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海洋之路 001
2024-09-26 09:17:12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首次發表於1951年春出版的《關於科學探險的兩部完全之書》(Two Complete Science-Adventure Books),原標題為《尋找斯芬克斯的人》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有件事我覺得非常有趣,我不僅預言了超便攜音樂播放器的發明,也預測它們很快就會變成重大的公共威脅,因此被禁用。可惜,預言的後半段目前還沒有成真。
德爾文與他的兄弟在金色斯芬克斯旁的海岬上會面時,第一批秋葉正在翩翩落下。他把自己的飛行器丟在路邊灌木叢里,步行到斜坡上,俯視海面。烈風吹過荒野,預示著霜凍的威脅即將來臨,不過山下的美麗沙斯塔山谷在山坡的庇護下,仍然溫暖宜人。空蕩蕩的碼頭沐浴在蒼白、逐漸暗淡的陽光下做著美夢,深藍色的海水輕柔地沖刷著碼頭側面的大理石。他又一次看向魂牽夢縈的、熟悉的、他度過了童年時光的街道和花園,感覺自己的決心沒有那麼堅定了。他很高興在這裡和漢納見面,這裡離城市有一英里,周圍也沒有能夠令他會憶起童年往事的景象與聲音。
從山上往下看,漢納像個小點一樣在山坡下面移動,他仍然用以前那種不慌不忙、從容不迫的方式往上爬。德爾文知道,自己如果坐上飛行器,立刻就能見到他,不過這樣做並不會得到對方的感謝。所以他就在巨大的斯芬克斯石像的背風處底下等著,有時候會匆匆地來回走走,讓身體暖和起來。有一兩次,他走到了怪獸的頭底下,抬頭望著這個在城市和海洋上空凝思的平靜面孔。他想起自己還是沙斯塔花園中的一個小男孩時,是怎樣看著天際線上這個蹲坐的影子,好奇這個怪獸究竟是死的還是活的。
他們上一次見面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不過漢納看上去並沒有比那時候蒼老。他的頭髮仍然又黑又密,臉上也沒有皺紋,因為幾乎沒有任何事情會打擾沙斯塔,以及那裡居民的平靜生活。這不公平得有些殘忍,德爾文這些年來一直飽受艱辛,頭髮已經斑白,他感覺自己大腦中的一絲嫉妒刺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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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見面短暫卻充滿溫情。漢納走到停放在石楠和皺皺的荊豆叢中的飛船邊。他用拐杖敲著彎曲的金屬面,然後轉向德爾文。
「這東西不大。你一直都是坐這個嗎?」
「不是,只有從月球回來的時候坐這個。從項目上回來的時候坐的班船比這個大一百倍。」
「你說的項目在哪裡啊?還是說對我們保密?」
「沒什麼需要保密的。我們在土星以外的太空里建造飛船,那裡的引力幾乎是沒有梯度的,只需要很小的推動力就能把飛船送到太陽系外。」
漢納把拐棍揮向他們腳下的藍色水面、小塔上的彩色大理石以及車流緩慢的寬闊街道。
「你拋下這一切,去往那麼黑暗孤獨的地方,找什麼呢?」
德爾文的雙唇緊緊地抿在一起,成了一條細線,透露著堅定的神情。
「你記得吧,」他平靜地說,「我差不多一輩子都是在地球以外度過的。」
「這給你帶來幸福了嗎?」漢納繼續冷酷地發問。
德爾文沉默不語了一陣子。
「它帶給我的不止於此。」他最終回答說,「我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極致,品嘗過你難以想像的勝利滋味。第一遠征隊回到太陽系的那一天抵得上在沙斯塔過一輩子。」
「你覺得,」漢納問道,「你永遠地離開我們的行星後,能夠在那些陌生的太陽底下建立更公平的城市嗎?」
「如果我們想這樣做,就會的。要是沒有這麼做的衝動,就造點別的。但是我們必須建造點什麼,過去幾百年裡,你們的人又創造了什麼呢?」
「我們沒有製造機械,沒有背叛天上的群星,對我們的世界心滿意足,並不意味著我們無所事事。在沙斯塔,我們發展出了一種我認為難以超越的生活。我們研究了生活的藝術,我們創造了第一個沒有奴隸的貴族政治。這就是我們的成就,歷史會給我們定論。」
「我不否認。」德爾文說,「但是永遠別忘了,你們的天堂是一群跟我們一樣拼搏奮鬥、努力實現自己夢想的科學家一手打造的。」
「他們也並不總是能成功。行星也曾打敗過他們一次,憑什麼其他恆星中的行星就更適合居住呢?」
這是個好問題。五百年過去了,第一次失敗的記憶仍然讓人感到痛苦。二十世紀最後幾年,人類滿懷希望與夢想,向著其他行星出發,卻發現這些行星不僅貧瘠,毫無生命痕跡,而且非常不適宜人類定居!水星上的熔岩海洋湧出滔天火焰,冥王星上的固體氮氣形成了可怕的冰川,除了自己的星球以外,人類無法在任何一個行星上生存。人類苦苦掙扎一個世紀後徒勞無功,又返回自己的星球上。
但是人類的願景並未完全破滅,人類放棄了那些行星後,仍然有些人敢於夢想前往其他恆星。正是因為這些夢想,人類後來開始了卓越旅行,也就是第一遠征,然後如今我們已經喝到了漫長等待後換來的成功美酒。
「地球周圍十年飛行距離內分布著五十個類太陽恆星。」德爾文回答道,「幾乎所有恆星都有行星。我們現在認為擁有行星基本上是光譜為G型的恆星的特徵,但是我們並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所以尋找類地行星註定很快就能夠成功,我不認為我們這麼快就找到伊甸星是特別幸運的。」
「伊甸星?你們給新行星起了這個名字?」
「沒錯,這名字很合適。」
「你們這些科學家真是浪漫到無藥可救!也許這個名字選得過於巧妙了,如果你還記得,第一顆伊甸星上的生物對人類並不怎麼友善。」
德爾文冷笑了一下。
「這也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他回應說。他指向沙斯塔,那裡開始亮起燈光:「要是我們的祖先從知識之樹上獲得了足夠智慧,你就不會有這樣的看法了。」
「你覺得現在那裡會發生什麼?」漢納刻薄地問,「當你鋪平了前往恆星的道路,我們這個種族的全部精力就會從地球上流失,就像一個血流不止的傷口。」
「這一點我並不否認。這種事以前發生過,以後也會發生。沙斯塔會走上和巴比倫、迦太基和紐約一樣的道路。未來是建立在過去的瓦礫上的;明智的做法是面對這個事實,而不是負隅頑抗。我和你一樣愛沙斯塔,我的愛也很深,以至於我明知以後都見不到它了,現在都不敢下去走到沙斯塔的街上。你問我它會變成什麼樣,我會告訴你。我們做的事情只會讓結局更快到來。甚至二十年前,我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都感到自己的決心被你們生活中毫無目的的慣常做派所影響。很快,地球上的所有城市都會變成這樣,因為每一座城市都跟沙斯塔非常相似。我認為那次旅行發生的時間恰到好處,如果你跟從恆星回來的人交談過,就連你也會相信我的話,經歷這些世紀的沉睡後,再次感受到血管里有熱血在激盪。漢納,你自己的星球正在死去,你現在的生活也許還能持續很多年,但最終它還是會從你的指間溜走。未來屬於我們,我們會讓你活在自己的夢中。我們也有夢,現在我們要去實現自己的夢了。」
太陽落到海面以下,餘暉掃過斯芬克斯所在的山坡,沙斯塔進入夜晚,但那裡並不是完全黑暗。寬闊的街道像會發光的河流,上面有許許多多閃亮的斑點在移動。高樓和尖塔上點綴著彩色的燈光,觀光船緩緩駛入大海時,風中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音樂聲。德爾文臉上帶著一絲微笑,看著它離彎彎的碼頭越來越遠。最後一艘商船在這裡卸貨已經是五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不過大海還在,人們還是會在這裡航行。
無須再多說什麼,眼下漢納獨自一人站在山上,他的頭向群星的方向歪著。他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兄弟了,太陽已經離開他的視線幾個小時了,很快就會徹底從德爾文的眼前消失,沉入太空的深淵當中。
不經意間,沙斯塔在海邊的黑暗中閃閃發光。對漢納來說,不祥的預感讓他心情沉重,沙斯塔的厄運似乎馬上就要臨頭。德爾文的話有一部分是事實,撤離即將開始。
一萬年前,其他探險家從人類最早的城市中出發,尋找新的土地。他們找到後便再也沒有回去,歲月淹沒了被他們拋棄的家園。美麗的沙斯塔也難逃這樣的命運。
漢納重重地倚靠著拐杖,慢慢地向山下城市的燈光走去。斯芬克斯毫無表情地看著他的身影越走越遠,消失在黑暗當中。
五千年後,它仍然在看著。
布蘭特還不滿二十歲的時候,他的族人被從家園中驅趕出來,被迫向西流浪,橫穿兩個大陸和一片海洋,受傷的無辜者可憐的哭喊聲在蒼天中迴蕩。世界上的其他人很少對他們報以同情,因為他們淪落至此完全是自作自受,根本不能怪最高議會做出的嚴厲處罰。最高議會之前就已經對他們幾次三番進行事前警告了,至少給了四次明確的最後通牒,然後才被迫採取了措施。後來有一天,一艘裝著大型聲波輻射器的小飛船突然出現在村子上方一千英尺的高空,開始發出幾千瓦功率的原始噪聲。幾個小時以後,叛軍認輸了,開始收拾行裝。運輸船隊一周後出現,將仍在尖聲抗議的村民裝到船上,帶往世界另一端的新家園。
律法就這樣強制執行了,律法規定,任何一個社區都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存在超過三個世代。服從律法就意味著改變、破壞傳統、徹底離開古老且深愛的家園。這就是四千年前律法制定時要達到的目的,但是它竭力阻止的停滯無法拖延太久。有朝一日,世界上將不再存在一個能執行律法的中央組織,四處分散的村莊會留在原地,直到時間吞沒它們,就像吞沒了它們上一代的文明一樣。
查奧蒂斯人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才建好新的家園,他們砍掉了一平方英里的森林,種了一些沒用的異域的和奢侈的水果植株,重新挖好了河流,削平了一座不符合他們審美標準的小山。這些舉動聲勢浩大,不久之後當地監督官進行巡查時便原諒了他們。然後查奧蒂斯人心滿意足地看著運輸工具、挖掘機和遷徙地機械化文明的各式各樣的工具升到空中。它們離開的聲音逐漸減小,然後整個村子像一個人一樣,再次放鬆下來進入怠惰狀態,真誠地希望接下來能夠不受干擾地生活至少一個世紀。
布蘭特非常享受整個冒險旅程。他當然為失去承載了他童年的家園而感到遺憾,如今他再也無法爬上孤傲的山峰,俯瞰自己出生的村莊。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山脈,只有低矮、起伏的丘陵和肥沃的山谷,由於農業終結,幾千年來生長出的森林十分繁茂。和上一個家園相比,這裡也更加溫暖,因為這裡離赤道更近,遠離北方凜冽的寒冬。幾乎從各個方面來說,變化都是好的,不過一兩年之內,查奧蒂斯人還會感受到殉道帶來的宜人的喜悅。
這些政治問題絲毫沒有讓布蘭特感到擔憂。從黑暗時代到未知未來的全部人類歷史被徹底清除,但在此刻,這件事的重要性根本比不上伊德妮的問題和她對他的看法。他很好奇伊德妮在做什麼,努力想出一個去看她的藉口。但是這也意味著他要見到她的父母,他們熱心地裝作他的拜訪完全出於人情往來,而這讓他尷尬。
他決定去鐵匠鋪,看看喬恩有什麼動作。關於喬恩,他有些遺憾,他們不久之前還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愛情是友誼的死敵,伊德妮在他們二人之間做出選擇之前,他們只能處於武裝中立狀態。
村莊沿著山谷鋪開,大概一英里左右,村莊中整潔的新房子的分布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無序感。有一些人不慌不忙地走來走去,或是幾人成群在樹下閒聊。在布蘭特看來,他經過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跟隨著他移動,聊著關於他的話題——他這種想法完全正確。在不到一千個非常聰明的人組成的封閉社區當中,沒人能指望過上私密生活。
鐵匠鋪位於村莊一頭的空地上,它整體上的雜亂並不會引起什麼不快。鋪子周圍散落著壞掉的和拆了一半的機器,這都是老約翰還沒開始修理的東西。社區中三個飛行器中的一個躺在地上,裡面的龍骨暴露在陽光下,幾周之前,它被人丟在這裡,要求立刻進行修理。總有一天老約翰會把它修好,不過時間全看他自己的心情。
鐵匠鋪寬闊的大門敞開著,裡面燈光明亮,自動機器按照主人的意願生產新的形狀,發出金屬的尖厲聲音。布蘭特小心地從繁忙的機器中間穿過,走到相對安靜的店鋪後面。
老約翰正躺在非常舒服的椅子裡抽著菸斗,看上去他這輩子好像一天活兒都沒幹過。他是個整潔的矮個子男人,鬍鬚小心地修剪過,只有他聰明的、不停地滴溜溜轉的眼睛能夠顯示出一絲活力。他看起來像是個名氣不大的詩人——事實上他喜歡自己被誤認為是詩人——而不是村裡的鐵匠。
「你在找喬恩?」他在吐煙圈的空檔說,「他在這兒呢,在給那個姑娘做東西。我真不知道你倆到底看上她什麼了。」
布蘭特的臉有點紅,打算說點什麼話作為回應,然後這裡的一個機器開始發出大響,引起了老約翰的注意。老約翰迅速離開了房間,很快門口就傳來了奇怪的叮叮噹噹、乒桌球乓和罵人的聲音。不過他馬上又坐回到椅子上,顯然希望接下來一段時間不要有任何事打擾他。
「我告訴你,布蘭特。」他繼續說,好像從未被打斷過,「再過二十年,她就會跟她媽媽一樣。你想過沒有?」
布蘭特沒想過,他微微退縮了一下。但是二十年對年輕人來說就像永遠,只要現在贏得了伊德妮的芳心,未來的事情就交給未來。他也這樣告訴約翰。
「隨你自己的心意行事。」鐵匠說道,語氣里並沒有任何不客氣的意思,「我想,要是我們都能想得這麼遠,人類恐怕一百萬年前就已經滅絕了。你們倆為啥不能像那些明智的人一樣,下一局西洋棋來決定誰先得到她呢?」
「布蘭特會作弊的。」喬恩回答說,他突然出現在門口,把門擋住了一大半。他是個身材高大、體形健美的年輕人,跟他父親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手上拿著一張畫滿了工程草圖的紙。布蘭特好奇他在給伊德妮做什麼禮物。
「你在做什麼?」他用一種關切而好奇的語氣問。
「我幹嗎要告訴你?」喬恩溫和地問,「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布蘭特聳聳肩膀。
「我敢肯定這玩意兒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只是客套一下。」
「別演過火了。」鐵匠說,「你上次跟喬恩客套的時候,眼圈青了一個禮拜。記得嗎?」他轉身對兒子直率地說:「讓我看看草圖,我能告訴你問題出在哪兒。」
他認真地研究那些草圖,而喬恩則表現得越來越難堪。不久,約翰不贊同地哼了一聲,然後說:「你打算從哪兒搞到這些零件?它們都是非標準零件,大多數是微米級以下的。」
喬恩滿懷希望地打量作坊四周。
「這裡可沒多少。」他說,「這工作並不難,我在想……」
「我能不能讓你用合成器做出這些零件?好吧,咱們走著瞧吧。布蘭特,我這天才兒子打算通過做一個淘汰了五十個世紀的玩具,努力證明他的腦子和拳頭一樣好使。我希望你能比他強些。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時……」
他追憶往昔的聲音越來越弱,最終沉默了。伊德妮從機器商店叮叮噹噹的零件堆旁走進來,嘴上掛著若隱若現的微笑,在門口看著他們。
要是讓布蘭特和喬恩形容一下伊德妮本人,他們說出來的話可能聽上去像是在描述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當然,他們二人的描述也會有表面的相似之處。他們倆都會說她有栗色的頭髮,大大的藍眼睛,皮膚顏色是極其罕見的珍珠白。但是對喬恩來說,她是脆弱的小姑娘,需要被珍惜、被保護。而在布蘭特眼中,她顯然是一個自信和堅定的姑娘,他根本沒有為她效勞的機會。他們兩個人的觀點之所以存在差異,一部分是因為喬恩比布蘭特高六英寸,腰圍也比布蘭特粗九英寸,但主要還是因為深層次的心理原因。愛人從不真實存在,只不過是一個人頭腦中想像的樣子投射在了與之偏差最小的人身上。布蘭特和喬恩兩個人的理想型相差很多,不過他們兩個人都認為伊德妮就是自己理想型的化身。她對此並不感到意外,她幾乎從不感到意外。
「我要去河邊。」她說,「我路上去找你來著,布蘭特,不過你出去了。」
這讓喬恩很泄氣,不過她很快就在他們倆之間扯平了。
「我以為你去找洛蘭或者別的姑娘了,不過我知道我能在喬恩家找到他。」
喬恩看上去對於這個來路不明且並不準確的褒獎揚揚自得。他把自己的草圖捲起來,一邊往房子跑一邊高興地回頭大喊:「等我一下,我很快的!」
布蘭特身體不自在地左右搖晃,同時目不轉睛地看著伊德妮。她並沒有邀請他們中任何一個跟她一起去河邊,除非她明確拒絕,否則他也要一同前往。不過他記得好像有句老話說過,雙人成伴,三人散夥。
喬恩跑回來,穿著耀眼,他披了一件令人意外的綠色斗篷,下面兩個角上還有炸開的紅色花紋。只有特別年輕的人才能駕馭這件衣服,喬恩穿上的效果也只是湊合。布蘭特想著自己是不是有時間趕回家換上更奪人眼球的衣服,不過風險太大了。這簡直就是在對手鼻子前公然挑釁,可能他還沒來得及找到增援,戰鬥就結束了。
「你們可真是夠熱鬧的。」他們出發的時候,老約翰毫無建設性地說道,「介不介意我也一起去呀?」男孩們一臉窘迫,不過伊德妮發出一聲歡快的笑聲,這讓他很難討厭她。他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微笑著目送他們越走越遠,穿過樹林和通往河流的長長的草坡。不過很快,他的目光不再追隨他們的身影,他陷入了和人類其他白日夢一樣徒勞的美夢中,關於他已經遠去的青春之夢。很快,他轉身背對著陽光,收起了臉上的微笑,消失在作坊的忙亂當中。
* * *
向北移的太陽已經越過了赤道,很快白天的時間就會長過夜晚,冬天已經徹底走遠。北半球分布在各地的無數個村莊都在準備迎接春天。大城市逐漸消亡,人類又回歸了田野和森林,在數千年城市文明歲月中沉寂已久的古老習俗又悄悄復興。很多習俗是第三千年的人類學家和社會工程師有意復興的,在他們的聰明才智安排下,人類文明的許多模式都安全地度過了漫長歲月。所以人們仍然會舉行儀式慶祝春分,比起那些曾排放大量煙霧污染地球天空的工業城市中的人,原始人對這些複雜的儀式並不那麼陌生。
春節的安排總是會讓相鄰村莊爭吵不休。雖然作為慶祝主辦村莊,至少一個月內的其他所有活動都會被打亂,但是任何一個村莊都會因為被選為主辦方而感到榮幸。剛剛安定下來的社區仍然處於遷移後的休養生息中,當然不能指望著他們承擔這樣的重任。不過布蘭特的族人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能夠重新獲得歡心,洗刷最近做的不光彩之事帶來的污點。方圓一百英里內還有五個村子,所有人都被邀請到查奧蒂斯參加節慶。
邀請函的措辭非常巧妙,字裡行間都在暗示,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查奧蒂斯不可能安排出人們想像中的精心設計的慶典,所以就拐彎抹角地說,如果客人們想盡興,最好換個地方。查奧蒂斯以為頂多有一個村莊會接受他們的邀請,不過隔壁村莊的好奇心超過了他們的道德優越感。他們都表示自己願意前來,查奧蒂斯因此完全不可能逃避主辦責任了。
山谷中人們通宵達旦,徹夜不眠。樹木掛著一排發著穩定的藍白光的人工太陽,讓星星和黑暗都遠離村莊,數英里內所有野生動物的自然節律陷入了一片混亂。白晝一日比一日更長,夜晚逐漸縮短,村裡的人和機器都在努力讓需要容納大約四千觀眾的圓形大劇場做好準備。至少從一個角度來說,他們是幸運的,他們這裡的氣候不需要加蓋屋頂或人工取暖裝置。他們戀戀不捨卻不得不離開的那片土地上,在三月之前,大地都會被厚厚的冰雪覆蓋。
在那個大日子的早晨,布蘭特因為聽到頭頂的天空有飛行器降落的聲音而早早醒來。他疲憊地伸了伸懶腰,琢磨著什麼時候才能再爬到床上好好睡一覺,然後鑽進衣服里。他用腳踢了踢一個隱蔽的開關,牆壁內便伸展出一塊硬塑料板,將地面下一英寸的長方形彈性泡沫橡膠完全蓋起來了。這裡不需要用被單之類的床上用品,因為房間能夠自動將溫度保持在人體溫度水平。由於許多類似的方法,布蘭特的生活比遙遠祖先的生活簡單了許多,由於五千年來科學的不斷且幾乎被遺忘的努力而變得簡單。
光從一面半透明的牆投過來,整個房間都布滿了柔和的光線。房間亂得不可思議。唯一的空地下面藏著床,恐怕夜幕降臨時,這裡也得重新收拾一下才能睡。布蘭特非常愛囤東西,任何東西都不願意丟。在這個大部分東西都能輕易製造出來的世界裡,有價值的東西是很少的,所以囤積東西是一個不太常見的行為,不過布蘭特收藏的東西並不是合成器製造出來的那些玩意兒。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有一段小樹幹撐著牆,樹幹的一部分經過雕刻,看上去有點像人的外形。地面上其他地方散落著大塊的砂岩和大理石,等著有一天布蘭特決定用它們做點什麼。牆壁上掛滿了畫,大多數性質都很抽象。不需要仔細琢磨,就能推斷出布蘭特是個藝術家,不過他是不是個好藝術家就不太好判斷了。
他在雜物堆里東踩一下西踩一下地踏出一條路,然後就去找吃的了。這裡沒有廚房,有些歷史學家堅持認為廚房這種東西到公元二五〇〇年還有,但是在很早以前,大多數家庭自己做飯的頻率就跟自己做衣服的頻率差不多了。布蘭特走到主客廳里,來到一個嵌在牆上齊胸位置的金屬盒子面前。盒子的中央是過去五十個世紀的人類非常熟悉的東西——數字脈衝撥號盤。布蘭特撥出一個四位數字,然後等待著。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他看上去有點心煩,按下了一個隱藏的按鍵,設備的前蓋打開了,露出內部結構,按道理說,這裡應該裝著美味可口的早餐。可這裡空空如也。
布蘭特可以打電話到中央食物機討個說法,不過可能它也不能解答這個問題出在哪裡。顯而易見,餐飲製作部門準備今天超負荷的飲食一定是忙得要死,他要是能吃上早餐就算是幸運了。他清空了電子迴路,然後重新輸了一個很少使用的數字試試。這次,機器發出了溫柔的咕嚕聲,一聲沉悶的咔嗒聲,然後門蓋打開,露出了一杯深色的、冒著熱氣的飲品,一些看上去不太誘人的三明治和一大片蜜瓜。他皺了皺鼻子,好奇人類怎麼會以如此快的速度退化到荒蠻階段,布蘭特開始吃這頓湊合的早餐,很快就一掃而光。
他的父母還在睡,他悄悄走出房子來到村子中央長滿草的寬闊廣場上。時間還很早,空氣中有些涼意,不過天氣晴朗,還留著一些最後一滴露珠蒸發後很少能留下的清新感。一些飛行器落在草地上,乘客們從裡面走出來,他們湊成圈子亂逛,或者挑剔地四處轉悠著審視查奧蒂斯。布蘭特旁觀的當口,一個飛行器蜂鳴著快速飛到天上,留下一段電離作用產生的尾跡。不一會兒,更多飛行器降落,這些飛行器只能乘坐幾十個乘客,在一天結束前要往返好幾次。
布蘭特在遊客中閒逛,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充滿自信,卻又不至於趾高氣昂,讓所有人都敬而遠之。大多數陌生人都跟他同樣年紀,上了年紀的人會在更合適的時間抵達。
他們毫不遮掩好奇地看著他,而他也報以充滿好奇的目光。他注意到,他們的膚色比自己的更深,聲音溫柔又自然。有些人甚至還有一點點口音,儘管人們已經使用通用語言和即時通信了,地方差異仍然存在。至少,布蘭特認為他們是有口音的人,不過有那麼一兩次,他發現自己說話的時候他們也會微微笑起來。
整個早晨,遊客都聚集在廣場上,前往人們無情砍伐森林建造的大競技場。這裡有帳篷和鮮艷的橫幅,四處迴蕩著叫喊聲和笑聲,早晨對年輕人來說是用來娛樂的。在時間的長河中,一萬年來雅典像一座越來越暗卻永不熄滅的燈塔,逐漸衰落,但體育運動的模式自打最早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時期開始,從未變過。人類仍然跑跳、角力、游泳,不過如今人們做得比自己的祖先好太多了。布蘭特是個不錯的短跑運動員,百米跑比賽得過季軍。他的百米成績只有八秒多一點,這並不是多了不起的成績,因為紀錄是不到七秒。如果布蘭特知道有一個時期,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接近這個數字,他一定會非常震驚。
喬恩玩得非常開心,把甚至比自己體形還大的年輕人彈到站滿人的草地上,上午的結果出來時,查奧蒂斯人的得分比任何遊客都高,雖然村子只在很少的幾個項目上能拿第一。
快到中午時,人群開始像阿米巴蟲一樣流向五棵橡樹草地,從很早開始,分子合成器就在那裡不停地工作,好讓五百張桌子上都能擺滿食物。人們在準備食物原型的時候傾注了大量技巧,之後原型經過原子級別的絕對精確的複製就可以了。儘管食物生產的機制徹底改變了,不過廚師的藝術保留了下來,甚至進一步在自然力量無用武之地的領域獲得了勝利。
下午的主要特色活動是長篇詩劇——融合了被人們遺忘很久的詩人作品的技巧創作的模仿作品。總體來說,布蘭特覺得這很無聊,不過還是有一些精妙的句子給他留下了印象:
冬雨和廢墟已成往事,
冰雪與罪惡的季節終於過去……
布蘭特了解冰雪,遠離冰雪讓他非常高興。但是,罪惡是一個三四千年前就已經不再使用的古老詞彙,不過它給人一種不祥和刺激的感覺。
直到快到黃昏,他才趕上了伊德妮,然後跳舞活動就開始了。山谷上空飄浮的燈亮了起來,森林被不斷變換圖案的藍、紅、金三色的燈光籠罩著。跳舞的人先是三五成群,然後十幾個人一組,後來變成了幾百個人結隊進入了圓形劇場的橢圓形場地內,然後變成了充滿歡聲笑語的漩渦的海洋。這裡終於有布蘭特能夠漂亮地贏過喬恩的項目了,他讓自己完全隨著純粹物質享受的波浪而動。
這裡的音樂涵蓋了人類文化中出現過的所有類型。某個瞬間,空氣還在跟隨世界年輕時某片原始叢林中誕生的鼓點節奏跳動,過了一會兒,音樂又變成了像用精妙電子樂技巧編織而成的四分音符掛毯。星星不斷在天空中移動,同時冷漠地俯視著大地,但是沒人看到斗轉星移,也沒有人在意時間的流逝。
布蘭特在找到伊德妮之前已經和很多姑娘一起跳過舞了。她看上去特別漂亮,整個人都洋溢著生活的喜悅,她有很多舞伴選擇,所以似乎並不著急過來跟他一起跳舞。不過最後他們還是在人群旋渦中旋轉起來,一想到喬恩可能在遠處鬱悶地看著他們,他就感覺特別高興。
音樂暫停的時候,他們從舞會中離開了,因為伊德妮說她有點累了。這正合布蘭特的心意,很快,他們就坐在高大的樹下,帶著徹底放鬆時的抽離感看著身邊生活的潮起潮落。
布蘭特首先捅破了窗戶紙。他必須行動了,機不可失。
「伊德妮,」他說,「你為什麼一直在躲著我?」
她用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
「哦,布蘭特,」她回答說,「你這話太不友善了。你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希望你不要這麼嫉妒,你不能指望我每時每刻都跟在你身後。」
「哦,那太好了!」他小聲地說道,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出醜了。不過他最好還是把說了一半的話說完。
「你知道,總有一天你得在我們之間做出選擇。如果你一直這麼拖著,你可能就會像你的那兩個阿姨一樣變成老姑娘了。」
伊德妮發出咯咯的笑聲,一想到自己怎麼可能變得又老又丑的滑稽之處,甩了甩頭。
「即便你沒什麼耐心,」她說,「我覺得喬恩還是能靠得住的。你有沒有見過他給我的東西?」
「沒有。」布蘭特說,他的心往下一沉。
「你觀察很敏銳的,不是嗎?你沒有注意到這個項鍊嗎?」
她的胸前戴著一大串珠寶,用細金鍊掛在脖子上。這個掛飾非常精美,不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布蘭特沒有浪費時間說這些。伊德妮神秘地笑了起來,手指朝著喉嚨上下翻動。很快,周圍充滿了音樂聲,一開始和舞會的聲音混在一起,然後聲音徹底蓋過了後者。
「你看,」她驕傲地說,「不論我走到哪裡,都有音樂相伴。喬恩說這裡面存儲了好幾千小時的音樂,即便什麼時候開始重複播放了我也發現不了。是不是很聰明?」
「可能是吧。」布蘭特不情願地說,「不過這並不是什麼新東西。以前所有人都會隨身帶這種東西,後來地球上所有地方都不得安寧,所以人們不得不把它禁止了。要是人人都有這東西,想想得多麼混亂!」
伊德妮生氣地從他身邊跑開了。
「你又來了,你總是嫉妒那些你做不到的事情。你給過我任何趕得上這東西一半巧妙實用的東西嗎?我要走了,你別跟著我!」
布蘭特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走開,被她突然的行為驚訝到了。然後他在她身後大喊:「嘿,伊德妮,我不是這個意思……」但她並沒有停下來。
他氣急敗壞地離開圓形劇場。理智地分析伊德妮發脾氣的原因對他來說並沒有好處。他那一番話雖然充滿惡意,但是字字句句都是真的,有時候沒有什麼比真相更令人生厭了。喬恩的禮物雖然精美,但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玩具,只是因為目前看上去獨特才有趣。
她說的一點讓他久久不能釋懷。他又給過伊德妮什麼呢?他除了畫作之外什麼都沒有,而這些畫甚至都不能算好作品。他把自己最優秀的作品獻給她時,伊德妮絲毫不感興趣,而且也很難向她解釋自己並不是肖像畫家所以不想畫她。她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這一點,而要不傷害她的感情也是很難的。布蘭特喜歡從自然中汲取靈感,但是他不會將自己所見一絲不苟地複製下來。他的一幅畫作完成時(這偶爾發生),往往畫的名字是唯一能夠指向創作原型的線索。
舞會的音樂仍然在他周圍跳動,不過他已經興致全無。他無法承受其他人享受歡樂的情景。他決定從人群中離開,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讓自己平靜的地方,就是森林裡新種的微光青苔形成的閃閃發亮的毯子另一端的河邊。
他坐在水邊,往水流里丟小樹枝,看著它們向下游流去。時不時地,有些閒人會經過,不過他們總是結伴而行,注意不到他。他嫉妒地看著他們,反覆思量著自己感情的不順遂。
他想,如果伊德妮下定決心選擇喬恩,就能終結他的痛苦,他也會比現在強一些。但是她沒有表現出對任何一個人的哪怕一點點偏愛。可能她就像有些人——特別是老約翰——說的那樣,只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們兩個人的掙紮上,不過也有可能她是真的沒辦法做出選擇。布蘭特憂鬱地想,她想要的是他們兩個人其中之一能做些另一個人無法企及的驚人之舉。
「你好。」他身後有個弱小的聲音說道。他向後扭頭看過去。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姑娘正在盯著他,腦袋微微向一側歪著,像一隻好奇的麻雀。
「你好。」他毫無熱情地回答,「你為什麼沒有看跳舞?」
「你為什麼沒去跳舞?」她迅速反問道。
「我累了。」他希望這個藉口足夠充分了,「你不該自己一個人亂跑,可能會迷路的。」
「我確實迷路了。」她開心地說,在他旁邊的河岸上坐下來,「我喜歡這樣。」布蘭特好奇她是從哪個村子來的,她是個相當漂亮的小姑娘,如果臉上沒有巧克力會更漂亮。他的獨處時光似乎結束了。
她用那種令人不安的率真目光凝視著他,令人欣慰的是,這種率真很少能持續到童年結束。「我知道你出了什麼問題。」她突然說。
「真的?」布蘭特用禮貌的質疑語氣問。
「你戀愛了!」
布蘭特將原本要丟進河裡的樹枝扔了,扭過頭來看著這個好奇的小姑娘。她正用特別嚴肅的同情目光看著他,以至於一瞬間,他發出了一陣大笑,所有病態的自怨自艾都煙消雲散。她看上去很受挫,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笑聲。
「你怎麼看出來的?」他十分認真地問。
「我讀過關於戀愛的所有內容。」她嚴肅地回答,「有一次我看了一場圖片劇,裡面有個男人像你一樣跑到河邊坐著,不久就跳河了。然後出現了一段可怕又好聽的音樂。」
布蘭特一言不發地打量這個早熟的小孩,對於她不屬於自己生活的社區感到如釋重負。
「抱歉,我沒辦法給自己安排音樂。」他沉重地說,「不過這條河也沒有那麼深。」
「這條河流得很遠。」小孩給出了很有建設性的回答,「這裡只是一條小河,不過出了樹林之後河面就寬了。我在飛行器上看到了。」
「然後呢?」布蘭特毫無興趣地問,不過好在對話總算變得溫和無害了一些,「我猜這條河匯入了海洋?」
她毫不淑女地做出嫌惡的嗤之以鼻的樣子。
「當然不是了,傻瓜。山這一側的河最後都會流向大湖。我知道這個湖像海一樣大,不過真正的海洋在山的另一側。」
布蘭特對新家的地理詳情知之甚少,不過他覺得這個小孩說得沒錯。向北走不到二十英里就能到大海,不過中間橫著一系列低矮的小山。向內陸方向走一百英里就到了大湖,地質工程師改造這片大陸之前,這裡一些土地是一片荒漠,而大湖則是它們的生命之源。
小天才用樹枝擺出一張地圖,耐心地給她這位遲鈍的學生解釋這些事。
「我們在這裡。」她說,「這兒是河,這裡是山,湖在你的腳旁邊。大海在這片區域——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你肯定想不到!」
「我想是的。」
她把聲音壓低,用秘密的耳語說:「如果你沿著海岸一直走——海岸離這兒並不遠,你就會抵達沙斯塔。」
布蘭特努力想做出一副吃驚的表情,卻沒有成功。
「我才不相信你以前聽說過!」她大為失望地哭喊。
「抱歉。」布蘭特說。「我覺得那兒應該是個城市,我以前在別的地方聽說過。不過城市有很多的,你知道的,迦太基、芝加哥、巴比倫和柏林,你不可能把它們的名字都記住。不管怎麼說,它們都已經消失了。」
「沙斯塔還沒有。它還在那兒。」
「好吧,有些後期的城市仍然多多少少留在原地,人們經常去遊玩。我以前的家附近五百英里處以前就有一座相當大的城市,叫……」
「沙斯塔並不是那種古老城市。」小孩神秘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爺爺告訴過我,他去過那裡。那裡一點都沒有被破壞,仍然充滿了各種現在人都沒有的好東西。」
布蘭特心裡暗暗笑了。地球上的廢棄城市無數個世紀以來都是孕育傳奇的地方。沙斯塔被拋棄已經有四千,不,將近五千年了。如果它的建築還沒有倒,當然這一點可能性相當大,它們裡面有價值的部分肯定也早就被洗劫一空了。爺爺似乎是編了一些漂亮的童話故事來哄孩子。布蘭特對他表示同情。
小姑娘並沒有理會他質疑的目光,繼續說著這個話題。布蘭特三心二意地聽她說話,根據情況禮貌性地插上一句「對」或者「真沒想到」。突然,周圍安靜了。
他抬頭一看,發現小姑娘正極其厭煩地盯著通往這裡的林間道路。
「再見。」她突然說,「我得找個別的地方躲起來,我姐姐要來了。」
她像來時一樣匆匆離去。照料這個頑皮孩子對她的家人來說肯定不容易,不過他覺得她給自己做了件好事,讓自己的憂鬱情緒消散一空。
不到幾個小時,他意識到她做的事情遠不止於此。
* * *
西蒙倚在門柱上,看著世界來來往往,這時候布蘭特跑來找他。一般世界需要轉過西蒙的門時往往會有一點點加速,因為西蒙講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他曾經跟一個人聊了一個多小時,那人都沒能逃走。很少有人會自願靠近西蒙,而布蘭特現在正在這麼做。
西蒙的問題是他有一流的頭腦,卻懶得用它。如果他出生在更蓬勃的年代,可能會更幸運一些,而他在查奧蒂斯只能以犧牲別人為代價磨礪自己的智慧,由此獲得名望而不是名氣。不過他也是必不可少的人,因為他不僅知識豐富,而且大部分還相當準確。
「西蒙,」布蘭特開門見山地說,「我想了解了解這個村莊。地圖上沒什麼信息,它們太新了。很早之前這裡有什麼?」
西蒙撓了撓他堅硬的絡腮鬍子。
「我覺得跟現在沒什麼不一樣吧。你是指多早以前呢?」
「哦,就是還有城市的那個時代。」
「那時候沒這麼多樹,這是自然。這裡可能是一片農業地區,用來生產食物。你見過建造圓形劇場的時候挖出來的農業機械嗎?那東西肯定有年頭了,它都不是電的。」
「是的,」布蘭特不耐煩地說,「我見過。不過跟我講講這附近的城市吧。從地圖來看,從我們這兒往西幾百英里的海邊有個地方叫沙斯塔。你知道點什麼嗎?」
「啊,沙斯塔,」西蒙嘟囔著,拖了一會兒時間,「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我記得我好像在哪裡還有一張那兒的圖片。等我一下,我去找找看。」
他鑽進房子裡,快五分鐘後回來了。在這短暫的時間裡,他在圖書館裡進行了詳盡的檢索,生活在紙質書時代的人很難想像他能用這麼短的時間完成。查奧蒂斯擁有的所有資料記錄都存在一個邊長一米的金屬盒子裡,其中包含的內容相當於十億捲紙質資料,都永久儲存在亞原子儲存模型當中。幾乎所有人類掌握的知識以及留存下來的全部文獻都封存在這裡。
這並不只是一個被動儲存知識的倉庫,它還配備了圖書管理功能。西蒙將自己的要求錄入這個永不疲倦的機器當中時,檢索會一層一層通過近乎無線的電子迴路網絡向下傳導。只要給出名字和大概的日期,幾乎在一瞬間,它就能夠找到他需要的信息。然後他在輕微自我催眠下放鬆身體,圖像就會湧入他的大腦。這些信息只會在他的記憶中保留幾個小時——對他來說足夠長了,然後就會被遺忘。西蒙不想用無關的事情擾亂自己整齊有序的頭腦,對他來說,大城市興衰的全部故事是無關緊要的歷史章節。它是有趣而略帶遺憾的插曲,屬於一去不復返的過去。
他充滿智慧地再次出現時,布蘭特仍然在耐心等待。
「我沒找到任何圖片。」他說,「我老婆又在整理了。但是我會告訴你我能記得的關於沙斯塔的事情。」
布蘭特換了一個讓自己儘量舒服的姿勢,他很可能會在這兒待上一會兒。
「沙斯塔是人類建造的最後一批城市之一。當然,你知道,城市在人類文化中出現的時間相當晚,大約是一萬兩千年前。在幾千年的時間中,城市的數量和重要性都逐漸增長,最後有些城市當中生活著大約幾百萬人。我們很難想像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會是什麼樣,城市是鋼鐵和石頭的荒漠,幾英里內都沒有一點點草地。不過城市是必要的,在交通和通信還沒有得到完善之前,人們必須彼此相鄰而居,才能完成複雜的貿易和生產製造流程,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基礎。
「真正的大城市在空中交通普及後開始消失。在那個遙遠、野蠻的時代,相互攻擊的威脅也讓他們逐漸分散居住。但是很長一段時間……」
「我研究過那一時期的歷史。」布蘭特插了一句並不太真實的話,「我了解所有關於……」
「……很長一段時間中,地球上仍然有很多小型城市存在,這些城市彼此靠文化而不是貿易相連。這些城市只有幾萬人口,在巨型城市消失後維持了幾個世紀。所以牛津、普林斯頓和海德爾堡這些城市對我們來說仍然有意義,而那些更大的城市只不過是名字而已。但是人們發明了合成器後,即使是很小的社區,也能夠毫不費力地生產出足以讓居民生活的產品,所以即便這些城市也註定會走向衰落。
「有一段時期,城市實際上已經不再是必需的形式,而人類還沒有意識到城市文化已經走到了盡頭,沙斯塔就是這一時期建立起來的。它似乎是人們精心建造出的藝術品,城市的構思和設計都是渾然一體,城市的居民也大多是各種各樣的藝術家。但是這個城市並沒有存在很長時間,市民的大批離去最終讓城市徹底衰落了。」
西蒙突然安靜下來,仿佛在回味星際之路開闢、整個世界撕裂成兩半的那幾個動盪的世紀。人類中最優秀的那些沿著星際之路離開了,其餘人則留在地球上,此後,地球的歷史似乎走到了盡頭。此後的一千多年裡,離開太陽系的那些人短暫地返回太陽系,急切地講述著他們去過的那些神奇的恆星和遙遠的行星,描繪那個有朝一日能夠橫跨銀河系的強大帝國。但是世界上總有一些最靈活的小船也無法穿越的海灣,地球和她的流浪之子之間就隔著這樣一個海灣。他們之間的共性越來越少,返回的飛船越來越少,最終兩次返回的飛船之間能相隔幾代人。近三百年來,西蒙都沒有聽說有任何飛船回來。
西蒙很少要在別人的催促下才說話,不過布蘭特馬上說道:「不論如何,我還是對這地方本身而不是它的歷史更感興趣。你覺得它還在嗎?」
「我馬上要講到這兒了。」西蒙從自己的沉思中回過神來說,「它當然還在,過去人們把它建造得很堅固。不過我能不能問問你為什麼這麼感興趣?你是不是突然對考古學產生了巨大的熱情?哦,我覺得我能理解!」
布蘭特非常清楚,想在西蒙這種專業的好事之徒面前隱瞞任何事情都是無用功。
「我希望,」他戒備地說,「即便經過了這麼漫長的時間,那裡仍然有值得去尋找的東西。」
「也許,」西蒙心存疑慮地說,「有朝一日我也該去看看。那幾乎就在我們家門口,從來沒換過地方。不過你打算怎麼去呢?村子肯定不會借飛行器給你用的!你也不能走過去,少說得花一周才能走到。」
不過這正是布蘭特的打算。接下來的幾天,他仔細地向村子裡幾乎所有人展示,除非一個人非常努力地去做一件事情,不然它就不值得做。沒有什麼比從需要中獲得美德更好的事情了。
布蘭特在史無前例的瞞天過海中完成了準備工作。他並不想把自己的計劃說得太具體,以防查奧蒂斯那些有權使用飛行器的人搶先跑去沙斯塔一探究竟。當然,這事兒遲早都會發生,不過過去幾個月令人興奮的活動會阻止這樣的探險。步履蹣跚地跋涉一周走到沙斯塔,卻發現冷漠地迎接自己的是十分鐘就能走完這段路的鄰居,沒有什麼事兒比這更丟臉了。
另一方面,同樣重要的是,整個村子,特別是伊德妮,應該認識到他努力在做的事情非常特殊。只有西蒙知道真相,他不得不答應暫且不透露任何風聲。布蘭特希望,他對查奧蒂斯東邊的一個村莊表現出的強烈興趣能讓人們無法注意到他的真實目標,這個村莊也有一些比較重要的考古遺址。
一個人離開村莊兩到三周需要的食物和裝備數量十分驚人,布蘭特第一次計算這些東西的時候讓自己陷入了相當低落的狀態。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甚至想過討一個或者借一個飛行器,但是他的請求顯然不會得到同意,而且還一定會破壞他宏圖偉業的所有目標。但是,他要把旅途所需的全部東西都帶上是不可能的。
對生活在機械化程度較低的時代的人來說,解決辦法顯而易見,不過布蘭特花了好一會兒才想出來。飛行工具的出現讓幾乎所有陸地交通工具都消失了,只有一種最古老、最萬能的交通工具保留了下來,這是唯一能夠自然保留下來,在沒有其他人幫助的情況下能夠方便控制的交通工具。
查奧蒂斯有六匹馬,對這個社區來說數量少了點。有些村莊馬匹的數量比人口還多,不過布蘭特的族人生活在荒野和山地區域,目前為止沒什麼機會騎馬。布蘭特這輩子只騎過兩三次馬,而且每次時間都非常短。
特雷格掌管著一匹公馬和五匹母馬,這個駝背的小個子男人除了動物以外對任何生物都不感興趣。他並不是查奧蒂斯的傑出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不過他非常樂於經營自己的私人動物園,裡面養著各種大小和品種的狗、幾隻海狸、一些猴子、一隻幼獅、兩頭熊、一隻小鱷魚,以及其他一般只可遠觀的野獸。他平靜生活中唯一的傷心事就是他目前還沒能養一頭大象。
布蘭特找到特雷格時,如自己所料,他正倚在自己小牧場的大門上。他旁邊還有個陌生人,特雷格介紹說他是鄰近村莊來的馬匹愛好者。從衣著打扮甚至到面部表情,這兩個人都有著奇怪的相似性,所以讓這種解釋顯得沒有必要。
在不容置疑的專家面前,人總是會感到有點緊張,布蘭特不自信地向特雷格說起自己的問題。特雷格嚴肅地聽他說話,沉默良久才開口回答。
「是的,」他一邊慢慢地說,一邊用大拇指朝著母馬們指了指,「只要你知道怎麼駕馭它們,任何一匹都可以。」他一臉懷疑地看著布蘭特。
「它們跟人類很像,你懂的。要是它們不喜歡你,你根本拿它們沒辦法。」
「啥都幹不了。」陌生人添油加醋地附和道。
「不過,你肯定會教我怎麼駕馭它們的吧?」
「也許會,也許不會。我記得以前也有個跟你一樣的小年輕想學騎馬。但是馬壓根兒就不讓他靠近。馬不喜歡他,就只能這樣了。」
「馬能識人。」另一個人陰鬱地插了一句。
「沒錯。」特雷格表示贊同,「你得是個有同情心的孩子。那你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布蘭特覺得,不那麼喜怒無常的機器還是更有競爭力。
「我不想騎馬了。」他帶著情緒說,「我只需要一匹馬幫我駝裝備。還是說馬連這活兒可能都不願意干?」
他溫和的諷刺也是浪費感情。特雷格嚴肅地點點頭。
「那沒有問題。」他說,「除了黛西以外,別的馬都會讓你用韁繩牽著走。你永遠牽不動黛西。」
「那你覺得我能不能借一匹——呃,溫順一些的,讓我用一下?」
特雷格猶豫地拖著步子亂走,在兩種互相衝突的欲望當中糾結。他很高興有人願意用他心愛的動物,但也擔心它們會受到傷害。布蘭特可能受到的任何傷害倒都不重要。
「嗯,」他充滿疑慮地說,「現在有點尷尬……」
布蘭特湊近看了看那些母馬,意識到了原因。雖然只有一匹母馬旁邊跟著小馬駒,不過顯然很快它們會迎來更多小馬駒。這是他忽視的另一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