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假期

2024-09-26 09:17:2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51年1月至4月首次發表於《名媛》(Heiress)

  由於少女雜誌《名媛》一位迷人女性編輯堅持邀稿,才有了本篇故事。該故事總共分為四輯(一九五一年一月至四月),以查爾斯·威利斯之名發表。半世紀後,我已經想不起來使用化名的理由;或許是因為當時害怕失去我的「硬漢」形象吧。

  房間開闊明亮,儘管窗外景觀壯麗,卻無人在意;與整面牆等寬的窗外是皚皚雪坡,往下約一英里處,坐落著阿爾卑斯小鎮。雖然有些距離,每個景觀細節都可看得清清楚楚。村鎮後方地勢漸高,越來越陡峭;宏峰向天際線延伸,峰頂終年繞著一羽積雪,隨風揚起雪霧。

  景色絕美——但只是幻象。馬丁家公寓位於倫敦市中心,牆外十一月濃霧正籠罩浸濕的街道。馬丁太太只須按下開關,便能任意選擇,隱藏的投影機會呈現所選景色,同時搭配相襯的音響效果。電視不只為家家戶戶帶來視聽娛樂,更是景觀窗不可或缺的科技。如今已邁入二十一世紀,多數住家都可任意選擇窗外景色。

  景觀窗當然仍不便宜。不過,若想讓家人多認識世界,真是不錯的方法。馬丁太太緊張地顧盼;周圍環境太靜了,有點不自在。她環視家人,便安下心來。十八歲的達芙妮正在看電視轉播巴黎時裝秀。

  「媽!」她喊道,「快看那件深紅色的斗篷多美!我也好想要一件。」

  十五歲的麥可正在做功課(或者假裝做功課),十二歲的雙胞胎正在隔壁房間聽奶奶講倫敦大轟炸的故事,發出興奮的聲音。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隔壁房間電話鈴聲溫和地響起。

  「讓我接!」克勞德大喊。

  「不,讓我接!」克勞蒂亞叫道。

  窸窣一陣後,奶奶對接線生說話的聲音傳來:「是,這裡是馬丁太太家,我叫她來。希爾達!超長途電話找你!」

  超長途電話!這從未發生過,但每個人都知道代表什麼。麥可從功課中抬起頭,連達芙妮的注意力也從冬季時裝秀轉開。

  「天啊,」克勞德說,「是爸爸!」

  「有人告訴我,」克勞蒂亞悄聲說,「從月球打電話回來每分鐘要十英鎊!」

  「希望不是爸爸付錢。」克勞德咋舌。

  「孩子們,小聲點。」馬丁太太說著,從奶奶手中接過話筒,「是,我是馬丁太太。」一陣停頓後,聽筒中傳來丈夫清晰的嗓音,她嚇了一跳。兩人之間隔著二十五萬千米的太空,聲音聽起來卻好像丈夫就在她旁邊。

  「喂,希爾達嗎?我是約翰!親愛的,聽好了,我只有兩分鐘。壞消息……下周我無法照原定計劃回地球了。確實,計劃泡湯很令人失望,可天文台這邊有要緊事,我實在無法脫身。但別難過,我想好替代方案了!想不想來月球玩啊?」

  「什麼?」馬丁太太驚詫道。

  將近三秒後,丈夫的笑聲才傳入她的耳中。儘管無線電波以極速前進,從月球傳到地球仍需三秒。

  「是啊,我就知道你會嚇一跳。為什麼不呢?現在太空旅行就跟奶奶當年搭飛機一樣安全。而且,三天後有艘貨船要從亞利桑納港出發前來月球,兩周後返航。你們有足夠時間準備,可在天文台這邊待個十天。我會做好一切安排,所以別跟我爭論了,就這麼做吧。貨船空間仍夠,你可以帶達芙妮和麥可一起。只能對不起雙胞胎了……就跟他們說,等他們年紀再大一點吧!」

  「可是,約翰,我不……」

  「當然可以了!想想達芙妮跟麥可會多開心啊!現在沒辦法詳細解釋,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再發電報給你,裡面會有一切細節。你再過一小時就會收到了。噢,糟糕,時間到,我得掛電話了。向大家轉達我的愛。期待與你見面,親愛的。再見!」

  馬丁太太放下話筒時仍未回神。約翰總是這樣,根本不給她任何時間提出反對。不過,現在想來也沒什麼好反對的。他說得沒錯,雖然費用仍然過高,無法常態提供載客服務,太空旅行(至少前往月球)已經相當安全。約翰想必利用職務之便,才為他們訂到位子。

  是啊,約翰說得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若她現在不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與丈夫見面。她轉身,向焦急等待的家人說道:「我有消息要宣布。」

  一般來說,搭機橫跨大西洋會令達芙妮和麥可興奮不已,畢竟他們至今只有兩三次這樣的經驗。但是如今,從倫敦機場至紐約的兩小時旅程在他們眼裡卻只是區區小事,整趟旅行,他們多數時間都在大聲討論月球,生怕別的旅客聽不到。

  他們只在紐約待一小時,便接著飛越北美大陸,持續朝太陽逼近,穿越宏偉的亞利桑納沙漠。落地時,不算時差的話,時間比他們離開倫敦公寓時更早[1]。

  從空中俯瞰,太空港的景象令人驚艷。達芙妮可從下方的觀景窗看見浩大的鋼鐵骨架支撐著瘦長的、魚雷形狀的龐然大物,即將朝繁星起飛。到處都是儲氣鋼瓶形狀的燃料槽,指向天空的無線電天線,以及各種看不出功能的建築與結構,令她眼花繚亂。

  在迷宮中,細小人影急匆匆地來去,看似金屬甲蟲的車輛沿著道路疾駛。

  達芙妮是第一代將太空旅行視作理所當然的人類。人類抵達月球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比她出生還早了十二年;達芙妮還記得遠征隊首度登上火星與金星時,人們多麼興奮與歡欣。

  她在至今尚短的生命中,便已目睹人類出發征服太空,像幾百年前哥倫布與其他中世紀偉大的探險家探索新世界那樣。而目前,征服太空的第一階段已然完成。科學家已在火星與金星建立小型殖民地,在月球建成規模浩大的月球天文台,那裡更成為天文學研究的重鎮;馬丁教授正是月球天文台主任。

  月球孤寂的平原上,繁星在絲絨般的天空閃閃發光,無論日夜都清晰可辨。沒有絲毫雲層遮蔽,再也無須克服地球大氣層的阻礙,天文學家終於能在完美條件下工作。

  接下來兩個小時,達芙妮等人在太空港的主建築測量體重、體檢、填寫表格。終於結束時,他們已差不多要懷疑起月球假期是否值得這番折騰。他們抵達一間狹小但舒適的辦公室,隔著辦公桌,望向一位歡快的圓胖男子,對方看來地位頗高。

  「好的,馬丁太太,」他愉快地說,「真高興你們全都身體健康,半人馬號啟程時你們就能一同出發啦。希望那些檢查沒嚇著你們;雖說現在太空飛行沒什麼危險,只怕萬一。

  「太空船起飛速度相當快,幾分鐘內你會覺得自己體重變成好幾噸;只要沒有罹患特定心臟病,便可舒舒服服地躺著,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到了太空,進入無重力環境,一開始會感覺怪怪的。以前的人可能會『暈太空』,現在也都能預防了,起飛前吞幾片藥片就好。什麼都不用擔心,我保證你們的旅程會很舒適!」

  他看向自己雜亂的辦公桌,深嘆一口氣:「我希望自己有時間上太空。過去兩年我只離開過地球一次!」

  「剛剛那是誰呀?」巴士載他們越過沙漠時,達芙妮問。

  「那是太空艦隊控制員。」她母親答道。

  「什麼!」麥可大喊,「他主管這些太空船,卻沒機會搭船上太空?」

  馬丁太太微笑:「可惜,常常都是這樣的。爸爸也說他最近忙到沒空使用望遠鏡呢。」

  他們已離開建築區,正沿著大路行駛,兩側只有一望無際的沙漠。他們能看見一英里外半人馬號挺拔的流線型船身,火箭矗立於水泥平台上,由吊車與鷹架包圍,針狀船首指向天空。即使從這麼遠看,太空船仍顯巨大——達芙妮認為它幾乎和納爾遜紀念柱一樣高。船側金屬映著陽光,不僅氣勢磅礴,亦相當美麗。

  他們駛得越近,太空船就顯得越高;等他們抵達太空船底部時,眼前已是巍峨崎嶇的金屬懸崖。一座高聳的門型起重機已移至火箭旁,達芙妮等人被領進衍梁構成的迷宮中,抵達一台窄小的升降機,當中只塞得下他們三人。馬達聲呼嘯,地面開始移動,太空船閃亮的外牆迅速滑過。

  前往船艙的路程漫漫。船艙位於火箭頂端,達芙妮在通往太空船的舷梯暫停腳步,看著地上仰望太空船、面容模糊的人。她覺得有些頭暈,又想起這只是她長達二十四萬英里的旅程最初一百英尺,便要自己振作起來。

  飛行員與領航員已經在狹窄的船艙等他們了。裡頭滿是各種複雜儀器,並設有鋪著厚墊的座椅,看來相當舒適,麥可不禁跳來跳去,要人制止才停下。

  「只管躺平,」飛行員說,「吞下這個藥片——沒有味道,不須太過緊張。起飛時,你們會覺得身體很重,但不會痛,而且時間很短。還有,我允許前不要起身。我們再過十分鐘就出發,現在放輕鬆即可。」

  達芙妮發現放鬆並沒有飛行員說的那樣容易。十分鐘簡直可比永恆,她用雙眼探索窄小的船艙,懷疑到底有誰能夠記起所有儀器與控制鈕的功能。要是飛行員犯了錯,按錯按鈕怎麼辦呢……

  母親在隔壁躺椅給了她一個安慰的微笑。麥可已經對周圍儀器著了迷,要他乖乖躺下,令他難以忍受。

  電動馬達突然發動,達芙妮嚇得彈了一下。聲音聽起來很近。接著,一切同時開始運作,開關發出咔嗒聲、強力泵浦哀鳴,火箭內部中心的閥門彈開。

  每次她想「這就是了」,太空船仍紋絲不動;真的起飛時,她卻絲毫沒有料到。

  遙遠的底端傳來一千座瀑布的轟隆聲響,或像雷電交加的暴風雨,雷聲與雷聲間沒有任何停頓。火箭已經發動,但能量仍不足以使太空船離地。

  升力很快累積起來,船艙開始震動,半人馬號開始自沙漠升空,火焰將塵沙噴得到處都是,數百碼內皆沙土飛揚。達芙妮感覺有東西溫和地將她往下壓進躺椅的厚墊中,不至於不舒服,但她的四肢變得像鉛那麼重,須刻意才能呼吸。

  她試著提起手,卻發現移動數英寸都非常費力,就放棄了,將手放回躺椅。在那之後,她便躺平、放鬆,等著接下來的事。她並沒有特別害怕——感覺到無窮的力量將她推向宇宙,這實在過於令人興奮了,根本無暇恐懼。

  火箭雷電般的轟隆聲戛然而止,身上的重擔減輕,達芙妮又能自在呼吸了。太空船動力已經減緩;他們即將逃離地球重力的桎梏。片刻過後,最後一組馬達也關閉了,寂靜又排山倒海地湧現,重力完全消失。

  * * *

  飛行員與領航員討論、確認儀器與數據,過了好幾分鐘。接著,飛行員將座椅轉向乘客,微笑著說:「還蠻順利的,對吧?我們已經達到逃逸速度,時速兩萬五千英里,接下來都會處於無重力環境,直到抵達月球、啟動火箭減速為止。」

  他從座椅起身,一手仍抓著椅子,達芙妮發現他的雙腳都懸空了。飛行員的手放開座椅,便開始像慢動作影片那樣,飄向達芙妮他們。達芙妮原本就知道上了太空會這樣,但第一次親眼目睹還是感覺相當怪異,而發生在她自己身上時,感覺更顯怪異。

  她花了好一陣子才習慣「上」與「下」不再具有意義,漸漸熟悉如何在艙內移動而不摔向另一端或頭朝前撞上目標。但這真是太好玩了!幾分鐘後,達芙妮才想起自己快要錯過重頭戲,趕緊潛向太空船牆上離她最近的小圓窗。

  她原本預期看見地球懸於太空中、巨大球體上的海洋與陸地清晰可辨,像地圖店櫥窗里的地球儀。

  然而,她看見的奇妙景象完全出乎意料,使她為之屏息。龐大、耀眼的月牙填滿天空,看似新月,卻大上好幾百倍。火箭想必行經地球的夜側,大部分表面都沉浸於黑暗中。

  達芙妮盯著遮住繁星的大片暗影,她發現其中有細小的光點,應是人類城市,螢火蟲般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她久久無法從那龐然新月和其懷中的暗影轉開眼睛。隨著太空船朝地球陰影疾駛而去,達芙妮看著月牙緩緩變細。接下來數分鐘太陽會完全被地球遮住,等半人馬號再見到光,眼前就只看得見月球與繁星了。

  月球!它在哪裡?達芙妮移向另一扇窗,便看見月球,與在地球上看來幾無不同。當然啦,旅程才剛開始,月球的大小還不會差太多。接下來兩天內,月球會越「長」越大,填滿天空,而他們將在它閃耀的山脈與覆著塵土的廣袤平原上降落。這奇異而寂靜的世界,現在已是人類遠征繁星的踏腳石。月球到底是什麼樣子?她會遇上什麼樣的人呢?達芙妮實在過於興奮,完全無法入眠。

  達芙妮做了美夢,她夢見自己在飛,如鳥禽自在滑翔,掠過地面,四處遨遊。她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夢,但夢境從未如此鮮活,即使她已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也無損其魔力。

  突然間,睡眠的魔咒打破了,達芙妮被拉回現實。她張開雙眼,伸展四肢,卻驚恐地放聲尖叫。四周全黑,她無法觸及任何東西,只有虛空。美夢瞬間變成夢魘:她無助地漂流於太空,動彈不得……

  「咔」一聲,船艙的燈亮起,飛行員從門邊布幕後探頭。

  「怎麼啦?」他說,接著責備地搖搖頭,「唉,我不是提醒很多次了嗎?」

  達芙妮瞬時有些難為情。這是她自己不小心;艙床的彈性寬布條能固定住身體,但達芙妮解開了鬆緊帶,在睡夢中飄至艙房中間。她現在懸在半空中,緩緩旋轉,卻無法朝任何方向前進。

  「真想讓你留在那裡,當作教訓。」飛行員說。他朝達芙妮眨了眨眼,拿起空床上的枕頭:「接住!」

  輕微的衝擊力使達芙妮又動起來,一會兒後,她摸著了牆壁,終於不再無助地飄浮。馬丁太太和麥可剛被吵醒,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

  「再過一個小時就要降落了,」飛行員解釋道,「我們馬上就要用早餐,然後,我建議大家到觀景窗那邊,好好享受。」

  早餐很快就用完了。在無重力環境中行動毫不費力,消耗不了體能,自然沒有胃口。即使是麥可,兩片吐司、一小杯牛奶也已足夠。盛裝牛奶的容器具有彈性,用手一擠就能直接送入口中。

  沒有上下之分的環境不可能「倒」出液體,若試著這麼做,只會有一大「滴」液體漂流於半空中,直到碰上牆壁,沾得到處都是。

  再有數百英里就要抵達月球。它已大得快把天空塞滿,月球看起來再也不像太空中的球體,而是腳下一片崎嶇、無邊的地景。麥可不知從哪裡找來月球地圖,正試著找出所有顯著地標。

  「我想那是……雨海,」他猶疑地說,指向夾在兩側山脈中的遼闊平原,「是了,看到中間那三個大隕石坑嗎?它們名字真怪……呃,我不會念。最大的叫作……阿基……阿基米德坑。」

  達芙妮仔細地檢視地圖,再望向下方的風景。

  「那才不是海呢!」她抗議道,「只是一大片沙漠!你們看,下面有山有棱,還有那些峽谷。天啊!希望我們不會掉下去!」

  「地圖就說是海。」麥可固執地說,語罷望向飛行員,希望他解釋。

  「好幾百年前,月球的深色區塊就被定名為『海』,後來望遠鏡發明,我們才知道原來那些區塊不是海,」飛行員回道,「但沒人改過這些地名,就保留下來了。再說,許多名字都很美呢!看地圖,有靜海、虹灣和睡沼,等等。不過,先別問問題了,我忙著呢!綁好安全帶,馬上就要啟動火箭了。」

  他們現在正以時速數千英里朝月球墜落,達芙妮知道,只有啟動太空船前方的火箭才能減速。

  月球近在咫尺,引擎轟然發動;經過長時間寂靜的太空旅行,馬達吼聲聽來加倍震撼。瞬間,他們再次感受到體重,達芙妮發現自己又緊緊壓進椅墊中,力道並沒有起飛時那麼大,她很快就習慣了。

  透過觀景窗,達芙妮瞥見火箭噴出的白熱火柱撐著船身,阻止他們繼續船頭朝地墜落。月球地表仍有數英里之遙,太空船朝著一圈廣闊山脈的中心前進。火箭吼聲漸歇時,山脈部分高峻的頂峰已在太空船上方。

  太空船底下則為蕭索的平地;此時,數座細小的圓形建築突然映入達芙妮的眼帘。接著,火箭又再次燃起,地景消失,由火焰與引擎激起的塵雲取代。片刻過後,太空船輕柔地碰撞了幾下,又回歸寧靜。

  他們抵達月球了。

  達芙妮俯視岩石地面,沒看見任何人。為了安全,火箭熄滅前周圍皆得清空;這時,地勤人員便從遮蔽中出現。她降落時瞥見的高山到哪兒去了?火箭所在地除了幾座矮丘,直至地平線皆是平原。

  接著,達芙妮便發現月球地平線比地球近得多;月球是嬌小的世界,因此地平線呈彎弧狀。(體積只有地球四分之一,不是嗎?)圍住隕石坑的山脈落於地平線之下,達芙妮因此才看不見。

  幾輛長相怪異的車輛從約一英里外的山稜駛來,停在火箭底部。達芙妮聽見一陣乒桌球乓與空氣泄漏的嘶嘶聲,接著艙門緩緩打開。

  「跨進去就好了,」飛行員說,「像搭電梯至地下室一樣。」

  他說得沒錯。馬丁一家現在身處一個狹小的圓柱形空間,廂內的機械人聲提醒他們不要站在門邊,然後轎廂便開始朝地面前進。廂門開啟時,眼前景象使他們甚為吃驚。他們已站在大型巴士內,透明車頂極厚,材質全是塑料。

  反差如此大,達芙妮不禁疑惑他們是怎麼辦到的,隨即看到火箭身側原來搭起像防火梯一樣的伸縮臂,小小的轎廂沿著伸縮臂再次上升,將飛行員與領航員載下來。巴士利落地駛上隕石坑表面;一切皆相當有效率、講求方法,一點也不浪漫。

  「不知道爸爸在哪兒呢?」麥可問道。

  「我們會在天文台和他會合,」馬丁太太說,同時暗自希望行李平安跟上,「你看!就在那裡!」

  他們已越過矮丘,周圍一片平坦,可看見天邊有座如蜘蛛腳的金屬建築。達芙妮從未想到天文台的望遠鏡原來長這樣,因為金屬建築與地球的天文台不同,並無其招牌的銀色圓頂。當然,若假設月球觀測台與地球的類似,就有些可笑了;月球上無風無雨,再精密纖細的觀測儀器也不須擔心暴露室外而受損。

  然而,天文學家們自己倒住在地下五十英尺。巴士駛向陡峻的下坡,盡頭巨大的金屬門緩緩開啟,引領他們前往燈光熠熠的地下世界。

  金屬門後的密閉空間足以容納整輛巴士。後方金屬門關閉後,周圍又出現空氣嘶嘶聲。另一端的門接著打開,巴士便向前駛進巨大的地下車庫。達芙妮發現外頭再次充滿空氣,周圍環境也不再寂靜無聲。

  「爸爸在那兒!」麥可興奮地大叫,指向窗外。

  在車庫一隅,馬丁教授正站在迎接人群中,朝他們揮手。不一會兒,他登上巴士歡迎家人,一家人親親抱抱。

  「旅程還愉快嗎?」他問,「沒有人暈太空吧?」

  老練的旅人紛紛憤慨地否認。

  「聽你們這麼說,真令人高興。到我的房間來吧!好好休息,吃點東西。」

  達芙妮接下來五分鐘都在重新學習如何走路。月球低重力使她的體重變成原本的六分之一,每踏一步都使她彈至一碼高。這個問題有解:天文台發給每個訪客一條裝著鉛的寬腰帶,以金屬的重量把他們往下壓。即使如此,他們仍感覺相當輕盈,只是行走更為輕鬆。達芙妮無須再擔心任何微弱的氣流都可能把自己吹跑。

  「你們習慣之後,」馬丁教授說,「就不用加重了。應該發現了吧?這邊的人都不需要。多多練習即可,記得別走得太快。但是,若你們想,要跳這麼高也行!」

  馬丁教授不費功夫地離地,向上飛了二十英尺,接近天花板那麼高,幾秒後又輕輕降落。

  「你們可千萬別學我,」他警告道,「還不熟練,一不小心就會撞到頭的!跟我來吧,見見我的下屬。」

  不知為何,達芙妮總假設天文學家會是老男人,因為耗費過多時間盯著望遠鏡,滿臉鬍子,看起來魂不守舍。(爸爸當然是例外;他總是與眾不同。)

  然而達芙妮很快地發現,天文台的工作人員都不符合她的想像;多數人僅二三十歲,幾乎一半是女性。而且,幾個年輕男性的神情甚至與魂不守舍完全相反。

  彼此介紹過後,他們隨著馬丁教授穿過好幾個寬闊的通道,它們各自通往不同岔路,標誌寫著「中央空氣室」「第三行政中心」「醫務室」「宿舍區」,以及引人遐想的「危險!請勿進入!」。這裡跟地球的室內還真像,達芙妮心想,就像身處於某座龐大建築物內;只有古怪的輕盈感提醒她這是與地球截然不同的世界。不過幾天後,達芙妮就逐漸習慣,甚至不再注意到身體有多輕。

  馬丁教授的專屬套房位於月球殖民地的起居區,共有四個寬敞的房間;儘管深埋地下,空間仍明亮清新。馬丁太太瞥見房內裝飾,便決定該有所作為。

  他們在看似輕薄卻十分舒適的座椅坐定,馬丁教授點起菸斗,開始朝天花板吞雲吐霧,天花板中的空調泵浦則迅速將煙抽走。

  「好啦,」他說,「真高興在這裡見到你們。我對雙胞胎感到抱歉,不過我實在找不出空間,無法再把他們擠進太空船里了。再說,他們年紀也還太小。」

  「親愛的,你還沒告訴我們,」馬丁太太說,眼神銳利,「為何你無法回地球呢?」

  馬丁教授緊張地咳了一聲:「噢,真是巧得不能再巧,在我出發前兩天,等了一輩子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發現了正在形成的超新星。」

  「聽起來好像很驚人,可到底是什麼意思?」

  「超新星是爆炸的恆星,爆炸規模之大,讓恆星的亮度瞬間多了好幾億倍。甚至,有好幾天它會跟宇宙一樣亮呢!我們不知道超新星的成因,這可是天文學的一大未解之謎啊!

  「總之呢,這次爆炸的恆星距離相當近,而且我們很早就發現了,爆炸規模還沒到最高峰。這可是天大的好運!我們觀察到許多奇妙的現象,過去幾天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馬翻。

  「現在工作已經比較上軌道,但仍需要好幾周才能告一段落。新星正在緩緩死去,我們希望能觀測到恆星亮度回歸常態之後的情形。順帶一提,超新星最亮的時候,連地球白天時也看得見。我想你們應該都從廣播聽說了吧。」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馬丁太太含糊地說,「但我沒特別注意。」

  馬丁教授故意誇張地舉起雙臂表示失望:「五百年沒發生過的大事,你卻沒注意!一整顆恆星,或許還加上所有行星,一起爆炸了,規模史無前例,難道對你沒有半點影響嗎?」

  「當然有,」馬丁太太反駁,「它搞亂了我所有假期規劃,還把我帶到月球來,而不是馬約卡島。但我沒有太介意,親愛的。」馬丁太太微笑著說,「這確實是與眾不同的體驗。」

  達芙妮聽著父母的對話,深感驚艷又覺得恐怖。想到恆星爆炸……像太陽般的恆星,周圍的行星群或許也有生命棲息……這畫面在達芙妮的腦海揮之不去。

  「爸爸,」她說,「那可能發生在這裡嗎?」

  「什麼意思?」

  「呃,我們的太陽可能會變成……那叫什麼?超新星?如果發生,我們會怎麼樣呢?地球應該會熔掉吧。」

  「熔化?老天,恐怕連熔化的時間也沒有!地球只會噴出一陣氣體,然後消失。但別太擔心,發生概率不到好幾百萬分之一呢。說點比較令人振奮的事吧,今晚有舞會呢!我想邀請你們參加。」

  「舞會?在月球辦?」

  「為什麼不?我們試著維持正常生活,也該照常娛樂。這裡有電影院、小型管弦樂團,演出頗為精彩的戲劇社、運動社團,還有很多其他的,好讓我們下班後不至於無聊。舞會則是一天兩次,正午和午夜時舉辦。」

  「一天兩次!」達芙妮驚呼,「你們怎麼有時間工作啊?」

  馬丁教授眨眨眼。「我是指月球日,」他回道,「將近在地球上的一個月呢。現在正接近月球的正午,太陽要再七天才下山。不過,我們的時鐘和行事曆仍照著地球時間走,人類可無法睡上兩周不工作,再連續工作兩周不休息。一開始可能有點混亂,不久你就會習慣的。」

  他瞄向對面牆上高掛的鐘——構造相當複雜,共有好幾個鐘面,還有三組指針。

  「這倒讓我想起來,」他說,「我們該去『麗思』……那是我們給食堂取的名字。午餐時間到了。」

  那天深夜,達芙妮疲憊但心滿意足地上床。舞會大為成功;她學會調整動作,不再拽著舞伴往天上飛之後,就玩得很盡興。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老電影,清楚記得片中的慢動作舞蹈場景。舞會和電影場景極為相似,一樣優雅,不費吹灰之力。她覺得,以後在地球跳舞再也不可能如此盡興了。月球舞會還有另一項優點:她的腳一點也不疼!畢竟在月球上她的體重只有二十磅。

  達芙妮試著放鬆入眠,但儘管身體疲勞,她的腦袋仍動個不停。短短一天內,她經歷了太多新奇的事物,也見到太多有趣的人。有些年輕天文學家(許多剛從大學畢業而已)非常迷人,而且他們全都自告奮勇,明天要帶她參觀天文台。還真難以抉擇啊……

  不過,達芙妮終於睡著前所想的並非這個地底殖民地,或在這裡生活、工作或玩樂的人。她正想著頭上寂靜空無的平原;儘管時鐘顯示為格林尼治時間晚上十二點半,正午艷陽照耀之下,月球表面卻像在燃燒。

  細牙狀的「新地球」離太陽很近,未來兩周內會緩緩豐盈,直至成為耀眼的圓盤,為這個奇異世界帶來一片午夜霧暉。而無數群星,則在黑絲絨般的空中日日夜夜堅定閃耀著。

  群星中初來乍到者,儘管亮度漸減,仍是空中數一數二亮的:新金牛座。爸爸是這麼稱呼它的,還說它距離我們很近。不過,那麼令人震撼的爆炸,其實發生於伊莉莎白一世[2]在位時,只是其亮光(每五秒前進一百萬英里)現在才抵達地球。

  達芙妮想著這無以估量的距離,不禁打戰;相比之下,地球與月球只有毫髮之差。

  「來,安全墨鏡給你,」諾曼說,「火箭啟動時趕緊戴上。」

  達芙妮心不在焉地接過,雙眼從未離開矗立於兩英里外的閃亮巨獸。從隕石坑低丘頂部的觀測點望去,她幾乎可以將發射基地全景納入眼底。火箭正要離開月球,繼續航行,離地球越來越遠。達芙妮難以想像,儘管她就是搭太空船來的,自己卻從未看過太空船起飛。

  在太陽烤乾的岩殼上,太空船挺立,這艘船比載達芙妮他們抵達月球的船大上許多,旅程也更漫長。幾秒之內,火箭就要攀升、脫離月球,背向地球和太陽,踏上朝火星的漫漫旅途,幾乎要一億英里。

  引擎驟地啟動,白熾火焰熊熊燃燒卻杳然無聲。同時,船艦被平原激起的沙塵籠罩,閃爍的粒子包圍了太陽般燦爛的火柱。太空船離地,徐緩的氣勢令人屏息,逐漸攀向布滿繁星的天空。

  現在火箭已脫離沙塵,達芙妮才了解為何需要安全墨鏡。若有人告訴她,這些火箭比太陽更熱、更亮,她肯定會相信。

  透過墨鏡,達芙妮除了目睹太空船升空,火光映照之下,亦可看見微亮的月球地貌。火箭開始增速,一分鐘後,已經攀至二十英里高。達芙妮拿下眼鏡,看著太空船與繁星相互輝映,直到太空船突然消失——引擎關閉了,功成身退。接下來,宏偉火箭可輕鬆地無聲前進,如箭矢疾飛,航行數月至火星。

  「很精彩吧?」諾曼輕聲地說,「我覺得,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反而更覺得壯觀。」

  此話不假。達芙妮已經抵達月球三天,仍未習慣太空前緣的生活,這裡與她所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天文台兔穴般的構造中充滿空氣,且保持與地球相似的常溫——因此聲音得以傳遞。除了重力較弱,天文台幾乎與置身地球無異。然而,只要她爬幾步階梯,抵達表面的觀測室,便能確定自己身處異界。

  隔開達芙妮與月球兇險地貌的僅是幾英寸有機玻璃。月球全然的寂靜緊緊蓋下,像厚重的毯。於此,她是外人,擅闖了不屬於她的世界。她心想,潛水鐘蜘蛛揣著氣泡潛入險譎的水下異世界,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然而,只要有時間,達芙妮仍愛往這兒跑,待上一個小時,或望向無際的平原,或描繪西邊隱約可見的山峰。遠方的峰頂,幾乎比地球任何高山更高;儘管上方天空依然漆黑、繁星依舊閃爍,頂峰仍在午後艷陽照射下迸射燦爛光芒。

  達芙妮在舞會當晚認識了諾曼·菲利浦斯,發現他是相當稱職的嚮導。諾曼是年輕的地質學家(或者,若要更精確地說,他是「月」質學家),平時並不駐紮於天文台,而是第二月球基地,目前於此度假。不須執勤這點讓他比其他科學家更有優勢;許多人都很樂意帶達芙妮到處參觀,卻沒有時間。

  馬丁教授同意這個安排,但很掃興地建議麥可跟著一起來。諾曼對此並無太大熱情,尤其因為麥可總講個不停,又要人家解釋所有事物的運作原理。

  因此,前幾次參觀行程都拖得很長,達芙妮也對瑣碎的技術細節感到無聊。所幸他們設法把麥可丟在中央控制室;他從此便黏著總工程師不放,只有用餐時才見得到人。

  儘管乍到時暈頭轉向,達芙妮現在已把天文台摸得比較熟了,就算落單也不致迷路。這裡距離第一座登月火箭降落處不過幾英里遠;二十年來,人類在隕石坑底下挖掘、建設,形成錯綜複雜的隧道。

  早期,開拓殖民地的探勘隊員全心只想著保命。為避免劇烈的日夜溫差,他們轉向地下,只留儀器在地表。建立月球基地,不啻為媲美太空旅行的驚人成就。空氣、水、食物:草創初期,所有東西都得旅經二十五萬英里,才從地球抵達這裡。

  不過,探勘隊伍發現月球的礦物資源後,月球很快展示了它蘊含的價值。現在,殖民地不只能製造居民所需空氣,幾年來,所產糧食更已幾乎能自給自足。達芙妮參觀過古怪的地下「農場」;在炎熱、潮濕的環境中,照以強光,植物生長的效率無與倫比。

  總有一天,諾曼告訴她,人類會開發出能在月球真空表面生長的植物,生命與綠意便能填滿荒蕪的平原,徹底改變月球地貌。

  現在距離早期拓荒的艱困時期已經很遠。儘管,在地球的標準看來,月球生活仍像斯巴達般艱苦,殖民地的生活方式已更為寬裕,有著各種遊戲和娛樂室,生活起居空間雖然狹小,卻非常舒適。

  然而,達芙妮最喜歡的是殖民地的居民。比起地球,這裡的人更為友善,不吝伸出援手;達芙妮不認為這全只因為她是天文台主任的女兒。她認為,這裡的居民都覺得自己屬於這個大家庭;無論如何都得彼此互助,才能生存。

  「怎麼,」諾曼微笑地說,「你現在在想什麼?」

  達芙妮從白日夢中回神。「我只是在想,」她說,「長期定居在這裡的感覺。你們不會想念地球嗎?滿地裸岩和星空確實令人讚嘆,但總會厭倦吧?再怎麼嘆為觀止,又不會變,看久了都一樣。不會想念雲朵、綠地或大海嗎?換作我,最想念的就是海了。」

  諾曼嚮往地微笑:「會呀,偶爾會想念。只是我們太忙,沒時間沉浸其中。只要手邊的工作重要、令人興奮,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再說,我們每兩年都能回地球休假。總覺得,我們比你們這些窩在地球的人更能欣賞地球之美呢!」

  他笑了笑:「何況,我們又不是見不到地球,它一直掛在天上呢!從月球這一側,只要不被雲層遮住,我們隨時都能抬頭望向家鄉。噢,這讓我想起來,我之前幫你借了小型望遠鏡。走吧,去看望眼鏡準備好了沒。」

  安排借用望遠鏡竟然花了三天,似乎有些奇怪。問題在於,因為研究計劃繁多,望遠鏡幾乎隨時都有人使用,輪不到一般觀星。此外,規模最大的望遠鏡純為拍攝而架設,就算有空檔,也不可能用那些大型望遠鏡欣賞星空。

  諾曼領著達芙妮從天文台主要樓層爬上樓,進到一個接近月球地表的房間,空間狹窄,雜亂地堆滿各種儀器(至少,從達芙妮眼中看來是如此)。一個神情憂慮的老人拿著烙鐵,正對著一個看起來像電視機的複雜機械內部忙碌。工作被打斷,他看來不太高興。

  「我只能給你們三十分鐘,」他說,「我答應馬丁教授晚上六點前要把這個頻譜分析儀修好。你們想看什麼?」

  「你這邊能看什麼?」

  「我想想噢……十顆行星、五十顆衛星、幾百萬個星雲和幾十億顆恆星。你自己選。」

  「三十分鐘看不完那麼多……那從仙女座星雲開始好了。」

  天文學家望向時鐘,心算了一陣,按下幾個按鈕。周圍出現電子儀器運轉的微弱聲音,燈光漸暗。

  「我該從哪裡看呢?」達芙妮問,她四處都沒看見長得像望遠鏡的東西。

  「在這張桌子旁坐下,用這個目鏡。右邊的旋鈕可以調整焦距,懂了嗎?」

  她正窺進一團濃密的黑,其中群星移動速度之快,看起來像無數道光線。他們頭上,巨大的望遠鏡揮過天空,尋找著那極其遙遠的目標。突然間,畫面靜止了,繁星變成細小、針頭般的光點。飄浮於繁星中的物體,看來卻完全不像恆星。

  那番景象難以形容,甚至難以用雙眼捕捉:一團橢圓形的火霧,看不出明顯邊界,只看得出周圍漸漸變淡,直到融入周圍的黑暗中;宏偉星雲躲在繁星的面紗後方,如幽魂若隱若現。

  「那是我們的鄰居,」諾曼悄聲說,「離我們最近的星系之一,但相隔之遠,以致我們現在所看見的光,早在人類存在前就出發了。」

  「那到底是什麼?」達芙妮低聲問。

  「你應該知道所有恆星都聚集在碟狀的星團里,對吧?也有人稱之為島宇宙,它們各包含了幾億顆恆星。我們也身處於一個這樣的星系中,也就是銀河。你看到的就是銀河系以外離我們最近的星系了。距離實在太遠,所以你看不見個別的恆星,要更大型的望遠鏡才看得見。據我們所知,在那後面,還有上百萬個其他星系。」

  「那邊會有像地球這樣的世界嗎?」

  「誰知道呢。那麼遠,我們連太陽都看不見,何況是地球!但我敢打賭,外頭無數的行星,其中一定有些已經孕育出某個形式的生命。只是,不知道我們找不找得到呢。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們看些離家比較近的地方吧。」

  接下來半小時對達芙妮而言像是啟示,深深震撼了她。他們上方的寂靜平原沙塵滾滾,望遠鏡掃過天空,搜羅天上各種奇景,呈現於達芙妮眼前。群星多彩如寶石,光澤如彩虹般繽紛;團團白熾雲霧,被不可思議的力量扭曲成怪異形狀:木星與眾木衛家族……最神奇的或許就是土星了:飄浮於土星環中間,像是某種精緻的藝術作品,而非比地球大上八倍的世界。

  現在,達芙妮終於了解是什麼誘使天文學家跋涉上山、望向澄澈的夜空,最終領著他們穿過太空,抵達月球。

  地下車庫寬廣的門緩緩滑開,巴士開始攀上陡坡,朝地表前進。達芙妮覺得,電動巴士如此老派的交通工具,竟是月球上唯一的運輸方式,真是不可思議。不過,如同她在月球遭遇的其他新奇事物,別人把原因解釋給她聽時,又顯得頗為合理。數百英里的旅程若搭乘火箭,則成本過於高昂;因為月球沒有大氣層,空中運輸便不可能。

  龐大的巴士宛如行動旅館,二十幾人可舒適地居住其中,住上一周甚至更長時間都沒有問題。巴士長達四十英尺,架設於兩組履帶式牽引機之上,兩台牽引機以強大的電動馬達相隔。巴士駕駛員有專屬自己的艙室,位於巴士前方,稍微墊高,乘客區設有舒適的座椅,夜間可調整變為艙床。巴士後方則是廚房、儲藏室,還有一個小型淋浴間。

  達芙妮環顧四周,觀察同行乘客。除了她的家人,車上另有十位乘客,多數和諾曼一樣是科學家,正要去接替被派駐於第二基地的研究人員。就算仍記不得名字,達芙妮也已認得他們的臉,看來這趟旅程有很多遊伴。

  巴士正以四十英里時速穿越隕石坑,朝北前進。在這裡巴士能輕鬆加速,因為地勢平坦,辟路時也已剷除所有障礙物。達芙妮希望車外風景能夠有些變化,若一路都如此,很快就會無聊了。

  達芙妮的願望很快成真。她看見遠處出現一排山峰,於前方地平線高低錯落。巴士朝著天空逐漸攀高;由於月球表面弧度相當陡,起初她以為他們不過在攀越幾座矮丘,後來才發現眼前山峰高達幾英里。

  達芙妮張望搜尋巴士可駛入的隘口或山谷,卻什麼也沒找著。接著,她的心一沉,發現巴士將要正面迎擊,直直駛向聳立眼前的障礙。

  他們前方的地面坡度陡峻,如屋頂般傾斜。馬達振動突然加劇,巴士卻幾乎未減速,駛上撒滿岩石的斷崖,其坡面向前無限延伸,仿佛直通星空。坡度改變時,達芙妮上身猛然被推進椅背,因此稍微驚呼了一聲。馬丁太太看來也不是特別開心,正憂慮地望向丈夫。

  馬丁教授對家人回以微笑,眼神閃著淘氣的光芒。「別擔心,」他說,「我們很安全的,這是低重力的另一個好處。好好看風景吧!」

  風景確實值得讚嘆。不久,他們便能看見來時路——身後的廣袤平原。隕石坑全景漸漸映入眼帘,達芙妮發現隕石坑底原來是一系列不同高度的階地,最深的中心已幾乎埋沒於視野之外。

  他們抵達峰頂,向左沿著稜線前進,而非朝山谷繼續向前。

  他們耗費將近兩小時才抵達隕石坑的外圈,途中不斷沿著令人振奮又驚駭的陡坡翻越低谷與高峰。最後,他們終於徹底駛離封閉平原,眼前不時有丘陵此起彼落。巴士能加速行駛了,因為下坡比隕石坑內平緩,月球表面多是如此。但是,他們仍花了兩小時才抵達開闊的平地。

  隨著時間累積,人可以習慣任何事情——疾駛穿越月球亦是。達芙妮終究習慣了,窗外單一的地貌不斷滑過,將她送入夢鄉。她調整控制杆,放下椅背,在沙發床上躺下,準備過夜。

  幾個小時後達芙妮醒來,傾斜的車頂告訴她巴士又在上坡。為遮蔽絲絨星空刺目的陽光,窗簾放下了,車內極暗,其他乘客都仍在熟睡。沒過多久,達芙妮亦再次加入他們的行列。

  她再次醒來時,窗簾已經拉起。陽光映入車廂,狹小廚房傳來食物的香味。巴士正沿著矮丘山頂緩緩前進,達芙妮驚訝地發現其他乘客都已聚集在巴士後方的觀景窗旁。

  她走向觀景窗,望著前夜經過的路,穿越一英里又一英里。她最後一次看見時,地球低懸於天空南方,現在去哪兒了呢?地球的巨大牙形只剩頂端稍微探出地平線;達芙妮熟睡時,地球已漸漸從天空沉落。

  他們正要越過月球近側的邊緣,跨入神秘的暗側——隱蔽於地球的光以外,火箭抵達之前從未有人類親眼見過的月球遠側。

  數百萬年前,岩漿從月球隱秘的核心湧出,凍結、凝固成現今這壯闊且充滿皺褶的表面。其間,月球表面從未受外物干擾;漫長光陰中,自繁星飄落的流星塵在地表積成薄薄一層,連最輕、最微弱的風亦不曾拂過。

  然而現在地表有了動靜。馬力強大的電動巴士像形狀怪異、身著盔甲的昆蟲,在陽光中閃爍,疾駛向目的地:月球第二基地。第二基地建於五年前,作為探勘月球暗側的總部。不像天文台,第二基地並未藏於地底;達芙妮第一眼看見基地建築物時,覺得它與因紐特人的圓頂冰屋極為相似。

  諾曼告訴她,這些建築物只是充氣的塑料圓頂,塗上保溫的銀漆。各個圓頂屋皆有獨立的氣閘,由管道與其他圓頂屋相連。周圍看不出生命活動的跡象,僅有一台加壓牽引機(與達芙妮搭乘的機器相同,但規模較小)以活動式接頭連向其中一座圓頂屋。接頭長得像巨型水管,大到人可以穿過。

  「那是喬·哈格理夫的牽引機,」諾曼說,「我離開前,他剛開始來回一千英里的探勘任務,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有趣的東西了。」

  「他原想找什麼?」

  諾曼微笑:「聽起來恐怕不是很刺激。我們的目標是繪製精確的月球地圖,標示出所有礦藏地點,尤其是鈾之類的礦物。因此,我們派牽引機到處鑽洞、搜集樣本。要完成這項任務,可能要花上好幾個世紀呢。」

  達芙妮暗想,聽起來確實沒有天文學家的工作那麼迷人,但同等重要。而且諾曼似乎樂在其中;巴士接上其中一座圓頂屋,眾人走過氣閘時,他還在說著磁測和地質學其他未解的謎團。活動式接頭沒有完全密合,他們聽得見空氣逃逸的嘶嘶聲,有些恐怖。可是沒人露出擔憂的神色,達芙妮就暫且不再擔心。

  他們發現自己身處直徑五十英尺的開闊圓頂屋中。岩地上到處是貨箱、機械器具,以及在這個不宜居的世界生活所需的各種補給。然而,目光所及卻沒有半個人影。

  馬丁教授看來有點不高興。「大家到哪兒去了?」他對巴士駕駛員說,「你不是用無線電通知他們了嗎?」

  「大概在其他圓頂屋忙吧,不過這確實有點奇怪。」

  此時,一個矮小的灰發男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圓頂屋,走向馬丁教授。

  「真抱歉,馬丁教授,我們來不及迎接各位,」男子氣喘吁吁地說,「但發生大事了,快來看我們找到了什麼!」

  「那是安斯提博士,」諾曼悄聲告訴達芙妮,「他是這邊的主管,人很好,但總是為了小事大驚小怪。去看看這次又為了什麼事吧!」

  眾人隨著興奮的小個子科學家穿過其中一條連接管道,進入另一座圓頂屋。裡頭已站滿了人,看著他們抵達,為馬丁教授讓出一條路。達芙妮隨著父親走進房間中央,發現那裡擺著一張再尋常不過的桌子,而桌上的物體不能更奇異了。

  乍看之下,物體與太平洋港灣海床可找到的多彩珊瑚相似……不,比較像仙人掌化石,摻雜著紅、綠與金色,顯得相當詭異。它的底部附著於一塊岩板,像石筍般根植其上,但又能清楚看出它的構造絕不只是礦物而已。

  這個物體絕對有生命——長於荒蕪、真空的月球,這個長久以來被視為不毛之地的地方!達芙妮站在擁擠卻無聲的房間中,她知道自己參與了月球探勘歷史上重要的一刻。

  馬丁教授打破沉默。他轉向一個髒兮兮、滿臉鬍髭的男子,達芙妮猜那是發現並帶回物體的探勘隊隊長。

  「哈格理夫,你在哪兒發現它的?」馬丁教授問。

  「北緯60度、西經155度,靜海與夢湖交界處。那裡的谷地約五英里長、兩英里寬,滿地都是這玩意兒。好幾公頃!五顏六色,尺寸從幾英寸到二十英尺高都有。」

  馬丁教授傾身,小心翼翼地碰觸了桌上靜止不動的神秘物體。

  「摸起來像石頭,」他說,嗓音流露些許失望,「我們可能晚了好幾百萬年……這已經變成化石了。」

  「我倒不覺得,」哈格理夫應道,猛搖頭,「我還沒法證明,但在谷地那裡,我總感覺這些植物……或什麼的……全都活著,還在生長。或許它們長得很慢,幾千年才能長這麼大。確實地球上沒有類似的東西,但我確定它是活的。」

  「也許你是對的,這要留給生物學家解答了。總之,恭喜!他們大概會以你為這玩意兒命名吧!」

  「老喬就是走運!」諾曼厭惡地說,「我出任務時,最刺激的只有牽引機故障而已!」

  由於這項發現,馬丁教授與家人來訪顯得全然失色。(否則,應該會是這個小社群數一數二的大事呢。)不過現在眾人回歸日常作息,科學家將注意力轉回自己手邊的工作,離開前不斷回望,瞥向那個沉靜、多彩的物體,它瞬間改變了他們對月球的既有認知。他們不再是月球表面唯一的生物……誰知道呢,或許他們還能在這個神秘異世界發現其他更古怪的生物。

  雖然稍微有些遲了,馬丁教授將家人介紹給安斯提博士時,後者好像依然相當興奮。

  「很高興認識你們,」他心不在焉地說,「你們打算在這邊待多久?」

  「等到太空船回來,後天。」馬丁教授回答。

  安斯提博士突然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招待客人的職責。他對馬丁太太報以歉意的微笑。

  「住處可能有點擠,我們已經盡力了。畢竟,這是月球遠側第一次有訪客啊!」

  * * *

  馬丁太太已經漸漸習慣月球不尋常的居住環境,被領進塞在圓頂下的狹小一樓房間也完全不驚訝。外牆上有個小小的舷窗,可以朝南望向廣闊的平原,其間偶有低矮、狹長的丘陵。

  馬丁太太安心地噓了口氣,往一張氣動扶手椅坐下。想到不僅所有家具,連建築物本身都是充氣成形的,不禁又有點不安。要是戳破怎麼辦?整個建築會像泄氣的氣球一樣被噴進太空嗎?唉,擔心也沒用……

  或許達芙妮也陷入了同樣的思緒中,因為她走向圓弧形的牆,輕輕用手指戳了戳,似乎放了心,也在另一張椅子坐下。

  馬丁太太想著,不知道這趟旅程對女兒有什麼影響。對麥可的影響顯而易見;他如魚得水,再開心不過了。對達芙妮,馬丁太太就沒什麼把握了。她看來挺樂在其中,但異常沉默,鮮少對周遭驚人的事物發表評論。或許,她就和許多同代年輕人一樣,對人類的驚奇成就見怪不怪。

  然而,事實與馬丁太太所想的截然不同。達芙妮在月球上的所見所聞——尤其從巨大望遠鏡窺見的奇景,剛點燃了達芙妮的想像力。她終於了解科學不僅是枯燥方程式或無味的教科書,反而充滿詩意與魔力。嶄新的世界在她眼前綻放;而且,若達芙妮想要,那會是她唾手可及的世界。

  馬丁教授不經意提起,歷史上有許多著名女性天文學家——在那之前,達芙妮完全沒有注意過。以最有名的卡羅琳·赫歇爾來說吧,便曾在漫漫冬夜協助兄長威廉·赫歇爾爵士觀測星空,冰點以下也辛勤不懈。

  二十世紀天文學獲得長足進展,越來越多女性在這個領域嶄露頭角,部分學科的女性人數甚至多過於男性。達芙妮原先對這些事實一無所知,現在它們卻在她心中燃起新的野心。

  在月球第二基地度過的兩天飛逝而過。達芙妮發現這裡的氣氛與天文台不太一樣。看不見地球,不僅少了些光亮,也少了些支持心靈的力量,也許多少能解釋個中差異。確實,這裡比較像人類與未知之間的邊界,比起天文台,這裡的生活更為刺激。

  那些小型加壓牽引機幾乎每天出動,前去探索未知的月球土地或從先前的探勘任務歸來。達芙妮參加了一場探勘隊伍的出發簡報;隊員即將展開十天旅程,預計探索範圍達上千英里。她以前看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影片,其中介紹了轟炸機隊員如何為任務做準備。諾曼與隊員對照地圖、與安斯提博士討論路線時的冒險氣氛與影片類似,卻又多了科學家的效率。

  交談內容有過多技術細節,達芙妮不太聽得懂,但她對探勘隊伍計劃前往的那些奇幻地名深深著迷。人類為月球遠側繪製地圖時,遵循了近側的命名傳統:他們儘可能為廣闊的平原取了最具詩意的名稱,並以著名科學家為隕石坑命名。

  諾曼離開前送了達芙妮一個紀念品,讓她帶回地球。那是某種月球岩石形成的美麗晶體。諾曼告訴過達芙妮名稱,但太長了,很難記住。她讚嘆地盯著看時,諾曼解釋道:「很美吧!這裡只有孤灣能找到……地球就更不可能有類似的東西了。它是獨一無二的。」

  諾曼頓了頓,有些羞赧地說:「呃,很高興有機會帶你到處逛逛。應該沒有人曾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見識到月球這麼多不同面貌了吧!真希望你能夠再回來。」

  達芙妮在圓頂屋觀景窗看著諾曼的小型牽引機從地平線消失,往南方未知之地駛去,心裡仍在回憶他所說的話。諾曼這趟任務會發現什麼呢?他會像哈格理夫一樣幸運嗎?

  他們啟程返家時,月球的早晨才剛開始。馬丁教授剛完成公務;他們也無法再推遲了,得趕搭太空船呢。這可是件值得自豪的大事——不是趕火車或趕飛機,而是趕太空船!

  他們終於返回天文台,達芙妮一路睡得很沉。巴士沉穩的振動突然停止,達芙妮瞬間驚醒,驚訝地發現他們已經抵達地下車庫。睡眼惺忪地抓著行李箱,達芙妮隨著馬丁太太回到他們原本的房間,又迅速回到夢鄉。

  似乎只過了幾分鐘,馬丁太太便搖著她的肩膀,說該起床了。達芙妮在月球的最後一天已然到來;得收拾行李向大家道別,還得(沒有人預先提醒她這件事)在天文台醫務官的嚴密監督下服用藥品。由於達芙妮已經習慣低重力,重返重力高達六倍的地球,若不預做準備,恐怕會不太好受。

  他們最後一次從地下車庫搭巴士朝太空船出發時,就連麥可也變得悶悶不樂。閃亮的金屬柱矗立著,在平原上等他們,地球在船側的天空發出燦爛光芒。牽引機駛至太空船底部,他們等待升降梯將他們載至上方的氣閘。

  馬丁教授與妻子道別完,朝孩子們走來。

  「真希望我能跟你們一起回家,」他微笑著說,「或許你們現在更了解我當初為什麼決定來這裡了。回去後,等你們整理完思緒,寫信跟我說說你們對月球的感想好嗎?對了,還有一件事……回到地球後,在朋友面前別太炫耀噢!」

  接著,金屬門緩緩關閉,隔開他們,一分鐘後,又在太空船艙門口開啟。

  對達芙妮而言,短短兩周前,她才從地球那個遙遠世界第一次踏入這道門,這簡直不可思議。這段時間內,發生了多少事;她在這裡的見聞值得她回味一輩子。

  達芙妮知道,生活不可能再與過往一樣了;地球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事,也不再是宇宙中心。地球只是人類認識的第一個行星,將是人類曾駐足的眾多世界其中之一。有朝一日,甚至不會再是最重要的行星……

  火箭啟動的轟天聲響打斷她的白日夢,帶她回到現實。達芙妮感受到重力增加,身體沉進座椅當中,四肢再次變得如鉛般重。駕駛艙控制面板上各個閃爍的儀器,穩當地駕馭著太空船百萬匹馬力,正要帶他們回家,遠離月球冷寂的美景。

  隨著太空船攀升,那些名稱既充滿魔力又神秘的隕石坑、暗隙和廣袤平原,都迅速向下墜落,越離越遠。幾個小時內,月球又會成為高懸於太空的遙遠球體。

  但是,達芙妮深知,總有一天她會歸來。這個世界將成為她的家園——而非地球。她終於找到自己的夢想,卻仍未向他人透露隻字片語。接下來,她還得經歷多年苦讀,但她終將加入探尋繁星秘密的行列。

  她的假期結束了。

  (譯者:張芸慎)

  [1] 強調飛行速度變快,旅行時間短於時差。——譯者注

  [2] 英國女王,1533年至1603年在位。——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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