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魯斯[1]的夏日
2024-09-26 09:21:4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0年6月首次發表於《時尚》(Vogue),標題為《全太陽系最火熱的地產》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我寫下這個故事時,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有小行星將以我命名:一九九六年,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將小行星4923從籍籍無名中拯救出來,我因此成了火星附近約一百平方公里地產的不在地地主,並引以自豪。該小行星離地球甚遠,我應該不至擔心它撞上地球,帶來法律訴訟。
墜落後,科林·謝拉德張開眼時完全想不出自己在哪兒。他躺著,似乎被困在某種交通工具中,坐落於某個圓丘的峰頂,周圍陡坡皆朝下傾斜。地表乾枯而焦黑,好像曾遭烈火席捲而過。上方天空墨黑,群星滿布,其中一顆低懸於地平線,像是嬌小而燦爛的太陽。
那就是太陽嗎?他已經離地球那麼遠了嗎?不……那不可能。他的記憶絮絮叨叨地告訴他,太陽距離很近,近得嚇人,不可能離得那麼遠、小得像另一顆星星。想到這裡,謝拉德的意識便完全恢復;他記起自己的確切位置,而事實過於險惡,以致他差點又昏了過去。
沒有其他人類與太陽的距離像謝拉德這麼近。他受損的太空艙並不是停泊於某個圓丘,而是直徑僅二英里的崎嶇世界一隅。西邊迅速落下的燦爛星光,其實是普羅米修斯號的燈光;這艘船帶他行經太空、跨越數百萬英里至此,現在懸於繁星之間,正疑惑著謝拉德的太空艙為何沒有像信鴿歸巢般返回。幾分鐘內,太空船便將消失於他的視線,沉落至地平線之下,不懈地與太陽繼續玩捉迷藏。
而他已在這場遊戲中敗北。目前,他仍在小行星的夜側,受陰影庇蔭,但短暫黑夜即將結束。伊卡魯斯一天只有四小時,恐怖的日出將迅速旋至他面前,以比地球上強烈三十倍的陽光照耀大地,烈火將灼燒地表岩石。謝拉德清楚地知道他周圍為何焦黑一片;雖然伊卡魯斯還需一周才會抵達近日點,正午的溫度可達華氏一千度。
儘管現在絕非說笑的時刻,他卻突然想起麥克萊倫船長對伊卡魯斯的形容:「全太陽系最火熱的地產」。幾天前,他們才證明了此言不假;雖然該實驗既簡陋又不科學,卻比任何圖表或讀數更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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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前,有人在小行星其中一座淺丘頂擺上木材。謝拉德待在安全的夜側觀察,看著旭日第一道光推移至山頂。他的眼睛才剛適應刺目的日光,就看見木材已焦黑成炭。若小行星上有大氣,那木材恐怕已被火焰吞噬。這就是伊卡魯斯的朝陽……
然而五周前伊卡魯斯正行經金星的運行軌道,他們首次登陸,那時溫度還沒有這麼高。伊卡魯斯開始朝太陽前進時,普羅米修斯號趕上小行星,以等速前進,並像雪花般輕輕著地。(伊卡魯斯地表的一片雪花——這還真妙。)地表的高山深谷面積廣達十五平方英里。科學家在滿布鐵鎳合金的崎嶇地形散開,架設儀器與檢查點,搜集樣本,無止境地觀察。
這一切都是天文物理學國際合作十年計劃的一部分,已審慎規劃多年。登上伊卡魯斯是少有的機會:研究船能以兩英里深的岩石與鐵礦為盾,將與太陽的距離拉近至一千七百萬英里。在伊卡魯斯的庇蔭中,研究船可安全地繞行那照亮周圍所有行星的生命之火。如同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盜火贈予人類,普羅米修斯號返航地球時,亦將把上天不可思議的秘密帶回人間。
在普羅米修斯號追隨夜色啟航以前,他們仍有充裕時間架設儀器與調查。太空船起飛後,只要別被陽光趕上,研究人員仍可乘著自航式太空艙(僅有十英尺長的小型太空船)在夜側地表繼續工作約一個小時。在這裡,旭日升起的速度僅每小時一英里,上述前提因而看似容易達成。可是謝拉德偏偏就失敗了,且下場是死刑。
謝拉德仍不確定發生了何事。他原本在第一百四十五號檢查站更換地震儀的發射器;該檢查站比周圍地形整整高了九十英尺,因此別名為「珠穆朗瑪峰」。這項工作簡單明了,即使需遙控太空艙機械手臂也難不倒他。謝拉德的操縱技術高超,金屬手指綁繩結的速度與有血有肉的手指不相上下。他花了二十多分鐘完成更換,無線電地震儀便開始繼續發送信號,監控伊卡魯斯隨著距離太陽越近、越來越頻繁的微小地震與顫動。想到自己為研究記錄添了一大堆資料,謝拉德不禁微微感到滿足。
確認完信號,他謹慎地更換儀器周圍的遮陽幕。難以相信這樣兩層不比紙片厚的金屬箔片,看似弱不禁風,經過拋光,竟可將幾秒內可熔化鉛和錫的大量輻射折射出去。第一層遮陽幕的鏡面可反射掉九成陽光,第二層遮陽幕則將剩餘陽光再反射出去,最後抵達儀器那端的熱能已經不至造成傷害。
謝拉德已向研究船匯報工作完成,收到船方確認,準備啟程返航。普羅米修斯號掛著明亮的泛光燈(若無照明,小行星的夜側將漆黑一片),於天空中閃耀,要不看見也難。船體距離地表僅兩英里,伊卡魯斯的重力又相當微弱,若謝拉德穿著登陸行星專用、腿部可伸縮的太空服,光用跳就能回到船上。不過太空艙的低動力微型火箭也能在五分鐘內輕鬆抵達。
謝拉德以陀螺儀校準太空艙方位,將後端噴射火力調至第二段,按下發射。他腳部某處傳出猛烈爆炸聲,他急速遠離伊卡魯斯……卻不是朝著太空船的方向。肯定是哪裡出了大錯。他被甩到太空艙的一端,夠不到控制器。只有一個噴射火箭在運作;他邊轉圈邊划過天空,推進裝置失去平衡,太空艙越轉越快。謝拉德試著關掉推進裝置,但他已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夠著控制器時,第一反應是按下全速前進,反而使情況更糟,像新手駕駛要踩剎車卻踩成油門。他只花一秒鐘就修正了錯誤,關掉噴射火箭,但此時太空艙已無法停止旋轉,繁星皆繞成了光環。
一切發生得太快,謝拉德來不及害怕,也來不及向太空船匯報狀況。他放開控制器;再碰也於事無補。他必須仔細駕駛,兩三分鐘後才可能使太空艙停止旋轉;而顛簸中數次瞥見的岩石,顯然表示他沒有那麼多時間。謝拉德記得太空人員手冊封面的建議:不知該怎麼做時,就什麼都別做。伊卡魯斯朝太空艙落下、群星全滅時,謝拉德仍遵循這項建議。
太空艙竟未破裂,他還不需在太空中呼吸,實為奇蹟。(但三十分鐘後,當艙內的隔熱功能開始失效,他倒有點希望能夠「透氣」……)當然太空艙仍有幾處損傷,艙體上方塑料圓頂外的兩個後視鏡都斷了。所以,他若要查看後方,就得回頭看。無線電只傳來微弱的雜音,通信可能已經中斷,剩下零件內部的聲響。他完全孤獨一人,與其他人類斷了聯繫。
此般境地確實令人絕望,但他仍有一線希望之光。即使無法啟動太空艙的推進火箭,也不代表他已經沒救,因為機械手臂還能移動。(據他推測,右舷馬達應該是回火了,導致燃料管線破裂,雖然設計師說這種事故不可能發生。)
不過,該往哪個方向爬呢?畢竟,他已經完全喪失方向感;就算原本是從珠穆朗瑪峰啟程,現在也可能距離出發點好幾千英尺了。在這小小世界,沒有明顯的地標可供辨認;普羅米修斯號不斷下沉的星光是最好的指引,若能使太空船一直保持在視線範圍內,就較可能安全。若船上的人還沒發現他出事了,再過幾分鐘也會察覺。然而,沒有無線電通信,謝拉德的同伴們須耗費不少時間才找得到他。伊卡魯斯面積再小,要尋遍十五平方英里既險峻又荒涼的無人地帶找到一個十英尺長的圓柱體,恐怕得花一個小時——這表示,他最好想辦法不被致命的陽光追上。
他將手指伸進機械手臂的控制器中,義肢便在艙外險惡的真空中活了過來。機械手臂向下抵著小行星的鐵質地殼撐起艙體。謝拉德一用力,太空艙便向前一撲,像某種兩腳的怪異昆蟲……右手先,再來是左手,接著換右手……
爬行比他所擔憂的容易,他也第一次對安全返回有了信心。儘管機械手臂是為輕量的精密操作而設計,在幾乎無重力的環境下,不需花費太大力氣就能移動太空艙。伊卡魯斯地表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一萬分之一:謝拉德與太空艙在此重量不超過一盎司,一旦建立起動能,他便輕盈地向前飛,仿佛行雲流水。
然而,輕鬆前進也有其危險之處。他不斷追趕普羅米修斯號的光,前進了數百碼,此時,過度自信就為他帶來了麻煩。(人的心智從一個極端擺盪至相反極端的速度真是詭異!幾分鐘前,他還在鼓起勇氣面對死亡,現在他竟在思量自己是否會錯過晚餐。)或許移動的方式過於陌生,他從未有過類似感受,才造成當前慘劇,又或者,他仍受到先前墜機的後遺症影響。
如同所有太空人,謝拉德學過如何在太空中辨認自己的方向,並逐漸適應,當地球「上下」方向的認知失去意義時,仍能照常生活與工作。處於伊卡魯斯這種世界時,他務必得假裝自己「腳下」有個實實在在的行星,移動時,想像自己是朝水平方向前進。若如此「自我欺騙」失效,太空眩暈症就會找上門。
太空眩暈症無預警地發動襲擊,向來如此。突然間,伊卡魯斯看來不再是在謝拉德腳下,群星也不再高懸於上。宇宙忽然轉了九十度角:眼前平地變成絕壁,他正像登山般朝上攀爬。儘管謝拉德的理智告訴他這只是幻覺,他的感官全都在尖叫,喊著這是現實,重力隨時都可能把他從絕壁扯下,他便會無止境地墜落,直至遺忘的深淵。
更糟的還在後頭。垂直的幻覺仍在,像失去方向的指南針般亂轉,他現在感覺像處於岩頂之下,像停在天花板上的蒼蠅,壓迫感極重。不一會兒,岩頂又變回絕壁,可他不是朝上,而是直直往下沖……
謝拉德已完全無法控制太空艙。渾身濕黏,眉頭的汗珠告訴他,自己也將無法控制身體。他只剩一個辦法:他死閉著眼睛,用力地將自己的身體抵住太空艙這個密閉的小世界,假裝外頭的宇宙完全不存在。他甚至沒有讓緩慢而嘎吱作響的第二次墜機干擾自我催眠。
等到他終於敢向外看,他發現太空艙倚著一塊巨岩。機械手臂分散了撞擊的力道,但付出的代價極為高昂,謝拉德難以承擔。儘管太空艙於此幾乎沒有重量,仍帶有五百磅的慣性,之前一直以每小時四英里的速度前進,其動能大過機械手臂能負荷的極限:一隻手臂斷了,另一隻則被折彎,回天乏術。
謝拉德看見當下的情況時,第一反應並非絕望,而是憤怒。他先前飛快地掠過伊卡魯斯的荒蕪地表時,對於成功脫困是那麼有信心。現在卻如此下場,全因他的身體一時軟弱!但太空是由不得人類體弱或鬧情緒的,無法接受這點的人沒有資格上太空。
至少,謝拉德追趕普羅米修斯號的目標超前了一些;他與日出之間的距離,已至少又多出十分鐘。無論這只是無謂地延長死前的痛苦,或者為他的同伴爭取了找到他的寶貴時間,結果很快就會揭曉了。
其他人在哪裡呢?他們現在總該開始搜救了吧!謝拉德朝太空船燦爛的星光眯眼,用力地看,希望看見太空艙朝他飛來,發出較微弱的光。不過,他仍看不出天邊炫目的穹隆附近有任何物體。
他最好清點一下手邊的資源,無論多麼貧乏。再過幾分鐘,普羅米修斯號與其船尾的燦爛燈光就要沉到小行星邊緣之下,他將陷入漆黑之中。確實,黑暗也維持不了多久,但在那之前他最好還是找個遮蔽處,例如太空艙撞著的這塊巨岩……
是了,在日正當中之前,巨岩多少能提供庇蔭。太陽從頭頂划過時,就沒有任何東西幫得上忙。不過,以伊卡魯斯一年共四百零九天的周期而言,在這個季節,或許太陽整天都不會爬升到天空的正上方,那麼謝拉德或許就有可能從短暫的白日存活;若救援沒能在日出前及時趕到,這是他唯一的指望。
普羅米修斯號和船尾的光就這樣沒入世界盡頭。沒了太空船的阻礙,天空繁星顯得加倍明亮。群星中最光芒四射的是地球(看來如此可愛,謝拉德差點熱淚盈眶),伴隨在旁的則是月球;兩個星體宛如信號燈。他出生於其一,行走於另一個之上……此生他能否再見著任何一個呢?
奇怪的是,謝拉德現在才想起妻小及他生命中熱愛的一切。一切都顯得好遙遠。罪惡感湧上,但又迅速消退。儘管他與家人相隔好幾億英里,隔著太空,彼此的情感羈絆並未減弱。純粹是因為他們在當下無關緊要。目前,謝拉德只是原始、以自我為中心的動物,竭力求生,且大腦是他唯一的武器。掙扎求生時,他的感情便無足輕重,只會成為阻礙,蒙蔽他的判斷、削弱他的決心。
接著,謝拉德看見了;他對遙遠家鄉的念頭頓時全部煙消雲散。他看見放射狀的微弱磷光從自己後方的地平線升起,幽魂般瀰漫於繁星之間,像乳白色的濃霧。這是太陽到來前的傳令使者——日冕,那如鬼魅般閃著珠光的美麗倩影。在地球上,只有日全食的時候才可能偶然看見。日冕升起時,太陽本身也不遠了,怒火將吞噬這片小小土地。
謝拉德確實把握了日冕的提示。現在,他可以更精確地預測日出的方向,利用機械手臂的斷肢笨拙且緩慢地爬行,把太空艙拖至巨岩能提供最大遮蔽面積的位置。謝拉德好不容易才抵達目標處,太陽便像追著獵物的野獸竄上來,伊卡魯斯瞬間大放光明。
他趕緊升起頭盔內部的遮光濾鏡,一層蓋過一層,直到眼睛能夠承受太陽的亮度。除了巨岩陰影遮蔽的地方,周圍看來就像熔爐,荒地上每處地貌都被日光狠狠照亮。放眼望去,沒有灰色地帶,只有炫目的白與無法穿透的黑。地表每一處裂隙和窟窿都像墨池般烏黑;接觸到陽光的每一英寸高地,都像著了火。這只是日出後一分鐘!
謝拉德現在明白太陽怎麼把伊卡魯斯燒成宇宙煤渣了:持續烘烤地表岩石,直到其中最後一絲氣體都烤乾。為何人類,他苦澀地自問,要耗費那麼高成本、冒著偌大風險,旅經繁星,就為了到訪這塊不停旋轉的礦渣堆?他心知肚明答案是什麼。與人類掙扎著登上珠穆朗瑪峰頂、南北極和地球上其他偏遠險阻的原因相同:為了冒險時身體感受到的刺激及探索,也為了發現新事物時的興奮之情,且後者更為持久。在他即將成為伊卡魯斯旋轉烤架上的炙烤人肉之時,這個答案為他稍微帶來一些安慰……
他已經能感覺到朝他的臉上吹來的第一口熱氣。太空艙倚著的巨岩保護他不受陽光直射,但是數碼外的岩石正將灼熱日光反射過來,經過透明塑料圓頂,穿透艙內空間。隨著太陽越升越高,溫度越來越逼人。他剩下的時間比原先想像的更少;認知到這點,使他浮現一股麻木的、超越恐懼的宿命感。若做得到,等到陽光淹沒他、而太空艙的冷卻組件放棄以小搏大時,他就要打破艙體,讓艙內的空氣向太空竄出。
他等著周圍陰影墨池逐漸縮小。這只需短短几分鐘,其間他無事可做,只能坐著思考。他沒有試著專注於某事之上,只讓自己的思緒隨意漫遊。他現在要死了,全因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遠早於他出生的時代)帕洛馬山[2]有個人注意到感光板上的一小條光影,並以那個飛得離太陽太近的男孩為之命名。說起來這有多古怪呢!
有朝一日,他猜想,他們會在這片嚴重灼傷的平原上為他立碑。上面會寫什麼呢?「太空電子學工程師科林·謝拉德為科學長眠於此。」那樣可就好笑了,因為那些科學家在忙的事,有一半他都完全不懂。
不過,他們發現某些事物時的興奮之情已經感染了他。謝拉德記得地質學家刮開小行星焦黑的表面,拋光地表,露出底下的金屬,露出由線條與刮痕形成的圖案,像畢卡索之後的頹廢派藝術家作品。而這些線條是有意義的,書寫著伊卡魯斯的歷史,只有地質學家讀得懂。他們發現,這塊鐵與岩石的混合體不是一直獨自飄流於太空中的。伊卡魯斯很久以前曾受巨大壓力,這隻表示一件事:數十億年前,伊卡魯斯曾屬於另一個更大的物體,或許是與地球類似的行星。由於某些原因,該行星爆炸了,伊卡魯斯和其他數千個小行星,便是宇宙那場爆炸遺留的碎片。
即使現在,太陽熾白的光線步步進逼,這個念頭卻在他的腦里翻攪。謝拉德正躺在某個世界的地核之上……或許那個世界也曾有過生命。曉得自己或許不會是在伊卡魯斯永世逗留的唯一幽魂,不知怎的,竟使他得到某種情感安慰。
頭盔表面漸漸起了霧。這表示,冷卻組件差不多要失效了。它的工作成果驚人,直至現在,數碼外的岩石已經燒得通紅,艙內的熱度仍不至於無法忍受。一旦冷卻組件完全停擺,高熱會驟然到來,後果將慘不忍睹。
為了不讓太陽享有獵物,謝拉德伸向紅色的操縱杆。但在他拉下控制杆以前,他想要再看地球最後一眼。因此,他小心翼翼地拉下遮光濾鏡,調整至不受艙外岩石閃光侵襲但可以窺見太空輪廓的暗度。
日冕越來越亮,映襯之下,繁星已經非常暗淡。巨石陰影上方,能看得見一截鮮紅色的火焰,像從太陽本身伸出的歪曲手指,燃燒著。而且,巨石的陰影隨時都可能消失,再也無法保護他。謝拉德只剩下幾秒。
地球就在那裡,月球也在。還有他在那兩處的朋友與至親,都永別了。他望著天空時,陽光開始舔上太空艙底部,他第一次感受到火舌的溫度。儘管無用,他的反射動作仍是抽起腳,試圖躲避逐漸加劇的熱浪。
那是什麼?有一道比繁星更為炫目的閃光突然在他頭上炸開。他上方數英里處,一面巨大的鏡子緩緩駛過天空,邊反射日光邊行進。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覺,這表示他該告退了。他的身體已經大量出汗,何況太空艙再過幾秒就會變成熔爐。
他不願再等了,用盡剩餘所有氣力,扳下艙門的緊急開關,同時準備面對生命的盡頭。
什麼也沒有發生。操縱杆動也不動。他又試了好幾次,發現艙門已經完全卡住。看來,他沒有輕鬆的死法,無法任由肺部空氣被清空、有尊嚴地死去。到了那時,他才真正體會到自己的處境有多麼恐怖,終於崩潰,開始像困獸般哭嚎。
那時,他聽見麥克萊倫船長對他說話的聲音,微弱卻清楚。他想,大概又出現幻覺了;但是他僅存的紀律與自我要求,仍使他暫停尖叫,咬牙傾聽那熟悉且權威的嗓音。
「謝拉德,撐著點!我們找到你了!但繼續喊!」
「我在這裡!」他哭喊,「拜託快點!我快燒起來了!」
在他心智深處,殘存的理性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太空艙天線的遺骸中尚存一絲信號的幽魂,搜救人員因此聽見他的呼喊、他也聽見他們的聲音。這表示他們一定距離非常近,得知這點,他頓時為之振奮。
他望向冒著蒸汽的塑料圓頂,搜尋艙外,希望看見那面超乎常理的巨大鏡子。出現了!在那裡!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感官又被太空詭異的空間感欺騙了。那面鏡子不在數英里之外,也絕非巨大,而是幾乎在他正上方、快速地移動著。
那個鏡面物體划過逐漸升起的旭日時,謝拉德仍不停叫喊。物體的陰影庇佑著他,像是嚴冬中吹過冰天雪地的寒風。現在物體已經近到他終於認得出形貌:那是一大片抗輻射的遮陽金屬箔幕,無疑是從附近架設儀器的檢查站匆匆拿來的。他的同伴們就躲在遮陽幕保護下,四處搜尋他的蹤影。
一台重型雙人太空艙盤旋在空中,一組機械手臂張開閃閃發亮的遮陽幕,另一組手臂伸向謝拉德。即使圓頂霧氣蒸騰,高溫又使他的感官耗竭,他還是認得麥克萊倫船長焦急的臉,從另一個太空艙朝下望著他。
原來,出生就是這種感覺啊;他真真切切地感到重獲新生。儘管謝拉德累得無法表示感激(爾後他確實感到感激),他從燃燒的巨石中被抬起時,雙眼還是找著了地球。「我在這兒呢,」他無聲地說,「就要回家了。」
回家,享受且珍惜他以為不可復得的世界中所有美麗事物。不……不是「所有」事物。
他再也無法享受夏日了。
(譯者:張芸慎)
[1] 伊卡魯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因為飛得太高,雙翼上的蠟遭太陽熔化,跌落水中喪生。
[2] 指帕洛馬山天文台。——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