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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9:07:4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是拉沙維拉克告訴他那個消息的,不過他自己也已猜出個大概。早早被一場噩夢驚醒後,他就再也睡不著了。他記不清夢的內容,只覺得十分奇怪,他本相信剛做完夢的時候只要努力回憶,無論什麼夢都能夠回憶起來。他記得夢裡自己又變成了小孩子,站在空蕩蕩的平原上,聽到一個洪亮的嗓音,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呼喊著。這夢境讓他感到不安,不知道這是不是初次來襲的孤獨感在大腦中的反應。心緒煩亂之中,他走出別墅,來到屋外那片疏於照管的草坪上。
滿月灑下一片金光,周圍的景致沐浴其中,清晰可見。卡列倫飛船的巨大圓柱高高豎立在超主基地後面,讓這些房子矮了不少,看上去像人類建築的尺寸。揚看著飛船,回味著第一次看見它時心中湧出的感覺。曾幾何時,它是那樣難以企及,現在它什麼都算不上了。
多麼安靜啊!超主們一定跟平常一樣活躍,只是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他可能是一個人在地球上——的確,他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他抬頭望著月亮,在上面尋找著自己熟悉的印記,讓思緒平靜下來。
他對那上面一個個古老的海洋記憶猶新。他到過距離四十光年的太空,卻從未涉足過那些距離僅僅兩光秒的平靜而多塵的平原。他隨意在上面尋找著第谷環形山,找到它的時候,困惑地發現這塊光斑離月盤中線的距離比他想像的要遠,接著他發現那片代表危海的橢圓形暗影整個消失了。
自從地球有了生命之日起,這顆衛星一直面對著她,可現在這張臉孔已經變了——月球開始沿著自己軸心運轉。
這隻說明一件事情。在地球的另一面,在那塊被他們突然剝去了生命的土地上,他們正從漫長的迷濛狀態中甦醒過來。就好像睡醒的孩子伸展胳膊迎接一天的到來那樣,他們活動著肌肉和筋骨,嘗試著剛剛擁有的能力。
「你猜對了,」拉沙維拉克說,「這裡不安全,我們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們可能不會在意我們,但我們不能冒這個險。兩三個小時之內,把你那些儀器都好好裝上船,我們就立刻離開。」
他望著天空,似乎害怕再有什麼新的奇蹟閃現。但一切都很平靜:月亮落下去了,只有高高的幾片雲朵追逐著西風。
「他們這麼鼓搗月球倒也沒什麼,」拉沙維拉克說,「可要是他們也對太陽下手呢?所以,我們得留下監控設備,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要留下。」揚突然說,「我已經看夠了宇宙。現在讓我好奇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自己的星球最後的命運如何。」
腳下的大地輕輕顫動起來。
「我期待著這一刻,」揚接著說,「如果他們改變了月球的旋轉規律,角動量會釋放到某個地方去。因此,地球轉動變慢了。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們是在玩耍,」拉沙維拉克說,「小孩子做的事情能講出什麼邏輯?你們人類所成為的這個實體現在還是孩子,它還沒準備好跟超智結合。不過也快了,那時你就獨占整個地球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最後一句揚替他說了。
「——假如那時地球還存在的話。」
「你明知有這種危險,還要留在這兒?」
「是的。我回家已經五六年了吧?對發生的一切,我並不抱怨。」
「我們也希望你自己想留下來,」拉沙維拉克緩慢地說,「你能替我們做些事情……」
星際驅動的光芒漸弱,消失在火星軌道之外。揚回想著自己曾沿著這條路旅行,是地球上生死過往的好幾十億人中唯一的一個。不會有人再次完成這樣的旅行了。
世界是他一個人的。他所需要的一切——任何人所希望擁有的物質財富都歸他所有,任意支配。但他對此已毫無興趣。他既不害怕在這個被拋棄的星球上獨處,也不害怕那個存在物,它在即將動身尋找那些未知遺產之前仍逗留在此。它的這次離去將帶來無法想像的巨大作用力,讓揚不能指望他和他的那些問題能夠倖免,長久留存下來。
那樣也好。他已經做完他想做的事,就這麼在這空蕩蕩的世界上苟活下去,實在有些虎頭蛇尾,讓他無法忍受。他可以跟超主一起離開,但那樣做目的何在?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卡列倫說過的一句話,它道出了真相:「恆星不適合人類。」
他轉過身,朝超主基地的巨大入口走去。這入口的尺寸對他而言已經全無所謂了,單憑形體巨大這一點已經不會對他的思想造成任何影響。基地里亮著紅色的光,內在的能量足以讓這些燈光亮上很多年。入口兩側是超主撤退時留下的機器,不知其秘密何在。他經過它們,笨手笨腳地爬上巨大的台階,上了控制室。
超主的靈魂還在這裡遊蕩,他們的一台台機器還在工作,執行著早已遠走高飛的主人們的指令。揚琢磨著,它們已經把各種信息傳向太空,自己哪裡還能做什麼補充呢。
爬上那隻大大的椅子,他讓自己儘量舒服些。擴音器已經開啟,正在等著他,肯定有一種類似電視攝像機的東西在監視他,只是不知藏在何處。
在控制台和它那些不明用途的工具面板後面,是一扇寬大的觀察窗,望向繁星之夜和凸月下沉睡的山谷,望向遠處的山脈。一條河流切入山谷,月光照在湍急的水流上,這裡或是那裡泛出片片粼光。一切都是這樣平和,就像人類誕生之時,卻也恰似它的終結之日。
數百萬公里之外的太空中,卡列倫大概正在等待。想來很奇怪,那飛船駛離地球的速度極快,電波訊號幾乎無法追趕上它。幾乎,但也不是完全趕不上,只是追逐的時間延長了,他的話會最終抵達監理人那兒,他也就報答了所欠下的人情。
揚想弄清楚的是,哪些事情是卡列倫計劃好的,而哪些則屬於高超的即興之作?監理人是否有意讓他逃離地球,在將近一個世紀前進入了太空,好讓他最後回來,扮演現在這個角色?不,這也太荒謬了。不過,揚現在可以肯定卡列倫一定參與了某種巨大而複雜的密謀。甚至在為超智服務的時候,他也在調遣各種儀器觀察研究它。揚懷疑超主這樣做的理由不僅只是科學上的好奇,或許他們夢想著有朝一日摸清他們所侍奉的力量,最後逃脫這種非同尋常的束縛。
揚現在所做的事情很難讓人相信會對超主的知識有所幫助。「告訴我們你看見了什麼,」拉沙維拉克這麼說過,「你眼睛裡看見的圖像會被我們的攝像機複製,但傳達到你腦子裡的信息可能完全不同,這些信息對我們很有幫助。」好吧,他要盡他所能做好這件事。
「暫時沒有什麼可報告的,」他說,「幾分鐘前我看見你們飛船的軌跡在天上消失了。月亮剛過了滿月,熟悉的那一面幾乎有半個轉過去了,我想你們已經知道了。」
揚停頓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兒蠢。他現在做的事情讓他覺得不合時宜,甚至有些荒謬。現在正是整個歷史的高潮時期,他應該是那種面對短跑賽道或拳擊場的一名解說員才對。接著,他聳了聳肩膀,把這個想法放到一邊。他認為,任何一個偉大的時刻都有陳規陋習相伴,他自己獨自一人感知著它的存在。
「前一個小時裡有三次輕微的地震,」他繼續說,「它們在控制地球的旋轉,力量非常大,但不是無懈可擊……你知道,卡列倫,我發現我能說的,你的儀器也都已經告訴你了。也許你最好給我一些提示,告訴我該注意什麼,告訴我該等多久。如果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我就按原來的安排,六小時後再報告——
「餵!它們也許一直等著你們離開呢。有動靜了。星星變暗了。好像飄來一大片烏雲,很快,遮住了整個天空。但那並不是烏雲,它有紋路,帶著模糊的網狀線條和帶子,改變著它們的位置。整個兒就好像星星被一張可怕的蜘蛛網纏住了。
「整個網狀結構開始發光,隨著光脈動,好像它是活的一樣。我覺得它是活的,或者它超越了生命,像超越了無機世界的那些生命一樣。
「光亮似乎朝天空的某個部分轉移——等等,我換到另一扇窗戶去看看。
「對,我猜就是這樣。有根燃燒的柱子,就像著了火的大樹一樣,從西面的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很遠,在地球的另一面。我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了——它們終於上路了,變成了超智的一部分。它們的考驗期結束了:它們把最後的物質殘餘留在身後。
「火焰從地面向天空燃燒,我看見那張網變得更結實,更清晰。某些地方看上去密得幾乎沒有空隙了,但裡面還有星星在微微閃爍。
「我剛察覺到。它不是完全一樣的,卡列倫,但我在你們的世界見到的那個飛起來的東西跟這個很像。它是超智的一部分嗎?我覺得你對我隱瞞了什麼,好讓我不至於先入為主,觀察起來不帶偏見。我希望能看見你的攝像機展示給你的東西,好拿它跟我的大腦對所見之物的想像比對一下!
「它是這樣跟你說話的嗎,卡列倫?用顏色和圖形表示的?我想起了你飛船上的控制屏幕上那些圖形,它是用一種你可以用眼睛讀取的可見語言跟你說話的嗎?
「現在它就像極光那種簾幕,在繁星之間跳動、閃耀。哦,我可以肯定,它完全就是一場巨大的極光風暴。地面的景物被照得比白晝還要亮,紅色、金色和綠色在天上互相追逐,真是無以言表,只有我一個人看到,真有點兒不公平。我從沒想到過會有這種顏色——
「風暴平息了,但那巨大的迷霧之網還在。我覺得極光只是一種副產品,是那種能量在太空前沿釋放的結果。
「等等!我又有其他發現。我的體重減輕了。這意味著什麼?我掉了一支鉛筆,它掉得很慢。重力出了問題——來了一股強風,我看見下面山谷里大樹的樹枝在搖晃。
「還有,大氣在逃逸。樹枝和石頭升上了天,就像大地也要隨之進入太空一樣。狂風吹起了一大團煙塵。已經無法看清了……也許一會兒能清楚些。
「現在好點兒了。所有可以移動的東西都被一掃而光,那團煙塵消失了。不知這座樓房能存在多久。呼吸也變得困難了——我要試著說慢點兒。
「我又能看清楚了。那根燃燒的大柱子還在那兒,但它縮小了,變細了,像旋風的漏斗,就要鑽入雲層。還有,哦,實在難以描述,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情緒席捲過來,不是喜悅,不是悲哀,是一種圓滿實現的感覺,一種成就感。這是我想像出來的,還是從外部來的?我不知道。
「現在——這不可能都是想像——世界全空了,完全空無一物。就像聽收音機時電台突然啞掉了一樣。天上又變得純淨了,那張霧蒙蒙的大網沒有了。它現在去了什麼地方,卡列倫?你會再去那個世界侍奉它嗎?
「奇怪,我周圍的一切毫無變化。不知是為什麼,但我想是因為——」
揚停了下來,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然後他閉上眼睛,恢復一下自己的控制力。眼下沒時間害怕,不能驚慌失措——他身負要務,要為人類負責,為卡列倫負責。
他像一個剛從夢中醒來的人一樣,開始慢慢說起來。
「周圍的這些建築——大地——山脈,所有一切都像玻璃一樣透明,可以看穿。大地分解了,我的體重幾乎全部消失。你說對了,它們已經不再玩它們的玩具了。
「只有幾秒鐘了。大山像一縷青煙一般消失了。再見,卡列倫和拉沙維拉克,我為你們感到遺憾。儘管我無法理解我的族類變成了什麼,但我親眼看到了這個變化。我們的所有成就都升入星際之中。也許這就是那些古老的宗教要說明的事情。但是,它們全都錯了:他們認為人類十分重要,但我們只是那眾多族類之一。你們知道到底有多少嗎?現在,我們變成了某種異類,這是你們永遠無法企及的。
「河流也不見了,但天空毫無變化。我幾乎無法呼吸。月亮仍在那裡發光,實在奇怪。我很高興它們沒把它也帶走,不過現在它變得孤獨了——
「光!來自我的下面——來自地球內部——向上閃耀,穿過岩石,穿過大地,穿過所有一切,更亮,更亮了,亮得炫目——」
在光的無聲衝撞中,地核釋放了它存蓄的能量。短暫的時間裡,重力波一次又一次穿過太陽系,輕微撼動著一顆顆行星的軌道。然後,太陽所剩下的這些孩子繼續沿著古老的軌道運行著,恰似石頭落入一湖靜水,讓湖面上的一個個小木塞跟著漾起的波紋輕輕漂動。
地球上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它們吸走了它的最後一粒原子。地球養育了它們,讓它們渡過了那無以名狀的變形中的一個個難關,就像穀粒中儲存的養料滋養了嫩苗,讓它向著太陽生長。
在冥王星軌道以外的六十億公里處,卡列倫面前的屏幕突然暗了下去。記錄保持完整,任務已經完成,他正返回久別的家園。幾個世紀的重量壓在他的身上,心中的那種感傷是無法用邏輯思維排遣的。他並不替人類而憂傷,他是為自己的種族而難過,為它被那無法戰勝的力量永遠摒除在偉大榮耀之外而難過。
儘管他們有那麼多成就和功績,儘管他們熟練掌控著物質的宇宙,卡列倫想,他的人民也不過像一個在積滿灰土的平原上生生滅滅的部族。迢遙之外的大山深處蘊藏著力量和美,在那兒,雷電在冰川上馳騁,空氣清冷刺骨。太陽信步前行,讓山巒幻化得愈加雄偉神奇,而下面的大地卻在黑暗中收攏起來。他們只能仰望這神奇的景觀,卻永遠無法攀抵那樣的高度。
是的,卡列倫很清楚,他們會堅持到底,會等待自己的命運安排,無論怎樣都不會失望。他們要為超智服務,因為他們別無選擇,但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會喪失自己的靈魂。
巨大的控制屏上瞬間閃過一片暗紅色的光:卡列倫毫不費力地讀著那變幻著的圖形表達的信息。飛船離開了太陽系的邊界,星際驅動的能量驟減,但它們已經完成了使命。
卡列倫一抬手,圖像又變了,一顆明亮的星星出現在屏幕正中:從這個距離看,誰也無法發現這顆恆星擁有好幾顆行星,而且剛剛失去了其中一顆。卡列倫久久凝望著自己與太陽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那迷宮般深邃而廣遠的大腦中閃過一個個記憶的畫面。這是一場寧靜的告別,他向那些他所認識的人致敬,無論他們阻撓過他,還是幫助過他。
誰也不敢去打擾他,或者妨礙他繼續沉思,接著,他轉過身,而他背後的太陽正漸漸變小。
[1]指愛德華·吉布(1737—1794),英國歷史學家,著有歷史教科書《羅馬帝國衰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