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網紅將軍的盲區
2024-09-26 10:38:25
作者: 羅振宇
麥克阿瑟是一個刺蝟型的人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因為人類歷史上很多傑出人物都是刺蝟型,他們沒有很開闊的眼界,只是在自己專精的那一行裡面幹得不錯。但麥克阿瑟可不是這個情況,他不僅在自己的領域裡面擁有力量,還試圖訴諸輿論,依靠粉絲的支持和熱捧來放大自己的力量,而且他還主動追求這种放大,這就有問題了。為什麼?因為網紅,好處是鮮花、掌聲和金錢,但是代價你有沒有考慮過?麥克阿瑟在這個方面也是陷入了盲區。
我們簡單分析兩個代價:
第一,網紅通常都會和他的周邊環境形成零和博弈關係。
第二,網紅的身份會遮蔽你對真相的認知。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先來看第一條,為什麼說是零和博弈,因為這個世界什麼資源理論上都可以靠知識來做更多的開發,很多資源越用越多,唯獨一項資源是絕對剛性,那就是公眾的注意力。因為每個人的時間就那麼多,能夠把這個時間調集起來,把目光投射到你身上,就是所謂的眼球效應,全社會就那麼一丁點兒,你占據了,別人就一定沒有。為什麼影視界的女明星們關係不容易搞好,經常有各種大戰,就是因為這個剛性約束,這部戲你上了,我就沒機會了;你紅了,我就一定紅不了,這裡面就有頭部效應,只有頭部的那些人才能夠吸引足夠的注意力,剩下的長尾是沒有價值的,這就是注意力的鐵定法則。
換句話講,如果你想當一個網紅,你就是要吸引更多的注意力,對不起,這個行為就是排他的。你要想紅,那就只能讓聚光燈完全打在你一個人身上,你就必須剝奪身邊其他人享受注意力的機會,這聽起來很殘酷,但是沒辦法,你想當網紅,你就必須加入這個零和博弈的遊戲。
這一點在麥克阿瑟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表面上的麥克阿瑟只是有一些性格缺陷,過於自大、虛榮,比如說老是在自己的身後放一面大鏡子,顯得自己看起來高大,而且提到自己的時候一般都不用第一人稱我,而是直接稱呼自己的名字,「偉大的道格拉斯·麥克阿瑟這麼認為」。但實際上這都是我們前面講的那個邏輯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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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榮與夢想》這本書里,曼徹斯特就評價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表現。當時他是南太平洋地區的司令長官,他在戰區裡面一共發出了142封戰報,其中有109封開頭都是說,麥克阿瑟的軍隊如何,好像這個軍隊都不是美國人民的,是麥克阿瑟自己的,突出自己的英雄形象。他手下的將官說過這麼一句話,我寧願一條毒蛇跑到我的口袋裡,都不願意被報紙表揚一下。為什麼?因為他被報紙表揚過,麥克阿瑟就把他叫來,你什麼意思?你要是再敢這麼幹,我明天就讓你捲鋪蓋回老家,你信不信?麥克阿瑟珍惜舞台到了這種程度。有這種性格的人,他自然就不太在乎其他人的感受,也很難有良好的合作。
比如說,麥克阿瑟對日本人有恩,把日本人從戰後的狀態中拯救出來,他離開日本的時候,日本人民夾道歡送,甚至有一些匠人為他打造了一套和服,一共縫了7000萬針,有7000萬日本人民一人一針的寓意。
按說這是一個恩人、救星般的角色,可是後來麥克阿瑟在一次國會的聽證會當中,別人就公開問他,你對日本這個民族怎麼看?他說日本民族就是不成熟,德國,那是一個成熟的民族,大概有45歲,日本人很不成熟,也就12歲,我們就得管著他。這番話在公開場合一說,日本人的自尊心哪受得了?當時日本人還準備建麥克阿瑟紀念館,然後頒發給他一個資格,叫永久國賓,一聽說這個話,當時就決定都不給了,日本人跟麥克阿瑟的感情也就這麼淡下去了。你逐漸就變得沒有朋友,這就是當網紅的宿命。
我在一個公開場合就見過這麼一位女士,她到處找人合影,比如說一看這是名人,她就迅速上去,某某老師我要跟你合個影好不好?人家說好,她掏出手機一起自拍,自拍完了之後連謝謝人家都來不及,馬上就轉到下一個人,將這個人就晾在當場。當時我們站在旁邊看,認為這個人太沒素質了,可是回頭一想,她想當網紅的心態就是這樣,因為在到處都是名人的場合,她必須要搶這個時間,搶奪公眾注意力,發個朋友圈,大家看我跟名人在一起,她沒有時間跟別人客氣。網紅的宿命就包含這條規則,她一定會把周邊的人給得罪光。
麥克阿瑟的名聲在美國的政界後來就臭掉了,為什麼?他因被杜魯門解職這件事情在國會開了一場聽證會,這個聽證會上幾乎所有正經的行政官員,包括那些將軍們都反對他,比如著名的馬歇爾將軍,就說我們當時有什麼辦法?我們必須撤他的職。麥克阿瑟最後混到了幾乎是孤家寡人的地步,既然你跟身邊的人零和博弈,最後只能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這是我們講的當網紅的第一個代價。
還有第二個代價,你幾乎不知道事實是什麼樣。因為你聽到和看到的都是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和鮮花,你怎麼知道這個世界對你的真實看法是什麼?因為輿論這個東西其實特別脆弱,當時大家熱捧你,給你鮮花和掌聲,甚至熱淚盈眶,甚至為此激動得去住院,但是這個情緒真能保持嗎?其實誰都不知道。
麥克阿瑟回來的時候是1951年,到1954年,他還想衝刺一下競選美國共和黨的總統,但是在黨內投票的時候,他只拿到了10張票。只過去了三年,這個人就被輿論拋棄掉了,輿論這個東西,別看表面上烈火烹油,但是非常具有欺騙性。
我們再舉一個例子,杜魯門。杜魯門的出身其實特別憋屈,他當了十幾年農民,後來才參政,這個人特別粗野,講話的口音也是美國中西部的口音,在政界特別不受待見。他當上副總統,是因為前總統羅斯福已經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但是他又怕民主黨分裂,想來想去最後只好選杜魯門來當他的副總統,這是民主黨內部大家都接受的一個人選。剛開始杜魯門不干,說這個副總統不就是一個名譽職務嗎?我不干,最後羅斯福是當著他的面給別人打電話,說他不干,民主黨將來分裂的責任他可是要承擔的,逼得他沒辦法,才當了一個副總統。
後來羅斯福一死,按照美國憲法,他就成了總統。他這個總統真的是毫無思想準備,羅斯福幹了那麼多年,威望那麼高,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又沒有性格魅力,他當總統真的是有點不適應。
話說在羅斯福總統去世的那一天,杜魯門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趕到白宮,迎頭就碰見了羅斯福夫人,他就趕緊上去問,總統去世了,我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羅斯福夫人看了他一眼說,你現在是美國總統,真正有困難的人是你,我倒是要反過來問,我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
直到這個時候他完全沒感覺他已經是總統了,因為這個總統當得太便宜了,這個國家的很多事情他都不了解。比如說美國當時在開發原子彈,叫「曼哈頓計劃」,那是一個絕密計劃,杜魯門就不知道,上任之後臨時再來了解。
這總統憋憋屈屈當了四年,到了1948年再次選舉,很多人都覺得杜魯門肯定沒戲,你本來就不是威望的來源,你是靠著狐假虎威,跟著羅斯福上來的,而美國人民忍受民主黨已經這麼多年了,也該換個總統了。共和黨那邊的杜威這個時候呼聲非常高,無論是民調還是報紙,所有的媒體都支持杜威,達到了一比四的支持度,當時《新聞周刊》有一篇文章,講美國50個政治觀察家一直預言杜威會勝出。共和黨到選舉的最後一天,甚至把酒店都包下來了,馬上準備要舉行慶功典禮,覺得毫無疑問,甚至很多報紙因為第二天要出版,將頭版直接寫杜威擊敗杜魯門當選總統。
但是萬沒想到,後來杜魯門又當了總統。為什麼?因為杜魯門也知道自己這個弱勢,他幹了一件事,做了當時美國歷史上時間最長、距離最遠的一次火車演講,他坐著總統專列,到各種地方去演講,哪怕一個小村鎮也停下車來,在最後一節車廂跟當地老百姓聊聊天,慰問一下老百姓,問問大家的生活怎麼樣,一天開過好多個城市,做好多場演講。你別覺得這種演講是宣傳自己的大政方針,他其實就是聊聊天,甚至拉拉票,他怎麼拉?說你們一定要選我,如果你們不選我的話,我沒有錢租房子,我就會被白宮趕出來,拉票用這種方式,完全不是政治主張。但是這一招就是管用,因為輿論這個東西特別不可靠,它容易給人製造一個假象,你覺得很多人都在支持杜威,但是實際上社會的底層因為杜魯門這一次火車之旅,已經被他拉動了,但輿論是根本不知道的。
這個現象其實在2016年的美國選舉中也有所表現,很多人就覺得川普胡說八道,他怎麼能當美國總統?但是你別以為他胡說八道是沒有道理的。比如,他講過一句話,說現在墨西哥有太多人非法移民到美國,我們應該在美墨邊界建一道長城,把他們給擋住,這明顯是胡說八道。民主黨這個時候心裡就偷樂了,為什麼?因為墨西哥移民就是民主黨的票倉,川普這樣胡說不就是把新移民給得罪了嗎?但是這是輿論的表面判斷,而實質上很多墨西哥移民也不希望老家的親戚來美國,川普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我看到過一個材料,有40%的墨西哥移民願意支持川普,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很荒唐嗎?對,輿論只能反映民意的表層,大家心裡真正怎麼想,整個世界真正在發生什麼,輿論有的時候是反映不出來的。
這個效應在網際網路時代體現得尤為明顯。我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能夠感知到輿論,而整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其實我們一無所知。
美國的頂級名校耶魯大學2016級的新生入校,校長沙洛維對這些新生做了一次演講,這次演講沒有提愛、責任,只強調了一點——整個人類正在進入一個表述失實的時代。意思就是網際網路正在激發我們人性底層的本能,像恐懼、憤怒、憎恨,而這些本能又在被輿論放大,我們看到的世界已經被扭曲了。過去我們了解世界是通過輿論,而現在的輿論在這些情緒的扭曲下,恰恰是我們要警惕的,身為耶魯大學的學生,你們是世界的頂級精英,你們的學習任務就是要用批判性思考的方式,來跳出自己的思維圈子,來了解真實的世界。可見,在這個時代了解真相已經變得多麼困難。
如果你想當一個網紅,你可能要注意兩點:
第一,你盡可以去獲取注意力,但是請注意,要對周邊的人比對粉絲還要好,因為這個世界說到底還是一個通過協作而獲得力量的世界。
第二,永遠不要相信粉絲告訴你的,或者你從粉絲那兒體察到的,世界的真相其實你並不了解。
如果你不想當一個網紅,從麥克阿瑟的故事當中我們也能得到一句提醒,你看到的事實也許真的就是事實,但是又怎麼樣?你可能是一隻刺蝟,雖然看到了一件大事,但你沒有狐狸的視野,看不到裡面更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