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09-26 09:17:17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你要去多久?」特雷格問。
「最多三周,可能兩周就回來了。」
特雷格飛速算了算產期。
「那你可以帶日光去。」他說道,「它不會給你造成任何困擾,它是我養過的脾氣最好的動物。」
「太謝謝你了。」布蘭特說,「我保證會照顧好它。你能不能帶我見見它?」
「我不知道我幹嗎要這麼做。」喬恩溫柔地抱怨著,同時調整著日光整潔的身體兩側的馱籃,「特別是你根本就不告訴我,你們打算去哪兒或者想找什麼。」
布蘭特即便願意,也無法回答最後一個問題。他更為理智的時候,知道自己去沙斯塔找不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事實上,很難想到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族人沒有的,或者想要而短期內得不到的。但是這趟旅程本身就能夠證明自己對伊德妮的愛,而且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說服力的證據。
她肯定會被他的準備打動,而且他還認真地強調了自己將面對的危險。在野外睡覺非常不舒服,而且他路上還得吃最單調的食物。他甚至可能迷路,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山上或森林裡可能還有野獸,危險的野獸。
老約翰對歷史傳統毫無感情,他對於將鐵匠和馬這種存活下來的原始交通方式聯繫起來的輕蔑表示反對。他彎腰檢查日光的蹄子時,日光為此故意夾了他一下,動作相當嫻熟精準。不過他很快製作了一組馱籃,布蘭特能夠把旅途需要的一切都放到裡面,包括他的畫畫材料,他不想跟這些東西分開。特雷格給他講了一些馬具的技術細節,並做了一個大部分用繩子做成的古代馬具原型。
布蘭特完成最後的調整時是清晨,他打算儘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出發,他完全做到了這一點,卻顯得有點尷尬。只有喬恩和伊德妮來給他送行。
他們沉思著一言不發地走到村口,穿過河上修長的金屬橋。喬恩生硬地說:「好吧,你這傻瓜可別撞壞了脖子。」然後握了握布蘭特的手離開了,留下伊德妮和他獨處。這是很友善的表示,布蘭特很感謝他能這麼做。
趁著自己的主人全神貫注做別的事情時,日光開始吃長在河邊的長草。布蘭特尷尬地雙腳輪流著晃了一會兒,然後心不在焉地說:
「我想我該走了。」
「你要走多久?」伊德妮問。她沒有戴喬恩送給她的禮物,可能她已經厭倦了。布蘭特希望如此,然後意識到她可能也會同樣迅速地對自己帶回送給她的任何東西失去興趣。
「哦,大約兩星期,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陰鬱地說。
「一定要小心,」伊德妮用略帶急促的語氣說,「不要做魯莽的事。」
「我盡力。」布蘭特說,仍然沒有要出發的意思,「但是人總要在某個時候冒點險。」
要不是日光突然出現掌控局面,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對話可能還會持續更長時間。布蘭特的胳膊突然被拽了一下,然後被拖著快步走了起來。他重新找到平衡,打算揮手告別時,伊德妮向他飛奔過來,深深吻了他一下,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伊德妮便消失在村莊的方向了。
布蘭特再也看不到她的時候,伊德妮的腳步便慢了下來。喬恩仍然在她前面很遠,但是她也沒有試圖追趕他。在這個明媚的春日早晨,她整個人卻處於一種不合時宜的奇怪嚴肅感當中。被愛的感覺很令人愉悅,但是如果一個人不再放眼長遠,被愛也有壞處。在一瞬間,她懷疑這樣對喬恩或布蘭特是否公平,甚至對自己是不是公平。總有一天她得做出選擇,這事情不可能永遠拖延下去。但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決定自己更喜歡哪個男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們任何一個。
沒有人告訴過她,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當一個人不得不問自己「我是否戀愛了」時,答案永遠是「沒有」。
森林從查奧蒂斯外向東綿延五英里左右,消失在橫跨大陸剩餘區域的大平原上。六千年前,這片土地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之一,原子時代人的第一批成就就是完成對這裡的開墾。
布蘭特打算向東走到森林邊緣,然後朝北方高地行進。從地圖上看來,以前在山脊上有一條路,它將沿海的所有城市串成了一條線,最末端就是沙斯塔。沿著這條路的軌跡走應該不難,不過布蘭特並沒有指望路本身經歷幾個世紀後還在。
他一路上始終緊跟著河走,希望河的路徑從地圖繪製以後沒有發生改變。這條河不僅是他的嚮導,也是穿過森林的捷徑,樹木過於密集的時候,他和日光總是可以從淺水水域涉水而過。日光也非常合作,那裡沒有會讓它分散注意力的草,所以不需要怎麼督促,它就可以有條不紊地拖著步子跟著他走。
過了正午不久,樹木就開始變得稀疏。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過去,人類已經不想再占領這些土地,而布蘭特則抵達了這片區域的邊緣。過了一會兒,森林就被他拋在了身後,他自己則身處於開闊的平原上。
他檢查了一下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發現跟地圖繪製的時期相比,森林又向東擴展了相當一段距離。但是向北去往低矮的小山的路徑很清晰,古老的路就是在這些山上,他晚上以前應該就能抵達。
到了這裡,一些現實自然世界中無法預見的困難便出現了。日光發現周圍都是自己已經看了很久的最可口的青草,終於難以抵擋誘惑,沒走三四步就停下來吃上滿滿一口。布蘭特和它之間用一根比較短的繩子相連,停頓導致繩子突然拽他一下,差點讓胳膊脫臼。而讓繩索延長會更糟,因為這樣馬匹就完全不受控制了。
現在布蘭特已經挺喜歡動物了,不過很快他就發現日光是在利用他的好脾氣。他忍著脾氣向前走半英里,然後就變換方向,朝一棵枝條似乎特別纖細柔嫩的大樹走去。日光用清澈的棕色眼睛的眼角警惕地看著布蘭特,而他正在製作一個精緻的彈性開關,耀武揚威地將它安在皮帶上。然後它飛快地跑起來,他根本就追不上它的腳步。
正如特雷格所說,它無疑是頭聰明得令人費解的動物。
布蘭特首選的山脈海拔不到兩千英尺,而且山坡非常平緩。但是爬上山脊的路上要經過無數煩人的丘陵和小山谷,他們爬到最高點時已經接近晚上了。向南看去,布蘭特看到了自己來時穿過的森林,而這些森林現在已經不再是他的阻礙。查奧蒂斯就在森林當中的某處,但他只是模糊地知道村莊的位置大概在什麼地方,出乎意料的是,他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森林中有他的族人開闢的巨大空地的跡象。平原向著東南方向無限延伸,平坦的草地上裝點著一小簇一小簇的樹叢。靠近地平線的區域,布蘭特可以看到很小的、慢慢移動的半點,他猜想那可能是一些巨大的野生動物群在遷徙。
北邊是海,從長長的山坡下去,穿過低地十幾英里就能夠抵達。陽光逐漸暗淡下去,海面看上去幾乎一片漆黑,除了一些小小的碎浪和點點泡沫散落其中。
午夜以前,他找到一個避風的山洞,把日光拴在了一個結實的灌木上,然後支起老約翰給他設計的小帳篷。理論上講,這並不是什麼複雜操作,不過,很多人早就發現,這件事是非常考驗人的技巧和脾氣的。終於,一切就緒,他鑽進帳篷過夜。
有些事情僅僅依靠智慧是難以預料的,只能通過慘痛的經驗才能了解。誰能料到,搭帳篷的地方處於近乎平地的山坡上,但人體就是對這一點點坡度很敏感呢?而更令人難受的是帳篷一頭到另一頭之間有微小的溫差,可能是在帳篷里隨意亂飄的氣流造成的。布蘭特可以忍受固定的溫度變化,但是無法預測的溫度變化會讓人發瘋。
他斷斷續續地睡著,中間可能醒了十好幾次,快到黎明的時候,他的精神跌倒了低谷。他渾身發冷,感覺悲慘而且身體僵硬,仿佛已經好多天沒有睡過好覺一樣,這時候他很容易放棄自己的整個探險計劃。他做好了準備——甚至心甘情願——為了愛情直面危險,但是腰痛並不在其中。
然而,夜晚的不適很快就因為白天的狂喜而被遺忘。從海上吹來的風沿著山坡爬上來,山上的空氣清新又帶有強烈的鹹味。露珠遍地都是,飽滿地掛在每一片彎曲的草葉上,不過很快太陽越升越高,露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活著真好,年輕地活著更好,而深處愛河中活著再好不過了。
開始一天的旅程後,他們很快就走到了路上。布蘭特之前錯過了這條路,因為它以前在靠近海洋的山坡下面,他以為自己會在山脊上發現這條路。這條路建造得很好,一千年過去,它幾乎沒什麼變化。自然要抹殺掉它的痕跡卻徒勞無功:這裡或那裡的幾米路段被它成功蓋上了薄薄一層土,不過它的僕從背叛了她,風雨再次將土擦洗乾淨。這條路像一個巨大的無接縫的帶子,環繞海邊長達一千多英里,這條路也仍然連接著人類自孩提時代起便熱愛不已的城市。
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路之一。以前,它只不過是野蠻部落走向海洋的小路,他們經過這條路和來自遙遠地方的狡詐的、熱情的商人交換物品。然後,它迎來了新的、更嚴格的主人:一個強大帝國的士兵用純熟的技法將山上的路進行平整和加固,讓它變得堅不可摧,經過漫長歲月路線仍然沒有改變。他們用石頭鋪了路面,所以他們的軍隊成了世界上有史以來調動速度最快的,冠有他們名字的那個城市只要需要,軍隊就會如閃電般地來到道路沿線各地。幾個世紀以後,這座城市在垂危之際將軍隊召喚回來,此後的五百年,這條路杳無人煙。
但是戰爭並未就此停歇,高舉新月橫幅的先知軍隊後來前往西方攻打基督教國家。再後來——幾個世紀以後,人類爆發了最近一場也是最大的衝突戰爭,鋼鐵怪物在沙漠中廝殺,死亡如雨水般從空中傾盆而下。
百夫長、聖騎士、武裝部隊——甚至就連沙漠本身——都徹底消失了。但是道路還在,人類的眾多創造中,它是保留時間最長的。它已經背負人類的負擔太久,現在這條全長几千英里的路上,行人只有一個男孩和一匹馬。
布蘭特沿著這條路走了三天,不論何時他都保持能夠望到海洋。他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遊牧生活的種種微小不適,甚至連夜晚都不再難以忍受了。這時候的天氣可謂完美,白天漫長而溫暖,夜晚溫和宜人,但這種好時光馬上就要結束了。
第四天的晚上,他估計自己離沙斯塔只有不到五英里了。這時候,為了繞開伸向海中的巨大的海岬,道路掉轉方向,背離大海。走過這一段路以後,就是一處隱蔽的海灣,城市就是在海灣的沿岸建立起來的。道路繞過海邊較高的地勢時,拐了一個大彎向北延伸,從山上一路向下來到了沙斯塔。
接近薄暮時,布蘭特已經可以預見到他今天不可能抵達沙斯塔了。天氣變壞了,厚重的、憤怒的烏雲從西邊快速地飄來,越積越厚。他現在開始頂著狂風爬坡了——道路在通過最後一個山脊時開始變成了上坡。要是能找到一個避風處,他肯定會支起帳篷,準備過夜,但是,他身後的山上方圓幾英里都是寸草不生的,除了努力向前,別無他法。
前方很遠處,在山脊的最頂端,烏雲密布的天空中顯示出一個又矮又暗的輪廓。那可能是個避風雨的地方,在這種希望的驅使下,他不斷往前走,日光低著腦袋頂著風,同樣堅定地跟在他身後拖著重重的步子往前走。
雨開始下起來的時候他們離頂峰還有一英里,雨點先是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接著就變得像水簾一樣密集。他只能看清楚前面幾步路,大雨傾盆中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布蘭特的身上已經濕透了,再澆多少水都不會更難受了,事實上,他已經濕到了水繼續從頭頂流下來時他都幾乎會產生受虐快感的地步了。但是他得使很大力氣才能在狂風中前進,這讓他的體力迅速被消耗。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道路才趨於平緩,他知道自己爬到山頂了。他在昏暗的環境中努力睜大眼睛,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個巨大的黑影,他一度以為那是一棟建築。即便它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但仍然能給他遮風擋雨。
他快走到那裡時,雨漸漸小了,頭頂上的烏雲漸漸散開,露出西方天空的餘暉。這一點點光亮足以讓布蘭特看到他前面的並不是一座建築,而是一座巨大的怪獸石像,它蹲坐在山頂上,目光凝望著海面。他沒有時間更仔細地觀察這座雕像,只是匆匆忙忙在避風處支起了帳篷,避風處之外狂風仍然在天空中咆哮。
他把自己弄乾,準備了一頓晚飯,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在自己溫暖舒適的小窩裡休息了一下,艱苦的努力終於成功後,身體處於令人愉悅的疲倦中。然後他醒了過來,拿著一隻手電走進了夜色當中。
暴風雨捲走了烏雲,夜空明朗,星光閃閃。一彎新月正在緊跟太陽的步伐向西沉。布蘭特感覺到北邊的大海並未沉睡,但他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有這種感覺。沙斯塔就在下面的黑暗當中,海浪永遠向著它奔涌,但他盡全力睜眼去看,也什麼都看不到。
他打著手電筒,沿著這座大石像的側面一邊走一邊研究。石像非常光滑,每一處接縫都十分完整,儘管歲月流逝,它表面有污漬,顏色也掉光了,但並沒有呈現出磨損的痕跡。他猜不出它建造的時代,可能它比沙斯塔還要古老,也許只是幾個世紀前才建造的。沒有辦法判斷出來。
手電打出的藍白色的強光閃過石像潮濕的、反光的側面,停留在它巨大而沉靜的面部和空洞無神的眼睛上。你也許能看出來這是一張人類的臉,但除此之外,它的感覺很難用言語來形容了。它看上去既不像男性,也不像女性,第一眼望去,呈現不出人類的任何情感。然後布蘭特發現,長久以來,暴風雨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跡。無數雨滴順著它冷峻的面龐流下來,留下的痕跡仿佛是威嚴的眼淚。這些眼淚可能是為這座城市而流,而這座城市的誕生和逝去,如今看上去已經同樣遙遠了。
布蘭特十分疲憊,他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已經照得老高。陽光透過來,把帳篷照亮了一半,他就在這裡躺了一會兒,慢慢地恢復知覺,想起自己在哪兒。之後他站起身來,眯著眼睛走進陽光里,奪目的陽光幾乎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斯芬克斯石像看上去比晚上的時候小了一些,不過仍然非常龐大。布蘭特第一次發現這個石像是有顏色的,它是一種濃郁的秋天的金色,這種顏色並不是自然的岩石應該有的。通過這一點,他大概推斷,這座雕像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史前文明。它是在科學的指導下建成的,使用的是強度大得不可思議的合成物質,布蘭特猜測,它建成的時間應該介於自己以及啟發人們建造它的著名的斯芬克斯神像之間。
他有點害怕自己可能會發現些什麼,慢慢地轉過身,背對著斯芬克斯向北看。他腳下的山坡綿延向下,道路也一溜煙地沿著山坡向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鑽進海里,道路的盡頭就是沙斯塔。
陽光照在沙斯塔上,它又把陽光反射過來,閃耀著其締造者夢想中的所有色彩。寬闊的街道兩側矗立著無邊無際的建築,似乎沒有被歲月蹂躪過的痕跡。海灣上阻隔海洋的大片大理石圍欄也沒有毀壞。公園和花園裡雖然長滿了荒草,但尚未成為叢林。城市沿著海灣的曲線延伸了大概兩英里,從海灣向內陸大概延伸了半英里。按照以前的標準來說,它只是個很小的城市。但是對布蘭特來說,它非常龐大,街道和廣場相互交織,變成了一個解不開奧秘的迷宮。然後,他開始發現城市布局隱秘的對稱性,找到城市的主幹道,認識到城市的締造者為了避免單調和不協調而使用的技巧。
布蘭特在山頂一動不動地站了很長時間,完全被眼前鋪開的這個奇蹟抓住了。他獨自一人身處於那樣的景色當中,像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在更偉大者的成就前顯得迷失而恭順。那種歷史感,以及人類在這條漫長的山坡上苦苦前行長達一百多萬年的場景,把他完全征服了。那個瞬間,布蘭特感覺自己俯瞰的並不是一個空間,而是一段時間,而給他耳畔帶來嘩嘩聲響的永恆之風,過去也曾吹拂過這裡。
他們靠近城市郊區的時候,日光看上去非常緊張。它以前從未見過這種景象。布蘭特也不禁跟它一樣擔憂起來。再沒想像力的人也明白,荒廢了幾個世紀的建築肯定有種不祥的感覺,而沙斯塔的這些建築至少荒廢了五千年以上了。
道路像箭頭一樣筆直,從兩根白色的金屬高柱子中間穿過,這兩根柱子和斯芬克斯石像一樣,有一些污跡,但沒有破損。布蘭特和日光經過這些沉默的守護者,來到了一座又矮又長的建築面前,它應該是這座城市的迎賓點。
從遠處看,沙斯塔似乎是昨天才成為一座荒城的,但現在,布蘭特能看到無數淒涼和無人理會的跡象。建築的彩色石頭上有年深日久積成的光澤;窗戶上破了口,一如頭骨上眼睛的位置是個洞,偶爾還有地方奇蹟般地保留著玻璃茬子。
布蘭特把日光拴在第一棟樓的外面,自己踏過碎石和厚厚的積灰走向入口。樓並沒有大門,就好像它其實從來都沒有過門一樣,他穿過高高的圓頂拱廊進入大廳,這間大廳的跨度似乎跟整個建築一樣長。每隔一段固定的距離,就會有一個通往另一些房間的開口,他面前馬上出現了一排寬敞的樓梯,通往樓上的一層。
他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看完整個大樓,離開時非常沮喪。他找得非常仔細,但一無所獲。大大小小的所有房間都空無一物。他感覺自己像一隻螞蟻,在一副被啃得精光的骨架上爬了個遍。
不過回到陽光下,他的精神又振奮了一點點。這棟大樓可能只是某種行政辦公室,除了記錄和信息機器以外,裡面別無他物。而城市的其他地方可能會不一樣。即便這樣,搜尋的工作量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他慢慢地朝海濱走去,肅然起敬地走在寬闊的大道上,欣賞著路另一側高聳入雲的建築外立面。快到城市中心時,他走到了一座公園附近。公園裡面長滿了各種雜草和灌木,不過裡面還有相當大的草坪,他打算將日光留在這裡,自己繼續前進探索。這裡有足夠的食物,它不太可能走得太遠。
公園裡如此寧靜,有那麼一陣子,布蘭特甚至都不願意離開,再次踏進荒蕪的城市。這裡有一些和他以前見過的完全不一樣的植物,它們是沙斯塔人多年前無比珍視的植物的野生後代。布蘭特站在高高的草叢和不認識的花朵當中,從這個早晨的寂靜中,他第一次聽到了他總是能聯想到的沙斯塔的聲音。那個聲音來自大海,儘管他人生此前從未聽過這種聲音,但這聲音能讓他的心靈產生一種痛苦的似曾相識感。在當下的一片寂靜中,孤獨的海鷗仍然在海浪的那一頭悲鳴。
顯而易見,即便對這座城市做最表面的檢查,也得花幾天的時間,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應該是找住的地方。布蘭特花了好幾個小時尋找居民區,然後才漸漸意識到沙斯塔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地方。無一例外,所有他進去過的建築都是用來進行工作、娛樂或者類似的事情,任何建築都不是用來居住的。他慢慢地想到了解決辦法。他開始發現這座城市的規律,他注意到每一個道路交叉口幾乎都有一個形式幾乎一模一樣的單層建築。它們呈圓形或者橢圓形,有很多個入口,朝各個方向敞開。布蘭特進入其中一個時,發現自己面對著一排巨大的金屬門,每個金屬門旁邊都有一排垂直的指示燈。於是他明白了,沙斯塔人都住在哪裡。
起初,他很排斥地下住所這個想法。然後他破除了自己的偏見,認識到這種住宿安排是多麼合理,又是多麼無可奈何。如果建築的功能只是機械性地滿足睡眠和進食需要,那它沒有必要占用地表的面積,阻擋陽光。通過把所有這樣的建築放在地下沙斯塔,人類建造出了一座卓越而又龐大的城市,同時又能讓它看起來如此小,一個人只要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能跨越整個城市。
電梯當然是已經不能用了,不過有緊急樓梯蜿蜒通往黑暗的地下。以前,這個地下世界一定光芒奪目,但是布蘭特在下樓之前猶豫了一陣。雖然他有手電,但他以前從沒有去過地下,他害怕自己在某種秘密陵墓當中迷路。然後他聳聳肩,開始朝下走去,畢竟只要採取基本的預防措施,就不會發生危險,而且即便迷路了,裡面還有成百上千個出口。
他向下走了一層,來到了一條又寬又長的走廊里,這條走廊一直延伸到手電光柱的盡頭。另一頭是一排排的標有號碼的房間,布蘭特試了十好幾個,才終於打開了一個房間。他緩慢地,甚至有些恭敬地走進這個荒廢了人類歷史一半時間的小房間。
房間乾淨而整齊,因為這裡根本就不會落灰。房間比例勻稱,裡面沒有任何家具,悠閒而漫長的外遷中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一些半永久設備仍然留在原位,食物配送機上有類似的選擇撥號盤,和布蘭特自己家裡的那種相像得驚人,看到它甚至會讓人忘掉已經相隔了好多個世紀。撥號盤還能用,不過轉起來有點不順暢,如果物質化室里出現了食物,他也絲毫不會感到驚訝。
布蘭特又逛了幾個房間後才回到地面上。儘管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不過他逐漸萌生了和曾經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的親密感。但是他仍然覺得他們低自己一等,因為他們生活在城市中,無論城市多麼美麗、設計多麼精巧,在布蘭特看來它仍然是野蠻的象徵。
他造訪的最後一個房間色彩鮮艷,四周的牆壁上畫了跳舞的動物。壁畫充滿了異想天開的幽默感,它們是畫給小孩子的,一定讓小孩子很高興。布蘭特滿懷興致地仔細查看了壁畫,因為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個沙斯塔的表現藝術作品。就在他即將離開房間的時候,他發現角落裡有一小堆灰塵,然後俯下身子仔細查看,他發現那仍然可以分辨出是洋娃娃的碎片。除了一些彩色的扣子之外,任何實質材料都沒有保留下來,而那些扣子在布蘭特撿拾的時候在他的手中碎成了粉末。他好奇為什麼這個可憐的遺物被它的主人留了下來;然後他踮著腳離開,回到了地表,來到了孤獨而灑滿陽光的街道上。他後來再也沒去過地下城市。
快到晚上的時候,他又回到公園裡,發現日光沒有做什麼壞事,於是打算在散落在眾多花園當中的無數小房子裡的一個中過夜。他被花和樹環繞著,幾乎可以想像自己就在家裡。這是他離開查奧蒂斯後睡得最好的一覺,這也是幾天以來他第一次沒有想著伊德妮入睡。沙斯塔的魔力已經縈繞在他的心頭了,他曾經鄙視的文明的無限複雜性對他的改變比他想像中更快。他在城市裡停留的時間越長,就離那個幾小時之前剛剛抵達這裡的天真而自信的男孩越遙遠。
第二天,他對這裡的第一印象更加牢固了。沙斯塔並不是在一年之內,甚至幾代人的時間裡徹底衰落的。新的——然而也很古老的——社會結構出現後,人類回歸山野和森林,人們就漸漸離開了這裡。他們什麼都沒有留下,除了這些能夠證明一種一去不復返的生活方式的大理石紀念建築。即便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留了下來,此後的五十個世紀中,來到過這裡的無數好奇的探險者也早就把它們拿光了。布蘭特發現了很多在他之前來到這裡的人的痕跡,城市裡各個地方的牆上都刻著他們的名字,這是人類始終難以抵擋的讓自己不朽的方式。
一無所獲的搜尋終於讓他感到疲憊,他到了海邊,坐在防浪堤寬闊的石面上。他腳下幾英尺就是大海,蔚藍色的海面非常平靜,水面沒有一絲波瀾,清澈得能夠看到深處遊動的魚,他看到有一處躺著一個殘骸,海草從上面長出來,就像長長的綠頭髮。他知道,一定有些時候,海浪會翻過這些高牆,因為他身後寬闊的護牆上散落著一層石頭和貝殼,它們是被許多個世紀的狂風颳到這裡來的。
這種寧靜的場景令人萎靡不振,雄心壯志後一事無成帶來的難忘教訓環繞著他,帶走了所有失望和挫敗感。儘管沙斯塔沒有給他任何有價值的實物,不過布蘭特感覺不虛此行。坐在海邊的牆上,背對著陸地,被炫目的藍色搞得眼花繚亂,他感覺自己已經遠離了那些老問題,回顧過去幾個月折磨著他的那些心痛和焦慮時也不感覺痛苦,只有冷靜的好奇。
他沿著海邊又走了一會兒,沿著一條新路緩緩地回到了城市裡。他很快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圓形建築前面,它的房頂是用某種透明材料建造而成的微微隆起的圓頂。他毫無興趣地看著這個建築,內心已經極度疲憊,覺得它可能就是另一個劇院或者音樂廳罷了。他快要經過入口的時候,某種朦朧的衝動讓他改變了主意,他穿過了敞開的門廊。
建築內部,屋頂透過來的光線幾乎沒有變化,以至於布蘭特差不多感覺自己就在戶外。整個建築被分為了無數個大廳,他突然明白了它們的功用,不由得一陣興奮。長方形的污跡暴露出牆面上以前可能繪滿了圖畫,有可能其中一些被留了下來,能夠看到沙斯塔留下了什麼嚴肅藝術作品肯定很有趣。布蘭特仍然懷有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沒有想到自己會受到多麼大的震撼,所以他親眼看到的時候,震撼更加猛烈。
巨大的牆面上滿幅的絢麗色彩給他帶來的衝擊感幾乎像管號齊鳴。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呆站在走廊里一動不動,根本無法理解眼前的圖案或者意義。然後,他才開始慢慢地思考突然在他眼前炸開的這幅驚人的、複雜的壁畫的諸多細節。
這張畫接近一百英尺長,絕對是布蘭特人生中見過的最神奇的東西。沙斯塔讓他萌生了敬意,感到不知所措,不過它的悲劇神奇地無法讓他動搖。但這幅畫直擊他的心靈,用他能夠理解的語言進行表達,於是他對於過去所剩無幾的傲慢如秋風掃落葉般消失不見了。
他的目光自然地從左到右掃視畫面,跟隨著畫作的張力達到高潮部分。畫的左邊是海洋,就和拍擊著沙斯塔的深藍色海水一樣,畫面上一支由奇怪的船隻組成的艦隊,在好幾層船槳和鼓脹的風帆驅動下努力駛向遙遠的島嶼。畫作不僅描繪了幾英里空間內發生的事情,可能也描繪了幾年時間中發生的故事,船隻抵達了海岸,廣闊的平原上駐紮著一支軍隊,他們要進攻的堡壘城市有高大的城牆,軍隊的旗幟、帳篷和戰車在城牆面前顯得非常矮小。他的目光掃過仍然屹立不倒的城牆後停了下來,好像之前有安排似的,落在了站在城牆上的女人身上,她看著那些追隨著自己穿過大海的軍隊。
她身體前傾,俯視戰場,風吹亂了她的頭髮,變成了頭頂上一團金色的迷霧。她的臉上浮現著一種言語難以形容的深深的悲傷,但是這種悲傷無損於她那無比美麗的臉龐,她的美貌讓布蘭特出神了,他久久都無法讓目光從她身上離開。最後他還是將目光轉向了別處,順著女人的視線,看到似乎無堅不摧的城牆下,士兵們在黑影中苦苦掙扎。他們聚集在某種東西前面,這東西從透視法來看被縮小了,布蘭特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它究竟是什麼。然後他發現那是一匹巨大的馬,放在輪子上方便移動。他對此毫無印象,他的目光又迅速回到畫面上那個孤獨的身影,現在他意識到,這張畫都是以這個人為中心進行構思的。他的目光繼續移動,時間繼續向前,畫面中出現了破敗不堪的戰場,城市燃燒產生的煙霧直衝雲霄,船隊返航,使命達成。
直到光線暗得他什麼都看不清楚時,他才離開。最初的震撼消退後,他才開始更細緻地觀察這幅壁畫,他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找作者的簽名,卻徒勞無功。他也想找到一些說明或者標題,但顯然這幅畫從沒有過這些內容,可能這個故事眾人皆知,根本無需這些。不過,後來的幾個世紀中,來到沙斯塔的其他遊客在牆上刻下了兩行詩句:
這張面龐,是否便是千艘船出發
摧毀伊利昂高不見頂的巨塔的理由?[1]
伊利昂!這是個奇怪又具有魔力的名字,但是對布蘭特來說毫無意義。他不知道這個名字屬於歷史還是屬於傳說,他也不清楚有多少先於他來到這裡的人也糾結過這個問題。
當他走進明亮的黃昏中時,腦海中浮現的仍然是那個悲傷、優雅又可愛的畫面。如果布蘭特自己不是畫家,或許他此刻就不會這樣動容,那幅畫給他帶來的震撼也就不會這樣強烈。那幅畫讓他感覺,那位無名的大師像鳳凰一樣,根據一段偉大傳奇的餘燼進行了創作。他感覺到了那種美感,並且在以後的歲月始終堅持,那種美感就是人生的目的和唯一使命。
布蘭特在星空下坐了很久,看著新月沉到城市高大建築的另一邊,被自己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困擾著。美術館當中其他所有的畫作都不見了,不僅整個地球,就連整個宇宙都找不到蹤跡。跟這幅永遠代表了沙斯塔藝術的天才之作相比,那些畫又如何呢?
這一夜,布蘭特做了很多奇怪的夢,早晨他又來到這裡。他的腦子裡開始形成一個計劃,這個計劃瘋狂而充滿野心,以至於一開始他甚至想對這個計劃一笑了之,但這樣並不能使他內心平靜。他幾乎不情願地擺好了自己那個小小的摺疊畫架,準備開始畫畫。他在沙斯塔找到了一樣東西,不僅獨一無二,而且美得無與倫比,可能他具有將這東西的一點餘韻帶回查奧蒂斯的技能。
當然,他只能畫下這幅巨大壁畫中的一小部分,不過選擇並不困難。雖然他從未嘗試過畫伊徳妮的肖像,不過他現在要畫一個女子,即便以前存在過,可能在五千年前就已經變成灰了。
他幾次停下來去思考這件自相矛盾的事情,最終他覺得自己可以很好地解釋它。他之所以從未畫過伊德妮,是因為他懷疑自己的技藝,也擔心她的挑剔。布蘭特告訴自己,現在這兩個問題都不存在了。他沒有停下來問問自己,當他帶著這唯一的禮物,另一個女人的肖像返回查奧蒂斯時,伊徳妮會作何反應?
實話講,他在為了自己作畫,而不是為了其他任何人。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直接接觸到古典藝術的偉大作品,這幅作品讓他大為心動。之前他一直是個業餘愛好者,他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超越這個水平,但至少他願意朝這個方向努力。
整個白天他都在努力地畫畫,精神高度集中,這讓他的內心處於一種平靜的狀態。到了晚上,他把宮殿牆壁和戰場簡略地加了進去,即將開始畫肖像畫本身。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他的樂觀消散了大半。他的食物補給已經不夠了,可能要與時間賽跑,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不安。所有的事情都不對勁,色彩不夠協調,前一天看上去還不錯的畫作,現在每一分鐘都變得更加讓人失望。
雪上加霜的是光線變差了,這時還不到中午,布蘭特猜,外面可能是陰天。他休息了一會兒,希望不久天就可以放晴,但是光線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他只好繼續工作。要麼干要麼完蛋,如果他畫不好那頭髮,就乾脆把這整件事都放棄……
下午飛快地過去了,不過由於布蘭特太過專注,他幾乎沒有注意到時光流逝。有一兩次他注意到有一些遙遠的聲音,好奇是否暴風雨將至,因為天空仍然非常昏暗。
沒有什麼事情比一個人突然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發覺自己不再是一個人更加令人膽寒了。很難說是什麼衝動讓布蘭特慢慢地把畫筆放下,然後更加緩慢地轉身朝向自己身後四十英尺的大門廊。站在那裡的男人進來時一定沒發出任何響動,布蘭特也猜不出來他到底看了自己多久。過了一會兒,又有兩個人走了過來,但是他們同樣沒有穿過門廊。
布蘭特緩緩地站了起來,大腦一片混亂。一度他幾乎覺得那些是沙斯塔過去的鬼魂來找他了。然後理智又占了上風。他自己本來就是個遊客,為什麼不去見見其他的遊客呢?
他向前走了幾步,其中一個陌生人也往前走了幾步。當他們之間只相隔幾碼的距離時,另外一個人用非常清晰的聲音非常緩慢地講:「我希望我們沒有打擾到你。」
這並不是什麼戲劇化的開場白,布蘭特被這個人的口音弄得有些迷惑,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為他過分小心的發音方式感到迷惑。似乎他認為如果自己不這麼做,布蘭特就沒有辦法理解他在說什麼。
「完全沒有。」布蘭特用同樣緩慢的語速說道,「不過你們讓我感到驚喜,我完全沒想到在這裡能碰上任何人。」
「我們也沒想到,」另一個人帶著一點微笑說,「我們沒想到仍然有人住在沙斯塔。」
「但我不住在這兒,」布蘭特解釋說,「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個遊客。」
那三個人互相看了看,仿佛在分享什麼秘密笑話。然後其中一個人抬起自己腰帶上的一個小小的金屬物體,對著它講了幾句話,由於聲音太輕,布蘭特完全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他以為這個團隊的其他人正在趕過來,自己獨處的計劃馬上要被完全打亂,他感覺有點心煩。
其中兩個陌生人走到這幅巨大的壁畫前,開始帶著挑剔的眼光審視它。布蘭特好奇他們對這幅畫有什麼想法,但他又莫名其妙地有點兒討厭把這幅珍品和對它沒有一點崇敬之心的人分享,對那些人來說,它不過就是一幅漂亮畫兒而已。第三個人仍然站在他的身邊,儘量不顯眼地比較著布蘭特的臨摹作品和原作。三個人似乎都刻意避免進一步交談。他們之間出現了一段漫長而尷尬的沉默,然後另外兩個人又重新回到他們這邊。
「好吧,埃爾林,你怎麼看這幅畫?」其中一個人一邊用手揮向畫作一邊說道。看上去他們這會兒都對布蘭特失去了興趣。
「是一幅第三千年晚期的原始畫,畫工精細,和我們擁有的其他作品一樣好。你是不是也這麼認為,拉特瓦爾?」
「我不太同意。我不認為這是第三千年晚期的作品。一方面,這張畫的主題——」
「哦,你那套理論又來了!不過也許你是對的。這幅畫的水準遠高於上一個時期。仔細想想,我覺得它大概創作於二十六世紀左右。你說呢,特雷斯孔?」
「我同意。可能是阿隆或者他的學生之一創作的。」
「胡說!」拉特瓦爾說。
「狗屁不通!」埃爾林輕蔑地說。
「哦,那好吧。」特雷斯孔溫和地回答說,「這個時期我只研究了三十年,而你們是自打咱們開始討論才現查的。所以我要向你們出色的知識水平致敬。」
聽著他們的對話,布蘭特越來越感到驚訝,同時也越來越迷惑。
「你們三個人都是畫家嗎?」他終於脫口而出。
「當然了,」特雷斯孔大方地回答道,「不然我們為什麼來這兒?」
「別說瞎話了,」埃爾林的聲音並沒有提高,「你就是活上一千年,也當不了畫家。你自己也明白,你不過稍微懂點門道而已。有真材實料的人才會作畫,沒真材實料的人只會在一旁吹毛求疵。」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布蘭特用微弱的聲音問道。他從沒見過這樣不凡的人。他們看上去是中老年人,不過身上散發著少年一般的氣質和熱情。他們的行為姿態都有點誇張,而當他們之間進行交談時,語速快得讓布蘭特很難聽清楚。
還沒人來得及回答,他們又被打斷了。十幾個人出現在門廊上,他們第一眼看到這張巨大的畫作,瞬間停住了一下。然後很快就加入了布蘭特他們這一小撮人,布蘭特發現此時自己就在這一小群人的中央。
「你來了,康達。」特雷斯孔指著布蘭特說,「我們找到能回答你問題的人了。」
剛剛提到的這個男人仔細地看了看布蘭特,又看了一眼他未完成的畫,笑了一下。然後他轉向特雷斯孔,審問似的揚起眉毛。
「不。」特雷斯孔簡潔地回答。
布蘭特有點心煩。這裡正在發生他無法理解的事情,他討厭這樣。
「你們能不能告訴我,你們這是在幹嗎?」他哀怨地說。
康達帶著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看著他,然後平靜地說:「如果你跟我出來,我可能會解釋得更清楚些。」
他說話時的神態仿佛他永遠不需要把同樣的話說兩遍才達到目的。布蘭特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其他人緊緊地圍在他身後。到了更外面的入口,康達站在一邊,揮手示意讓布蘭特過去。
天空仍然昏暗得不正常,仿佛有一片雷雨雲徹底遮住了太陽,但是整個沙斯塔都陷入了這片陰影中,這顯然不是任何雲朵造成的。
布蘭特站在那裡盯著天空,努力地估計飄浮在城市上空的這艘飛船的真實大小時,有十幾雙眼睛正看著他。那艘飛船太近了,讓他喪失了所有判斷力,他只能看到金屬曲線滑過眼前,消失在地平線上。這兒應該會有些響聲,有一些引擎讓那個巨大的飛船懸浮在沙斯塔上空的證據,但是四周只是一片寂靜,比布蘭特以前待過的任何地方都要安靜。就連海鷗的叫聲都沒有了,仿佛它們也被這些突然冒出來搶走本屬於它們的天空的人嚇到了。
最後布蘭特轉向圍在他身後的那些人。他知道這些人都在等待他的反應,突然間他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表現出奇怪的冷漠,但又沒有不友善的行為。對這些擁有神一般的力量的人來說,他不過就是一個恰好能說同一種語言的野人,這種語言是他們幾乎已經遺忘的歷史中保留下的東西,能讓他們想起自己的祖先和布蘭特的祖先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時光。
「現在你明白我們是誰了嗎?」康達問。
布蘭特點點頭。「你們離開太久了,」他說,「我們都快把你們忘了。」
他又抬頭看向橫跨天空的巨大金屬拱形,想著時隔這麼多個世紀後,他們的第一次接觸竟然是在這裡,在失落的人類城市中,是多麼奇怪。不過看起來沙斯塔在群星之間仍然被人們銘記,因為特雷斯孔和他的朋友們表現得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
然後,布蘭特的眼睛被北邊遠處突然反射出的陽光吸引了。另一艘一模一樣的巨大金屬飛船,跨過飛船下面的天空堅定地移動著,不過由於距離比較遠,它顯得小一些。它很快穿過地平線,幾秒鐘就消失了。
所以這並不是唯一的飛船,這裡究竟還有多少飛船呢?不知怎麼的,這個想法讓布蘭特想起他撇下的那幅巨大的畫作,想起不懷好意地朝著厄運籠罩的城市移動的入侵艦隊。隨著這個想法的出現,一直詛咒著人類的對陌生人的恐懼,從種族記憶隱秘的洞中爬出來,鑽進了他的靈魂。他轉身朝向康達,用帶著指責的口吻大喊:
「你是來侵略地球的!」
有段時間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然後特雷斯孔用帶著一絲惡意的聲音說:
「繼續,指揮官,遲早你得解釋清楚。現在就是練習的好機會。」
指揮官康達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略帶慌張的笑容,這個笑容一開始讓布蘭特感到安心,然後就讓他滿心都是更深刻的不祥之感。
「你這樣說對我們來說不公平,年輕人。」他嚴肅地說,「我們沒有在侵略地球,我們是在疏散上面的人。」
「我希望,」特雷斯孔對布蘭特產生了一種傲慢的興趣,說,「這一次科學家能夠吸取教訓,不過我對此深表懷疑。他們只是說:『天有不測風雲。』他們收拾好自己的一個爛攤子之後,就會繼續去製造下一個。到目前為止,西格馬場肯定是最驚人的失敗,但以後一定還會出現更驚人的。」
「如果它打中了地球,會發生什麼?」
「就跟場逃逸後,控制裝置發生的事情一樣,它會均勻地分布在整個宇宙當中。你也是一樣,除非我們及時把你弄出去。」
「為什麼?」布蘭特問。
「你並不是真的想聽到一個技術性的答案,不是嗎?這跟不確定性有關。古希臘人——也可能是古埃及人——發現,人不可能完全精確地定義任何一個原子的位置,它有很小的有限概率存在於宇宙中的任何一個位置。建立西格馬場的人,希望利用這個原理提供推進力。它能夠改變原子本來的分布概率,這樣圍繞織女星旋轉的宇宙飛船,就可以突然決定去獵戶座α星轉一轉。
「呃,似乎西格馬場只能做到這件事的一半。它只是把概率增大了,但它並不會重新安排概率。現在這個場正在星星之間隨機遊走,以星辰和偶爾遇到的恆星作為自己的能量來源。沒人能想出一種抵消它的方法,倒是有一個可怕的建議,也就是造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場,讓這兩個場對撞。如果他們真的嘗試這樣做,我知道結果會怎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這麼擔心。」布蘭特說,「它離我們還有十光年遠呢。」
「對西格馬場這樣的東西來說,十光年的距離太短了。它隨機地進行之字形運動,也就是數學上面所稱的隨機遊走。如果我們不走運的話,它明天就會到達這裡。不過地球受到影響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幾年之後你就又可以回家了,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不論未來是怎樣的,古老的生活方式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了。沙斯塔過去發生的事情,現在會以一種或者另外一種形式在全世界發生。奇怪的機器出現在壯麗的大街上,布蘭特睜大著眼睛看著它們將地面上積年累月的碎石清理乾淨,讓城市再次適於人類居住。就像馬上要滅亡的恆星,突然噴發出火焰,絢爛地過完這最後一個小時,從目前看來,只要幾個月,沙斯塔就會成為世界的中心之一,會有無數科學家、技術員和管理人員從太空遷徙過來,住在這裡。
布蘭特開始全面了解這些入侵者。他們的活力,他們做任何事情的奢侈做派,以及他們對於自己超人類能力的近乎幼稚的狂喜,每時每刻都在讓他感到震驚。這些人,他的堂兄弟姐妹們,將要繼承整個宇宙,他們都還沒有將它的神奇全部發現,也沒有對它的神秘感到厭倦。就他們所掌握的全部知識而言,他們對於自己做的很多事仍然有一種做實驗的感覺,甚至有一種歡樂的不負責任感。西格馬場就是這樣的例子,他們犯了錯誤,卻似乎一點都不介意,還十分確信,遲早有一天自己能夠讓一切恢復正常。
雖然沙斯塔發生了這樣一場騷亂,整個星球也應該經歷了同樣的事情,但布蘭特還是固執地想完成自己的任務。在價值不斷變動的這個世界上,它能帶給他一些安定的感覺,所以他迫切地執著於此。特雷斯孔和他的同事不時會拜訪他,給他提些建議——多數都是不錯的建議,儘管他並不總是採納。而當他感覺累了,或者想休息一下眼睛或者大腦的時候,他偶爾會離開巨大的空曠的畫廊,來到城市中被改造過的街道上。街道具有這些新居民的特色,儘管他們只會在這裡待上幾個月的時間,但是他們還是不遺餘力地讓沙斯塔變得更加整潔高效,並且給它強加一種樸實的美感,而這會讓它最初的締造者感到驚訝。
四天的時間過去了,布蘭特慢慢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這是布蘭特全身心投入於一項工作最長的一次。他可以漫無目標地做一些修修補補的工作,但他如果真這麼做了,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他對自己的成果沒有一絲不滿,便去找特雷斯孔了。
他發現這名批評家和往常一樣和他的同事爭論著,人類積攢下來的這麼多藝術作品當中,哪些值得保留。拉特瓦爾和埃爾林威脅說,如果再多帶一幅畢卡索的作品上船,或者只要他敢再扔一幅安傑利科的作品,他們就要暴力相向。布蘭特對這兩個名字都沒有耳聞,所以毫不內疚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特雷斯孔安靜地站在畫前,不時看一眼原作。他的第一句回應非常令人意外。
「這姑娘是誰?」他說。
「你跟我說她叫海倫——」布蘭特回答道。
「我說的是你真正想畫的那個人。」
布蘭特看著自己的畫布,又看一眼原作。很奇怪,他之前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差異,但是很顯然,他筆下站在城堡牆上的那個姑娘無疑帶有伊徳妮的痕跡。這並不是他一開始要進行的那種絲毫不差的臨摹。他的所思所想,都通過手指流露了出來。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慢慢地說,「我住的那個村子裡有個姑娘,我來到這裡其實是為了給她找一個禮物,那種能夠讓她印象深刻的東西。」
「那你這是在浪費時間。」特雷斯孔直截了當地回答說,「如果她真的愛你,你很快就能判斷出來。如果她不愛你,你也沒辦法讓她愛上你。就是這麼簡單。」
布蘭特不認為這事情如此簡單,但他並沒有就此展開辯論。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想法呢。」他抱怨說。
「有前途。」特雷斯孔謹慎地回答,「如果你這樣堅持畫下去,再過三十年——嗯,二十年,你就能有所成就。當然你的筆法現在還非常粗糙,那姑娘的手看上去就像一把香蕉。但是你的粗線條畫得不錯,我很欣賞你沒有直接照抄這幅畫。任何傻瓜都可以直接照抄,這表明你有一些原創性。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多加練習,最重要的是多多經歷。嗯,我覺得我們能給你提供這些機會。」
「如果你說的是離開地球,」布蘭特說,「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經歷。」
「那是為你好。難道前往群星進行旅行,不會讓你的腦子裡面產生一些興奮的感覺嗎?」
「不會,只會讓我感覺沮喪。不過我也沒把這事兒當真,因為我覺得你們不可能讓我們走。」
特雷斯孔露出了有點狡猾的微笑。
「西格馬場開始吸收天空中星星的光芒的時候,你們就會很快離開的。而且我覺得它的發生是個好事,我感覺我們來得剛剛好。儘管我經常拿科學家開玩笑,但他們把我們從停滯的狀態中永遠地解放了出來,而你們則一直陷在停滯當中。
「你必須離開地球,布蘭特,任何一個終生生活在一個行星表面的人都不可能看得到恆星,他們能看到的只有恆星微弱的影子。你能想像飄浮在太空中,身處於多恆星星系當中,被幾顆絢麗的太陽同時照耀是什麼感覺嗎?我就體驗過,我看到恆星飄浮在猩紅色的火焰圈中,就像你們的土星一樣,不過還要比那大上一千倍。你能想像銀河中心的行星上的夜晚嗎?整個夜空布滿了明亮的星霧,而這些地方都還沒有孕育出恆星。你們所看到的銀河只是一大堆分散的三等星,等你們看到了中央星雲才會讚嘆不已!
「這些都是你能經歷的宏大的事情,不過宇宙中的小事一樣美好。你可以在整個宇宙中縱情痛飲,如果你願意,再帶著這些回憶回到地球。然後你就能開始畫畫了,很快你就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名畫家了。」
布蘭特感到震撼,卻沒有被說服。
「那照這麼說的話,」他說,「太空旅行出現以前,世界上就沒有真正的藝術了。」
「從這個理論出發發展出了一大堆藝術評論,當然太空旅行對藝術來說是最美妙的事情。旅行、探險、接觸其他文化,這些對於所有智力活動都是巨大的刺激源。」特雷斯孔對著他們身後牆上奪目的壁畫揮了揮手,「創造了這個傳說的人是水手,半個世界的交通都要通過他們的港口。但是幾千年以後,海洋對人類來說已經不夠大了,無法給他們帶來靈感和冒險了,人類是時候去往太空了。好了,不管你喜歡與否,你的機會就是來了。」
「我不喜歡。我要和伊德妮一起過安定的生活。」
「人類想要的東西和於他們有益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我希望你的繪畫能一帆風順,我不知道是否要祝願你在愛情方面同樣一帆風順。偉大的藝術和家庭和睦是互相排斥的。遲早你得做出選擇。」
遲早你得做出選擇。布蘭特向著山崖艱苦跋涉的時候,這句話仍然迴蕩在他的腦子裡,風從大路上吹過來,吹向他。日光對於自己假期結束表示怨恨,所以他們比正常爬坡時還要慢很多。但是他們周圍的風景逐漸開闊起來,視野擴展到了海洋上,城市看起來越來越像彩色磚塊蓋起來的玩具,一個被上方毫不費力、一動不動地懸浮著的飛船控制的玩具。
布蘭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它,現在它就懸浮在和他視線齊平的地方,他一眼就能看到它整個船身。它大致上呈圓筒形,但是尾部是複雜的多面體結構,他根本猜不出來它的功能是什麼。巨大的曲線型背部表面覆蓋著同樣神秘的凸起、開槽和圓頂。那東西充滿力量和決心,但是毫無美感,布蘭特帶著厭惡看著它。
這個徘徊不去的怪獸占據著天空,要是它能消失不見,就像雲朵飄過它的側面那樣,該有多好!可並不是布蘭特想想它就會消失,面對那股正在聚集的力量,布蘭特明白自己和自己的問題都不重要。這正是歷史屏息凝神、暫停的那一瞬,是閃電和第一波衝擊來臨之間的寂靜時刻。很快,雷聲就會遍布世界,很快這個世界可能都不復存在,而他和他的族人會成為星際間流浪的無家可歸者。這是他不想面對的未來,這是比特雷斯孔和他的同事們能夠想像出來的最可怕的情況都更恐怖的未來。他們不會理解,因為對他們來說,五千年來,宇宙一直只是個玩物。
經歷了這麼多平靜歲月,這事情竟然會發生在他所生活的時代,這看上去並不公平。但是人是不能和命運討價還價的,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平靜或者冒險。冒險和變革再次降臨世界,他必須好好利用機會,正如他的祖先在太空時代來臨、他們脆弱的飛船沖向群星時所做的那樣。
他最後一次向沙斯塔致意,然後轉過身,背對大海。太陽照耀著他的眼睛,前方的路似乎蒙上了一層明亮閃耀的迷霧,所以像海市蜃樓一般顫動著,又或者是月球的軌道影響了海水。有那麼一會兒,布蘭特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欺騙了自己,然後他就發現自己所見並非幻覺。
觸目所及,道路和兩旁懸著無數條蛛絲,又輕又柔,只有在陽光的照射下才能看到它們的存在。在最後四分之一英里的時間裡,他從這片蛛絲中穿過,那輕飄飄的蛛絲產生的阻力還不及幾縷輕煙。
整個早上,有好幾百萬隻蜘蛛乘風而來,從天而降。他抬頭望向藍天,他仍然能夠在隨風飄蕩的蛛絲上看到轉瞬即逝的陽光,就像遲到的旅客匆匆走過。這些小小的生物,並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往何方,它們前往的,是比他告別地球時要面對的更孤單、更深不可測的深淵。這是一個他接下來幾周、幾個月都會銘記的教訓。
山巒重疊的那邊,斯芬克斯石像緩緩地沉到天際線以下,融入沙斯塔當中。布蘭特只回頭看了一眼那座蹲坐著的怪物,它漫長的守夜終於走到了盡頭。然後他朝著太陽,慢慢向前走去,從家鄉吹過來的風中飄下來一縷一縷蛛絲,像無形的手指,不時地拂過他的面龐。
(譯者:丁將)
[1] 畫和詩句的主題均為特洛伊戰爭,畫中女人為海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