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劫匪

2024-09-26 10:46:18 作者: 方白羽

  秋高氣爽,萬里無雲,正午的陽光普照大地,使山巒峰岳、曠野古道,皆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

  在人跡稀疏的官道上,一小隊衣甲鮮明的騎手拱衛著一輛窗門緊閉的馬車,正順著官道徐徐向東而行。行進中翠綠窗簾突然撩起,露出一張秀美豐腴的少婦面龐,有如明珠乍現般光彩奪目。只見她探頭望向馬車旁那名年輕英俊的將領,聲音中透著幾許無奈:「夫君,千里相送,終有一別,就送到這裡吧。」

  那將領勒住馬,抬手一舉,十幾匹戰馬立刻停下腳步,整齊如一。那將領身材魁梧彪悍,將牛皮軟甲撐得緊繃繃有如鐵甲,看起來只有二十五六歲,卻有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不該有的孤傲和驕橫,由於坐騎是高大的大宛駿馬,所以他的目光總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只有在望向妻子的時候,他那亮若晨星的眼眸中,才泛起一絲難得的溫柔。

  

  「明珠!」他稍稍俯下身來,望著妻子略顯愧疚地小聲道,「這裡已遠離大同府,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待邊關平靜,我再回北京接你們母女。」

  少婦理解地點點頭,從乳母懷中抱過女兒,握著僅有三個多月大的孩子小手,向丈夫揮手道:「嬌嬌,快跟爹爹道別,讓爹爹早點來北京接咱們。」

  原來這對年輕的夫婦,就是明珠郡主和鎮西將軍的公子武勝文。明珠自從明白雲襄對舒亞男的感情後,無望地離開雲襄回到北京,在拖延兩三年後,還是遵從父王安排,嫁給了鎮西將軍的兒子。婚後第二年便誕下一女,並由父王親自賜名武天嬌。因為王妃想念女兒,加上最近有線報稱,瓦剌大軍正在蠢蠢欲動,而大同守軍卻還糧餉不足,所以鎮西將軍武延彪決定,送明珠郡主回京探望父王母后,並叮囑明珠趁機向父王催討糧餉。

  武勝文原本是要隨明珠回京,但瓦剌大軍既有異動,身為虎賁營將領的他就不能擅離職守,因此他只能將妻女送到這大同府遠郊。看看前面已是坦途,他一聲高喝:「武忠!」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將領縱馬來到武勝文跟前,拱手應道:「屬下在!」

  武勝文沉聲吩咐:「夫人就交給你了,一路上小心伺候,不得有任何差池!」

  「武忠明白!大哥放心好了!」那年輕將領連忙拱手答應。他原是關外的孤兒,父母皆死於瓦剌人之手,後為鎮西將軍武延彪收養,改名武忠,所以與武勝文情同手足。

  武勝文看看天色不早,又對眾將士叮囑兩句,這才與妻女揮手道別,目送眾人繼續往東而去。直到看不見車馬,他才掉轉馬頭,與兩名隨從飛速趕回大同府。

  馬車繼續向東而行,黃昏時分已進入河北地界,來到一處名為十里坡的小鎮打尖。小鎮只有一條小街,街道兩旁稀稀落落住著十幾人家,街尾有一座兩層樓的小客棧兼酒肆,那是這鎮上唯一的客棧和酒肆了。

  武忠帶著十幾名兵卒來到客棧,立刻就將樓下的大堂擠得滿滿當當。小二和掌柜連忙殷勤伺候,一邊安排明珠和乳母去二樓客房歇息,一面讓廚下為眾軍爺準備酒菜。

  十幾個人散坐開來,立刻占滿了大堂中那不多的幾張桌子。這酒肆的生意看來並不太好,除了一個在角落伏案酣睡的流浪漢,竟沒有更多的客人。幾個兵卒見桌椅不夠,便來到那流浪漢的桌前,拍著桌子叫道:「起來起來!這間客棧已被咱們包了!」

  那流浪漢從睡夢中驚醒,懵懵懂懂地抬起頭來,對眾軍漢賠笑道:「我就在邊上喝點寡酒,不打攪眾位軍爺。」說著端起酒壺蹲到角落,知趣地讓出了桌子。

  「走走走!天快黑了還不滾回家去,小心醉死在這裡!」一個兵卒不耐煩地攆道。

  「小人浪蕩江湖,哪裡有家可回?」流浪漢苦澀一笑,眼中滿是黯然和蕭索。武忠見他雖然落拓潦倒,但骨子裡依然有一絲世家子弟才有的優雅和從容,想必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戶。武忠心生同情,對幾個兵卒吩咐道:「既然相遇,就是有緣。賞他一壺好酒,今晚他要沒地方可去,就留在這裡吧。」

  「多謝將軍!」那流浪漢連忙拱手道謝,他嘴裡謝得誠懇,不過眼中卻並沒有一絲感恩戴德的激動。

  「不必客氣。」武忠擺擺手,正要問問對方姓名,小二已端上酒菜。眾兵卒立刻給他倒酒敬酒,一陣忙亂下來,他早將那流浪漢丟一邊去。

  應景式地喝了兩杯酒,武忠推杯而起,對眾人道:「明日還要趕路,大家少喝點,早點休息吧。」

  「將軍是不是太小心了?」一個滿臉絡腮鬍的老兵笑道,「這裡到京城皆是一馬平川的坦途,將軍還怕有強人出沒不成?」

  武忠沉聲道:「責任重大,大家小心為上。待平安將夫人小姐送到京城後,我再請眾兄弟好好喝上一頓。」說著他拍拍手,「掌柜,將酒都撤下,今日就喝到這裡了。」

  滿臉滄桑的掌柜慢吞吞地過來,對武忠皮笑肉不笑地道:「將軍就讓弟兄們放開肚子喝吧,沒準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喝酒了。」

  武忠聽他說得奇怪,正待呵斥,陡然發現掌柜的眼眸中,滿是貓戲老鼠的嘲笑。他心中一驚,忙一躍而起,頓感頭重腳輕,差點摔倒,他大驚失色,連忙呼道:「酒里有古怪,兄弟們快抄傢伙!」

  幾個兵卒應聲抄起兵刃,誰知尚未站起就摔倒在地,客棧中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倒地聲,片刻後就只剩下武忠還勉強站在那裡。這時就見方才那流浪漢施施然站起身來,掌柜連忙上前表功:「公子算無遺策,一點蒙汗藥就足夠對付這些笨蛋了。」

  流浪漢不以為意地淡然一笑,負手道:「去將郡主請下來吧,記住,千萬不可對郡主失禮。」

  那掌柜點點頭,立刻帶著小二和廚子登上二樓。武忠見狀一聲怒吼,揮刀便砍向那流浪漢,誰知刀方出手,那流浪漢已遠遠避開,身形步伐飄逸迅捷,遠非武忠可及。武忠自忖自己就算沒有中蒙汗藥,只怕也碰不到對方一片衣角。他不禁怒喝道:「誰敢動夫人和小姐,咱們鎮西軍上下,決不會放過他!」

  流浪漢一聲嗤笑:「別拿鎮西軍來嚇我,遲早我要將它連根剷除。」

  說話間小二和廚子已押著明珠和奶娘下樓,明珠原本還神情泰然,但下樓後見到那流浪漢,頓時面色煞白,失口輕呼:「是你!」

  「正是不才!」流浪漢對她得意一笑,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郡主旅途勞頓,我已在門外備下舒適馬車,恭請郡主到不才那裡歇息幾天再走。」

  明珠盯著流浪漢恨恨道:「你別得意,我夫君一定會來救我!」

  「是嗎?我倒是希望會有另一個人來救你。」流浪漢意味深長地一笑,眼裡滿是調侃。明珠臉上一紅,一言不發抱著孩子便隨小二和廚子出門,坦然登上了門外停著的那輛馬車。這當兒掌柜已來到流浪漢面前,打量著倒在地上的兵卒和武忠,陰陰道:「公子,剩下的粗活交給小人來處理吧。」

  流浪漢深深地望了武忠一眼,淡然笑道:「難得這位小將軍賜我一壺好酒,還容我在此過夜,就不要難為他們了,咱們走。」

  老掌柜悻悻地瞪了武忠一眼,隨著流浪漢轉身便走。武忠頭腦雖然清醒,但手腳酸軟,想要追趕是萬萬不能。眼看明珠和奶娘被押上了馬車,他急忙沖流浪漢的背影高聲喝問:「閣下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可否留下個名號?讓小人回去也好向武將軍有個交代!」

  流浪漢本已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對武忠悠然笑道:「將軍聽說過千門公子嗎?」見武忠茫然搖頭,他有些遺憾地搖搖頭,「將軍真有點孤陋寡聞,也難怪,千門公子傲嘯江湖之時,將軍大概還未成年吧。」說到這他頓了頓,傲然道,「千門公子襄,正是區區不才。」

  大同鎮西將軍府內,武延彪翻來覆去看著手中的信函,那是俞重山寫給他的推薦信。在信中,俞重山對公子襄推崇備至,並詳細敘述了他率剿倭營大勝倭寇的事跡。武延彪知道俞重山不會輕易推崇一個人,不過他依舊不相信自己面前這其貌不揚的文弱書生,會有什麼過人之處。

  「嗯,既然俞將軍如此推崇閣下,你就留在我帳前聽用吧。」武延彪放下信函,眼裡滿是不以為然的冷漠。他看起來跟俞重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飽經滄桑的臉上,像是帶了層面具般木無表情,喜怒完全不形於色。

  冷眼打量著面前三人,武延彪顯然對一身戎裝的趙文虎和李寒光更感興趣,憑著他領兵多年的直覺,他敏銳地感覺到面前這兩名年輕軍官,定是俞家軍的骨幹和精銳,俞重山在信中對他們卻沒有半句誇讚之詞,只說他倆是自願追隨公子襄前來投奔的將領,是公子襄在剿倭營時的左膀右臂,他們的調令兵部隨後就會送到。

  武延彪審視的目光最後落到面前這文弱書生的臉上,見他並沒有尋常書生的畏縮和膽怯,也沒有文人慣常的恃才傲物和狂放不羈,只是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裡,其從容鎮定令人側目。武延彪不禁在心中暗忖:這小子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竟能得俞重山推崇和兩名虎將的追隨?

  對武延彪的冷漠雲襄沒有感到意外,他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推薦信,三兩把撕成碎片,然後對武延彪笑道:「這封推薦信,只是在下求見武帥的敲門磚,如今它已完成使命,武帥不必再將它放在心上,更不必因為這封信,就對在下另眼相看。」

  武延彪點點頷首道:「話雖如此,但本帥怎麼能不給俞將軍面子?」他捋著頜下三柳青須略一沉吟,「嗯,本帥帳前正好缺一名書記官,公子就暫且委屈一下吧。」

  書記官通常只負責記錄一下會議紀要,或替主帥撰寫官函和奏摺,完全沒有過問軍事的權力。武延彪話音剛落,趙文虎與李寒光就忍不住要替雲襄出頭爭辯,卻被雲襄抬手攔住。就見他若無其事地武延彪笑道:「在下並非要到武帥帳前謀一個差事餬口,所以武帥給我個什麼名分都不重要。我七日之內從江南奔馳數千里來見武帥,只為一件事。」

  「什麼事?」武延彪不以為意地問。

  雲襄沉聲道:「我得知瓦剌將以四王子朗多為前鋒,以南宮放為內應,將在一個月內進犯大同,而大同守軍似乎並未做好充分的應戰準備。」

  「大膽!」武延彪濃眉一跳,拍案質問,「瓦剌乃天朝盟友,你口出挑撥之詞,難道不怕本帥治罪?」

  雲襄坦然迎上武延彪炯炯目光,從容反問:「瓦剌真是盟友?」

  武延彪發現對方的目光中,並沒有一絲面對位高權重者的自卑和畏縮,這令他有些驚訝,同時也讓他意識到,在這貌似柔弱的書生面前,任何官威或官話都不起作用。他只得收起官樣話,坦然道:「不錯!瓦剌雖與咱們簽有和約,但並不是咱們真正的盟友。不過你妄言他們將在一個月內進犯大同,有什麼根據?」

  雲襄答道:「武帥駐守邊關,想必對瓦剌大軍的異動已有所覺,當知我所言絕非憑空揣測,並且這一月之期只會提前不會拖後。時間緊迫,武帥當立刻著手準備應付即將到來的大戰,現在已不是探究我消息來源的時候。」

  雲襄身後的李寒光也幫腔道:「是啊!武帥,就算你信不過雲公子,也該相信俞將軍。雲公子在江湖上交遊廣闊,事先得到瓦剌人進犯的消息也不奇怪。」

  武延彪淡淡一笑:「鎮西軍駐守大同多年,如何抵禦瓦剌人,難道還要外人來指教不成?」抬手阻止雲襄的分辯,他又道,「雲公子似乎對書記官一職並不滿意,可惜你並非朝廷命官,本帥也不能罔顧國法讓你領兵。正好鎮西軍有一支剛招募的新軍在郊外訓練,雲公子與兩位將軍暫時去那裡委屈一下吧。俞家軍練兵之法天下馳名,趙、李兩位將軍是俞家軍干將,當可助我早日練成精兵。至於雲公子,就作為新軍營監察官吧,替我監察整個新軍訓練情況,如何?」

  監察官是個可大可小的閒職,雖比書記官地位高一點,卻也沒什麼實權,更不能指揮調度軍隊。趙文虎見武延彪大敵當前卻大材小用,正待為雲襄力爭,卻被雲襄抬手阻止,就見他對武延彪拱手一拜:「多謝武帥重用,雲襄與趙、李兩位將軍,這就去新軍報到。」

  三人退出房門,趙文虎便忍不住質問道:「武延彪有眼無珠,如此輕視公子,你為何不據理力爭?反而答應他做什麼監察官?」

  「是啊!」李寒光也連聲抱怨,「想當初公子第一次見到俞將軍,胸中似有百萬雄兵,三言兩語便激得俞將軍與你打賭,演習場上稍顯身手,更是令俞將軍心服口服,將剿倭營指揮權拱手相讓。這次為何不在武帥面前也露上一手,讓他對你另眼相看?」

  雲襄搖頭道:「當初我為了讓俞將軍許我兵權,事先可是下足了功夫。我對俞將軍的脾氣、愛好、秉性,以及俞家軍的情況皆調查得清清楚楚,才能一步步照計劃達成自己的目的。這世上像俞將軍這樣襟懷寬廣、大公無私的將領畢竟少之又少。咱們這次來得匆忙,對武帥的性格、為人幾乎一無所知,若想靠炫技耀能引人注目,恐怕結果只會適得其反。」

  三人只顧沿著長廊邊走邊說話,沒有留意到迎面過來的一個年輕將領臉上已然變色。待三人走近,才發現那將領攔在長廊中央,虎視三人冷冷問:「三位眼生得很,不知是哪位將軍的部下?」

  趙文虎見對方服飾跟自己一樣,也是個千戶,卻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質問自己,便沒好氣地道:「你管不著!」

  那將領面色一沉,冷冷道:「你們屬雞屬狗,在下原本管不著,不過三位既然在背後非議武帥,在下身為虎賁營統領,自然是要問上一問。」

  趙文虎沒想到這年輕的千戶,竟是武延彪親衛虎賁營的統領,正好又聽到三人方才的隻言片語,難怪要小題大做了。不過他自忖三人並沒有說任何冒犯武延彪的話,便理直氣壯地反問道:「你說咱們非議武帥,不知是指哪一句?」

  那將領一聲冷笑:「你說武帥有眼無珠,就憑這,我就可以將你交由軍法處治罪!」

  趙文虎原本是個寡言穩重的儒將,不過在得到俞重山提拔重用後,難免也滋長了一些驕氣,何況方才武延彪對雲襄的輕視,在他心目中也當得起「有眼無珠」的評價。見這將領在這等小事上糾纏不休,他不顧雲襄和李寒光的阻攔,哈哈笑道:「不錯,我確實說過武帥有眼無珠,這在鎮西軍不知是什麼罪?該不是泄密罪吧,泄露了鎮西軍最大的機密?」

  「渾蛋!」那將領一聲斥罵,左手一把扣住趙文虎肩胛,右手抓住他手腕就往後扭,欲以小擒拿手將他拿下。誰知趙文虎一個反身擺拳,反手擊向他太陽穴。那將領不得已放開趙文虎手腕,連退兩步躲過趙文虎兇狠的反擊。

  不遠處幾個守衛見二人動手,不約而同圍了過來,那將領抬手阻止眾人幫忙,盯著趙文虎恨恨道:「大家退後,我若不親手將這目中無人的傢伙拿下,就枉為虎賁營統領!」

  眾兵卒依言後退,將趙文虎三人圍在中央。趙文虎見狀心中有些懊悔,沒想到剛到鎮西軍報到,就犯了眾怒得罪虎賁營,實在有些不智。自己受點懲處倒沒什麼,就可惜壞了雲公子大事。想到這他不禁對雲襄愧然道:「公子,末將連累你了。」

  雲襄坦然一笑:「趙將軍言重了,換了是我,也不會束手就擒。」

  得到雲襄的肯定,趙文虎信心倍增,甩掉肩上的披風,對那將領傲然道:「好!就讓我領教一下虎賁營統領的武藝!」

  那將領一聲冷哼,揮拳便撲了上來。趙文虎見對方出拳兇狠,招招不離要害,不敢大意,連忙以小巧功夫應對。二人轉眼便斗得數十招,一時間難分勝負。趙文虎越打越是佩服,看來對方這虎賁營統領的位置,是靠本事幹上去的。

  二人激鬥正酣,突見一名副將由二門內急奔而出,遠遠便在高呼:「住手!武帥有令,將鬥毆者拿下,帶到武帥面前治罪!」

  二人依言停手,趙文虎對那副將坦然道:「此事是我一己之責,與雲公子和李將軍無關。」

  雲襄對他笑道:「此事因我而起,怎能說與我無關?」說完他轉向那副將,「在下願到武帥面前領罪,請將軍帶路。」

  幾個人被帶回內堂,武延彪一見之下十分意外,不由目視那年輕的虎賁營將領問:「阿文,你不是在訓練新軍嗎?這是怎麼回事?」

  聽到武延彪的稱呼,加上二人眉宇間那幾分相似的神韻,雲襄等人這才知道,這年輕的虎賁營將領,竟然就是武延彪的公子,在鎮西軍中頗有名望的武勝文。

  「爹爹在上!」武勝文拜道,「昨日我送明珠離開後,回來時天色已晚,所以今日才來向爹爹復命。誰知方才剛好遇到這幾個人對爹爹出言不遜,所以孩兒忍不住……」

  「這麼說來是你先動手了?」武延彪打斷了兒子的話。

  「是。」武勝文坦然道。

  武延彪一聲冷哼:「你身為虎賁營將領,可知對自己人動手該當何罪?」

  武勝文一怔,在父親冷厲的目光下,無奈道:「輕則十軍棍,重則降職,甚至革職。」

  武延彪望著兒子淡然道:「那你還不快去軍法處自領十軍棍?」

  「可是他們在背後非議爹爹……」武勝文還想爭辯,卻被父親揮手打斷:「夠了!為將者寧肯讓屬下議於口,也決不能讓屬下罵於腹。只要坐得正,行得直,還怕人議論?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何以領兵?」

  在父親冷厲的目光下,武勝文愧然垂下頭,躬身一拜:「爹爹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說完轉身正欲去軍法處領罰,這時雲襄突然越眾而出,抬手阻攔道:「等等!」

  武勝文恨恨地瞪著雲襄,眼裡滿是敵意。雲襄卻若無其事地淡然一笑,轉向武延彪道:「武帥,方才小武將軍和趙將軍不過是惺惺相惜,以武會友,算不得鬥毆。若因此就要處罰武將軍,是不是有點不妥?」

  趙文虎心領神會,連忙附和道:「是啊!方才末將是欣賞武將軍的身手,才忍不住與之切磋,若只處罰武將軍而不處罰末將,末將會非常不安的。」

  武延彪點點頭,對兒子道:「既然雲公子與趙將軍都為你求情,這十軍棍就暫且給你記下。還不快謝謝雲公子和趙將軍?」

  武勝文悻悻地沖雲襄和趙文虎拱拱手,正待開口道歉,突聽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跟著就見一個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的年輕將領跌跌撞撞地急奔而入,剛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武家父子連連叩頭,嘴裡直道:「屬下該死!小人該死!請武帥治罪!」

  「武忠!」武勝文一眼就認出來人,急忙喝道,「我不是讓你護送明珠去北京麼?你怎麼獨自回來了?」

  「大哥!小弟該死!」武忠滿臉自責,連連磕頭。在武家父子追問下,他才斷斷續續將明珠郡主和女兒在十里坡被劫持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小弟已問過那劫匪來歷,他自稱是千門公子。」

  眾人一聽都是面色大變,齊齊將目光轉向了雲襄。只有武勝文還不知雲襄來歷,跺腳追問武忠:「她們沒留下什麼線索?」

  武忠搖頭道:「小弟藥性消失後,帶人搜遍了十里坡周圍數十里,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我只好將弟兄們留在那裡繼續搜查,自己獨自回來給大哥報信。」

  「混帳!」武勝文一腳踢開武忠,轉身便走。武延彪忙喝道:「你要去哪裡?」

  「十里坡!」武勝文頭也不回地答道,「我要親自將明珠和嬌嬌找回來,將劫走她們的千門公子襄碎屍萬段!」

  「站住!」武延彪拍案而起,「如今瓦剌已在長城外虎視眈眈,你豈能隨便離開?再說你去了又能起什麼作用?你要找公子襄,卻還不知公子襄就在你面前,真是糊塗!」

  「他在哪裡?」武勝文急忙問,見眾人的目光都落到雲襄身上,他不由盯著雲襄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就、是、公、子、襄?」見雲襄微微點了點頭,他一把便扣向了雲襄肩胛,誰知他剛出手,就被一旁的趙文虎出招格開。二人拉開架式正待動手,陡聽武延彪拍案高喝:「住手!」

  武勝文轉頭望向父親質問:「既然這傢伙就是公子襄,為何不將他拿下?」

  武延彪怒道:「雲公子是俞將軍的朋友,今日才剛到大同府,豈會是劫持郡主的劫匪?」

  李寒光也解釋道:「是啊!咱們隨公子從江南千里奔馳趕來大同,途中不敢有半點耽擱,哪有時間去什麼十里坡?」

  武勝文見父親和李寒光皆這樣說,而雲襄又是一臉坦然,他只得將目光轉向武忠。武忠忙搖頭道:「劫走夫人和小姐的劫匪雖然與這位公子年歲相仿,卻並不是同一個人。」

  武勝文聞言只得收回手,瞪著雲襄悻悻道:「就算那劫匪不是你,你也脫不了干係!」

  「放肆!還不快向雲公子道歉!」武延彪急忙喝道。雲襄連忙擺手道:「武公子說得沒錯,在下剛到大同,就有人假冒在下名號做下這等大案,在下當然不能袖手,就請允許在下幫忙尋找明珠郡主母女吧。」

  武延彪捋須沉吟道:「聽聞千門公子襄專門替人解決各種疑難問題,千門弟子更是遍及江湖,這事有你幫忙,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你需要多少兵將?找回我孫女和兒媳,你要多少報酬盡可開口,本帥從來不欠別人的人情,尤其是千門中人的人情。」

  雲襄看看跪地不起的武忠,沉吟道:「找人的事,人越少越好。若帶大軍前去,匪徒早已聞風而逃,反而壞事。我只要這位將軍和他的部下就夠了。至於報酬,」雲襄頓了頓,本沒想要什麼報酬,不過武延彪的話提醒了他,他靈機一動,「我要鎮西軍一個大營三個月的指揮權,不受任何人節制的指揮權。」

  武延彪一怔,斷然道:「這不可能!一個大營滿員有上萬人,如此龐大一支部隊的指揮權,誰也不敢私相授受。」

  雲襄緊盯著武延彪的眼眸,從那裡看到對方的拒絕並不像他的語氣那般堅決。雲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俞將軍能將剿倭營的指揮權委託給在下,武帥手下兵馬比俞將軍多出數倍,難道一個大營的兵馬都拿不出來?我只是暫借三個月,又不是真要武帥私自授我兵權。」

  將上萬部隊的指揮權私自交給一個布衣書生三個月,這在整個大明軍隊中恐怕都沒有先例,完全違背朝廷律法。直接將兵權交給雲襄肯定不行,不過稍加變通也不是無法可想,武延彪不禁在心中躊躇起來。武勝文也聽說過公子襄的大名,見他願意幫忙尋找妻女,不由對父親急道:「爹!明珠和嬌嬌在你心目中,難道還不如一萬兵將三個月的指揮權重要?」

  郡主顯然比一萬部隊更重要,這不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兒媳,而是因為她是福王的千金。想到這武延彪終於下了決心,他抬頭盯著雲襄的眼眸,沉聲道:「這世上沒有隻賺不賠的生意,如果你找不回我兒媳和孫女,該當如何?」

  雲襄一怔,突然意識到方才武延彪讓他提出報酬,原來是個圈套,就是要逼他盡全力去尋找明珠,不要報酬幫忙尋找與開下報酬有償尋找,肩負的責任完全不同。只是武延彪不知道明珠在雲襄心中的分量,就算沒有報酬,他也會拼盡全力去找。所以雲襄明知是圈套,也斷然道:「如果找不回明珠郡主和她的女兒,在下願以性命相賠。」

  「好!我答應你!」 武延彪展顏一笑,向雲襄伸出手,「咱們擊掌盟誓,從現在開始,如果我兒媳和孫女有任何意外,公子襄,你可就得為她們陪葬!」

  雲襄不顧李寒光和趙文虎的眼色,伸手與武延彪一擊掌,慨然道:「成交!」

  在離開將軍府時,李寒光忍不住連聲抱怨:「公子,你怎麼能將自己的性命與一對失蹤的母女綁在一起?萬一她們有什麼三長兩短,豈不……」說到這不禁連連搖頭。

  雲襄從容道:「劫走明珠母女的不是一般盜匪,他們敢在官兵手中冒險劫人,可見是衝著明珠郡主的特殊身份去的。而她們只有活著才有利用價值,所以她們很安全。」另一個理由他沒有再說出來,從聽到明珠母女失蹤那一刻起,他就恨不得立刻動用一切力量去尋找。他一直覺得欠著明珠一份最真摯的感情,如果可能,他願意用除了感情之外的一切去償還,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說話間幾人已來到將軍府外,雲襄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停步對趙文虎和李寒光道:「咱們就在這裡分手吧。你們去新軍營報到,我連夜趕去十里坡。」

  「那怎麼成?」李寒光急道,「這事我們也有份兒,怎麼能將擔子扔給你一個人?」

  雲襄拍拍李寒光肩頭:「這是我的私事,你們是吃朝廷俸祿的職業軍人,豈能將時間浪費在我的私事上。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是一個人。你們替我通知筱伯和張寶,讓他們連夜趕到十里坡和我會合。」說完雲襄翻身上馬,對領路的武忠一聲斷喝,「咱們走!」

  武忠立刻揚鞭催馬,兩人兩騎轉眼便消失在夜幕漸臨的長街盡頭。奔馬過街,捲起片片枯葉,隨著馬蹄聲飄然而起,轉眼就被秋風吹到不可知的角落,秋風中隱隱帶著山雨欲來的蕭條和肅殺……

  十里坡小鎮因為明珠的遇劫,早已被十幾個軍士鬧翻了天,當雲襄與武忠趕到時,那些軍士已將全鎮百姓集中到鎮上唯一那家客棧外,盤查劫匪的線索和下落。數十名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已被十幾個軍士拘押了一整天,人人疲憊不堪,眼裡充滿了怨恨和不滿。

  見雲襄與武忠趕到,那領頭的軍士立刻領著當地的里長過來稟報:「咱們已將鎮上所有人拘押起來,他們中間,定有人知道劫匪的來歷和下落。如果找不到線索,就唯他們是問!」

  「胡鬧!」雲襄憤然道,接著轉向武忠質問,「你們鎮西軍,平日就是這樣罔顧國法,欺壓百姓的嗎?」

  武忠連忙解釋:「公子誤會了,平日咱們也不是這樣子,只是這次郡主在咱們手上被劫走,兄弟們自感責任重大,所以才出此下策。」

  雲襄一聲冷哼:「這樣若能找到線索,那一定是老天瞎了眼。快將百姓們都放了。」

  那軍士見雲襄只是個布衣書生,卻有一種天生的統帥氣度,雖不知他的身份來歷,卻也不敢頂撞,只得將目光轉向武忠。就見武忠面色一沉,不滿地喝道:「還不快照雲公子的命令,將百姓都放了!」

  雖然來之前武延彪並沒有讓武忠聽令於雲襄,但云襄的冷靜和從容,以及在剿倭營時養成的統帥氣度,令武忠不知不覺已將他視為首領,所以對他的命令沒有任何怠慢。那軍士見狀只得招呼同伴,撤去圍著眾百姓的崗哨。

  崗哨雖然撤除,但眾百姓還不明原委,全都還留在原地,並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新來的那個奇怪書生。就見那書生登上高處,對眾人團團抱拳,誠懇地道:「鄉親們,武將軍的部下因為武夫人被劫,一時亂了分寸將大家拘押,實在多有冒犯。我代武將軍向大家賠個不是,請大家看在武將軍的面上,原諒兄弟們先前的無禮和過失。」

  官兵不僅要放了所有人,還請求大家原諒,這在十里坡百姓看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所以眾人只茫然地望著雲襄,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雲襄見狀,突然跪倒在地,對眾百姓拜道:「在下雖然只是一介布衣,卻是代表鎮西將軍武延彪前來處理這裡的一切事務,兄弟們的錯就是在下的錯,鄉親們若不原諒,小生只好長跪不起。」

  這一下不光眾百姓,就連眾軍士皆悚然動容。場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終於有德高望眾的長者開口道:「公子折殺咱們了,快快請起。武將軍家眷既然在咱們十里坡遇劫,咱們多少也有點干係,配合軍爺們調查也是應該。咱們不敢有任何抱怨,只求調查快些結束,好讓大家早點回家。」

  雲襄忙道:「這是自然,大家現在就可回去。若想起有關劫匪的任何線索,請立刻到這客棧向我或武忠將軍匯報。若有人能提供有關劫匪的任何線索,我願以百兩紋銀酬謝;若有人能提供武夫人的下落,在下願以千兩紋銀酬謝;要是有人能帶咱們找到武夫人和她的千金,在下願以萬兩紋銀酬謝!」

  見眾人眼中皆是將信將疑的神色,雲襄忙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交給方才開口說話那老者道:「老人家,這裡有二百兩銀票,你拿去給大家分了,當是在下為兄弟們無故拘押大家的賠償吧。」

  老者將信將疑地接過銀票,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追問道:「你放咱們走,還賠咱們二百兩銀子?」見雲襄坦然點頭,老者鬆了口氣,展顏一笑,「公子真是個好人,老朽若是推辭,反而辜負了公子一番美意。這銀票老朽就替鄉親們收下了。」

  有雲襄的道歉和二百兩銀子的賠償,百姓們先前的憤懣和不快早已煙消雲散,紛紛過來與雲襄道別,不一會兒眾人便散得乾乾淨淨。武忠湊到雲襄身邊,將信將疑地問:「公子許下重賞,會有效嗎?」

  「不知道,咱們現在只能回客棧去等。」雲襄說著往客棧走去,邊走邊道,「不過我認為,靠人地生疏的咱們去尋找匪徒的線索,肯定不如發動本地人去找。說不定這些百姓中間,就有劫匪的同黨或線人,重賞對他們肯定有不小的誘惑。」

  武忠漸漸明白過來,連連點頭稱讚:「雲兄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辦法比咱們高了不是一點半點。」

  雲襄對武忠的讚賞充耳不聞,他目視虛空浮雲,憂心忡忡地喃喃道:「劫匪不是一般人,咱們就算找到他的下落,要想救回明珠郡主,恐怕也非易事。」

  丟下莫名其妙的武忠,雲襄來到二樓一間客房,將自己緊緊關在房中。昨夜一夜疾馳數百里,他早已精疲力竭,需要好好睡上一覺,才能保持頭腦的冷靜和敏銳。哪怕心裡再怎麼焦急擔憂,也不能有絲毫的衝動和失誤。因為從種種跡象和武忠對劫匪外貌的描述來看,他知道劫走明珠母女的,就是自己一生的宿敵南宮放!這將是一場異常艱難的營救和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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