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請讓庸眾停止迫害
2024-09-26 10:38:07
作者: 羅振宇
現代社會是一個更大的人類共同的協作體,必須出現專業的新聞機構,他們所謂的第四權力、無冕之王,這份光榮是從哪兒來的?就是我們這些庸眾把說別人壞話的權利委託給他們,你們替我們來識別這個社會誰不應該跟我們協作,把他們剔除出去。
新聞機構的使命就包括監督官員,監督企業,監督名人,從社會功能上講,它起到的作用跟原始社會在牆根底下聊天的人們沒有什麼區別。現代社會的新聞媒體,它可不僅僅是一個產業,它是社會建構的一個必要的板塊。
但是我們說完了他們的好話之後,你有沒有注意到,整個人類社會發展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趨勢,就是我們對他人其實越來越寬容,他人的私生活的邊界越來越清晰,人類整個社會制度是越來越傾向於不干涉他人的私生活。圖靈之所以受到迫害,是因為他生活在英國的那個年代。
可是如果你再往前倒一百年,你知道在英國一個同性戀被抓住是什麼結果嗎?直接是死刑。直到今天,在中東的一些國家還有這樣的法律,但世界文明的主流趨勢,對同性戀這個現象越來越寬容。
從1861年開始,英國人就廢除了同性戀者要判死刑的法律,但是活罪還是難免。從那一天起,一直到1967年的一百多年間,對同性戀行為還是要判刑,只不過比較輕,兩年的監禁或者是苦役。一共判了五萬多人,其中既包括圖靈,還包括那個著名的英倫才子王爾德,他是1895年到1897年,坐了兩年的苦役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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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的時候,英國人覺得這事就是私事,國家管個什麼勁?就把同性戀從刑事犯的序列當中拿出來了,交給民間的道德法庭吧。到了2009年,英國首相布朗第一次在公眾場合下承認,對不起圖靈,當年搞錯了。
到了2013年的時候,英女王就正式赦免了圖靈,這說明在法律上,是撤銷了那個時候的判決,然後對圖靈進行致敬;到2015年的時候,美國法律居然允許同性戀的婚姻。這一百多年的歷史,是逐步放開的歷史。
這似乎跟我們前面講的那個總趨勢是反的,原來我們是要求別人跟我們想的一樣,活法也完全一樣。可是為什麼現在我們漸漸地允許別人按照自己的活法去活?其實從人類的進化史上,我們也可以得到解釋。
你可千萬別覺得這是什麼道德的進步,這恰恰是道德的退步。因為道德生下來就是要干涉和限制他人,而且任何一條道德準則,你把它單拿出來,用邏輯去追問,你會發現它都站不住腳,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可為什麼人類還得有道德?因為它符合人類這個物種生存和繁衍的總利益。人類這個物種之所以區別於其他物種,因為它能結成更大的協作體,以獲取力量。那什麼東西作為這個協作體的黏合劑?道德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種,所有的人按照大致類似的方式去生活和行動,每一個人都按照他人期待的方式去行動。那這個時候我們就更容易結成協作體,以獲取力量。
可是在人類文明的深處,還有另外一種力量在成長,那就是個體創造力的力量。而且越到現代社會,這個力量就越加醒目。你想想看,如果沒有牛頓,沒有達爾文,沒有愛因斯坦這樣的人,那力學的定理、進化論和相對論,就沒準兒猴年馬月才出得來。在這些歷史的瞬間,一顆大腦的作用,其實超過了人類所有大腦作用的總和,越到現代社會,這個現象就越明顯。
而且藉助像網際網路這樣的工具,一個人的創造力就更容易擴散為全人類的福祉。人類在進化的過程當中,漸漸就衍生出了一種機制,就是我們要不要去干涉這些人的創造力?我們讓他自行其是好了,只要他不去禍害他人,我們就讓他自由地在那兒湧現他們的創造力。
在圖靈故事當中,其實還有幾個人物,比如說美國人馮·諾依曼,這是什麼人?一個匈牙利人,他父親是猶太銀行家。在歐洲,這也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一類族群。
後來他們家整體移民到了美國,在普林斯頓大學,馮·諾依曼還是一副貴公子的派頭,據說每年都要換一部凱迪拉克,家裡是奢華得不得了,經常請同事到他們家去喝紅酒。馮·諾依曼還是整個美國科學界的社交核心,是一個非常張揚嘚瑟的人。
我再給大家舉一個例子,圖靈還有一位老師,著名哲學家維根斯坦,維根斯坦當年在劍橋大學那是神一樣的人物,完全不遵守學校的各項規章制度,什麼我上課還得去教室,沒有那個事,學生得上我家來,而且我家不提供座位,你們都得自帶小板凳,沒有小板凳的就坐地上。
維根斯坦這傢伙上課,跟學生就是抬槓,旁邊還得有人記錄,其中抬得最凶的就是這位圖靈。這些教授都有各種各樣的缺陷,當時社會怎麼能夠容忍得了他們?那種容忍幾乎到了沒有邊的程度。比如說馮·諾依曼和維根斯坦這兩個人的博士論文答辯都很有意思。
馮·諾依曼是在瑞士搞的,當時幾個老師都覺得你學問太大,我們也問不出問題。後來有一個教授哆哆嗦嗦問出一個問題,說你這身西裝不錯,這裁縫是誰?就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維根斯坦的博士論文答辯會就更過分,當時是著名哲學家羅素在主持,說你寫的東西其實我們也看不太懂。維根斯坦就上去,拍拍幾個導師的肩,說對呀,我寫的東西你們一輩子也看不懂。論文答辯就通過了。這種事情在今天,你能想像嗎?
但是如果對這樣的人沒有容忍,那就沒有他們的創造力的湧現。這些人還真不是說你知道他的才能,你把他擱在那兒,讓他去創造,我們忍了你,還真就不是這樣。馮·諾依曼,他最主要的學術研究成果其實是在數學上,所謂搞計算機僅僅是他的一個副產品。
我們再看圖靈,因為我們對他不加以容忍,他晚年的很多成果就出不來。說來是晚年,其實圖靈死的時候還不滿42歲,此後他能搞出什麼來,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知道的是,圖靈在後期,他的學術方向已經轉到了生物學上,因為他對人工智慧感興趣。
如果假以時日,你怎麼知道42歲之後的圖靈不能在人工智慧領域產生重要的突破?現在時間已經過去60年了,人類在這個領域仍然是舉步維艱,也許我們就是缺的圖靈在42歲之後某一個瞬間寫下的片言隻語,給我們今天的人的啟發。但是這個片言隻語是什麼?人類永遠沒有那個福分知道了,因為它已經被斷送掉了,斷送在庸眾迫害的手中。
我們再回到今天,庸眾的迫害真的是無處不在,因為別人的生活觀念、行為方式我們看不慣,就要撲上去謾罵,真是戾氣滿天。《圖靈傳》這本書的作者霍奇斯,自己也是一個同性戀者。他在英女王赦免了圖靈之後,講了一句話,說不能因為圖靈做出了偉大的貢獻,才赦免他,那我們這些普通的同性戀者要不要得到社會、法律和道德的赦免?
如果我來回答這個問題,當然要,這不是因為我寬容,而是因為我懂得一個道理,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每一個人的創造力都是無可估量的。越往未來看,就越是如此。
我們現在就應該容忍每一個他人,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按照自己習慣的方式去創新,只要不侵奪我的利益,我完全可以袖手旁觀好吧?我為什麼要用一種庸眾的情緒和道德感,來迫害別人?萬一他的創造成功了,那受惠的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我們何樂而不為?
我們這些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其實面對一個總的挑戰,就是我們的大腦和我們的思維、行為習慣,都是在幾百萬年前養成的,那是原始社會、採獵時代。短短的人類文明發展史,還不足以讓我們的大腦發生實質性的進化。
而現在,我們帶著這個大腦來到了現代文明社會,我們能不能夠克服自己的本能,來適應這個全新的時代?在原始社會,我們是靠背後說他人壞話來推動這個族群的進步。但是現在,我們可能需要閉嘴,來推動這個族群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