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濟生

2024-09-26 10:44:26 作者: 方白羽

  烈日如火,大地如鍋,將天地萬物肆意烘烤煎熬,使曾經鬱鬱蔥蔥的蒼山、良田,波光粼粼的湖泊、河流,生機勃勃的城鎮、農莊,變成了一片片觸目驚心的赤黃。就在這四野一色的赤黃中,一輛舒適華美的馬車,帶著江南的濃濃綠意,漸漸駛入了赤地千里的河南。

  馬車奔行在黃塵漫漫的官道中央,馬車後,追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幼,其中又以婦孺老邁為主,人人爭相向馬車伸出手,不住哀叫著:「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走開走開!咱們也沒有吃的了!」趕車的老者連連甩出幾個響鞭,卻根本無法嚇阻被飢餓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們。馬車無奈停了下來,老者望著圍上來的饑民,有些束手無策。

  「外面為何如此吵鬧?」緊閉的馬車車廂中,傳出一個病懨懨的聲音,完全軟弱無力。趕車的老者連忙答道:「公子,是饑民攔路乞食。」

  「那就將咱們的糧食,分些給他們吧。」

  「可是,咱們的糧食也已告罄。」

  馬車中沉默良久,就聽先前那病懨懨的聲音說道:「明珠,扶我下去看看。」

  車簾撩起,一個面色蒼白,身形瘦弱的年輕書生,被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扶了下來。二人衣飾華美,容貌俊秀,在眾多衣衫襤褸的饑民中,顯得十分扎眼。

  熾烈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書生眯起眼適應了片刻,這才抬起病懨懨的眼眸四下望去,立刻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只見馬車周圍跪滿了瘦骨嶙峋、衣不遮體的婦孺老邁,人人眼中充滿了對食物的渴求和企盼;極目望去,四野完全看不到一絲綠色,除了黃土就是青石,天地間的綠色,似乎一夜之間就已經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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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這是怎麼回事?」書生驚訝地問。趕車的老者連忙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這裡已是河南地界,今年入夏以來,河南遭受到百年不遇的大旱。雖說朝廷有賑災的糧款撥下來,但也只是杯水車薪,加上貪官污吏層層盤剝,真正能到百姓手中的,實在微不足道,所以河南便成了這副模樣。」

  饑民中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一個嬰兒在母親乾癟的乳房前死去。除了那可憐的母親孤獨的哭喊,旁人臉上盡皆木無表情,當死亡成為司空見慣的常事後,誰都不會再為之動容。

  書生不顧老者和少女的阻攔,抱起那個枯萎的小生命,一臉的愧疚和自責。他一掃先前的頹喪和漠然,轉頭對老者道:「筱伯,快想辦法救救他們。」

  老者為難地嘆了口:「咱們的乾糧早已分給了沿途的饑民,實在無能為力。」

  「咱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吧?」書生說著將目光轉向了拉車的兩匹駿馬,他心有不忍地捋捋馬鬃,猛然背過身去,對筱伯澀聲道,「殺馬!好歹要讓大家飽餐一頓。」

  筱伯嘆息道:「就這兩匹馬,也救不了幾個人。」

  書生略一沉吟,毅然道:「留下一匹馬給這些災民,咱們立刻趕回江南,儘可能多買些糧食運到受災的地方,救得一人是一人。」

  見書生匆匆登上馬車,老者與少女交換了一個欣喜的眼神。他們從書生眼中看到了久違的生氣和活力,那個聰穎機智、對生活充滿熱情的千門公子襄又回來了!

  自舒亞男杭州道別,拋下雲襄獨自離去後,雲襄氣得吐血暈倒。他怎麼也不相信自己與舒亞男發生的一切,竟然只是她精心設置的騙局。他恨她欺騙自己的感情,但更多則是,忘不掉那個特立獨行、堅強剛毅、聰明絕頂的奇女子。

  大仇已報,情人分手,雲襄只感到生活一下子失去了目標和樂趣,甚至生命也變得了無意義。他整天如行屍走肉般茫然地活著,身體的傷病只是次因,更多的是因為心傷情滅。

  明珠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但任她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讓雲襄恢復往日的神采。筱伯似乎對雲襄更為了解,在萬般無奈之下,他說服明珠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帶雲襄去正在遭受旱災的河南,讓他去看看天下人的苦難。

  馬車載著三人,從舒適的江南趕到了地獄般的河南,當雲襄看到這些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災民時,他的本性被激活,暫時忘掉了個人的不幸和苦悶。看到他重新恢復生氣,明珠自然欣喜若狂,恨不能與筱伯擊掌相慶!(前情請看《千門之雄》)

  「還不快上車趕路,你倆在那裡傻笑什麼?」馬車中傳來雲襄焦急的聲音。明珠不好意思地沖筱伯吐吐舌頭,連忙高聲答應:「來啦來啦,咱們立刻就走!」說著跳上馬車,身形比方才輕快了許多。

  筱伯興沖沖卸下一匹馬交給災民,然後掉轉車頭,揮鞭趕馬。馬車揚起漫天黃塵,向東方疾馳而去……

  飄揚的旌旗漸漸從山坳外面升起,緩緩向山谷靠近,順風飄來的除了隱約的馬嘶,還有軍中漢子粗鄙的玩笑。山谷深處,數十名黑衣漢子像蓄勢待發的惡狼,靜靜地貼地而伏,人人紋絲不動,耐心地等待著獵物的靠近。

  寇元傑置身於這些黑衣漢子中間,貼地從亂石縫隙中望出去,認出了旌旗上的字號。他轉頭問身旁的白髮老者:「項長老,這好像是押運賑災糧草的官兵,咱們是不是搞錯了?」

  白髮老者咧嘴一笑:「沒錯,咱們伏擊的就是他們。」見寇元傑有些不解,他耐心解釋道,「少主有所不知,門主已下嚴令,絕不讓一粒糧食進入河南。」

  「這是為何?」寇元傑有些驚訝。老者嘿嘿笑道:「河南大旱,災情嚴重,門主已將之定為傳教的首選之地。不過現在百姓的苦難還不夠深重,對朝廷還抱有希望。咱們要想在這裡立足,就必須加重百姓的苦難,只有讓他們徹底陷入無望的絕境,本教才可以借著賑濟災民的義舉,在百姓中開壇傳教,吸引更多的人加入。人在吃飽喝足的時候,你給他山珍海味他都不稀罕;但在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你就給他一碗米湯他都會感恩戴德,這正是門主的高明之處。」

  寇元傑恍然點頭,正要拔劍,卻被白髮老者按住了劍柄。老者塞給他一根棍子,笑道:「不能用劍,少主請用這個。」

  「這是為何?」寇元傑有些莫名其妙,卻見老者笑道:「咱們還不能暴露,要讓這些官兵,看起來像是死在災民手中的模樣。」

  寇元傑放眼望去,就見眾漢子手中拿著的兵刃,都是些鋤頭、棍棒、石塊,等等。這時那一小隊官兵押著幾輛馬車已進入伏擊圈,白髮老者一聲呼哨,率先一躍而出,如頭狼般沖在最前方。數十名黑衣漢子齊聲吶喊,從藏身處紛紛躍出,狼群般撲向陷入重圍的獵物。

  這一小隊官兵毫無心理準備,遭此突襲立刻亂了陣腳,紛紛丟下馬車返身而逃,卻被埋伏在後方的黑衣漢子截住,徹底陷入包圍。官兵們無心戀戰,稍做抵抗就跪地投降,白髮老者卻向眾手下示意——格殺勿論!

  「你幹什麼?他們已經投降了!」寇元傑連忙阻止。白髮老者小聲解釋道:「少主,咱們暫時還不能泄露身份,所以不能留任何活口。咱們要將劫案栽贓在災民身上,這樣才能讓朝廷幫咱們逼災民造反。」

  說著老者向手下一揮手,眾人棍棒鋤頭齊出,片刻間便將數十名官兵盡皆打殺。然後老者指揮眾人將運糧的馬車劫走,並對寇元傑得意地笑道:「這些糧草,將是咱們籠絡人心的資本,可得好好收藏,善加利用。」

  見寇元傑神情怔忡,面上殊無喜色,老者笑著恭維道:「少主心地善良,見不慣這等血腥屠戮,屬下完全理解。不過,爭霸天下,就得從殺人開始,這可是門主的一貫思想。」

  爭霸天下,就得從殺人開始!寇元傑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突然覺得這理所當然的一句話,此刻卻像鉛一般沉重,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收隊!」隨著老者一聲吆喝,數十名黑衣漢子如來時一樣,風一般消失在山谷深處。山谷中,只剩下一地的殘屍和乾涸的血跡,以及逐臭而來的烏鴉……

  烈日如火,大地赤黃,一隊浩浩蕩蕩的馬車,蜿蜒在看不到盡頭的官道上。隊伍前方,雲襄坐跨駿馬,正手搭涼棚極目眺望。此時他雖然依舊面帶病容,但精神已恢復如初。

  明珠白衣白馬緊跟在雲襄身旁,像初飛的小鳥一般興奮。她雖然擔心雲襄勞累過度,不過看到他恢復了往日的精神,恢復了千門公子襄的神采,她就不忍阻他的興頭。只要他能重新振作,她就比任何人都要開心。

  「公子,前方就要進入河南地界,咱們是不是歇歇再走?」筱伯縱馬追了上來,他的臉上戴著精緻的人皮面具,這讓他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老管家。

  「救災如救火,不能有片刻耽誤,繼續趕路。」雲襄收回目光,揮手讓車隊加快了步伐。

  在兩山相夾的山谷中,在官道通過的大路兩旁,上百名黑衣漢子如狼群靜臥,寂靜無聲。方才雲襄雖極目眺望,但怎麼能看到這山石後的埋伏?

  「奇怪,這不像是官兵保護的賑災糧草,誰會在這個時候運糧去河南?」項長老有些不解地嘀咕著。在他身旁,寇元傑也在百無聊賴地打量漸漸走近的獵物,發現保護糧草的,只是些鏢師打扮的漢子,人數也寥寥無幾。突然,他發覺領頭那人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凝目望去,立刻就認出了曾經戲耍過自己的雲襄。他眼中精光暴閃,右手不自覺地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他身旁的項長老見狀心中暗喜,這幾日的行動少主都意興闌珊,完全不像在塞外時那般張狂,實在令人費解。今日難得見到少主有了殺人的欲望,他連忙討好地笑道:「我看少主難得有點興致,屬下今日就讓少主打頭陣,如何?」

  寇元傑緊盯著漸漸走近的雲襄,微微點了點頭,沉聲道:「打頭那個書生是我的,誰也別跟我搶!」

  項長老連忙向身旁的隨從吩咐:「傳話下去,打頭那書生留給少主,違令者斬!」

  命令口口相傳,很快就人人皆知。寇元傑緊盯著越來越近的仇人,只感到胸中激盪著久違的殺氣,他緩緩拔出寶劍,完全無視禁用刀劍的命令。

  車隊漸漸進入了山谷,也進入了包圍圈。不過這車隊實在太過龐大,雖然前半部已經進了山谷,但後方還有數十輛車拖在山谷外。項長老望望長長的車隊,對寇元傑小聲道:「少主,這次的車馬實在太多,咱們是不是暫緩動手,待調來更多兄弟後,再將它一口吞下?」

  話音剛落,寇元傑已一躍而起,揮劍高呼:「動手!」

  眾黑衣漢子應聲躍出,狼群般向車隊撲去。寇元傑提劍沖在最前方,徑直奔向打頭的雲襄。他的眼裡只有雲襄,他要將之生擒活捉,好生戲耍,以報往日之仇。

  雲襄突然面對狼群般撲來的魔門教眾,面上並無一絲驚慌。他從容地舉起右手,身後的馬車立刻撤去遮篷,露出一具具黑沉沉的強弓勁弩,齊刷刷指向撲來的魔門教眾。寇元傑見狀大駭,連忙剎住身形,高叫「後退」,但魔門教眾一時間哪能停得住?前面的剛停,又被後方湧上的同伴推擠著前進,毫無遮蔽地暴露在強弓勁弩之下。

  雲襄果斷地將手向下一揮,一具具勁弩發出撼人心魄的震顫,一支支利箭帶著死神的呼嘯,雨點般飛向近在咫尺的魔門教眾,箭鏃入肉的短促聲音、人體倒地的悶響以及垂死前瘮人的慘呼,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令人不寒而慄。

  這是由機簧發射的諸葛連弩,一發十二支,每輛馬車前二左右各一裝著四具連弩,由藏在車中的兩名弩手操作。一輪箭雨下來,魔門教眾死傷過半,僥倖未死的,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嚇破了膽。

  寇元傑仗著手中快劍,挑開了射來的箭雨,但身旁的教眾已盡皆倒下。他雙目赤紅地盯著數丈外的雲襄,正欲奮不顧身繼續衝鋒,卻被緊跟而來的項長老死死拉住。這魔門長老生怕他有所閃失,急急地叫道:「少主快退!咱們中埋伏了!」

  寇元傑掙開項長老的手,挺劍遙指雲襄怒喝:「我不報今日之仇,誓不為人!」

  雲襄也認出了眼前的魔門少主,他毫不畏懼地迎上對方幾欲殺人的目光,冷冷道:「凡劫奪賑災糧草者,殺無赦!」說著他再次舉起了右手,馬車上的弩手立刻開始裝箭。

  項長老見狀大駭,連忙拉起寇元傑就走。寇元傑心有不甘地回頭狠狠瞪了雲襄一眼,這才隨項長老落荒而逃。

  筱伯翻身下馬,上前仔細查看了死在面前的黑衣漢子,回頭對雲襄憂心忡忡地道:「是魔門的人,看來他們已大舉侵入中原了。」

  雲襄看到寇元傑時,就知道這段時間發生的眾多劫糧血案,必是魔門所為。也正是那些血案令他心生警惕,才不惜花大價錢購買了這批諸葛連弩,並雇了數十名弩手埋伏在車中。這浩浩蕩蕩的車隊,其首尾數十輛馬車皆是裝有連弩的戰車,只有中間的馬車,才是真正的運糧車。為組織這支龐大的車隊,雲襄幾乎傾家蕩產,不過一想到河南的災情,他就顧不得這些了。

  「公子,咱們雖平安將糧草送到了河南地界,但如何放賑,卻還是個難題。」筱伯縱馬來到雲襄身旁,憂心忡忡地提醒道。這些糧草一旦送到災民面前,必引起鬨搶,身強力壯的可能會搶到許多,就只苦了身體單薄的婦孺老邁。必須得有一個專門的機構負責,才能保證公平放賑。交給官府自然省事,但云襄卻又信不過官府。他沉吟片刻,決然道:「在受災最重的州縣,設濟生堂分堂!在各地挑選德高望重的長者主持,咱們負責巡視,這樣或許就能保證這批糧食,能救活更多的百姓。」

  筱伯有些擔憂地提醒道:「這樣做恐怕會引起朝廷猜忌,說公子在收買民心,意圖不軌。鬧不好濟生堂都要被朝廷取締。」

  「顧不得這許多了,救人要緊。」雲襄停了停,又道「要不濟生堂就別用我的名義,我與濟生堂從此劃清界限,除了在暗中資助,我與濟生堂再無瓜葛。」

  筱伯想了想,無奈道:「也只有這樣了,不過公子做下這麼大的善事,卻不求一點名聲,讓老朽也替公子有些不值。」

  雲襄呵呵笑道:「靜空大師當年立下濟生堂宏旨,也只是『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鰥寡孤獨病殘者皆有所靠』。其中好像並沒有求名一條。天下人不知我雲襄沒關係,只要我知道自己做過些什麼,這就夠了。」

  「我也知道!」明珠用敬仰的目光望著精神煥發的雲襄,喃喃道,「別人怎麼看你我不管,你在我眼裡,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

  雲襄感動地對明珠點點頭,雖說他並無求名之心,但自己傾家蕩產、排除萬難賑濟災民的壯舉,若無人得知,也多少有點遺憾。不過如今有明珠有筱伯知道,也可知足了。要是亞男也知道……一想到舒亞男,雲襄只感到心中一痛,原本喜悅的心情立刻煙消雲散,臉上又泛起那種寂寥蕭索的表情。

  明珠察言觀色,立刻感覺到雲襄的異狀,想問又不敢問,只得在心中暗自擔憂。不過她也算聰穎,連忙轉開話題道:「咱們最好快點把這事辦完,我都有些想念佳佳了。」

  佳佳是趙欣怡和南宮放的兒子,自趙欣怡死後,雲襄就將他留在了身邊,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撫養疼愛。這次因為河南是災區,就沒有帶在身邊,而是留在了江南那處隱居的山村,由奶娘照看。聽明珠提起佳佳,雲襄果然暫時忘卻心中的痛楚,對明珠笑道:「要不你就先回去,這事有我和筱伯就行了。」

  「才不!」明珠噘起小嘴,「難道就許你行善,不讓我積德?」說著揮鞭趕馬趕緊逃開,生怕雲襄看出自己心底真正的意圖。

  「我要殺了那渾蛋,我一定要殺了那傢伙!」逃到安全地帶的寇元傑,對著車隊離去的方向氣急敗壞地怒吼。他甩開緊抓著他的項長老,厲聲道:「快調集教中兄弟,咱們要為死難的兄弟們報仇!」

  項長老身為魔門七大長老之一,手下自然不止這麼些人,不過魔門初入中原,人手實在匱乏,雖然個個都是精兵,可好鋼得用到刀刃上。像這樣一下子折損上百兄弟,實在沒法向門主交代。他心中只想著如何減輕自己的責任,哪有心思再去冒險?見寇元傑不住催促,他只得耐心解釋:「少主有所不知,屬下手中雖然還有人馬,但咱們初入中原,人手極其寶貴,每一個兄弟都是極其寶貴的財富,不可隨意浪費。護衛這車隊的鏢師人數雖少,但個個氣定神閒,顯然皆非庸手。咱們再去冒險,就算能贏損失也必定慘重。」

  「你若人手不夠,我可以向我爹爹要啊!」寇元傑不依不饒。

  項長老苦笑著搖搖頭:「門主目前最主要的心思,是放在與瓦剌和倭人結盟之上,不可能將有限的人馬,過多投入到一個無關大局的戰場。今日之仇咱們當然要報,只是不能在現在這個時候。」

  「那你說是在什麼時候?」寇元傑怒道。

  項長老略一沉吟,胸有成竹地笑道:「避其鋒芒,擊其暮歸,此乃兵法要旨。咱們最好等他們將糧草送到目的地後,再讓兄弟們假扮災民,鼓動百姓哄搶,趁亂再出手除掉那個害死咱們眾多兄弟的窮書生。這樣就可以以較少的人手,達成咱們的目的。」

  寇元傑想了想,微微頷首道:「此計甚妙,你立刻著手去辦。不過你要記住,咱們的對手可不是什麼窮書生,而是新近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千門公子襄!」

  聽到千門公子襄這名字,項長老也不禁悚然動容。雖然他才入中原不久,但千門公子襄的大名和事跡,已經早有所聞。能與這樣的對手一較高下,這讓他既期待又興奮。

  公子襄!我要踏著你的屍體名揚天下!項長老在心中暗暗立下了個遠大的目標。

  就在河南大旱,赤地千里之際,京城卻一如既往地繁華喧囂,一樁大喜事也正在如期舉行。瓦剌四王子朗多與我朝修好,並迎娶一位郡主的消息,在朝野傳揚開來,朝野上下,都在為這次外交上的重大勝利歡呼。逐漸坐大的瓦剌,若能成為我朝的友邦甚至藩屬,這當然是國家之大幸。

  瓦剌迎親歸國的隊伍即將開拔,從長街逶迤數里。隊伍前方,粗狂俊朗的朗多王子意氣風發,眉宇間掩不住發自內心的喜悅。在他身後,衣甲鮮明、斧鉞林立的御林軍,護送著一輛華美豪闊的輦車,緩緩踏上了西去的旅程。

  輦車中,舒亞男透過車簾的縫隙,痴痴地望著長街上的一切:熙熙攘攘的百姓、莊嚴巍峨的宮牆、街邊駐足的路人、南腔北調的吆喝……這些再熟悉不過的街景和聲音,此刻顯得是那樣的親切,令她那依依不捨之情,越發熾烈。

  「揚州……甜糕……」遠處隱約傳來的一聲吆喝,帶著濃濃的揚州韻味。她再也顧不得許多,突然撩開車簾,提著厚重的裙擺跳下馬車,重重的鳳冠有些礙事,她乾脆摘下來扔回車上,然後尋著吆喝聲傳來的方向,提著裙擺、旁若無人地向那裡跑去。

  送親的御林軍頓時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突發情況;路旁圍觀的百姓大嘩,紛紛擠過來看和親的郡主,卻又自覺地為她讓開一條路。舒亞男追著那吆喝聲來到一個小巷,追上那沿街叫賣的小販,用純正的揚州話說道:「老闆,給我一籠甜糕!」

  那小販正詫異舒亞男的打扮,又被追來的御林軍嚇了一跳。聽到舒亞男的話,他趕緊將一籠甜糕遞了過去。見舒亞男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找錢,他連忙擺手道:「不用找了,這籠甜糕我送給姑娘。」

  渾身上下披金戴銀,卻找不到一個銅板,舒亞男拔下頭上一支鳳釵,不由分說塞入小販手中,這才捧著甜糕轉身往回走。

  朗多也追了過來,見狀連忙賠著小心埋怨道:「郡主,你要買東西,只需吩咐一聲,在下立刻就讓人去辦,何必親自動手?讓人誤會。」

  郡主?舒亞男心中突然有些想笑。為了給她一個相應的身份,以便與朗多王子相配,所以一個王爺收她為義女,朝廷也賞了她一個郡主的身份。不過她既沒見過那位義父,也沒拿過朝廷一分俸祿。千道,這一切都不過是千道,只不過由朝廷來做,就換了個稱呼叫「政治」。

  面對朗多殷勤遞來的手,她沒有拒絕,扶著他的手跳上輦車,然後垂下重重幔帳,將自己與世隔絕。捧著熱騰騰的甜糕,她饞涎欲滴地舔了一舔,熟悉的味道直透心脾。想到這是自己今生能吃到的最後一籠揚州甜糕,她不禁潸然淚下,再捨不得吃上一口。她將甜糕仔細包起來,她要將這最後一籠揚州甜糕,留作對故土永久的紀念。

  輦車又徐徐上路,出西門向塞北前進。舒亞男透過幔帳的縫隙極目南望,希望能看到一隻南飛的大雁,希望它能將自己最後的思念,帶給遠方那個愧對的人。想到那個既羸弱又堅強的男子,她不自覺地摸向自己的脖子,才發覺那裡空空如也。自從她將那顆「心」摘下來後,她就拒絕在脖子上戴任何飾物。

  摸著光溜溜的脖子,她突然心如刀割,一頭倒在輦車中,咬著錦被悶聲痛哭。她開始後悔將那件對他唯一的紀念物,也送給了別人。

  突然的一陣心悸,令雲襄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心窩。自從上次被舒亞男氣得吐血後,就留下了一個心痛的病根,時不時毫無徵兆就一陣刺痛,每次一痛,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愛恨難分的人。

  「公子,胸口又痛了嗎?」筱伯關切地問。雲襄點點頭,又擺擺手道:「不礙事,已經過去了。事情進展得怎樣?」

  「照你的吩咐,濟生堂已在受災最重的州縣,新開了十八處分堂。老奴已將糧食分發下去,設在開封府這處濟生堂,是其中最大的一間,每天賑濟的災民都在萬人以上。」筱伯絮絮叨叨地說著,突然有些憤憤不平,「媽的,咱們做善事,還要給他媽的官府送禮,要不他們就要找麻煩,真是讓人氣憤。」

  「算了,就當是合理損耗吧。沒有官府提供的便利,這事也不會這般順利。再說以後咱們仰仗官府的地方還多,不能把關係搞僵了。」雲襄說到這頓了頓,打量著前方濟生堂新掛的牌匾,有些擔憂地問,「我交代的那事,準備得怎樣了?」

  筱伯點點頭:「公子放心,老奴已經辦妥。」

  排隊領糧的隊伍,突然起了一陣騷亂,有個漢子在高呼:「媽的,濟生堂有的是糧食,每日卻只給咱們喝點稀粥,這純粹是在博個樂善好施的名聲,哪是真正在做善事?不如搶他娘的!」

  這呼聲一起,立刻引得不少人齊聲附和。人們紛紛向前擁去,一時間秩序大亂。混亂中有幾名衣衫襤褸的漢子向雲襄靠過來,眼中隱有精光閃爍。沖在最前方的,赫然就是偽裝成災民的寇元傑和魔門項長老。

  雲襄對突然發生的變故似乎早有預料,他目視身旁的筱伯,筱伯立刻向不遠處打了個隱蔽的手勢。周圍的災民突然紛紛亮出短兵刃,轉眼之間就將十幾個假扮災民的魔門教徒制服,另外那些受蠱惑起鬨的災民,立刻噤若寒蟬,再不敢妄動。

  寇元傑與項長老被無數強弓勁弩圍在中間,不敢妄動。他心有不甘地盯著雲襄喝問:「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知道咱們的計劃?」

  雲襄淡淡笑道:「因為我救助過無數災民,是不是災民一眼就能看出來,無論你偽裝得多麼巧妙都沒用。從你派人混入災民中散布流言開始,我猜到你下一步的計劃,所以早已聯絡開封守軍,在此張網等待。」

  一個彪壯的「災民」大步來到石階前,登高呼道:「我是開封守備鍾大壽,現傳開封知府口諭:任何人膽敢搶劫賑災糧餉,以叛逆罪論!」說完一揮手,眾手下立刻對寇元傑和項長老高呼:「跪地投降!」

  二人背靠背貼身而立,與官兵無聲對峙。雲襄見狀來到鍾大壽身邊,小聲耳語了幾句,鍾大壽麵有難色,不過在雲襄再三請求下,他終於揮手讓手下退開,給寇元傑和項長老讓出了一條路。

  「為什麼放我走?」寇元傑有些不解地望著雲襄,實在不知這詭計多端的傢伙,又在使什麼花招。就聽雲襄沉聲道:「你若只是針對我,想報往日之仇,我不會與你計較。但你若是想搶賑災糧草,我會毫不猶豫地除掉你!」雲襄說著抬手指向周圍的災民,「你睜眼看看他們,看看他們現在的模樣,難道你忍心奪去他們最後一點活命的糧食?」

  寇元傑緩緩垂下了頭,他不敢去看那些瘦骨嶙峋、幾近骷髏的同類,他怕那些仇恨的目光,會將他刺得千瘡百孔。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雲襄面前真正敗了,敗得是如此乾脆,敗得如此徹底,以致他完全失去了扳回來的信心。

  「你走吧!」雲襄輕輕嘆了口氣,不再看寇元傑一眼,「你若是要找我報仇,我非常樂意奉陪。你若想動賑災的糧草,就請先想想眼前這些奄奄一息的同類,然後看看頭頂的青天,再摸摸自己的心窩,想清楚後再動手不遲。」

  寇元傑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又是如何出城。當他來到開封城黃塵漫漫的郊外後,終於忍不住抬頭望天,只見青天朗朗,深邃幽遠,令人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一絲敬畏。他仰望蒼穹在心中暗問:娘,這就是你所說的天心嗎?

  華美的輦車因一路的風塵早已變得骯髒不堪,舒亞男終於忍無可忍,準備下車騎馬時,輦車外突然傳來朗多的歡呼:「舒姑娘,咱們到了!」

  雖然她現在的身份是郡主,但朗多還是喜歡叫她舒姑娘,他更喜歡鴻運大賭坊中見到的江湖奇女子。他知道舒亞男這郡主的身份是怎麼回事,不過他完全不在乎。郡主的頭銜只是為了應付父汗,一個沒有出身來歷的女人,是沒有資格成為王子妃的。

  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舒亞男早已厭倦了旅途,聽說終於到達目的地,她的心中還是有幾分欣喜。撩開幔帳往外眺望,只見廣袤無垠的大草原盡頭,散落著無數圓圓的敖包,像一個個巨大的蘑菇,盛開在綠油油的漠北草原之上。

  數十騎彪壯的漢子縱馬迎了上來,烈風吹起他們鬢髮和駿馬的鬃毛,使他們顯得越發粗狂張揚。朗多和幾個隨從縱馬迎了上去,眾人像孩子一般興奮地嗷嗷大叫。舒亞男有些欣賞地望著他們在草原上炫耀著精湛的騎術,心中竟有幾分好感,不過她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這是大明朝的敵人,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顛覆這個國家。

  身上的盛裝早已換成了便服,她輕盈地跳下輦車,落地時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一股酸水湧上咽喉,她趕緊避到一旁,顧不得兩個僕婦詫異的目光,蹲在車後嘔吐不止。朗多遠遠看見,立刻縱馬過來,不等駿馬站穩就翻身跳下,扶著舒亞男關切地問:「郡主,是不是旅途勞頓,病了?」

  「我沒事,歇歇就好!」舒亞男推開朗多的手,神情有些怔忡。

  朗多連忙對幾個迎出來的瓦剌女人高聲吩咐:「快扶郡主到大帳歇息,不得有絲毫怠慢。」說完轉向舒亞男,柔聲道,「我先去見父汗,你現在臉色蒼白,精神疲憊,先歇息一日,待恢復元氣後,我再帶你去見父汗,讓父汗為咱們主持婚禮。」

  舒亞男呆呆地一言不發,任由幾個瓦剌女人將她送入大帳。進帳後她又是一陣噁心,怎麼也忍不住嘔吐。幾個瓦剌女人露出曖昧的表情,吃吃偷笑不已。舒亞男一怒之下,將她們全都趕了出去。在空無一人的大帳中,她終於靜下心來,掰著指頭算了算自己月信的日子,心中突然一陣驚慌,跟著又是一陣狂喜:我有孩子了!我有雲襄的孩子了!

  小心翼翼地撫著平坦的小腹,她激動得淚如泉湧,不禁低下頭對這突然出現的小生命喃喃道:「雲襄!小雲襄!我是你娘,你知道我嗎?」

  她激動地在大帳中來回踱步,不知道該如何來宣洩自己的興奮和喜悅,這大帳對她來說太壓抑了,她撩開帳簾正想出去,突然看到了帳外伺候的幾個瓦剌女人,以及遠處幾個負責守衛的瓦剌漢子。她的心一下子如墜冰窟,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去。

  躲回空無一人的大帳,她不禁軟倒在帳中,心中自怨自艾:小雲襄啊小雲襄,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你讓為娘如何是好啊?

  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感情,漸漸占據了她的整個身心。她突然一躍而起,如落入陷阱的困獸般在帳中來回徘徊,眼裡閃爍著熾烈的光芒。

  不行!我要走!我要帶你離開這裡!娘決不能讓你受到半點委屈。她在心裡對腹中的小生命暗暗發誓,什麼江山社稷,什麼家國天下,在娘的心目中都不及你來得重要!我要帶你去找你的爹爹,你不能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更不能認賊作父!你爹爹是聰明絕頂、英雄蓋世的千門公子襄,這世上沒有誰能夠代替!

  主意一定,她立刻著手準備。見大帳中準備有各色衣裙,她仔細挑了一件不太惹眼的瓦剌女裝匆匆換上,然後抄起帳上掛著一柄小馬刀,輕輕將帳後的牛皮割開一個尺長的小口,看看外面無人守衛,她立刻從這道小口中悄悄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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