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權謀家的本色

2024-09-26 10:39:10 作者: 羅振宇

  前面我們講到這個人特別喜歡在禮儀問題上,搞各種各樣的大文章、小文章。舉一個小例子,一般一個皇帝都得有一個廟號,要不就叫什麼祖,比如說宋太祖;要不就叫什麼宗,比如唐太宗,什麼是祖?就是開國奠基的,一般來說第一代君主叫祖,因為開疆拓土,其後的都叫宗,即使像李世民那麼牛的,都只能叫唐太宗。可大家有沒有想到,中國歷史上有兩個朝代有兩個祖,一個是清朝,努爾哈赤清太祖,然後康熙叫清聖祖。康熙也算是實至名歸,因為清代疆域的最後奠定,什麼收復三藩、收復台灣,確實是康熙乾的。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明代也有兩個祖,一個明太祖朱元璋;還有一個,那個造反的、篡位的朱棣,後來叫明成祖。這個明成祖就是嘉靖皇帝給改的,原來朱棣死了之後的那個廟號,叫明太宗。一直到他孫子的孫子的孫子,到嘉靖的時候,才改成這麼一個明成祖。

  你覺得好奇怪吧,他為什麼這麼幹?很簡單,他覺得我跟朱棣是一樣的,我這皇帝位子不是我老子傳給我的,是我自個兒掙來的。其實還在計較大禮議那個事,但是你琢磨琢磨這個心思用得有多深。

  說到這兒,你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一個皇帝你天天放著那麼多事不管,天天跟這一字一句去較勁,你不是有病嗎?他還真不是有病,他所有的目的其實都是為了鞏固權術。要想理解這一點,你就必須重新理解儒家意識形態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中的演變。

  儒家剛剛起來,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結果。你說儒家在漢代有沒有被尊過?確實很尊,但這個「尊」是在學界的尊,在政治地位上其實沒有怎麼尊。

  漢代之後,就是一個很長的儒學沒落時期,大概有800年。從三國一直到五代十國。你說那不是中間還有一個唐代嗎?唐代不是盛唐嗎?對,可是唐代是儒釋道三教並存,首先皇家覺得我姓李,李耳也姓李,老子,我們遵奉道教。那些民間的士大夫又特別崇拜佛教,儒教在這當中顯得非常不高冷,儒教在唐代的位置其實非常微妙。

  儒教真正起來是宋代,宋代大儒輩出,像北宋的程頤、程顥,南宋的陸九淵、朱熹都開始出來了。但是宋代的民間儒化的程度其實沒有那麼高,主要是高層精英當中出現了大儒。

  

  到了元朝的時候,蒙古人管你什麼儒學不儒學,八娼九儒十丐,將近一個世紀裡面,儒學的地位又下降了。直到明朝,儒家才成為一種主流而全面的意識形態,社會的上層和民間社會全部儒家化。

  明朝這個朝代特別有意思,朱元璋是一直致力於皇權的一支獨大,要把所有的權力收到皇帝自己手裡,甚至把宰相都給廢掉了。可與此同時,儒家意識形態又成為一種非常強大的對皇權的制約力量。

  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中,小萬曆皇帝在沒長大、沒親政之前,簡直就是儒家意識形態的一個囚徒。一個小皇帝天天被張居正那些人安排各種各樣的功課,早上天不亮就要起來,一直熬到深更半夜,各種各樣的典禮要繁複地去參加,天天在那兒換衣服,稍微得點兒空就得讀書。

  明代的皇帝為什麼體現出那樣的不靠譜的眾生態,跟儒家意識形態的空前強大是有關係的。皇帝只能擺出幾個姿勢:一種是我狠,不聽話宰你們,比如明成祖這樣的;一種是說我不搭理你,我跟你們鬧,比如說正德皇帝這樣的;再一種就是我不搭理你們,我躲起來,我罷工,比如說萬曆皇帝這樣的;還有一種就是認輸,你們說什麼是說什麼,比如明孝宗這樣的。只有最後這一種儒家給個好評,剩下全部差評,明代的皇帝在歷史上留下的聲譽就不好,這就是對皇權的一種制約力量。

  基於這個基礎,再來理解嘉靖就方便得多了,他為什麼天天跟這些儒家知識分子去辯論禮儀?就是爭奪權力的最高峰。其實我們對比歐洲中世紀的歷史就知道,就世俗政權來說,如果你在精神上不能占據制高點,是很可憐的。歐洲的國王只要得罪了教皇,動不動就被絕罰,一絕罰之後,世俗政權就像紙一樣薄,一撕就破。不能占據意識形態的制高點,這是明代很多皇帝下場不好的原因。

  嘉靖皇帝就明白這個道理,我們看武俠片當中經常會出現這樣的鏡頭,兩個武林高手打著、打著突然不打了,往上躥,順著樹、竹子,或者順著山崖往上躥,為什麼?他不是不打了,是要爭奪制高點去了,嘉靖皇帝就是這樣的一個高手。

  嘉靖皇帝在獲得了這樣的意識形態制高點之後,真的是把士大夫集團玩弄於股掌之上,把他們像麵團一樣揉來揉去。這四十多年是明代歷史上士大夫風氣最為敗壞的四十多年,不是說沒有能人,其實嘉靖用的那些首輔大臣都是非常能幹的人,楊一清、張璁、夏言、徐階,包括嚴嵩,都很能幹。但是這些人一旦看到這位萬歲爺,除了脅肩諂笑,就沒有其他的表情了,因為這位爺只吃這一套,誰也玩不過他。

  嘉靖一朝對皇帝的崇拜達到了一個非常畸形的程度。

  為什麼出現了一個海瑞罵皇帝,大家覺得太稀奇了,海瑞這個人名氣太大了,因為此前和此後罵皇帝的士大夫有的是,像萬曆一朝罵皇帝,說你什麼酒色財氣四病俱全,這樣的詞都可以寫在奏疏里的,也沒事。

  可是海瑞還沒怎麼罵,就已經變得名滿天下。為什麼?跟大熊貓一樣稀缺,嘉靖皇帝看了奏疏之後氣得手直抖,把奏疏扔在地上,說給我逮起來,我搞了一輩子就是防範出現這樣的人。後來旁邊的太監就說不用逮了,他自己棺材都準備好了。嘉靖皇帝最後為什麼沒有殺海瑞?保護大熊貓,這種物種,這麼「二」的人,我也沒見過。

  嘉靖皇帝其實到最後已經達到了權術的什麼境界?就是可以無視一切規矩,你們儒家給皇帝定的,要參加這個典禮、遵從那個規矩,我可以一概不認。為什麼他到晚年可以二十多年不上朝,請注意,他的不上朝和他孫子萬曆皇帝不上朝,可完全是兩碼事。

  萬曆皇帝不上朝,叫罷工,叫賭氣。他是說臣子們天天對我太狠了,這樣,我什麼也不干。萬曆有六個「不」,叫「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批、不講」,什麼意思?就是我既不到郊外去祭天,也不到太廟去祭祖;我既不參加朝會,我也不接見大臣;我既不批奏摺,我也不聽你們大臣給我講的什麼儒家經書。總而言之,我就當一個徹底的宅男,大門一閉,什麼都跟我沒關係。

  到萬曆的晚期甚至出現朝署一空的現象,比如說禮部現在缺一個尚書,現在老大臣已經死了,要補一個大臣,萬曆不管。以至於當時六部堂官幾乎都沒人當了,整個朝廷處於一個真空狀態,到萬曆的晚年,他就不管。

  可是嘉靖皇帝這二十多年不上朝,不是這個情況,他對朝局的掌控已經達到了妙到毫巔的水平,首先大量的特務機關遍布朝中,窺刺每一個大臣的微小動作。而且他經常還會接見一些重臣,比如說首輔,然後面授機宜;而且白天煉丹,晚上批奏摺,要搞到早上五點鐘才睡覺。

  再舉一個例子,明代的內閣,其職能就是為皇帝起草聖旨的草稿,這叫票擬。這些草稿到了嘉靖皇帝這兒,沒有不改的,往往是滿篇逐字逐句地改,即使這個草稿已經非常符合他的心意了,仍然要改,找幾處不重要的地方,改上幾個字,顯得大權仍然在我的手裡。他到晚年,其實是用這種方式來執政,他只是無視一切禮法規則而已,這就是嘉靖皇帝的權力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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