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對弈

2024-09-26 10:45:15 作者: 方白羽

  金陵城那場商鋪收購風潮,因柳爺的到來而漸漸釀成一場令人目瞪口呆的風暴。先是有田知府這種消息靈通的官宦,悄悄與瀋北雄一道爭相高價收購商鋪,繼而有本地世家望族也聞風而動,加入搶購商鋪的隊伍中,與此同時,原在杭州的船泊司將遷到金陵的消息也漸漸在茶坊酒肆流傳開來,金陵商鋪聞風暴漲,連帶普通民房也跟著日日看漲,有財大氣粗的商家甚至整條街成片地高價買下民居,並僱工匠改造成商鋪再以更高的價錢轉賣,一兩個月之間,金陵商鋪就令人咋舌地暴漲了數倍。

  這種百年難遇的暴漲立刻引起眾多商家的哄搶,這場搶購風潮甚至蔓延到整個江南,幾乎每天都有江南各地的鄉紳富賈雇鏢客把一車車的銀子運到金陵,爭購那日日看漲的商鋪,經常可以看到不少買家拿著一沓沓的銀票守在牙行外,一旦有人要賣鋪子,往往是十多個買家同時競價爭搶,把價錢抬到一個令賣家也不敢相信的地步。這場從未有過的火爆買賣使得專門撮合商鋪房產交易的牙行掮客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以至民間流傳出金陵城牙行多過米鋪,掮客多過工匠的說法。

  

  在這場搶購狂潮中,所有人都形成一種共識:不管花多少錢,只要把商鋪搶到手,肯定能在更高的價錢上賣出去,將來船泊司搬到金陵,商鋪恐怕還會有更加驚人的漲幅。

  不過就在人們追買的狂熱中,也有人依然保持著理智和冷靜,他們是這場風暴的始作俑者,自然不會為它所迷惑。

  「柳爺,咱們借來的銀子又快打完了。」瀋北雄望著那厚厚幾大摞的房契,手心不由捏了把汗,就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他,也要為這價值數百萬兩銀子的商鋪房契咋舌,要知道國庫一年的收入也才幾百萬兩銀子而已。

  「市面上的鋪價如今是多少?」柳爺並不因銀子枯竭而擔心,依舊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

  「一間好一點的鋪子價錢差不多要一萬兩,」白總管忙道,「這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三倍多了。」

  「嗯,還不夠,」柳爺淡淡道,「把抵給通寶錢莊的房契地契先贖一部分出來,然後把它重新估價再抵押給錢莊,價錢既然已經漲了三倍,咱們自然可以借出更多的錢。」

  「還要把鋪子的價錢往上打?」瀋北雄一臉驚訝。

  「沒錯!」柳爺一臉平靜,「不過這次你要集中銀子把最繁華的內城一帶的商鋪價錢買高至少十倍,同時把咱們手中那些中城外城的鋪子悄悄賣出去。有內城商鋪暴漲的示範,中城外城的鋪子也一定會隨之暴漲,咱們手中這些鋪子就能賣個好價錢。不過你可千萬要有耐心,不能讓人發覺有人在大量賣出,更不能把價錢打落下來。」

  「我明白了!」瀋北雄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我這就讓人去找牙行掮客,一點點地把咱們手中的商鋪悄悄放出去,決不讓人察覺,更不會影響現在這漲勢,我保證咱們手中的鋪子至少能賣上三倍的價錢。」

  「抓緊去辦吧,別讓我失望。」柳爺滿意地擺擺手,示意沈、白二人照計劃行事。不過一旁的白總管並沒有在柳爺的示意下退出,反而滿是疑惑地問道:「柳爺,屬下不明白咱們現在的行動和對付公子襄有什麼關係。」

  「當然大有關係,」柳爺笑道,「這次行動的銀子可是福王爺資助的,我已誇下海口保證不會讓福王爺虧本,甚至還要付他一筆不菲的利息,所以低買高賣是不得已而為之。公子襄富可敵國,又十分貪婪,既然他來了金陵,我不信他在這一夜暴富的機會面前會一點不動心。只要他貪心一起,自然會落入咱們圈套,在高價位上接下咱們手中的鋪子。」

  「可是,」白總管依然一臉疑惑,「杭州船泊司若遷到金陵,這些商鋪也算物有所值,公子襄即便花高價買了下來,也不一定會虧啊。」

  「呵呵,我既然有辦法讓這些商鋪身價百倍,自然也有辦法令它一落千丈,這也正是這個圈套的價值所在。」柳爺得悠然笑道。白總管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嘀咕道:「就怕公子襄不上當,而金陵和江南這些富商恐怕反而會落入這圈套,花高價買下咱們手中這些鋪子。」

  「那也不算壞啊!咱們這陷阱本是用來對付狐狸,不過要是有野豬、麋鹿落到這陷阱中來,咱們也算是有所收穫。這可不能怨老夫這陷阱,只能怨他們既愚蠢又貪婪。」說到這柳爺悠然一笑,「當然,如果能找到公子襄下落,並以他為質逼他把過去聚斂的錢財全吐出來,這才是老夫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我懂了,」白總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僅僅用嚴刑拷問等手段逼出公子襄手中的銀子,恐怕全都得上交國庫,不過要是能令他高價接下咱們手中的商鋪,他手中的贓物自然就成了商鋪而不是銀子,這對咱們來說,當然是最好不過的結果。嘿嘿,還是柳爺高明。」

  「我這就親自帶人去查金陵周圍的道觀,希望儘快找到公子襄落腳之處。」瀋北雄也恍然大悟。柳爺則叮囑道:「對於如何找到公子襄,你們該多請教一下那個葉二公子,他說不定能幫到咱們。我有點奇怪,公子襄至今尚無任何動靜,這可不像是他的作為啊。」

  三人正在密談,只聽門外有人高聲稟報導:「柳爺,金陵知府田大人求見!」

  「這傢伙又來做什麼?」柳爺皺起眉頭,雖然心下很不想見他,不過對方畢竟是本地父母官,柳公權也不能不給他面子,只得道一聲:「請!」

  神情略顯緊張的田知府應聲而入,來不及與瀋北雄和白總管寒暄,甚至也不及與柳公權客套,便直接問道:「柳爺,下官剛聽坊間傳言,說船泊司遷到金陵一事純屬謠傳,不知這話是真是假?」

  「田大人怎麼突然問這個?」柳公權奇道。田知府抓起丫鬟送上的茶水「咕嚕咕嚕」連灌了幾大口,這才喘著粗氣道:「我也是剛聽人說,就趕緊過來問柳爺,這傳言要是屬實,那可就糟糕之極。我不僅把多年積蓄全買成了商鋪,還在錢莊借了不少銀子周轉,甚至還借了百業堂的高利貸。要是鋪價大跌,我可就只有上吊了!」

  柳公權一臉平靜,與田得應的惶惑形成鮮明的對比,只見他好整以暇地輕呷了一口清茶,這才笑問道:「田大人在朝中也有官及一品的朋友,你是相信他的話呢,還是相信這沒來由的市井流言?」

  田知府一怔,神情漸漸鎮定下來,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船泊司遷到金陵的消息我可是從工部尚書張大人那兒得來,他老人家還托我幫他在金陵也買上幾間鋪子,這消息肯定不會錯的。不過現如今已經是好幾個月過去了,一直不見朝中有正式的官函下來,這總讓人無法放心。」

  柳公權淡淡一笑:「朝中那些衙門辦事的效率田大人又不是不知道,你還擔心什麼呢?」

  「柳爺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田知府終於鬆了口氣,「我就再等上幾天,同時派人到京中打探,希望只是虛驚一場。」

  把田知府送出房門後,柳公權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轉頭對瀋北雄低聲吩咐道:「你快著人到城中幾大牙行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沈、白二人離開後,柳公權神情怔忡地望著窗外的天空發愣,足有頓飯工夫,他突然吩咐在附近侍候的一個部屬:「英牧,那位葉二公子現在在哪裡?」

  那個面目英俊的年輕人一怔,猶猶豫豫地回道:「大概在附近的酒樓或棋道館吧,我今日也沒看到過他。」

  「快帶人去找,找到他的下落後立刻回來向我匯報。」

  「遵命!」

  英牧匆匆離去後不久,瀋北雄便從門外大步進來,一進門便對柳公權低聲道:「我帶人去了附近幾家牙行,媽的,不知誰造謠說船泊司遷到金陵的消息有假,鬧得那些等著買鋪子的財主人心惶惶,不敢再輕易下手,還有個大賣家在大量拋售,引得一些小商家也在跟著賣鋪子,就連一直不曾出賣名下商號的蘇家,現在也來湊熱鬧,放出了幾家鋪子,引得金陵一些商家也跟著拋售,把價錢打低了差不多一成。」

  「公子襄終於有動作了。」柳公權撫須輕嘆。瀋北雄卻不以為意地笑道:「如果這是公子襄所為,他就是在幫咱們的忙。我們正愁沒法買到低價的商鋪,現在正好利用這謠言大肆收購。」

  柳公權沒有理會瀋北雄的提議,反而問道:「如果咱們現在就把手中的鋪子放出去,大概能賺多少?」

  瀋北雄一怔,猶豫道:「雖然現在的市價是原來的三倍,但咱們當初既要打通官府,又要買通杜嘯山這條地頭蛇,所以成本也高。再加上現在謠言蜂起,一旦咱們把手中的鋪子大量放出去,鋪價肯定應聲而落,恐怕到時不僅不賺錢,甚至還會虧本。」

  柳公權心事重重地在房中負手踱了幾個來回,最後終於決然道:「把最近買到手的那些商鋪的房契地契全部抵押給錢莊,借錢先把鋪價穩住,在目前這個價位上,有多少人賣咱們就收多少。」

  「我這就令人去通知各大牙行!」瀋北雄忙道。話音剛落,就見白總管匆匆進來,對柳公權和瀋北雄稟報導:「柳爺,百業堂杜老大托人捎來話,說他們的人在城郊隱仙觀發現了形跡可疑的外鄉人,聽來人描述,很像是公子襄。」

  「太好了!」瀋北雄興奮地一跳而起,「總算有他的下落了!我這就親自帶人前去,只要能拿住公子襄,還怕他的人敢繼續在金陵興風作浪,跟咱們作對?」

  柳爺本欲阻攔,不過沉吟片刻後,終於點頭叮囑道:「你要當心,不到萬不得已不可魯莽行事,若能把公子襄請到老夫面前那自然是最好不過,若不然,也一定要纏住他,老夫隨後就到。至於找錢莊借銀子周轉的事,暫時交給白總管去辦吧。」

  沈、白二人剛走沒多久,英牧就匆匆回來,對柳爺稟報導:「咱們果然在城西的雅風棋道館找到了葉二公子,他正在與人對弈,柳爺若想見他,我這就讓人把他帶回來。」

  「不用!」柳公權緩緩道,「讓人備轎,老夫親自去見見他!」

  城西的雅風棋道館一向清幽雅靜,不僅是文人墨客烹茶手談的所在,也是金陵城一處名聲在外的茶樓,尤其它天井中央那一口千年古井,水質甘冽,寒暑不涸,以其烹茶茶香醇正,因此不少文人雅士也多愛在這兒品茗小憩或以棋會友,相反一些慕名而來的江湖豪客或巨商富賈來過一次後多半不會再來第二次,旁人若問起對這處金陵名館的印象,這些俗客多半是四個字的評價——淡出鳥來。

  也正因為此,當八名鮮衣怒馬的精壯漢子護著一乘小轎來到這裡時,自然引得眾人連連側目,只見八名漢子腰佩兵刃,人人精氣內斂,在門外翻身下馬時落地輕盈無聲,就算一般人也能看出這些漢子身手決不簡單。相反那個從他們護著的小轎中出來的老者倒顯得有些平常,反而不那麼引人注目。

  「柳爺少待,容小人把老闆叫出來迎接您老。」一個在門外守候的漢子忙上前向柳公權奉承。誰知柳公權擺了擺手:「不用了,那位葉二公子在哪裡?先帶我去見他。」

  一旁的英牧忙道:「葉二公子現在二樓,柳爺請隨我來。」

  一行人在英牧的帶領下緩緩上了二樓,只見偌大的二樓上,只有寥寥幾個茶客在靜靜地圍觀二人對弈。其中一個是位一臉富態的錦衣老者,正拈著枚棋子舉在空中,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遲遲不能落下。他的對手則是位衣衫落拓的年輕書生,與他的緊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書生正半醉半醒地斜靠在座椅上,舉著個葫蘆在獨自飲酒。有瀋北雄過去的描述,柳公權立刻就知道這書生就是葉二公子了。對他的狂放舉止柳公權倒也沒有太奇怪,卻驚訝地盯著他的對手,失口驚呼:「費掌柜!」

  那拈棋沉思的錦衣老者驀地從沉思中驚覺過來,一抬頭見是柳公權,他也一臉驚訝,慌忙站起來要見禮,卻被柳公權按住肩頭問:「費掌柜怎麼也在這裡?」

  那老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來慚愧,老朽也喜手談,對自己的棋藝也還頗有幾分自負,早聽說金陵城中來了位棋藝精湛的年輕人,所以慕名討教,誰知半個多月來,老朽每弈必敗,直到他讓到四子老朽才稍有獲勝的機會,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柳公權一臉驚訝地望向一臉醉態的書生,他倒不是對書生的棋藝感到吃驚,而是對通寶錢莊的費掌柜與書生的相識感到奇怪,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隱隱覺得這恐怕不是一次巧合。

  「葉二公子?」柳公權眼中厲芒閃爍,緊緊盯著書生問道。那書生悠然抿了一口酒,用醉眼乜視著柳公權,醉態可掬地笑道:「早聽說柳爺精於棋道,小生正琢磨什麼時候才能與柳爺手談一局呢!」

  柳公權掃了桌上棋盤一眼,只見書生的黑棋已占盡優勢,費掌柜的白棋不過是在做困獸之鬥,一看黑棋的布局,柳公權的臉色便越發驚訝,黑棋處處照應,全盤面面俱到,幾乎沒有一顆閒子廢棋,這等棋力實乃平生僅見。柳公權臉色不由凝重起來,對書生點頭道:「擇日不如撞日,老朽今日便與公子一弈。」

  費掌柜趕緊推枰站起來,賠笑道:「我這一局已然敗定,早聽說柳爺棋藝精湛,今日正好一開眼界。」

  柳公權也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在費掌柜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立刻有茶博士清理棋枰,同時給新來的柳公權泡上盞新茶,並示意二人猜子爭先。柳公權不急著猜棋,卻對茶博士道:「老朽與人對弈,向來不喜有人圍觀。」

  茶博士一怔,臉上不禁露出為難之色,要把其他客人驅下樓清場,這在雅風棋道館還從未有過先例。不過沒等他拒絕,柳公權的八個隨從就已經開始在驅逐茶客,在這些身佩兵刃的武人面前,眾人不敢違抗,只得乖乖地下得樓去。茶博士剛想抗議,被柳公權冷眼一掃便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柳公權對他擺擺手:「你也下去吧,沒有我的招呼不准上來。」

  對方那種頤指氣使的氣派令茶博士不敢違抗,只得乖乖地下樓而去。不一會兒工夫,偌大的茶樓上就只剩下那半醉半醒的書生和柳公權二人。有那八名隨從守在樓下,新來的茶客也無法上樓,偌大的茶樓頓時顯得清幽異常。寂靜中只聽柳公權淡淡道:「老朽與人對弈,素來是讓先,所以不必猜棋,你先請。」

  醉書生呵呵一笑:「小生與人對弈素來是讓子,你要我讓你几子?」

  「如果是賭命,自然越多越好!」柳公權冷冷一笑道。醉書生猛地把葫蘆一扔,臉上醉態一掃而光,以清澈的眼眸迎著柳公權冷厲的目光笑道:「小生命賤,不配與柳爺相賭,如果是賭錢,小生倒是可以奉陪。」

  「怎麼賭?」

  「一子一萬兩,賭注既然由小生定,這先手就該讓給柳爺才公平。」

  「好!」柳公權也不客氣,拈起一枚白子「啪」的一聲砸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上,慨然道,「老夫生平遇一對手不容易,希望你別輸得太快!」

  就在同一時間,城郊的隱仙觀外,瀋北雄帶著十多名手下也悄悄趕到,立刻有先行在此盯梢的兩名部屬迎上來。瀋北雄顧不得抹去一臉汗漬,只問道:「怎樣?」

  一個部屬忙稟報導:「觀中除了幾個窮道士,還有一個白衣公子帶著個隨從在這兒隱居,遠遠看其模樣,正是上次在望江亭見過的公子襄!」

  「太好了!你們守在這道觀周圍,待我親自去會會他!」瀋北雄難以掩飾心中的興奮,立刻分派人手把道觀包圍起來,自己則帶著兩個隨行高手逕自往觀中而去。自從上次在望江亭被影殺堂的奪魂琴所阻,瀋北雄已不敢再托大,這次隨他前來的,均是公門中頂尖的高手,相信即便有奪魂琴保護,公子襄也別想再安然脫身!

  三人闖進道觀,兩個迎客的道童見瀋北雄一行神情不善,嚇得張口結舌不敢阻攔,還沒來得及向觀主通報,瀋北雄三人就已經進了道觀二門。

  一行人逕自來到道觀後院,遠遠便見一白衣公子負手立於樹下,正仰頭遙看天邊落日。只看那份蕭然卓立的神態,不是公子襄是誰?第二次見面,瀋北雄已經沒有數月前的惶恐感,心中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環顧四周,並無任何人影,瀋北雄這才遙遙沖他的背影一拱手,笑道:「公子襄,咱們總算又見面了!」

  「你總算來了,沒讓我等太久。」對瀋北雄突然的到來,對方似乎並沒有太過驚訝,依然是那副落落寡歡的模樣。從天邊收回目光,他抬手向瀋北雄示意,「坐!」

  瀋北雄進入這後院後,就發覺園中並沒有多餘的人,也就沒有必要太過戒備。見對方並不因自己的突然到來有絲毫慌亂,瀋北雄反而有點吃不准他打的什麼主意,滿腹狐疑地在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來。正要發問,卻見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捧著一副茶具匆匆過來道:「公子,茶已烹好,是從福建送來的鐵觀音。」

  「給沈老闆上茶!」白衣公子抬手對童子示意,那少年立刻熟練地在四個龍眼大的小茶盅中斟上滾燙的茶水,用托盤捧到瀋北雄面前。瀋北雄心知以公子襄的為人,倒也不怕他在茶水中使詐,便端起一杯一飲而盡,隨著那一股醇香的熱流滾落肚中,一種說不出的愜意慢慢從腹中瀰漫開來,瀋北雄不禁一聲讚嘆:「好茶!」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道:「這等好茶,原本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沈老闆好運氣。」

  瀋北雄呵呵一笑:「沈某運氣來了,公子襄的好運恐怕就到頭了。」

  「沈老闆何出此言?」

  瀋北雄眼裡閃出貓戲老鼠的神色,微微笑道:「我從進入這道觀後就在留意,卻沒有發現你有任何保鏢,不知這是你的疏忽還是托大。」

  「有沒有保鏢又有什麼區別?」

  「現在已經沒有區別!」瀋北雄說著慢慢放下了手中茶杯,跟著曲指成爪,以閃電般的速度一把扣住了公子襄手腕。他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揚揚自得地調侃道:「就算你有幫手這個時候也已經遲了,柳爺早就想見你了,只是一直未曾如願,今日他老人家總算可以一睹公子襄風采。」

  「是啊,柳公權這個時候恐怕正在目睹公子襄風采呢。」白衣公子說著手腕驀地一翻。瀋北雄只感到對方手腕上傳來一股柔和的力道,輕輕卸開自己的手指,跟著對方的手腕就如泥鰍般輕輕巧巧地滑出了自己的掌握。

  瀋北雄雙眼驀地瞪得溜圓,臉上的神情比白日裡看見鬼怪還要驚訝,他呆呆地瞪著儀態蕭索的白衣公子足足怔了半晌,才以不可思議的語氣喃喃道:「你……你不是公子襄!」

  雅風樓的棋局激戰正酣,枰中已落下了數十枚棋子。柳公權雙眼緊緊盯著棋枰,邊落子如飛邊搖頭嘆息:「沒想到,真沒想到!雖然從一開始我就猜到什麼葉二公子多半有詐,我從來就不相信這種巧合,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公子襄居然會孤身犯險,把自己投入險地,這簡直可以用發瘋來形容。」

  對面的書生眉梢一挑,笑道:「柳爺真是目光如炬,任誰在你面前都無法遁形。」

  「什麼目光如炬,我簡直就是睜眼的瞎子!」柳公權連連搖頭,「直到方才我都還不敢肯定你的身份,一直以為你不過是公子襄投在咱們身邊的一枚棋子,待你落下這數十枚棋子後我才終於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公子襄!」

  「何以見得?」

  「千門中人長於算計,而棋道正是一門算計的學問,只這數十枚棋子就可看出公子胸中韜略,天底下只怕也僅有公子襄才有這等恢宏的布局,精準的算計,與眾不同的謀略和出人意表的手段!」說到這柳公權抬起頭來,第一次細細打量面前這位追蹤了多年的對手,只見他的面容其實有些普通,就像任何一個眉目端正的窮書生一般,唯有那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中,閃爍著一種自信而孤傲的光芒,這種光芒令他平凡的面容變得有了一種令人仰慕的魔力。柳公權對著公子襄的面容打量了足有盞茶工夫,最後輕嘆道:「老夫閱人無數,自信只一眼就可看出一個人一生大致的經歷,但我卻不敢說能看透你。比如你皮膚並不細膩,甚至稍顯粗糙,可見你並非如傳言所說出身富貴;再比如你發質柔細,稍顯枯槁,頭頂毛髮甚至有些稀疏。一個人的頭髮記錄了他的健康,由此可見你的健康狀況並不理想,再聯繫你手上粗糙的皮膚和無數的疤痕,可見你曾經遭受過莫大的磨難,以致你的身體至今無法恢復。而你的手指骨骼並不粗壯,身架也顯得單薄,說明你並不是從小就受磨難,你右手中指第一個關節有厚厚的老繭,那是長期握筆造成的,說明你苦練過書法,我想你多半是個出身貧寒的讀書人。不知老夫說得可對?」

  隨著柳公權的侃侃而談,公子襄臉上神情越來越驚訝:「都說柳爺眼光毒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雲襄佩服!」

  柳公權沒有理會對方的恭維,只冷冷質問道:「公子既然讀過聖賢書,為何要投身千門,專做這等有違聖賢教誨的卑劣勾當?」

  公子襄輕蔑地撇撇嘴:「聖賢在雲襄心中早已經死了,何況柳爺這次在金陵的所作所為,恐怕也未見得就高尚吧?」

  柳公權臉上微有些尷尬,忙轉開話題問道:「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何要孤身犯險接近咱們?只此一點就可看出,你是多麼的瘋狂和不智。」

  「諸葛一生唯謹慎,尚有空城一計險!」公子襄淡淡一笑,「我碰巧知道有人在金陵設陷阱對付我,而我卻毫無頭緒,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這讓我無法忍受,所以假意跟蹤那個假的公子襄。只要有人對公子襄感興趣,多半會自己主動來找我,那我就可以看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陷阱,冒險接近瀋北雄也是不得已的選擇。」

  「就憑你在天外天酒樓住了幾天,就能知道咱們的內情?」柳公權顯然是不相信。

  「你莫忘了我可是個設局的高手,什麼樣的騙局能瞞得過我?我不必知道內情,只需留意你們跟什麼樣的人來往,有什麼樣的舉動,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公子襄笑著解釋道,「瀋北雄用各種手段大肆購買金陵商鋪,動用的資金達數十萬兩銀子之巨,拼命拉攏官府、黑道和錢莊的力量,甚至借你過去抓住的把柄逼金陵商家就範,金玉堂和榮寶齋就是因為曾經買賣贓物被你抓住過,只好配合瀋北雄演一出雙簧,讓旁人在不可預知的威脅面前,不得不把鋪子賣給你。接著又傳出杭州船泊司將遷到金陵的消息,引得江南財富蜂擁而來,瘋狂追捧暴漲的商鋪。我剛開始還以為柳爺是為對付我才不惜動用如此巨大的人力、財力,不過現在看來我是太高看了自己,我雲襄不過是這場彌天騙局中一枚比較重要的棋子罷了,柳爺志存高遠,我雲襄不過是你眾多獵物中一個誘餌而已。」

  「何以見得?」柳公權的神色又恢復了淡定,緩緩拈起一枚棋子,輕輕點在棋枰上。

  「船泊司從杭州遷到內陸的金陵,這顯然有些荒唐,從常理看這根本不利於商業往來。」公子襄也信手拈起一枚棋子點在棋枰上,「不過這消息是從朝中最高層傳出來的,再加上朝廷經常辦些糊塗事,所以很少有人會懷疑這消息的真偽,就算有所懷疑,在日日看漲的鋪價面前,這點懷疑早晚也會打消。」

  柳公權兩眼盯著棋枰,淡淡道:「既然朝廷做事並不總是明智,船泊司遷到金陵也就並非不可能。」

  「本來是這樣,」公子襄抬眼盯著柳公權,「但這消息若是屬實,就無法解釋為何柳爺要借金陵富商把我引來金陵,難道要我也跟著這股東風發一筆橫財?更無法解釋一個千門中人用性命傳遞給我的警示。只有這消息根本就是假造,想引我以高價接下你手中的商鋪,甚至藉助我的財力把鋪價推上天去,才能在真相大白時把我置於死地,而柳爺也才能賺個盆滿缽滿。你引我來金陵,多半也是擔心自己的財力尚不足以撬動龐大的金陵商鋪市場,借我的財力幫你造勢,在最後關頭再把我置於死地,這大概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柳公權鼻孔里輕嗤了一聲,淡淡道:「金陵富商手眼通天,與朝中大員皆有往來,假消息豈能騙過他們?」

  「這正是你這陷阱的高明之處!」公子襄嘆道,「以對付我雲襄為理由,說動福王爺為你撒謊,連朝中重臣都被你騙過了。如今皇上年幼,朝中實際上是福王爺當政,在福王爺眼裡,他不過放出一個假消息,朝廷沒花一個銅板,所以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而你則巧妙地利用這個消息,在金陵布下了一個吞噬一切的陷阱,先用各種卑劣手段低價悄悄買入大量商鋪,在消息傳出後再把鋪價推高數倍甚至十多倍賣出去,有我上當幫你推高價錢最好,就算我不上當,金陵乃至整個江南的財主富商也會上當,如今整個江南的財富正源源不斷地湧入金陵,前仆後繼地撲向你設下的這個陷阱,你是想洗掠整個江南的財富啊!」

  說到這公子襄臉上也露出欽佩之色:「本朝最大一樁劫案,悍匪薄雲刀折損數十個兄弟,不過劫得十多萬兩銀子。你這陷阱如今已吸引了江南千萬兩銀子,一旦你的計謀得逞,整個江南的財富將被洗掠一空,起碼有數百萬財富要被你席捲,多少人積蓄數代的家業會被你這陷阱吞噬乾淨,又有多少人會在接下來的鋪價暴跌中輸得一乾二淨。」

  柳公權神情漠然地在棋枰中投下一子,撇撇嘴道:「千門公子不是向以財主富豪為獵物嗎?沒想到還這麼富有同情心。沒錯,我當初引你來金陵,其實是想借你的財力把鋪價推到一個沒人敢想的高度,我早就知道,這陷阱騙得過別人,卻一定騙不過你,我以為你會借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大撈一筆。你的財力與我的權力聯手,咱們完全可以做到雙贏。」

  公子襄哈哈一笑,「本來這主意是不錯,不過我卻不想成為替罪羊。你以我為理由說動福王爺,又把我引來金陵,早就準備好將來一旦有人追查這場騙局,你可以一股腦兒全推到我頭上,所有上當受騙的人都會相信是臭名昭著的公子襄騙了他們,誰會相信一向公正廉潔,有天下第一名捕之稱的柳公權會設下這等彌天騙局?就連我都有些不明白,你廉潔一生,為何這次卻如此貪婪?」

  柳公權輕輕嘆了口氣,揉著自己的腿淡淡道:「我老了,為朝廷奔勞一生,除了有個名捕的虛名,就剩下這一身的傷病。我自己可以不在乎,卻不能不為兒孫還有那些追隨我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們考慮,尤其那些殉職的弟兄們丟下的孤兒寡母,大多還在為生存苦苦掙扎,我得在退職前為他們謀一份活命錢。碌碌一生,到現在我算是明白了,廉潔有什麼用?餓的時候不能當飯果腹,病的時候不能當藥救命。人到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才會明白,還是只有銀子才靠得住啊!」

  說到這柳公權「啪」的一聲把一枚棋子拍在棋枰上,斜視著公子襄笑道:「你就算看穿了我這步棋又如何?你已經無法阻止我撈到這塊決定勝負的實地。」

  「是嗎?」公子襄針鋒相對地把棋子拍在枰上,「你以為我不能破掉你這片大空,在你的勢力範圍險中求活?」

  「我不信!」柳公權立刻投子還擊。

  「我知道你半年前就在著手準備,」公子襄邊落子邊笑道,「在瀋北雄來金陵之前數月你就已經令人在悄悄收購商鋪,這一點你連瀋北雄都瞞過了,經過半年多的準備,你手中握有大量低成本的商鋪,所以你才會如此自信,對吧?」

  柳公權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驚訝:「這你也知道?」

  「這要感謝一位堅強的奇女子,」公子襄嘆道,「半年多以前,有人想收買她父親開的小客棧,結果未能如願,後來客棧就開始鬧鬼,生意一落千丈。那位姓尹的小老闆不信這個邪,晚晚守夜要抓住這鬼,結果卻被鬼驚嚇,失足從二樓摔下來,不幸亡故。官府草草結案,那間客棧最後也落到一個不知名的外鄉人手裡。這位叫尹孤芳的女子歷盡艱辛,總算把尋求幫助的帖子遞到了我手中,我在對這件怪事的調查中發現,附近多家鋪子都遇到過這樣或那樣的怪事,最後的結果都是鋪子變賣,落到某個不知名的買家手裡,聯繫後來瀋北雄大張旗鼓高價收購商鋪的舉動,我才開始發覺你這個局。」

  柳公權恍然大悟:「所以你讓人假冒公子襄請客,自己則偽裝成公子襄的仇家藉機接近瀋北雄。不過我還是有些奇怪,是誰假冒的公子襄,能騙過精明過人的瀋北雄?」

  公子襄笑了笑說:「他是誰其實並不重要,不過他肯定比我更像江湖傳說中那位孤傲絕世的公子襄。」

  「你不是公子襄!你是誰?」瀋北雄吃驚地盯著白衣公子,瞠目質問道。公子襄不懂武功,這在江湖上早已不是秘密,而以方才震開瀋北雄手指的那份功力,眼前這位白衣公子絕對是江湖上罕見的高手!

  白衣公子沒有否認,只淡淡笑道:「我是誰有什麼關係呢?既然沈老闆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公子襄,那就請回吧,別打攪了我的清靜。」

  瀋北雄雙眼似欲噴出火來,鼻孔里冷哼一聲:「就算你不是公子襄,那也是他的同黨,既然我來了,你還想脫身嗎?」說著對兩個隨從一招手,「給我拿下!」

  兩個公門高手一左一右抓向白衣公子胳膊,一出手便是北派「分筋錯骨手」。卻見白衣公子雙臂微動,巧妙脫出兩名公門高手掌握,跟著大袖橫掃,竟把兩名公門好手逼退數步。瀋北雄見狀臉上不禁露出凝重之色,要說方才白衣公子脫出自己掌握還是偶然的話,這下瀋北雄再無懷疑,這白衣公子身手異常高明。要知道那兩個公門好手乃是北派燕氏兄弟,是公門中頂尖擒拿手,也是北派「分筋錯骨手」的嫡傳弟子,已不知有多少黑道強人在他們二人手中,輕易就被擰斷了胳膊、手腕。

  「難怪敢戲弄沈某,原來身手如此了得,把沈某都騙過了。」瀋北雄說著緩緩站起來,慢慢拔出腰間軟劍,迎風一抖,頓如銀蛇一般發出嗡嗡的震響。白衣公子眼裡露出凝重之色,衣衫無風而動,暗自戒備。

  「看劍!」瀋北雄一聲輕斥,軟劍直點白衣公子眉心,只見白衣公子右手往上一撩,竟以胳膊來格擋軟劍,瀋北雄冷哼一聲,手腕下壓,意欲一劍卸掉他半隻胳膊,卻聽「叮」一聲輕響,軟劍竟被對方的胳膊盪了開去,跟著就見對方手腕一翻,一點淡若無物的刀光從袖中脫出,恍若瑩瑩月光一般直瀉而來。

  「袖底無影風!」瀋北雄大驚失色,軟劍連換了十幾個劍式才擋住那無孔不入的刀光,場中頓時爆出一陣「叮叮噹噹」的刀劍交擊聲。瀋北雄應聲退出數步,盯著對方掌中那柄形式奇特的短刀,眼裡的驚詫已變成震駭,「你是金陵蘇家弟子?」

  白衣公子漠然收起短刀,冷冷道:「金陵乃蘇家根基所在,不容外人撒野,即便你來自京中也不行。」

  瀋北雄心知蘇家乃金陵又一地頭蛇,是江湖上屈指可數的武林世家,勢力比百業堂更為龐大,不過蘇家只做合法買賣,也很少捲入江湖紛爭,所以不如百業堂出名。走黑道的百業堂對柳爺心存畏懼,但蘇家卻未必會買柳爺的帳,所以柳爺一再叮囑,能不招惹蘇家就儘量不要招惹。加之方才這一交手,便知自己奈何不了對方袖中短刀。就算與燕氏兄弟聯手勉強能勝,也將是個慘勝,如此一來就要與金陵蘇家正面開戰了。想到這瀋北雄收起軟劍,呵呵笑道:「蘇公子誤會了,北雄此次來金陵不過是做點小買賣而已,來得匆忙,也沒來得及跟蘇宗主打個招呼,他日有機會定要親自登門拜見蘇宗主。」

  說完瀋北雄轉身就走,剛走出兩步卻又回過頭來,打量著白衣公子的模樣,他若有所思地點頭道:「蘇家幾位公子都是天下名人,不會做冒充公子襄的閒事,聽說只有蘇家大公子蘇鳴玉一向深居簡出,離群索居,但刀法卻是幾位公子中最高,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以後有機會,北雄定要再次討教。」

  「好說。」白衣公子索然端起了茶杯,他眼中有一種世家公子不該有的厭世和蕭索,這讓瀋北雄有些奇怪,也正是這種獨特的憂悒氣質,才讓瀋北雄把他當成了公子襄。

  瀋北雄領著燕氏兄弟從道觀中出來,二人心有不甘地問道:「咱們就這樣算了?」

  瀋北雄冷冷一笑:「咱們這次的目標是公子襄,與蘇家的恩怨只好暫且記下。」

  說話間三人來到觀外,幾個在外埋伏的兄弟忙上前詢問究竟。瀋北雄來不及說起方才發生的一切,只對眾人一揮手:「快趕回金陵,咱們中了別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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