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情殤

2024-09-26 10:44:55 作者: 方白羽

  牛彪的首級被高高掛在中軍大帳外,這對剿倭營將士是一個不小的震動。牛彪是俞重山的愛將,又是剿倭營一員戰功赫赫的虎將,就因姦淫倭女被公子襄所殺,眾兵將在不滿、憤恨之餘,行止開始有所收斂,本已廢弛的軍紀,終於重新樹立了它的威信。

  趙文虎奉令巡視全軍,又殺了兩名私分財物的兵卒,終於止住了剿倭營混亂的勢頭,使之漸漸恢復了正常的秩序。黃昏時分,中軍已將島上財物封存,島上一千多名女子也被集中到安全處看押,與此同時,兩座新築的營寨也漸漸完工,巍然聳立在小島的最高處。

  三天後,無數懸掛著骷髏標誌的海船出現在海上,將小島團團包圍。東鄉平野郎傲立在最前方的戰船上,舉目向島上眺望。他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只見島上並沒有出現預計中的混亂和破敗,反而在險要處憑空出現了幾座堅不可摧的營寨,營寨外鹿角、壕溝、柵欄等工事犬牙交錯,剿倭營竟在短短三天內,做好了應付惡戰的準備。

  「咱們還是小看了公子襄!」東鄉左首的南宮放仰天嘆息,「剿倭營竟然沒有被金銀財寶、醇酒女人打垮,反而在短短三天內就築下了嚴密的防禦陣地,公子襄真乃統兵天才也!」

  東鄉右首的施百川不以為然地捋須笑道:「看剿倭營這架勢,公子襄是在等俞家軍支援,欲與俞家軍聯手,與咱們決一死戰。可惜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咱們魔門高手早已埋伏在往來京、杭的路上,兵部所有令諭都別想送到杭州。剿倭營孤軍身陷荒島,內無糧草外無援軍,我看他能堅守到什麼時候!」

  南宮放微微笑道:「待俞重山苦等兵部令諭不得,再派人上京請令,最快也得一個月以後。這一個月內,足夠咱們將剿倭營收拾得乾乾淨淨。」

  「如果俞重山不等兵部諭令,擅自領兵出海,又會如何?」東鄉沉聲問。

  施百川見東鄉平野郎眼中還有些狐疑和擔憂,忙笑道:「就算俞重山不顧朝廷禁令貿然出海,他水軍一動,我魔門耳目立刻就會飛鴿傳書,讓咱們早做防備,東鄉君無須擔心。」

  

  東鄉微微頷首,他雖然驚詫於剿倭營的軍紀,但環顧海上,只見風帆如林,戰船如過江之鯽。這裡不僅有他的五千多手下,還有另外幾支前來支援的同伴,人數加起來足有一萬五千餘人。剿倭營是所有海盜的公敵,聽說東鄉將剿倭營引到了自己老巢,各路倭寇紛紛趕來支援,數百艘戰船在海上鋪灑開來,浩浩蕩蕩顯得十分壯觀。

  看到己方占有絕對優勢,東鄉終於放下心來,抬手向島上一指,高聲下令:「包圍海島,派人給公子襄送信,讓他立刻率軍投降,不然戰火一起,剿倭營將被斬盡殺絕!」

  眾倭寇轟然應諾,正待派人上島,突聽南宮放道:「東鄉君,這封勸降書,就由在下替你給公子襄送去吧。」

  東鄉有些意外,忙勸道:「公子乃我智囊,不可輕蹈險地。」

  「無妨!」南宮放淡淡笑道,「憑我對公子襄的了解,他不會妄殺信使。」

  東鄉沉吟片刻,伸手從身旁一個倭寇腰間拔下短劍,將劍一折兩段,然後交給南宮放道:「剿倭營兵將大多是我的老對手,知道我這是什麼意思。」

  南宮放接過斷劍,遙望海島坦然道:「立刻送我上島!」

  突然出現的倭寇戰船,令剿倭營將士暗自心驚。看戰船的數目,遠遠超過了東鄉平野郎所部,幾支在海上嘯聚多年的倭寇,竟然聯起手來,將剿倭營團團包圍。直到這時眾兵將才明白雲襄殺人立威、整肅軍紀的苦心。若非剿倭營以嚴明的軍紀和超人的努力,在短短三天內築下了固若金湯的營寨,在數倍於己的倭寇面前,只怕連一天都守不住。

  不過就算是這樣,眾將心中依舊沒底。剿倭營現在最匱乏的是糧食,沒有糧食,鐵打的漢子也堅持不了幾天。

  雲襄矗立在小島最高處,眺望著海上的倭寇戰船,對幾名將領的質疑置若罔聞。這時中軍千戶李寒光突然指向海上,「看!有小船打著白旗划過來了,想必是來勸降。」

  「他娘的!老子讓人將它打回去!」另一個千戶孟長遠一聲怒罵,正待令人去將小船擊沉,雲襄已抬手阻攔道:「不忙,讓他上來。帶他到中軍大寨見我。」說完他又叫過中軍千戶李寒光,仔細耳語片刻,李寒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立刻飛身而去。

  南宮放自登上海島那一刻起,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冒險前來勸降,除了是想看看宿敵見到自己時那意外和吃驚的嘴臉,更是想親眼看看剿倭營內部的情況。剿倭營的表現實在太反常了,令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他生怕自己在穩操勝券的情況下,又讓公子襄僥倖反敗為勝。他只有親自來看看現在的公子襄和剿倭營,才能徹底安心。

  他安然讓剿倭營兵卒將自己蒙上雙眼,推推搡搡地帶到中軍大寨。當眼上的黑布去掉後,他立刻就看到了端坐在中軍大寨中的宿敵。看到雲襄眼中的驚詫和意外,他緩緩撩開鬢髮,得意地笑道:「沒料到吧?我南宮放不僅沒死,還活得很頑強。」

  雲襄臉上驚詫一閃而沒,望著南宮放若無其事地問道:「你來作甚?」

  他在故作鎮定!南宮放立刻感覺到對方的心虛。他將斷劍扔到雲襄面前:「這是東鄉平野郎托我送給你的東西,你或許不知道它的含義,不過你帳下的兵將可都心知肚明。」

  帳前諸將果然悚然動容,這是東鄉平野郎即將斬盡殺絕的勸降劍,作為東鄉的老對手,眾將完全清楚它的含義。南宮放見眾將雖然還維持著表明的鎮定,但眼中的凝重和畏懼卻逃不過他敏銳的眼睛。就在這時,只見一個千戶打扮的將領突然闖了進來,匆匆對雲襄道:「公子,一營點檢牛彪被斬後,一營將士群情激憤,差點兵變,現在已被我控制起來。還有不少兵將想要乘船突圍,請公子快拿主意!」

  「閉嘴!沒見我這裡有客人嗎?」雲襄一聲厲喝,打斷了來人的稟報,轉向南宮放淡淡道,「請你回復東鄉,就說剿倭營上下,將戰至最後一人。」

  南宮放不再多勸,他已看到了想看的一切。對雲襄匆匆一拱手,他得意地笑道:「公子襄果然非常人物,有整個剿倭營為你陪葬,你可以死而瞑目了。」說完轉身出門,不再停步。

  回到東鄉的戰船,南宮放立刻對東鄉道:「公子襄已經窮途末路,剿倭營軍心不穩,東鄉君可以下令進攻了。」

  東鄉眼中閃出狼一般的嗜血寒光,雖然圍困可以將糧草匱乏的剿倭營拖垮,但糧草對眾多倭寇來說也是一個問題,所以他也希望速戰速決。聽南宮放如此回報,他立刻向桅杆上的旗兵高喝:「進攻!天黑前拿下全島!」

  隆隆的火炮聲驚天動地,在海島上零星炸開,眾倭寇開始向海島發起了最後的進攻。無數戰船駛入海灣,將剿倭營的船隻盡數燒毀、擊沉。船上的水軍早已撤到島上,所以東鄉的戰船沒有遇到任何還擊。

  在東鄉的指揮下,倭寇順利登上海島,向島上幾座營寨發起了猛烈的進攻。可惜那幾座營寨建造得十分巧妙,互為掎角和支援,又矗立在火炮難以企及的地勢險要處,萬餘名倭寇,空有一身好武藝,卻被營寨中射出的箭雨和鳥銃壓製得抬不起頭來,根本近不了身。

  「八嘎!」東鄉氣得哇哇大叫,早知剿倭營在醇酒女人、金銀財寶面前不動心,他真不該等上三天再進攻。這三天時間剿倭營軍紀不僅沒有渙散,反而在島上築下了堅固的防禦營寨,這實在出乎東鄉的預料。

  第一天的激戰倭寇傷亡慘重,剿倭營倚仗堅固的營寨和防禦工事,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當夜幕降臨時,東鄉遙望著矗立在制高點的營寨,只感到一籌莫展。

  南宮放對剿倭營的戰鬥力也有些意外,這完全不像是一支軍心不穩、意圖突圍而逃的部隊。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算來算去,他始終猜不透公子襄在此堅守有何意義。面對東鄉的質詢,他冷笑道:「強攻不行,咱們可以全力圍困。島上沒有一粒糧食,而剿倭營攜帶的糧食有限,如今又多了一千多個女人要吃飯,他們堅持不了幾天。」

  倭寇沒有攻城器具,又不善強攻。東鄉權衡半晌,只得恨恨地對高高矗立的營寨啐了一口,無奈罵道:「媽的!我若攻破營寨,必定將公子襄剝皮抽筋!」

  眾倭寇在山下立下營帳,將剿倭營的營寨團團圍困。看他們的模樣,是在做長期圍困的打算。小島高處,幾名剿倭營將領在查看了倭寇布陣形勢後,皆憂心忡忡地來見雲襄,齊聲問:「公子,咱們還要在這裡堅守多久?」

  雲襄此時正在中軍寨中潑墨作畫,面對眾將的質詢,他頭也不抬地淡淡道:「不知道。」

  眾將越發擔憂,中軍千戶李寒光急道:「咱們的糧食本來只夠十日之需,如今再加上一千多個女人,恐怕只夠堅持七八天時間,七八天後糧食告罄,公子做何打算?」

  在眾將焦慮的目光中,雲襄從容不迫地將一幅水墨山水圖畫完,這才笑問眾將:「你們來看本公子這幅畫,意境如何?」

  幾個將領正為剿倭營的前途擔憂,哪有心思理會雲襄筆下的意境?只有負責監察全營軍紀的七營點檢趙文虎,仔細端詳著墨跡未乾的畫,微微頷首道:「公子落筆從容,筆意不急不緩,顯然胸中早有成竹,所以這幅畫意境深遠,令人莫測高深。」

  雲襄目視趙文虎,嘴角泛起會心的微笑:「趙將軍既然喜歡,這幅畫就送給你吧。」

  趙文虎連忙拜倒在地,拱手道:「多謝公子墨寶!」說完也不客氣,上前接過畫,立刻令隨從裝裱起來,懸於自己帳中。

  雲襄見眾將依舊在焦急地望著自己,不由淡淡笑道:「古人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七八天時間,足夠讓倭寇士氣由衰而竭,到那時在下自有破敵妙計,諸位將軍不必多慮。諸位只要守住這七八天時間,就是大功一件!」

  眾將見雲襄說得輕描淡寫,皆有些將信將疑,不過眾將早已為雲襄的領兵之能折服,心中雖有疑惑,卻還是安心去布置防禦和守衛。

  時間一天天過去,倭寇一萬多人聚集小島,卻不得寸進。這期間東鄉雖然也率人強攻過幾次,但剿倭營據險扼守,居高臨下。東鄉付出上千人的代價,依舊沒占到任何便宜。他後來又派出倭寇中的忍術高手,趁夜潛入剿倭營中軍大寨,欲刺殺公子襄。但幾名忍者的屍體第二天被扔了出來,幾個人頸項上都有細細的紅痕,顯然是被一種細細的鞭子絞殺。

  七八天時間很快過去,眼看糧食即將告罄,雲襄登上小島最高處,遙見山下倭寇的營帳已是一片狼藉,再沒有先前那惡焰洶洶的氣勢,他終於對等待已久的隨從下令:「點狼煙!」

  狼煙滾滾,直衝天際,在遼闊的大海上傳出很遠。隨著狼煙的燃起,林立的風帆漸漸從海平面下緩緩升起,從四面八方向海島逼近。剿倭營營寨在小島高處,剿倭營將士最先看到那些突然出現的風帆,人人奔走相告:「援軍!援軍來了!」

  風帆漸漸靠近,已能隱約看到風帆上的標誌。眾兵將漸漸開始失望,風帆上並不是熟悉的俞家軍水軍標誌,這並不是他們期待的明軍水師。不過很快他們就看清了風帆上的標誌:有旋風,有背插雙翅的猛虎,還有劍與盾,也有兇惡的鯊魚……有人很快就認出,旋風是金陵蘇家的族徽;劍與盾是南宮世家的標誌;背插雙翅的猛虎是漕幫的船旗;鯊魚是海鯊幫的幫徽……龐大的船隊幾乎囊括了江南沿海所有幫會和地方勢力的人馬,浩浩蕩蕩從四面八方向狼煙燃起的地方圍逼過來。

  「這是怎麼回事?」東鄉也看到從海平線下漸漸升起的風帆,並認出了前方南宮世家的船隊,他氣急敗壞地一把抓過南宮放,指著海上的船隊厲聲喝問,「這些船是哪裡來的?為什麼還有你南宮世家的人馬?」

  南宮放面色煞白,兩眼直愣愣地望著海上,神情若痴。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公子襄竟能調動幾乎整個江南沿海的江湖勢力,甚至連南宮世家也捲入其中。公子襄究竟有怎樣的威望和魔力?南宮放百思不得其解。

  剿倭營中軍大寨中,雲襄登上點將台,俯瞰著台下數千名群情激昂的剿倭營將士,突然放聲喝問:「勇士安在?」

  「我在!」眾將士齊聲答應,氣勢如虹。

  「勇士安在?」雲襄再問。

  「我在!」眾人齊聲怒吼,聲震大海。

  雲襄鏘然拔出長劍,遙指山下:「倭寇就在眼前,可有勇士與我斬之?」

  眾將士紛紛拔出兵刃,數千柄寒光閃閃的鋒刃直刺天宇,數千名彪彪男兒舉兵齊呼:「我在!我在!我在!」

  雲襄環視全場,憤然舉劍高呼:「全殲倭寇,在此一役!出發!」

  隆隆的鼓聲在中軍大寨響起,如春雷在天邊迴蕩。剿倭營六千將士傾巢而出,向意圖逃逸的一萬多名倭寇發起了猛烈的反攻。

  倭寇的營帳只為進攻所設,幾無防禦措施。數千剿倭營將士如狼似虎,輕易便突破倭寇防線,直插其後方停船的海灣。那裡有數千倭寇正拼命爭搶登船,意圖乘船突圍。在四周即將靠岸的戰船威逼下,倭寇完全無心戀戰,被剿倭營四下追殺,幾無還擊之力。

  倭寇人數雖眾,但卻各有統屬,並非全歸東鄉指揮,危急之下或爭先恐後地逃逸,或各自為戰,戰鬥力大不如前。此時各派江湖好漢的船隊先後靠岸,眾人紛紛加入追殺倭寇的戰鬥中。這些漢子戰鬥力雖不能與剿倭營相比,但人數眾多,對倭寇打擊堪稱致命。尤其以蘇鳴玉、南宮珏和叢飛虎所率數十名好手,武功遠在尋常倭寇之上,在人群中縱橫衝殺,擋者無不披靡。戰鬥漸漸成為一邊倒的屠殺,東鄉見大勢已去,只得率幾名心腹殺出一條血路,搶了一條小船向海上逃逸。

  雲襄靜立高處俯瞰整個戰場,神情淡定,青衫飄飄幾欲出塵。見戰局已定,他對傳令兵淡然吩咐:「傳我號令,繳械不殺!」

  少時,「繳械不殺」的吶喊在海島上四處響起。眾倭寇在逃跑無路、抵抗無效之下,紛紛舉刀投降。戰事在血與火、智與勇的較量中漸漸平靜下來。

  雲襄身後的筱伯滿是欽佩地贊道:「沒想到公子竟能調集整個江南武林共伐倭寇,真不知公子是如何做到這點?」

  雲襄淡笑道:「很簡單,對蘇鳴玉這等重情重義的人,我動之以情;對南宮珏這等理智精明的人,我曉之以理;對漕幫叢飛虎等黑道梟雄,我誘之以利。」

  筱伯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道:「公子高明!只要對蘇鳴玉直說,有一千多名被倭寇擄掠的女子需要解救,蘇公子定不會推辭;對南宮鈺就說這是重振南宮世家威望的大好機會,他也一定不會錯過;可是對叢飛虎這些黑道梟雄,公子以何利誘之?」

  雲襄指指中軍大寨,悠然道:「你忘了倭寇留下的那些金銀財寶?」

  筱伯聞言面色微變:「這些財物理應上繳國庫,公子若是私相授受,恐怕朝廷追查下來,會有莫大麻煩。」

  「是啊!所以這事我還得使點手段。」雲襄無奈嘆道,「這些財物原是倭寇取之於民,我用它買通江南黑道助我消滅倭寇,也算是還之於民。若是都上交國庫,只是便宜了皇帝老兒,於百姓何益?」

  筱伯若有所悟地點頭道:「公子替天行道,老朽無話可說,就怕旁人不知公子用心,會以小人之心度公子。」

  雲襄微微一笑:「只要問心無愧,何懼旁人閒話?」

  山下戰事已近尾聲,就見蘇鳴玉、南宮珏、叢飛虎等人聯袂而來,南宮珏老遠就在高叫:「雲公子,以前你以六脈神劍勝我,我還只是覺得你是個趣人。沒想到你竟能統領剿倭營剷除為患多年的倭寇,讓我南宮珏佩服得五體投地!」

  說話間三人已來到近前,蘇鳴玉對雲襄頷首笑道:「以前我便知你是非常人物,卻也沒想到你有如此之能,竟能畢其功於一役。今日我定要好好敬你幾杯,咱們不醉不歸!」

  「一定一定!」雲襄連忙與三人見禮。只見叢飛虎嘿嘿笑道:「我老叢是個粗人,也不懂什麼客套。我手下這些刀口上討生活的漢子,皆是相信公子襄口碑,衝著你的許諾而來,想必公子不會讓老叢沒法向手下人交代吧?」

  雲襄正色道:「叢幫主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

  叢飛虎呵呵一笑:「有公子襄這句話,我老叢才能放心喝酒。」

  「請幾位現到中軍大寨稍坐,待我處理完雜事,再擺酒向諸位致謝。」雲襄說完令隨從將蘇鳴玉等人讓進了中軍大寨。此時就見千戶孟長遠匆匆過來,躬身道:「稟公子,倭寇一萬五千餘人除少數逃脫外,盡皆被殲被俘。如今戰事已定,各營正在救助受傷的同伴,搜捕殘寇。如何處置俘虜,還請公子示下。」

  雲襄忙問:「有沒有找到東鄉平野郎和南宮放?」見孟長遠搖頭,他眼中閃過一絲憂色,沉吟道,「將俘虜和獲救的女人全部帶回杭州,交由俞將軍處理。」

  孟長遠領令而去後,雲襄招手叫過中軍千戶李寒光,對他悄聲道:「將繳獲的財物分成三份,一份留給叢飛虎他們;一份讓弟兄們分了,受傷和陣亡的兄弟多分一些;剩下一份給俞將軍帶回去,交給他去處理。還有,最後別忘了放一把火,把所有藏寶之處都燒毀,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李寒光心領神會地點頭笑道:「公子請放心,這事屬下一定辦得妥妥噹噹。」說完正待要走,卻又被雲襄叫住,只見雲襄神情怔忡地黯然道:「記得將牛彪的遺體帶回去,對他的家人就說是戰死疆場,給他家人多分一份撫恤銀兩。」

  「屬下記下了!」李寒光說完拱手告退。雲襄安排完一切,這才放心地回到中軍大寨,只見寨中已排下慶功酒宴,眾人皆等著自己入席。他也不推辭,徑直來到席前,端起酒杯肅然道:「這第一杯酒,請先敬陣亡將士,願他們在天英靈早日安息!」說著將酒緩緩灑向大地。

  眾人紛紛舉杯而起,灑酒祭奠陣亡的英靈……

  三天後,剿倭營隨各路人馬班師回營,駛向杭州灣。雖然這一戰剿倭營戰船盡毀,不過與擊斃的倭寇和擊毀的敵船比起來,這點損失就不算什麼了。

  眉淡掃、腮紅勻,唇上朱紅艷若牡丹。舒亞男對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又看,她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描眉點唇,對自己的容貌從未有過的在意。見胭脂水粉終於掩去了這一個多月來的疲憊和風塵,她終於停下手來,撫著小腹在心中暗問:小雲襄,咱們就要去見你爹爹了,不知道娘現在這個樣子,你爹爹會不會喜歡?

  仔細換上新買的衣裙,舒亞男終於面目一新地開門而出。登上路邊等候的馬車,她對車夫輕輕說道:「去剿倭營!」

  馬車在杭州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緩緩而行,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舒亞男的目光,她連忙拍拍車廂:「停車!」不等馬車停穩,她已跳下馬車,身不由己地迎了上去。

  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雲襄與明珠正說說笑笑並肩而行,雖然公子襄已是平息倭患、名傳江南的大英雄,但真正認得他的人卻沒有幾個。二人漸漸走近,雲襄終於看到了人叢中光彩奪目的舒亞男。

  「亞男!」雲襄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世界在他眼中突然消失,眼前只剩下這魂牽夢繞的女子。舒亞男打量著略顯清瘦的雲襄,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所有的艱辛和委屈皆湧上心頭,使她哽咽得無法開口。

  雲襄最先平靜下來,他突然牽起身旁明珠的手,對舒亞男笑道:「舒姑娘來得正好,不然我還真不知去哪裡找你呢。」說著他攬過明珠,「我已決定去北京向明珠的父母提親,如果順利的話,下個月咱們就可以舉行大禮。舒姑娘是咱們的媒人,到時候你一定得來,讓咱們好好敬你一杯謝媒酒啊!」

  舒亞男呆呆地望著笑語嫣嫣的雲襄,再看看滿面羞紅的明珠,她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心中就如高空失足一般的難受。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澀聲問:「阿襄,你……你不記得我們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了嗎?」

  「我記得,永遠都不會忘記。」雲襄的笑容依舊是那樣熟悉,只是現在看來是如此的冷酷,「謝謝舒姑娘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從那以後我就發誓,決不讓同一個人騙上我兩次,更不會讓同一個女人傷害我兩次!」說著他不顧路人驚詫的目光,將明珠攬入懷中,「明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孩,她永遠都不會傷害我,所以我要娶她。」

  舒亞男呆呆地望著雲襄和明珠,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她揚起含淚的笑臉,對二人點點頭,澀聲道:「我……祝福你們。」說完她趕緊轉過身,生怕他們看到自己洶湧而出的淚水。

  堅強!舒亞男你一定要堅強!她在心中拼命告誡自己,不顧路人驚詫和好奇的目光,她渾渾噩噩地大步而行。她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裡,時間和地點對她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她在街口角落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像狼一樣從大漠一直追蹤到江南的巴哲。她徑直走到他面前,淚流滿面地說道:「你殺了我吧……」話音剛落,她就兩眼一黑,突然栽倒在地。

  「姐姐!」在舒亞男轉身離去的時候,明珠立刻就想追上去,卻突然感到雲襄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她驚訝地回過頭,立刻就被雲襄的樣子嚇壞了。只見他雙目赤紅,渾身發顫,身子搖搖欲倒。明珠連忙扶住他,驚惶失措地問:「雲大哥,你……你怎麼了?」

  雲襄推開明珠的攙扶,強制鎮定地說道:「我沒事!就是身子有些不舒服,咱們回去吧。」

  明珠連忙招手叫來一輛馬車,將雲襄扶入車廂。躲入幽閉的車廂中,雲襄才無力地癱倒。此時他心中沒有半點報復的快感,只有說不出的心痛和絕望。

  回到住處,雲襄總算恢復了正常。明珠將他攙入書房,突然紅著臉問:「雲大哥,你說你要娶我,是真的嗎?」

  雲襄一怔,勉強笑道:「當然是真的,咱們明天就上北京,我要親自登門向你父母提親。」

  「謝謝!」明珠突然淚流滿面,含淚笑道,「雖然你是在騙我,可我還是非常開心。」

  「我沒有騙你!」雲襄急忙解釋,卻被明珠捂住了嘴。只見她淚中帶笑,凝望著雲襄的眼眸說道:「雲大哥,你可以騙我,但你不能欺騙你自己。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喜歡的是我姐姐,可我就是不願正視。我就像任性的孩子,用一個又一個渺茫的希望來欺騙自己,總是相信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但現在我終於明白,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可有一種東西永遠都不會改變,那就是你對我姐姐的感情。」

  「明珠……」雲襄心神巨震,欲言又止。卻見明珠含淚道:「我以前總以為,人世間最大的痛苦,是深愛一個人卻永遠也得不到,哪怕他就在你身邊,你也永遠走不進他的內心。但現在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痛苦更甚於此,那就是相愛的人卻相互傷害,愛得越深,傷得也就越深。從我姐姐第一次離去,到今日突然的出現,你心中的痛苦明珠感同身受,明珠代替不了姐姐,這世上沒有人可以代替姐姐。」

  明珠說著緩緩摘下項上的雨花石,依依不捨地遞到雲襄手中,哽咽道:「雖然我很想留下它,雖然我真的不想放棄,但我更不想令你繼續痛苦。你送給明珠的鐲子明珠會永遠珍藏,明珠今生今世再也忘不掉深愛過的你,但你要儘快忘了明珠,你要快快去找你真正的愛人!」

  明珠說著忍不住撲到雲襄懷中,嗚嗚哭道:「抱抱我,最後一次再抱抱明珠。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可我不得不走,你要快快忘了明珠,快快忘了我吧!」說著明珠在雲襄臉上深深一吻,然後依依不捨地放開雲襄。在雲襄愧疚與憐惜交織的目光注視下,含淚離去。

  筱伯見明珠淚流滿面地出門而去,疑惑地進來問:「明珠怎麼了?」

  雲襄含淚一聲嘆息:「我對不起明珠。」

  筱伯放下手中褡褳,取出一沓沓的帖子說道:「自從公子平息倭患以來,出高價求公子辦事的人多不勝數,老奴也不好全部推拒,便選了些帖子給公子帶來,公子要不要看看?」

  雲襄神情恍惚地擺擺手:「先擱那兒吧,我回頭再看。」

  筱伯擱下帖子,面有憂色地小聲道:「聽說公子私分倭寇財物的事,有小人告了上去,朝廷已派人下來徹查,俞將軍正為此事頭痛。」

  雲襄神情怔忡地默然半晌,澀聲道:「剿倭營不能再待了,如今倭寇大半被除,剩下寥寥漏網之魚已不足為患,咱們再待下去只會讓俞將軍為難。」

  「公子想什麼時候走?」筱伯忙問。

  「給俞將軍留封書信,咱們現在就走。」雲襄淡然道。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喧囂,跟著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雲公子,我叢飛虎三番五次派人來請,公子都不給面子,這回我老叢親自登門相邀,公子總不好意思再拒人千里了吧?」

  雲襄無奈迎出門去,就見叢飛虎率漕幫八大金剛齊至。原來自上次凱旋迴杭後,叢飛虎就多次宴請雲襄,卻都被雲襄推拒,所以這次他便親自登門來請,將雲襄攔個正著。

  雲襄見這架勢,知道推卻不過,只得隨叢飛虎登車,途中他突然想起一事,便隨口問道:「舒姑娘女中豪傑,上次剿倭怎麼不見叢大當家帶在身邊?」

  叢飛虎一怔,反問道:「你不知道?」

  雲襄有些奇怪:「知道什麼?」

  叢飛虎忙道:「上次舒姑娘與你道別後,立刻就去了北京。後來聽說她以郡主身份,嫁給了瓦剌四太子朗多。叢某雖然對舒姑娘仰慕已久,但她卻跟叢某半點關係沒有。」

  雲襄呆呆地望著虛空,漸漸就什麼都明白了。他突然跳下奔馳的馬車,對車後的筱伯焦急地喊道:「快讓人去找亞男,她就在杭州!一定要找到她,快!」

  「舒姑娘在杭州?」跟著跳下車的叢飛虎十分驚訝,見雲襄滿臉惶急,他立刻對隨從吩咐,「令漕幫上下放下手中所有事,立刻去找舒姑娘,誰能找到我重重有賞!」

  見雲襄急得連連搓手,叢飛虎忙安慰道:「公子放心,只要舒姑娘還在杭州,咱們漕幫就一定能找到她。」

  雲襄點點頭,他沒耐心等別人的回報,奪過漕幫一名漢子的坐騎,縱馬向先前與舒亞男分手的地方奔去。

  北京城一座不起眼的四合小院前,柳公權像往常一樣緩緩推門而入。每個月柳公權都要到這裡來看看,不帶任何隨從。惹得手下捕快們總是在揣測,總捕頭是不是在這裡養了一房外室?

  「柳爺爺!」門裡傳來一陣歡呼,幾個七八歲大的孩子歡呼雀躍地圍了過來。柳公權臉上泛起孩童般的微笑,將帶來的糖果糕點分給了他們。幾個孩子滿心歡喜,纏著柳公權不願放手,立刻引來幾個聞聲而出的女人一陣愛憐的斥罵。

  這些都是柳公權因公殉職的弟子的遺孀和孩子,柳公權覺得自己有保護和養育他們的責任,所以便買下這處四合小院給她們居住。每個月他都會來看看孩子,從孩子臉上,他能看到那些不幸殉難的弟子的影子,這讓他心底有少許的安慰。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青衫老者施施然走了進來,神情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樣坦然。柳公權打量著這其貌不揚的老者,沉聲問:「先生,這裡是民宅,請問你找誰?」

  「我找柳爺!」老者直視著柳公權的眼眸,目光炯炯。

  柳公權眉頭一皺:「請問先生是……」

  「周全。」老者坦然笑道。

  柳公權略一回想,搖頭道:「素不相識,周兄找我作甚?」

  周全笑道:「小人一向在福王爺身邊伺候,很少履足江湖,難怪柳爺不識。小人今日是奉了福王之命,特意到此來請柳爺。」

  柳公權皺眉道:「我與福王素無交情,老朽也不敢高攀福王這等權貴,所以還請周兄回復福王,替老朽致歉。」

  周全不以為忤地微微一笑,環顧四周道:「這處宅院鬧中取靜,實是居家過日的好地方,沒有幾大千兩銀子恐怕是拿不下來,以柳爺的俸祿,大概還買不起吧?」

  柳公權沉聲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全沒有理會柳公權的質問,顧自道:「除此之外,柳爺以一己之力,承擔了十幾名殉職弟子家中的開銷,這恐怕也是不菲的花費。難怪福王聽到風聲,說柳爺在收受一些黑道人物的買命錢,對一些落網的黑道匪徒,只要交一定的贖金,柳爺就會高抬貴手。」見柳公權面色微變,周全哈哈一笑,「不過王爺對這等無稽之談,向來不會放在心上,不然也不會讓小人前來相邀,以示對柳爺的信任。」

  柳公權沉默良久,終於澀聲道:「請帶我去見福王爺。」

  黃昏時分,喧囂熱鬧了一整天的杭州城漸漸冷寂下來,街上行人寥寥。漕幫及剿倭營探子紛紛回報:沒有找到舒姑娘。雲襄失魂落魄地立在與舒亞男分手的長街中央,仰望虛空黯然無語,他不斷在心中暗問:亞男,你到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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