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永不停息地運行著的搖籃里[1]
2024-09-26 09:21:30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9年3月首次發表於《公子》(Dude)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首先,我想先指出一件眾人忽略的事。「二十一世紀」不會在明天到來,而是一年後;要到二〇〇一年一月一日才會進入新世紀。儘管午夜後就是二〇〇〇年,但二十世紀還有十二個月才結束。每隔一百年,我們天文學家就得重新解釋一次,卻總無濟於事。只要日曆上的年份出現兩個〇,慶祝活動就開跑了……
你想知道我對太空探索五十年來印象最深的時刻,是嗎……你們應該已經訪問過馮·布勞恩[2]了吧!他過得如何?很好。他八十大壽時,我們在亞斯宙格勒幫他辦了座談會,在那之後他就沒再從月球下來,我也沒再見過他。
確實,我見證過不少太空旅行的歷史時刻,早從我們發射第一顆衛星開始。那時,我只有二十五歲,仍是卡普斯京亞爾[3]基地的技師,資歷尚淺,發射倒數時,甚至沒資格待在控制中心。不過,我確實聽見了發射的聲音: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第二激勵人心的聲音。(你問我第一激勵人心的聲音嗎?等等就會提到了。)我們確知衛星進入軌道時,一名資深科學家招來他的吉斯汽車[4],我們開至史達林格勒,好好狂歡一番。當時,「工人天堂」只有高層才有汽車,你知道的吧。我們駛過一百公里的時間內,斯普特尼克[5]也差不多繞行地球一周,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有人算過,發射隔日的伏特加消耗量大概足以把美國人正在造的衛星送上太空,我不這麼認為就是了。
歷史記載多把那時——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視作太空紀元的開端;我不打算與歷史學者爭辯,但在我看來,刺激精彩的時代更晚才開始。單以戲劇性而言,哪個時刻比得過美國海軍為了在太空艙沉沒前搶救狄米崔·卡林寧,疾駛於南大西洋?或者,其後傑瑞·溫格特繞行月球、成為見到月球背面第一人時的無線電實況廣播,用詞形容之「生動」,卻沒有半家電台敢消音。還有,在那五年之後,在赫爾曼奧伯特號在虹灣的高原著陸之際,其艙房的電視轉播。那艘船仍矗立於原地,如今已是不朽的紀念碑,藉以憑弔埋葬於它身旁的船員。
這些都是人類邁向太空旅程中的重要里程碑,不過,若你以為我要講的是其中任一事件,就猜錯了。因為,對我影響最為深遠的,與這些事件截然不同。我甚至不確定自己能夠好好表達當時的經歷;就算我說了,你也沒有什麼故事可寫。至少,不是什麼獨家揭露的故事,當時媒體就已經大肆報導過了。不過,他們大多完全弄錯重點;記者以為這是人情趣味的題材,僅此而已。
那時距離斯普特尼克發射已過二十年,我和許多人一樣,正在月球上。而且我那時……唉,自視過高,已經當不了真正的科學家。那時我已十幾年不需親自給電腦寫程序,因為我正進行更高深的工作,為人類編寫程序;我是首次載人的火星遠征任務「戰神計劃」的總協調官。
當然,我們計劃從月球出發,畢竟重力較小。從地球出發所需的燃料將是從月球出發的五十倍。我們曾想過在衛星軌道打造太空船,試圖節省更多燃料,不過,仔細研究過後,這點子沒有看起來那麼高明。在太空中打造工廠與機坊並不容易;若需物品保持不動,無重力是個缺點而非優勢。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晚期,第一月球基地已經建設得很不錯,化學處理廠和各種小型工業製程都已經能為殖民地供給所需物資。因此,我們決定利用現有設施,而非在太空中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從頭打造。
我們在柏拉圖隕石坑的庇護下打造遠征任務用船阿爾法、貝塔與伽馬號;這裡可說是月球近側所有封閉平原空間裡最適合的場址了。占地遼闊,站在平原中心,甚至不會發現自己身處於隕石坑中,因為隕石坑周圍的環狀山脈藏在遙遠的地平線以下。基地的加壓圓頂距離發射場址約十公里,由空中纜車連接。遊客最喜歡搭空中纜車了,只可惜纜車建設為月球地景帶來如此破壞。
拓荒早期的生活較為簡陋,並無那些月球居民現在視作理所當然的奢侈。中央圓頂的公園與湖景皆為空想,仍只存於建築師圖紙上;就算當時便建成,我們也無暇享受,戰神計劃已占去我們醒著的所有時間。這個計劃將是人類太空史上首度躍進;月球對那時的我們而言,不過是地球的郊區,或為朝著真正有意義的目標前進的墊腳石。齊奧爾科夫斯基的名言可說是我們信念的完美體現,我將這句名言掛在辦公室,拜訪我辦公室的人都能看見:
地球是人類的搖籃
但人類不能永遠活在搖籃中
(什麼?噢不,我當然沒見過齊奧爾科夫斯基!他一九三六年過世時我才四歲呢!)
前半生在秘密中度過,能自由地與來自世界各國的人共事,一起投入全球傾力支持的任務,令人為之振奮。我的四位主要助手分別來自美國、印度、中國與俄國。能不受安保之名限制,擺脫國家主義惱人的繁文縟節,我們常感到幸運。儘管各國人員彼此仍保有競爭意識,此般良性競爭更提升了工作品質。我有時會對記得過往苦日子的訪客誇耀:「月球上沒有秘密。」
不過,我錯得離譜。月球上確實有個秘密,就藏在我的面前——在我自己的辦公室里。若不是因為戰神計劃種種瑣事令人焦頭爛額,難以看清全局,我理應看出端倪。回顧起來,當時的確有各種跡象與警訊,但我並沒注意到。
確實,我隱約注意到我年輕的美國助手吉姆·哈金斯越來越心不在焉,好像有什麼心事。偶爾一兩次,我必須指出他的細小失誤拖累了效率,他總是看起來大受打擊,向我保證絕不再犯。他是那種美國量產的典型大學畢業生:體體面面,通常相當可靠,但才華不特別突出。他已在月球待了三年,也是非必要人員禁令解除後率先把妻子接至月球的人之一。我一直不太明白他怎麼辦到的,想必動用了不少人脈;不過話說回來,他也不像會捲入全球大陰謀之中的人。怎麼?對,我說的是「全球大陰謀」。不,比那規模更大,可以一路追溯至地球。有幾十人牽涉其中,直通太空航空管制局高層呢。他們竟能保密至此,什麼消息都沒泄露,簡直是奇蹟。
日出以來已過兩個地球日[6]。太陽緩緩升起,再過五天才會日正當中。動力裝置已安裝好、船體結構建造完成,我們已準備好針對阿爾法號引擎進行靜力試驗。平原上除了船體並無他物;比起太空船,阿爾法號看來更像建造到一半的煉油廠。對我們而言,它所代表的未來卻美麗至極。那時的氣氛極其緊繃;從來沒有人操作過如此規模的熱核融合引擎,儘管我們已做好所有可能的安全防護,仍不能保證萬無一失。若任何環節出錯,戰神計劃的進度將延宕數年。
測試已經開始倒數。哈金斯這時卻急匆匆跑來找我,臉色蒼白。「我必須馬上回到基地,」他說,「有非常要緊的事。」「比這個試驗更要緊嗎?」我語帶嘲諷地反問,大感不悅。他遲疑了一陣,欲言又止,才回道:「我想是的。」「好吧。」我說,他隨即離開。我大可質疑他,但身為主管必須信任下屬。我回頭往主控台走去,仍相當不高興。我受夠了這個陰晴不定的美國青年,決定要求高層把他調走。但還是很奇怪,他和其他人一樣投入,都非常重視本次試驗,現在卻搭上纜車,急著回基地去。圓弧形的纜車車廂距離最近一座纜塔只剩一半路程,沿著幾乎看不見的纜索前進,活像一隻長相怪異的鳥,低空划過月球地表。
五分鐘後,我的心情更差了。一組重要數據記錄儀器突然故障,整個試驗必須延後三小時進行。我氣沖沖地在庫房裡走來走去,對每個願意聽的人抱怨(當然,他們每個人都必須聽我說),從前卡普斯京亞爾基地的管理品質可比這裡好太多了。後來,我稍微冷靜下來;擴音器傳出全面警報呼叫時,我們正在喝第二輪咖啡。所有警報中,全面警報的迫切程度僅次於緊急警報鈴。我在月球殖民地那麼多年,只聽過兩次緊急警報鈴,並希望此生再也不需聽見。
廣播人聲迴蕩於月球每個密閉空間,傳送至無聲平原[7]上每個工人的無線電系統中,那是太空航空管制局主席莫西·斯坦將軍的聲音。(那時仍有不少人保有榮譽頭銜,但已不具太大意義。)
「我正從日內瓦發話,」他說,「有重大信息要宣布。過去九個月來,我們暗中進行著一項偉大的實驗。我們嚴守秘密,是為了保護直接參與的人員,也不願讓大家希望落空,或引發不必要的擔憂。各位記得,就在不久前,還有許多專家拒絕相信人類能在太空生存。現在,也仍有許多人抱持悲觀主義,懷疑人類是否能往征服宇宙更進一步。我們已經能夠證明他們錯了:容我向各位介紹喬治·喬納森·哈金斯——第一位太空公民。」
廣播傳來線路切換的咔嗒聲、一陣窸窸窣窣以及無法辨別的耳語。接著,響徹月球與半個地球的聲響,就是我要向你們說的我生命中聽過最激勵人心的聲音。
那是新生兒的哭聲——人類史上第一個降生於地球以外世界的嬰孩。整個庫房瞬時一片寂靜,眾人彼此對視,再望向外頭光明燦爛的平原,以及平原上造了一半的太空船。那些船,幾分鐘前還顯得如此舉足輕重——當然,它們仍相當重要,但影響力卻比不上醫學中心那兒剛發生的事以及往後在無數個世界發生過幾十億次的事情那麼深遠。
因為啊,各位,那是我確知人類真的已經征服太空的時刻。
(譯者:張芸慎)
[1] 原文為Out of the Cradle, Endlessly Orbiting…,化用了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 1819—1892)的詩《從這永不停息地搖擺著的搖籃里》(Out of the Cradle Endlessly Rocking)。——譯者注
[2] 沃納·馮·布勞恩(Werner von Braun, 1912—1977), V-2火箭及土星V火箭的設計師。——譯者注
[3] 蘇聯軍事太空基地。——譯者注
[4] 蘇聯出產的豪華汽車。——譯者注
[5] 蘇聯於1957年10月4日發射的第一顆人造衛星,意思是「旅伴」,它在圍繞地球轉了1400圈後墜入大氣層消失。——譯者注
[6] 月球上一日等於地球日29天。——譯者注
[7] 月球沒有大氣層,無法傳聲。——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