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凌日
2024-09-26 09:23:3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71年1月首次發表於《花花公子》(Playboy)
收錄於《來自太陽的風》
當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一九八四年登上火星顯得還是有可能的——事實上,阿波羅項目剛結束時,它就曾被提議過!到了二〇八四年還會再發生一次地球凌日——但我希望在那之前人類早已登上了火星。
測試:一、二、三、四、五……
這是埃文斯在講話。只要情況允許,我將繼續錄製。這是個兩小時的信息膠囊,但我懷疑自己是否能裝滿它。
那張照片讓我心悸了一生。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可太晚了。(但要是我早知道了,情況會不一樣嗎?這是那種毫無意義且無法回答的問題之一,大腦卻一直會去想它,如同舌頭會去舔豁了的牙一樣。)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看到它了,但我只要閉上眼睛,就又回到了那片土地,和這裡一樣危險——也一樣美麗。七十二年之前,在面向太陽離此五千萬英里的地方,有五個人站在南極的冰雪裡面對著鏡頭。他們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在展示著疲憊和挫敗,連厚厚的裘皮都無法隱藏,死亡已親吻了他們的臉龐。
他們有五個人。我們也有五個人,而且我們也拍了個集體照。但其餘的一切都不同。我們在微笑——欣喜、自信。而且,我們的照片在十分鐘之內就會出現在地球所有的屏幕上。而他們的相機則等了好幾個月才被人找到並帶回文明世界。
我們死得也很安逸,因為各種現代的便利——包括很多羅伯特·法爾肯·斯科特於一九一二年站上南極點時絕對想像不到的東西。
還有兩個小時。從現在開始,我將為重要的時刻報出確切時間。
所有的事實都在日誌里,到現在全世界都該知道了。因此,我猜做這個錄製只是為了平復自己的心情——讓自己接受無法避免的命運。問題是,我不確定我該說什麼,有哪些是必須要說的。好吧,只能說到哪兒算哪兒吧。
第一條:最多再過二十四小時,所有的氧氣將消耗殆盡。這將使我面對三個經典的選擇。我可以等著二氧化碳的濃度升高,直至我昏厥。我可以走到外面弄破我的太空衣,讓火星在兩分鐘內做完它的工作。或者我可以吞下藥箱裡的那顆藥丸。
二氧化碳積聚。每個人都說它很輕鬆——跟睡覺一樣。我相信這是真的。不幸的是,我的情況比較特殊,它會讓我想起一個噩夢……
我真希望自己從沒讀過那本該死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真實事件》,不管它的名字到底是不是這個。裡面有一章寫到了一艘德國潛艇,在戰後被找到並被打撈了上來。船員們仍在裡面——每個鋪位上擠了兩個人。在每一對骨架之間,都有一個他們曾共享的呼吸器……
好吧,至少這裡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但是我知道,確信無疑地知道,一旦我感覺呼吸困難,我就會立刻回到那艘死亡U型潛艇上。
那麼,用快一點的方法怎麼樣?你在真空里只需十到十五秒就會失去知覺,經歷過的人說它也不難受——只是有些奇怪。但是想要呼吸不存在的東西卻又把我帶入了二號噩夢之中。
這次是我的個人經歷。小時候跟家人一起去加勒比海度假時,我經常玩裸潛。那裡的一處珊瑚礁上有一艘二十年前的沉船,甲板離開水面只有一兩碼。多數的艙門都開著,因此很容易去到裡面,搜尋一些紀念品,以及捕捉躲在裡面的大魚。
當然,不帶上潛水用具就鑽到裡面是很危險的。但又有哪個男孩能抗拒這樣的冒險呢?
我最喜歡的路線是從前甲板的一個艙門進去,沿著一條每隔幾碼就有舷窗透入微光的通道游上大概五十英尺,然後沿著一小截舷梯往上,再從殘破的上層結構的一扇門裡游出來。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對任何身體條件還行的人來說,都算是一段輕鬆的潛泳。沿途甚至還有時間看看風景,或是跟魚群玩玩。有時,為了嘗鮮,我會改變方向,從那扇門游進去,然後再從下面的艙門裡游出來。
我最後一次走的就是那條路線。當時,我一個星期沒潛水了——來了場大風暴,海里太危險——因此我已經等不及了。
我在海面上深呼吸了約兩分鐘,直到指尖傳來了刺痛感,告訴我該停了。接著,我折起了身子,緩慢地朝著那敞開門廊里的黑暗長方形潛了過去。
它總是給人一種不祥和恐怖的感覺——但這就是刺激的一部分。在開頭的幾碼里,我幾乎成了個瞎子。水面上的熱帶陽光與甲板間的陰暗,兩者之間的對比異常強烈,過了好一陣子我的眼睛才適應。通常,我游到走廊一半的時候就能看清東西了,然後隨著我接近敞開的艙門,視線會不斷地變得更清晰,陽光在鏽跡斑斑、爬滿了甲殼生物的鐵門上勾勒出了一個閃亮的長方形。
就在我快要潛到艙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一次視野怎麼沒有亮起來。我的前方沒有斜著射入的光線。看不到它,我怎麼才能回到空氣中,回到我的世界裡呢?
我迷惑了幾秒鐘,擔心自己是否迷路了。隨後我明白了怎麼回事——迷惑也變成了恐懼。在風暴期間,艙門肯定被砸上了。它至少有四分之一噸重。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掉頭的。我只記得我在沿著通道緩慢地往回遊,並不斷地告誡自己:別急,動作慢的話你的空氣能支持更久。我現在能看得很清楚了,因為眼睛已有足夠的時間來適應黑暗。那裡有很多我從未注意到的細節,像是紅色的金鱗魚躲藏在陰影里,綠色的蕨類和藻類植物在舷窗旁的光斑里生長,甚至還有一隻狀態顯然完好的膠靴,就躺在它被脫下的地方。在短暫的瞬間,我注意到在側邊的走廊里有一條石斑魚用圓鼓鼓的眼睛瞪著我,厚厚的嘴唇半咧著,仿佛被我的入侵嚇到了。
我的胸口越來越緊,再也憋不住氣了。然而,舷梯卻仿佛離我仍有無限的距離。我從嘴裡冒出了些氣泡。這讓我暫時好受了一些,但等我呼完了氣,胸腔里的疼痛變得更加難以忍受了。
現在,用那種平穩的、不慌不忙的打腿方式來保存體力已沒有意義了。我一口吸盡了面罩里殘留的幾個立方英寸的空氣——感覺到在我這麼做的時候它都貼緊了我的鼻子——並把它送入了飢餓的肺部。與此同時,我改變了速度,用盡最後一個原子的力氣使勁向前游去……
接下來,我只記得自己在陽光下,抱著桅杆的殘根大口地喘著氣和咳嗽。我身邊的海水被血染紅了,我搞不懂為什麼。然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右小腿肚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我肯定是撞到了什麼尖銳的障礙物,但我一直都沒注意到,而且甚至到了現在也感覺不到疼。
我的裸潛生涯就此結束。十年之後,我開始了太空人訓練,並進入了水下零重力模擬器。但這不一樣,因為我用了潛水用具。不過,我還是發生了一些不好的狀況,還擔心心理學家會注意到,我也一直關注著氣量,絕不會讓它接近到零。有了幾乎淹死的經歷,我可沒打算再試一次……
我很清楚在火星所謂的大氣層里那接近真空的嚴寒中呼吸會有什麼感覺。還是不了,謝謝。
那毒藥又有什麼問題呢?我覺得是沒有。他們跟我們說,我們手頭的東西只需十五秒就能起作用。但我所有的本能都表示反對,即便沒有其他可行的辦法。
斯科特帶上毒藥了嗎?我不覺得。即便他帶了,我也確信他從未使用過它。
這個話題就說到這兒吧。我希望它能有點用,但不敢確定。
電台剛剛列印出一段來自地球的消息,提醒我再過兩個小時凌日就要開始了。就好像我會忘了似的——已經有四個人死了,就為了讓我成為第一個能看到它的人。在接下來的一百年時間裡,我也是唯一的一個了。太陽、地球和火星不會經常像這樣整齊地排列。上一次是在一九〇五年,在當時可憐的老洛厄爾還在寫著那些漂亮的胡話,有關運河系統和建造了它的已逝去的文明。可惜都是妄想。
我最好檢查一下天文望遠鏡和計時器。
今天太陽很平靜——話說回來,正處於周期中點的它應當平靜。只有幾個黑子,它們周圍有一些微小的擾動。太陽系裡的天氣還會平靜很多個月。在回家路上的同伴們用不著擔心這個問題了。
我覺得那是最糟糕的一刻了,看著奧林匹斯號從火衛一上升空飛往地球。儘管早在幾個星期之前我們就知道了最終結果,那一刻還是標誌著大門徹底關上了。
當時是夜晚,我們能完美地看到一切。幾個小時之前,火衛一從西邊的天空中現出了身,正快速地飛往東方,如同倒著走的瘋子。它從一彎小小的新月長成了半個滿月,在抵達軌道最頂點之前它就會消失,被火星遮擋,掉進它的陰影里。
我們傾聽著倒數,當然也在忙著自己正常的工作。最終接受這一事實並不容易,我們有十五個人來了火星,回去的卻只有十個。即使到了那時,我猜地球上仍有大量的人想不通。他們肯定無法相信奧林匹斯竟然不能往下飛個短短的四千英里把我們接上。太空署被各種瘋狂的救援計劃給淹沒了。老天作證,我們自己也想到了很多方法。但當三號著陸平台下的永久凍土垮塌、飛馬號傾覆了之後,結局就此註定了。不過,當推進劑箱破裂之後,它竟然沒有爆炸,仍然像是個奇蹟……
我又扯遠了。再說回火衛一和倒數。
在我們分離並降落到火星之後,奧林匹斯號也著陸在了一塊皸裂的高原上。通過天文望遠鏡的監視器,我們還能清晰地看到那個地方。儘管那裡的夥伴沒能登上火星,至少他們也有一小片世界用來探索。即便對火衛一這么小的衛星而言,他們每人也能分到三十平方英里。大片的領地用來搜尋奇特的金屬和太空中的碎片——或是刻上名字,好讓未來知道你是所有人中第一個踏上這塊土地的人。
在灰暗的岩石背景下,明亮且短粗的圓柱體飛船清晰可見。時不時地,某些平滑的表面會被迅速移動的陽光照射到,如同鏡子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但在起飛之前的五分鐘,畫面突然變成了粉紅色,隨即又成了深紅色——最後隨著火衛一進入火星的影子後就完全消失了。
倒數還有十秒鐘,我們卻被突然亮起的光芒嚇了一跳。有那麼一瞬間,我們還以為奧林匹斯號發生了災難。隨即我們意識到了有人在拍攝起飛,外部的探照燈打開了。
在最後的幾秒里,我感覺我們都忘了自己的困境。我們的心都飛到了奧林匹斯上,希望推力能平滑地上升,將飛船推離火衛一微弱的引力場,並隨後離開火星,展開朝著太陽系內部的長征。我們聽到了里奇蒙指揮官下令「點火」,隨著一陣輕微的擾動,在望遠鏡視野里的那個光斑開始移動了。
情景沒有太多可描述的。沒有噴出的火柱,因為核能火箭點火時不是真的在「點火」。但大家還是習慣說「點火」!這是古老的化學技術留下的另一個印記。熾熱的氫原子流完全是隱形的,我們再也看不到像土星或科羅廖夫火箭發射時那壯觀的景象了,真是遺憾。
在噴射結束之前,奧林匹斯離開了火星的陰影,再次沖入了陽光之下,如同一顆耀眼的、移動迅速的星星一般突然出現了。暴起的光線肯定驚到了船上的人,我們聽到有人在喊:「遮上那扇窗!」幾秒鐘過後,里奇蒙宣布道:「關閉引擎。」不管曾經發生了什麼,奧林匹斯此刻已無法挽回地飛向了地球。
一個我認不出的聲音——應該是指揮官的——說了聲「再見,飛馬號」,隨後無線電傳送被關閉了。無疑,此刻說什麼「祝你們好運」之類的沒什麼意義。運氣在幾個星期前就用完了。
就說到這兒吧。說到走運,你必須同時有所割捨才行,我們就是被割捨的部分。奧林匹斯上只剩下了十個船員,它丟下了可割捨的三分之一,從而減輕了幾噸的重量。因此,現在它可以比原計劃提前一個月回到家中。
在那個月裡也可能出很多狀況。我們可能還是沒能拯救這次考察。當然,我們不會知道了——我們只能祝願。
我一直在放音樂,聲音開到了最大——反正也不會打擾到什麼人。即便真的有火星人,我猜在這麼稀薄的大氣里,聲音也傳不了幾碼。
我們有很多不錯的音樂,但我必須仔細挑選。不能選那些悲傷的,也不能選需要太多注意力的。最重要的是,不能選有人類聲音的。因此,我將選擇限制在了經典的輕管弦樂里。「新世界」交響樂和《格里格鋼琴協奏曲》能完美地符合要求。此刻,我正聽著拉赫瑪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但現在我必須關了它,該開始工作了。
只剩五分鐘了。所有的設備都處於最佳狀態。望遠鏡正在追蹤太陽,攝像機正在待命,精密計時器也正在計時。
我會儘量將觀測做到最精確。這是我欠已逝的同事們的,我也很快就要加入他們了。他們將氧氣給了我,好讓我生存到這一刻。我希望等到一百年或一千年之後,在你們往計算機里輸入這些數據時,你們還能記得……
只有一分鐘了,該幹活了。記錄:1984年5月2日,星曆時間4時30分……整。
離接觸還有半分鐘。將攝像機和計時器調到高速位置。再次檢查方位角,確保我看著太陽邊緣正確的部位。用了五百倍的放大倍數——即使在這麼低的海拔上,圖像也異常穩定。
4時32分。就快了……
看到了……看到了!我幾乎不敢相信!太陽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正在不斷地變大、變大、變大……
你好,地球。抬頭看看我吧,我是你午夜時分頭頂上空最明亮的星星……
攝像機調回慢速。
4時35分。仿佛有隻大拇指摁進了太陽的邊緣,越來越深入……真是神奇……
4時41分。剛好到一半。地球是個完美的黑色半圓——吃掉了太陽,就像是某種疾病正在一路吃過去……
4時48分。進入了四分之三。
4時49分30秒。攝像機又調成了高速。
與太陽邊緣相交的那根線正在快速縮短。現在它成了個幾乎看不到的線頭。再過幾秒鐘,整個地球都將疊加在太陽之上。
現在我能看到大氣現象了。太陽上的那個黑洞四周包圍著稀薄的光暈。感覺太奇妙了,想到我同時在看著日落和日出時的光暈——在這個時刻發生在整個地球上。
進入完成了——4時50分05秒。整個世界都挪入了太陽表面。下方九千萬英里處的火爐之上,出現了一個完美的黑色圓盤剪影。它看上去比我預期的大,很容易與個頭較大的黑子搞混。
接下來的六個小時裡,在月球追著地球的尾巴、差了地球半個太陽的距離出現在太陽表面之前,沒太多好看的。我會把記錄的數據傳送到月球通信站,然後會試著睡會兒覺。
我的最後一次睡眠了。不知道是否需要藥物。浪費了這最後幾個小時顯得挺可惜,但我想保存體力——還有氧氣。
我記得詹森博士曾經說過,沒什麼能比知道第二天一早就會被絞死更讓人平靜的了。他是怎麼知道的?
星曆時間10時30分。詹森博士是對的。我只吃了一片藥,也沒做什麼夢。
那個倒霉的傢伙也吃了頓豐盛的早餐。別再想了……
回到望遠鏡前。現在地球已經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越過了中點。再過十分鐘,我就能看到月亮了。
我把望遠鏡調到了最大倍數——兩千倍。圖像略有些模糊,但還算清晰。大氣層光暈仍十分明顯。我希望能看到地球上黑暗那一面的城市……
看不到。可能雲層太厚了。可惜。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我們從未成功過。我希望……還是算了吧。
10時40分。攝像機位於慢速。希望我在看著正確的位置。
還有十五秒。調快攝像機。
該死——錯過了。沒關係——攝像機肯定錄到了那一刻。太陽上已經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刻痕。首次相交應該發生於星曆時間10時41分20秒左右。
地球與月球之間的距離該有多長啊,它們之間隔著半個太陽的距離。你肯定想不到這兩者之間竟然還有關係。讓你意識到太陽究竟有多大……
10時44分。月球剛好進入了一半。在太陽邊緣留下了一個非常小卻非常清晰的半圓形缺口。
10時47分5秒。內相交。月球離開了邊緣,完全沒入了太陽。不覺得我能在夜晚的那一面看到什麼,但我還是提高了強度。
有趣。
好吧,好吧。肯定是有人想跟我說話。月球黑暗的表面上正發射著一個微弱的燈光脈衝信號。可能是雨海基地的雷射。
對不起大夥了。我已經說過再見了,不想再說一遍。沒什麼好說的。
然而,它太迷人了——那個閃爍的光點,仿佛來自太陽的表面。真是難以相信。甚至在飛行了這麼遠的距離後,光束也只有一百英里寬。月球通信站煞費苦心地將它對準了我,要是忽視它,我可能會覺得良心不安。但我並沒有。我就快完成我的任務了,地球上的事已與我無關。
10時50分。關閉攝像機。就快結束了——再過兩個小時,地球凌日就要結束了。
我吃了點東西,透過球形觀察窗又最後看了眼景色。太陽仍然高掛在天空,因此沒什麼對比度,但是光線帶來了生動的顏色——各種各樣的紅色、粉色和大紅色,在深藍色的天空下顯得如此耀眼。和月球是多麼不同啊——但它也有自己的美麗。
你覺得自己已經很熟悉的東西也會令你驚奇。大家都知道火星是紅的。但我們真的沒做好準備看到紅如鐵鏽、紅如鮮血的紅色。像是亞利桑那州的彩繪沙漠。過了一陣子之後,眼睛變得渴望綠色。
在北方,有一個令人愉快的顏色轉變。雷尼爾山上的二氧化碳雪帽閃耀著刺目的白色。這是另一個驚奇。雷尼爾山的封頂位於基準平面上方兩萬五千英尺。當我還是個孩子時,他們說火星上沒有山峰……
最近的沙丘離我有四分之一英里,它的陰面也有一片片的霜。我們感覺它移動了幾英尺,但無法確定。沙丘肯定在移動,就跟在地球上的一樣。我猜總有一天這基地會被掩埋——要等過了一千年才會再現,或甚至是一萬年。
那一群形態各異的岩石——有大象、國會大廈、主教等——仍然保守著秘密,並讓我窘迫地想起了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大失望。我們都覺得它們是沉積物,我們是那麼激動地想去找化石。即使到了現在,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形成了那個突起。火星上的地理仍然是一團相互矛盾、難以理解的亂麻……
我們將太多的問題留給了未來,那些在我們之後上來的人會發現更多。但有一個秘密我們從未匯報給地球,甚至也沒記錄在日誌里……
降落後的第一個晚上,我們輪流守夜。輪到布里南當值的時候,午夜沒過多久他就把我叫醒了。我有些不快——還沒到我呢——然後他告訴我,他看到了國會大廈的腳下有光線在移動。
我們至少看了有一個鐘頭,直到該我守夜了。但我們什麼也沒看到。不管那個光線是什麼,它再也沒出現過。
但是,布里南是個頭腦冷靜且缺乏想像力的傢伙。如果他說看到了光線,那他肯定是看到了。或許那是某种放電現象,也可能是火衛一的倒影出現在了一塊被沙子磨平的岩石上。總之,我們決定不向月球通信站匯報,除非我們再次見到它。
自從剩我一個人以來,我經常會在晚上醒來,看著那邊的岩石。在火衛一和火衛二微弱的照明下,它們讓我想起了黑暗中城市的天際線。它也總是保持著黑暗,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任何光線……
* * *
星曆時間12時49分。最後一場戲就要上演。地球就要接近太陽的邊緣。包圍著它的兩個光角幾乎就要碰到一起了……
攝像機調至高速。
相交!12時50分16秒。新月形的光線已相互斷開。太陽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小黑點,地球正在離開。黑點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攝像機調至慢速。還有十八分鐘地球將完全離開太陽的表面。
月球還有一半的路要走。它還沒到凌日的中點。它看著像是一小團墨水,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大。上面也沒有燈光在閃爍。月球通信站肯定是放棄了。
好吧,我只剩下一刻鐘了,即將長眠於我最後的家園。時間似乎在加速,就跟在起飛前的最後幾分鐘似的。我已經完成了任務。我可以放鬆了。
我感覺自己融入了歷史。我回到了一七九六年的塔西提,和庫克船長[1]一起觀看了金星凌日。除了沒有跟在後面的月球,它看上去肯定和現在的一樣……
兩百多年前的庫克會想些什麼呢,假如他知道某一天有人會在一個天外世界觀察整個地球凌日的過程?我相信他肯定會震驚——然後是欣喜……
但我的心與尚未出生的人靠得更近。我希望你能聽到這些話,不管你是誰。或許一百年之後,你會站在同一個位置上,看著下一次凌日的降臨。
向二〇八四年十一月十日問好!我希望你的運氣能比我們的好。我猜你應該是乘坐著豪華郵輪來的。或者你就是在火星上出生的,沒去過地球。你會知道那些我無法想像的事情。然而,我並不羨慕你。即使可以,我也不想和你互換位置。
因為你會記住我的名字,知道我是第一個看到地球凌日的人。而且一百年內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看到……
12時59分。正好脫離到一半。地球是個完美的半圓——太陽表面上的一個黑影。我仍然無法擺脫那個印象,就好像有人啃了一口那個金色的圓盤。再過九分鐘就結束了,太陽也將再次完整。
13時07分。攝像機調至高速。
地球幾乎全離開了,在太陽邊緣留下了一個淺黑色的酒窩。你很容易就會將它與一個即將消失的黑子搞混。
13時08分。
再見,美麗的地球。
走了,走了,走了。再見,再——
* * *
搞定了。時間節點都被傳送回了家鄉。再過五分鐘,它們將加入人類累積的知識寶庫。月球通信站也會知道我一直堅守在崗位上。
但我不會發送這些。我會把它們留在這裡,留給下一個考察隊——不管他們什麼時候到來。可能再過十年或二十年都不會有人來這兒。有一整個世界等著去探索,回到這個老地方來沒有太多意義。
因此,這個膠囊會留在這裡,就跟斯科特的日記留在了他帳篷里一樣,等著下一個拜訪者找到它。但他們不會找到我。
太奇怪了,怎麼會一直想起斯科特。可能是因為他給了我這個主意。
他的屍體不會永遠凍在南極、獨立於生死之間偉大的循環。很久之前,那個孤獨的帳篷踏上了去往海洋的征途。在幾年之內,它被積雪掩埋了,變成了冰川的一部分,永恆地向著遠離極點的方向爬行。在不到幾個世紀的時間裡,這個水手將再次回到大海。他將再次融入生物的輪迴——進入浮游生物、海豹、企鵝、鯨魚,進入大西洋中所有的動物種群。
火星上沒有海洋,至少過去的五十億年內都沒有。但這裡有某種形式的生命,就在混沌地形的荒原里,我們一直沒時間去探索。
那些軌道上拍攝的照片中移動的色塊。那是一個證據,火星上那個地區里所有的隕石坑都消失了,而且並非是由於侵蝕,而是某種其他的力量。大氣採樣器曾捕捉到過由碳分子組成的具有旋光性的長鏈。
還有,當然,不能忘了神秘的維京六號。在某個寧靜深寒的火星夜晚,有個又大又重的東西砸毀了那台探測器。但即便到了現在,也沒人能理解它上面的儀器給出的最後讀數。
在這麼一個地方,你就別跟我討論什麼初級的生命了!任何能在這裡生存的生命肯定都非常高等,在他們面前,我們看上去就像是恐龍。
飛船的燃料箱裡還剩有推進劑,足夠火星車在行星上到處走走的了。我還剩下三個小時的白天——足以讓我下到山谷並深入混沌地形。天黑後,在車頭燈的幫助下,我仍能保持不錯的速度。想起來就浪漫,開車行進在火星的月夜之下……
離開之前我必須做完一件事。我不願意看到山姆躺在那裡的樣子。他一貫是那麼鎮定、那麼優雅。他現在也不應該看著如此窘迫。我必須要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沒穿太空衣的情況下走完三百英尺,還走得那麼從容,那麼穩定——他就是這樣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我儘量不去看著他的臉。
好了。一起都收拾妥當,準備出發。
心理治療起作用了。我感到異常平靜——甚至滿足,現在我知道該幹什麼了。從前的噩夢失去了作用力。
這是真的:我們都在孤獨中死去。最終的結果都一樣,即便遠離了家鄉五千萬英里。
我將享受開車穿過顏色鮮艷的大地。我將回憶起那些夢想過在此開車的人——威爾斯、羅威爾、巴勒斯、溫鮑姆、布拉德伯里[2]。他們都猜錯了——但現實跟他們想像的一樣奇異,一樣美麗。
我不知道前頭等著我的是什麼,我可能也看不到它了。但在這個飢餓的世界上,它肯定急需我身上的碳、磷、氧、鈣。它可以利用我。
當我的氧氣監測給出最後的「叮叮聲」,在那裡的蠻荒原野之中,我將完成生命的輪迴。等到我感覺呼吸困難之後,我會下車,開始步行——頭盔連接著個播放器,聲音開到最大。
要說到雄壯激昂的凱旋樂,哪個也比不上《d小調托卡塔與賦格》。我沒時間聽完它,但沒關係。
約翰·塞巴斯蒂安[3],我來了。
(譯者:老光)
[1] 海軍上校詹姆斯·庫克(Captain James Cook, 1728—1779),人稱庫克船長,英國著名航海家、探險家。阿瑟·克拉克也曾在小說《與羅摩相會》中向其致敬。
[2] 分別指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內森·羅威爾、埃德加·賴斯·巴勒斯、約翰·溫鮑姆、雷·布拉德伯里,均為科幻作家。
[3] 巴赫的全名為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d小調托卡塔與賦格》為巴赫最著名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