嘆了一聲。也許真如女孩所說,雙目失明反而給了她異於常人的第六感覺。他自以為他的行動可以瞞過任何人,誰知今天卻會敗在一個盲女的手下。

  「好吧。」他乾脆坦然承認了,「我是在盯著你。不過我沒有惡意,我只想看你安全地離開。因為……你最近失去了照顧。」

  「你……什麼意思?」女孩被觸到了心機的柔嫩處,她的聲音略有些顫抖。

  年輕人咬了咬嘴唇,似乎某些事情讓他感到痛苦,然後他沉著聲音說道:「我知道你失去了父親……」

  女孩「嚶」了一聲,淚水立時從她失神的雙眼中滑落下來。同時她又聽見那年輕人繼續說道:「我也是剛剛失去父親,所以我能體會到你的感覺……突然間失去了照料,好像生命中某個重要的支撐消失了……」

  「什麼?你的父親也……」女孩驚訝地張著嘴,淚珠仍然掛在她的臉上,不過她的敵意明顯散去了很多。

  「是的,我的父親。」年輕人重複了一遍。他並不覺得自己這麼說有什麼不妥,十多年的朝夕相處,那個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與父親無異。

  女孩愣了片刻,她的淚水漸漸止住,然後她突然問道:「你就是因為這個給我送花?而且還盯著我?」

  「不。」年輕人卻搖著頭說,「我給你送花,只是因為我喜歡你的音樂。」

  女孩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你懂音樂嗎?」

  「不懂。但我能聽懂你的曲子。尤其是你每天演奏的第一首,總是……總是讓我想起那些失去的人……」

  「那是德國人德爾德拉的《紀念曲》,本來就是為緬懷那些逝去的人所作……」女孩幽幽地嘆了一聲,「你能聽懂這首曲子,說明你倒沒有騙我,你確實失去了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就像你說的,父親……」

  女孩的聲音越說越低,隱隱間與那陌生人產生了同病相憐的哀楚。

  年輕人也沉默了,他的目光有些迷離,耳畔似乎又迴響起那輕緩安靜的樂曲聲……同時那些人的容貌也在眼前閃現著,或模糊,或清晰,有些又相互交錯重疊起來,變幻出怪異的形狀,讓他無從分辨。

  那些記憶讓他的腦袋越來越漲,他終於忍不住痛苦地悶哼了一聲。

  「你怎麼了?」女孩的問話不再像剛才那樣冷冰冰了。

  「沒事。」年輕人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揉揉額頭,似乎要擺脫當下的窘境,他便岔開話題說道,「你演奏的第三首曲子我也非常喜歡。」

  「第三首?」女孩用手輕輕地支起腮幫,「它會給你什麼樣的感覺?」

  「它能讓我的心沉靜下來。」

  「你是不是有很多心事?有些事情讓你感到困惑,過去的,未來的……還有前方的路……」

  年輕人愣住了,他怔怔地看著女孩,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有如此準確的判斷。

  女孩似乎感覺到了他的行為和思想,她微笑了一下,解釋說:「那首曲子是法國人馬斯奈的《沉思》,是一首著名的冥想曲。你有幾分的心事,它便能和你激起幾分的共鳴。」

  這是年輕人第一次見到女孩露出笑容,這使得她略顯蒼白的臉龐上多了幾分暖意。他忍不住由衷地讚美道:「你笑起來真漂亮。」

  女孩低下頭,笑容雖然消失了,但她的神態顯然是接受了對方的讚美。片刻後她用下論斷的口吻說道:「你不是個壞人。」

  「為什麼?」年輕人問道。這恐怕是任何一個男人在相同境地下都會問的問題。

  女孩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簡單:「因為你真的聽懂了我的音樂。」

  「那之前呢?我是說討論音樂之前——我在你心中就是個危險的壞人吧?」

  「也並不完全是……」女孩想到自己剛開始的態度,不免有些歉意,「其實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想惹上麻煩。」

  「嗯……什麼事?」

  「昨天有個客人,他喝多了酒……然後對我說了一些無禮的話,這個事你應該知道吧?」

  「是的。當時我還很擔心,所以我一直等到你安全離開餐廳後,我才離去。今天我盯著你,也是害怕那個人還會回來找事。」年輕人顯出一些著急的語調,而他的話語隨即便被女孩打斷了:「那個人死了。」

  年輕人偽裝出一聲驚呼:「什麼?」

  「就是昨天晚上他走了以後出的事。看起來是車禍,可是他有一些朋友卻認為不那麼簡單。今天下午那些人找到了我,他們懷疑是由於和我爭執引起的禍端。可我身邊不可能有人會做那樣的事情……不過今天你又出現了,我就想得多了一些……」女孩斟酌著,把話說得儘量委婉,「我也不是懷疑你,只是……只是想見到你,能當面問一下。」

  年輕人的心頭微微一緊,但沒有在神情上表現出來。他知道阿勝的那些朋友會是誰。昨晚的事情他已經做得非常小心,就是怕惹來警察或是阿華之流給女孩帶來麻煩,沒想到麻煩還是上了門。這個阿華……看來還不能太小看他了。

  「你不用想那麼多,問心無愧就行。」年輕人寬慰女孩道,「像他那樣的人,平時不知道惹了多少事,就算真有人害他,怎麼算也算不到你頭上。」

  「也是,確實是我太多心了。」女孩已經完全打消了先前的疑慮,自嘲著說,「可能也是跟我的性格有關吧,遺傳。」

  說到這裡,她又想到了某些傷心的事情,忽然沉默下來。片刻後,她才沉著聲音說道:「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是個警察。」

  年輕人半晌沒有回應。女孩抬起頭,徒勞地睜大雙眼:「你怎麼了?」

  「很晚了,你該回家了……」年輕人控制住起伏的心潮,用儘量自然的語氣說道。

  女孩品出了對方告別的意味,她也覺得自己有些多言,對方畢竟只是個陌生人而已。

  「是很晚了……」女孩猶豫了片刻,問道,「你……你還會送我嗎?」

  「當然。」年輕人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對女孩有著難以言明的責任感。

  「謝謝你。」女孩再次露出笑容,然後她主動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鄭佳。」

  晚九點三十六分,省城刑警大隊招待所內。

  羅飛正站在窗口向屋外眺望。這是一個臨街的高層房間,所以他的視野可以放得很開。繁華的省城街道在夜色中閃爍著各種眩目的光彩,給羅飛帶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在大學時期,羅飛曾在省城待了四年。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也最快樂的四年。青春、友誼、愛情、理想……他幾乎擁有當時能夠擁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可是在這四年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切全都被擊碎了。

  然後他便離開了這座城市,帶著一顆被傷痛碾得粉碎的心靈。十八年之後當他再次回來,這城市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寬敞的街道,高聳的樓群,繽紛的霓虹、穿梭不息的車流……這些豪華摩登的場景都是龍州那個二線城市無法企及的。

  幾天的連綿秋雨後,天氣終於開始好轉。經過雨水的洗刷,晴空下的都市夜景顯得愈發璀璨迷人。羅飛身處這樣的環境中,繁華夜色觸手可及般展現在他的眼前,可他心中卻難有興奮的感覺。

  雖然隔著窗戶,仍有絲絲冷風穿過縫隙鑽入了屋內,這讓羅飛頗感寒意。極目遠眺,城市中的萬家燈火與天邊的繁星漸漸融為一體,那燈火後該是數不清的溫馨家庭。在那些屋子裡,寒冷便不會如此輕易地侵襲過來吧?

  即便是亡命天涯的韓灝也仍能在下午享受到短暫的親情。親眼見證到那一幕,羅飛心中盪起無限的感慨。不知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多少孤獨者像自己一樣無家可歸。

  至少有一個人是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他此刻又會藏身在這城市中的哪一個角落?

  他們互相躲藏又互相打量著,忍受孤獨的同時卻享受著爭鬥的刺激。在某些方面,他們是如此的相像,可他們又如同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從鑄造的那一刻起便註定了永無重合的一天。

  Eumenides,十八年前羅飛親手創造出這個角色,他的人生因此走向一個巨大的轉折點,而現在,當他重新面對這個角色的時候,他是否有能力將那痛苦的軌跡扭轉回來?

  羅飛也無法給出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和Eumenides正在走向一場無法迴避的碰撞,他們同樣期待,也同樣畏懼那碰撞後的最終結局。

  羅飛的思緒就這樣凌亂地飄散著,直到門鈴聲將他拖回到現實中來。

  羅飛過去打開了屋門,門口站著的是曾日華。

  「羅隊,沒打攪你吧?」小伙子觀察到羅飛臉上殘留的沉凝神色,便試探似的問了一句。

  「哦……沒有,沒有。」羅飛笑了笑,趁勢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然後他反問道,「你怎麼來了?沒回家嗎?」

  「嗨,我一個單身漢,回不回家的有什麼區別?再說這裡吃住都方便,還有人打掃衛生。」曾日華笑嘻嘻地說道。

  「那進來坐吧。」羅飛讓開通路,同時半開玩笑地看著曾日華,「這屋子你也熟,就別客氣了。」

  曾日華一愣,隨即明白羅飛所指:此前韓灝指揮專案組的時候,自己曾奉命偷偷搜查過羅飛的房間。現在卻時過境遷,羅飛已成了新任的專案組組長。他只能「嘿嘿」乾笑兩聲,裝糊塗不接對方的話茬兒。

  羅飛招招手,示意客人坐下。同時他看到對方手裡提著個塑膠袋,就隨口問了句:「那是什麼東西?」

  「哦,一些生活用品。」曾日華把塑膠袋推到羅飛面前。後者打開一看,卻是洗髮液、香皂、牙刷之類的東西。

  「招待所提供的一次性用具質量很差的,那個牙刷硬得能把牙齦刷出血來。你在這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有些事情不要湊合。」曾日華說到這裡,發現羅飛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連忙補充解釋道,「羅隊,你別誤會……這些都是慕老師托我捎給你的,剛才我說的,也是她托我轉達的話。」

  羅飛恍然般「呵」地一笑:「我說呢,你這個邋遢光棍,怎麼還能想到這些……」自己這次來得匆忙,確實沒有帶著生活用品,這些東西還真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羅飛不禁隱隱感到了些暖意,同時他又注意到什麼,眼神往對方腦袋上飛了一下,「嗯?理過發了啊,這也是慕老師的功勞吧。」

  的確,曾日華頭頂那堆亂蓬蓬的「鳥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小伙子也因此顯得精神了很多。

  「嘿嘿,什麼都瞞不過你。」曾日華道,「晚上我請慕老師吃飯了,她說實在受不了我的頭皮屑,飯後就硬拉著我去理了發。然後她還買了瓶去屑的洗髮水給我,同時也給你買了這包東西。」他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撓了撓頭皮,這次未再出現「雪花」飄飛的盛況。

  「那我還是沾了你的光了。」羅飛微笑著說道。自從前幾日曾日華救了慕劍雲之後,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關係顯然親近了很多。這些都被羅飛看在眼裡。

  曾日華卻看著羅飛搖了搖頭:「那倒不一定,也許是我沾了你的光呢。」

  羅飛不解:「什麼意思?」

  「慕老師買好這些生活用品,讓我送給你。她那個時候的神情很不自然,」曾日華撇著嘴說,「所以我懷疑,她陪著我磨嘰半天,其實目的只是想讓我捎這些東西而已。」

  「那她又何必?」羅飛難以認同,「直接交給我不行嗎?」

  「你聽說過吃人參的母雞嗎?」曾日華突然冒出一句,「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母雞。」

  羅飛皺起眉頭,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了。

  「清代曾有一個大戶人家,小姐身體弱,想要進補人參。但是直接吃人參藥力太沖,女孩子受不了。於是他們就把人參剁碎了餵母雞,然後把母雞下的蛋再給小姐吃。這樣人參的藥效就到了雞蛋里,起到一個緩衝的作用。所以老母雞雖然吃到了人參,可只不過是給小姐作嫁衣呀。」曾日華講完這個故事後,嘆著氣說道,「我呢,也和這母雞一樣,慕老師不好意思直接把東西送給你,所以才設計這麼個大圈子讓我來代勞。」

  羅飛一怔,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當年他在恐怖谷入獄時,哈摩族女孩許曉雯隔著獄門餵他吃肉時一般。不過他很快就把那感覺壓了下去,因為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逾越的。

  「好了,不說這個了。反正我已經完成了任務,明天好嚮慕老師交差。」曾日華是個心無芥蒂的人,並不在意羅飛心中的微妙變化。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遞給對方,換了個話題道,「看看這個吧,這是我真正的任務——向專案組長交差。」

  羅飛接過那張紙展開,上面的內容不多,卻是一條人物信息:

  「黃杰遠,男,48歲,現任黑魔力酒吧老闆,手機:13020011590。」

  曾日華在一旁解釋著:「黃杰遠。十八年前的『一三○』劫持人質案,他正是丁科的助手。所以除了丁科之外,他就是最了解那起案件的人了。」

  羅飛笑了,明白這才是曾日華此行的真正來意。因為已經知道Eumenides正是當年「一三○」劫持案的兇犯遺孤,所以專案組便把當年的涉案警員確定為尋訪目標。雖然一天內連續發生了吳寅午跳樓、韓灝約見妻兒兩起重大事件,但曾日華並未放棄對「一三○」案的追查,現在他已經把最重要的一條線索送到了自己手裡。

  羅飛由衷地贊了句:「很好。」小伙子雖然性格不羈,但工作能力和主動性還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只查到了這一個人。」曾日華卻翻著眼皮,似乎對自己並不滿意,「丁科是沒指望了——整個省城警界已經找了他十年……其他的幾個人,有的已經不在世;另外一個叫鍾雲的,就是當年直接擊斃兇犯文紅兵的那個特警狙擊手,怎麼也查不到他的信息,很奇怪……」

  羅飛「嗯」了一聲道:「那可能是化名。」

  「化名?」

  「因為打死了人,雖然是兇犯,但也會對執行者造成諸多壓力。所以他如果不願意公開身份,是允許使用化名的。」

  「哦。」曾日華點點頭,對羅飛的解釋表示理解,同時推著眼鏡說道,「那要找這個人的話,我可沒辦法了。」

  「找到黃杰遠,就不愁找不到他。不過——」羅飛口風一轉,「我倒不建議找他,因為找不到他,對他正是一種保護。」

  「確實如此。」曾日華一點即透。對Eumenides來說,如果他要報仇,那麼目標名單中顯然不會少了這個直接擊斃父親的狙擊手。現在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相對來說他倒安全了。

  「那我們可要趕快聯繫這個黃杰遠啊。」小伙子又說道,「如果讓Eumenides先找到他,那我們就被動了——要不要我現在就打個電話?」

  說話間,曾日華已經把手機摸了出來。事實上以他的性格,早就按捺不住了。不過此前在韓灝當組長時很反感手下人越權行事,曾日華有過教訓,所以這次沒有貿然行動,而是先向羅飛作了匯報。

  「先別急。」羅飛揮手制止了曾日華的動作,「現在已經挺晚的了,明天再說吧。」

  「挺晚的了?」曾日華一愣,顯得對羅飛的這個理由不太理解,他躊躇了片刻,想要提醒對方似的強調了一句,「我們可是在和Eumenides搶時間啊。」

  「我知道。」羅飛凝起目光看著對方,然後他又輕輕吐出三個字來,「聽我的。」

  羅飛的眼神中似乎藏著些不能明言的東西,但同時也透露出命令般的堅定。曾日華急躁的情緒便在這目光中安定下來。

  同樣是專案組組長,韓灝下命令時通常是強勢的、不容辯駁的口吻,羅飛此時的態度與其相比要柔和許多,但這柔和卻又似藏著無盡的綿力,讓人更加無法抗拒。

  「好吧。一切都聽你的安排。」曾日華在這綿力下順服地說道,「如果需要我做什麼,隨時吩咐都可以。」

  「放心吧。有你大展身手的時候。」羅飛的目光中此時又充滿了勉勵的意味。

  「行,那我就不操這個心了。」曾日華徹底放鬆了,他的眼珠轉了兩轉,思維又跳到了別處,「哎,羅隊,有個問題我實在是憋不住了,非得問問你不可。」

  「什麼?」

  「上次我來過你的房間,你是怎麼知道的呢?」曾日華納悶地撓撓頭,「我可是萬分小心,應該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吧?」

  「因為你翻動過我的背包。」羅飛很爽快地回答說。

  「那又怎麼樣呢?」曾日華不甘心地追問,「我確定保持了背包的位置和包里的東西和原來是一個樣的。」

  「但是背包拉鏈頭的位置變化了。原先有七格拉鏈扣沒有閉合,你翻完包再把拉鏈拉上的時候,卻有八格拉鏈扣沒有閉合。」

  「就是這個?」曾日華看起來將信將疑。

  羅飛淡淡地點著頭:「就是這個。」

  「可是……你怎麼能……」曾日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在拉合拉鏈的時候,通常沒人會把拉鏈完全拉到底部,末端或多或少都會留有一些未閉合的鏈扣。那天曾日華拉開羅飛背包的時候,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還特意觀察了拉鏈頭所在的位置,這樣他在重新拉上拉鏈的時候,基本讓拉鏈頭回到相同的位置上。可這麼做還是留下了破綻!他實在無法想像,羅飛居然能分辨出七格拉鏈扣和八格拉鏈扣之間的區別。

  「這個差別也太細微了吧,一格拉鏈扣,也就一個毫米的寬度,你怎麼能看得出來?」他把心中的困惑說了出來,「難道……難道你拉拉鏈的時候還會去數那些剩下的鏈扣嗎?」

  羅飛的回答更讓他詫異:「是的。我數了。」

  曾日華瞪大眼睛看著羅飛,半晌後才明白一些似的:「你對我們有戒備?所以你一直都在防著我們?」

  「不。」羅飛卻否定了對方的這種猜測,「沒有那麼複雜,這只是我的習慣而已。」

  「習慣?哪有這種習慣?」曾日華顯然不相信羅飛的解釋,「不可能,你在騙我——嘿嘿,其實也沒什麼,當時大家還不熟悉,彼此之間有戒備也是正常的。」

  羅飛笑了笑,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說道:「這個樓層的電梯間門口鋪著一張地毯,你記得嗎?」

  曾日華茫然地點點頭,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

  「地毯在遠離電梯門那側的邊緣上,有一處破損,形成了一個不到一厘米長的缺口,這個你看到了嗎?」羅飛又問道。

  這次曾日華搖了搖頭,神色愈發茫然。

  而羅飛還沒有說完。

  「那個缺口正好和地毯下的拼木地板從東往西數的第十二條縫隙相吻合——你如果不相信,現在就可以去看一看。」

  「這個……你也數過?」曾日華倒不懷疑羅飛的話,他只是不理解對方的行為。

  「是的。我數過。」羅飛淡然道,「從我住進招待所的那天開始,這個情況就從未有任何變化。所以我知道,招待所的保潔員在打掃衛生的時候,從來不會掀開地毯去擦拭被覆蓋住的那部分木板。」

  「可是……你研究這個有什麼意義呢?你在給保潔員打分嗎?」曾日華在一頭霧水中仍忘不了耍耍貧嘴。

  「沒有意義。」羅飛挑了挑他的眉頭,「這只是我的習慣。如果你還不相信,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的沒有意義的東西。」

  曾日華顯得很有興趣:「還有什麼?」

  「招待所前台的掛鍾,顯示雪梨時間的那一個比標準時間慢了一分二十三秒,而顯示倫敦時間的那個,又比標準時間快了五十四秒;今天在前台當值的那個女孩,她的發繩是藍色的,並且在辮子上繞了四圈;招待所院子裡有五輛車已經超過兩天沒有動過,其中車號9563的那輛帕薩特左前輪正好壓住了地面陰井蓋的三根鐵條;還有你,你上午開會時所用的油筆裝在了你警服的左側內兜里,如果現在筆芯里還剩下五分之二的油墨量,那說明你後來很少或者沒有使用過這支油筆。」

  聽羅飛滔滔地說到這裡,曾日華立刻從自己警服的左側內兜掏出了那支油筆,筆芯中的油墨量正如羅飛所說停留在五分之二的位置。曾日華愣了片刻後,這才輕嘆著搖搖頭,臉上露出贊服的神色。

  「真的只是習慣……可怕的習慣……」曾日華看著羅飛,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從沒見過的怪物,然後他又困惑地問道,「那你要花多少時間去維持你的習慣?你又要以多大的腦容量來儲存這麼多的信息?」

  羅飛卻只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解答說:「並不需要花費額外的時間,因為這些工作都是在日常活動中順帶完成的。你每天都會路過招待所的前台,如果你只是無所事事般地走過去,那你就不會看到任何東西;而我卻喜歡觀察,一邊走一邊觀察,沒有什麼目的性,但卻因此而注意到很多東西。同樣,當我拉上背包拉鏈的時候,我的目光便會掃過剩餘的鏈扣,順勢數清它們的數目並不困難。做到這些也不需要過人的腦容量,因為我並沒有把所有觀察到的東西全都記在腦子裡,事實上,我只記憶新近看到的那些信息。比如我再一次拉上拉鏈的時候,我就會記住一個新的鏈扣數,同時忘掉以前的那個。套用電腦中的術語:我並不是在不停地儲存,我只是在不停地更新而已。」

  「我明白了……」曾日華終於釋然地點點頭,「這確實就是一個習慣:隨時隨地觀察身邊的一切事物,並且將相關信息像計算機一樣精準地記錄下來。這麼說起來似乎不難,可是又有幾個人能真的做到?」

  「我從小就有這樣的習慣。後來上了警校,我又刻意強化了這方面的訓練。所以在二十年前這種習慣就已經深入我的行為中,成為了我的生活方式。對我而言,完成類似的工作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是非常普通也非常簡單的事情。」

  「難怪……」曾日華的情緒由釋然又轉變成感慨,「難怪所有的人都對

  『四一八』血案中那『兩分鐘的時差』不以為意,唯獨你卻能從中破解出整個案件的玄妙。兩分鐘對普通人來說是非常短暫的,短得完全可以無視;而在你的生活系統中,這卻是一個巨大到無法迴避的變化。袁志邦的苦心經營就毀在了這兩分鐘的時差上。嘿嘿,連他都鬥不過你,我栽在你手裡,也算是心服口服。」

  羅飛卻不願接受對方的這番誇讚,他黯然搖搖頭:「擊敗袁志邦的人並不是我……在他的計劃中本沒有這兩分鐘的誤差……是孟芸……」

  羅飛沒有把話說完,他不想多說了,因為他知道別人很難理解他、袁志邦以及孟芸三人間的感覺。他們互相爭鬥又互相欣賞,雖然每個人都因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羅飛並不願其他人看扁自己曾經的對手。

  聽羅飛說到孟芸的名字,曾日華識趣地露出些許沉痛神色,沒有就那個話題再追問下去。不過他先前的那股興奮勁兒還沒有沉靜下來,稍歇了片刻之後,又挑起眉頭說道:「羅隊,你知道自己像什麼嗎?」

  「什麼?」

  「獵犬!你是一隻天生的獵犬!」小伙子激動起來,也不管言辭是否合適,「你走到哪裡都嗅來嗅去,對一切都充滿了關注,這就是你的天性。面對這樣的獵犬,有什麼獵物能逃脫它的追捕呢?就算是Eumenides也不能!」

  羅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知道曾日華是個胸無城府的熱血青年,而自己則必須保持冷靜:Eumenides,那絕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傢伙。

  曾日華似乎意猶未盡,舔舔嘴唇還想再說些什麼。羅飛卻在此時抬腕做了個看表的動作——時針已經越過了夜間十點的位置。

  「好了,不早了。」羅飛知道對方饒舌得很,便決定主動結束這場交談,「早點休息吧,這兩天大家都很辛苦,要抓緊機會放鬆精神。」

  「好吧……」曾日華無奈地將正要冒出的話頭咽了回去,「那我就回屋去了。」他起身走出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轉頭叮囑道,「慕老師說了,她明天一看你的頭髮,就知道你用沒用她買的洗髮水。」

  羅飛「呵」地一笑,看看茶几上的那些日用品,寒冷秋意中亦泛出了一股別樣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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