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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9:02:00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某些苦澀的形式是甜味劑絕對無法掩蓋的。如果嘗起來很苦,就吐出來。我們最遠古的先祖就是這麼做的。
——終章
默貝拉發現自己半夜起來繼續做著夢,可她還十分清醒,對自己周邊的環境也很清楚:鄧肯在她身邊睡著,還能模糊聽見機器的咔嗒聲,看見天花板上顯示時間的投影。最近她堅持要鄧肯晚上陪著她,她覺得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有些害怕。鄧肯將這怪罪在她第四次懷孕上。
她坐在床邊。整間房間只有時間投影的微弱光亮,顯得有些陰森。夢中的景象還在出現。
鄧肯嘟囔著朝她這邊翻了個身,一隻胳膊一下子伸過來搭在了她的腿上。
她覺得這種精神入侵併不是做夢之類的,卻有些夢一樣的特徵。是貝尼·傑瑟里特的那些課程在作怪。這些課程再加上她們關於斯凱特爾的那些該死的建議,還有……還有最近發生的這一切!一切都讓她陷入一種無法控制的旋渦之中。
今晚,她迷失在瘋狂的語言世界。原因很清楚,那天上午貝隆達知道了默貝拉會說九種語言,於是就打算把這個還不能完全放心的侍祭推上一條被稱為「語言遺產」的精神之路。貝爾雖然引發了這種夜晚陷入的瘋狂狀態,卻沒提供任何可供逃避的出口。
噩夢。夢中她是如同螻蟻般的微小生物,被困在一個宏大的地方,整個場景似曾相識,不管她轉向何方,四周似乎都標著巨大的文字:「數據存儲庫。」這些字面目猙獰,張牙舞爪,用可怕的觸手包圍著她。
這是群掠食的野獸,而獵物正是她自己!
她雖然醒了,也知道自己正坐在床邊,鄧肯的胳膊橫在她腿上,可還是能看見那些野獸。它們驅趕著她步步後退。雖然她的身體沒動,但她知道她在後退。它們擠壓著她,讓她陷入一場看不見的可怕災難之中。她的頭沒法轉動!她不僅看見了這些生物(它們就藏在臥室的各個角落),而且還能聽見它們用九種語言對她厲聲尖叫。
它們會把我撕成兩半!
她雖然不能轉身,但能感覺到身後是什麼:更多的尖牙利爪。處處都是危機!如果它們把她逼到角落裡一擁而上,她就死定了。
無處可逃。死亡。受害者。虐待俘虜。最終淪為被議論的對象。
她充滿了絕望之情。為什麼鄧肯不醒過來救她?他的胳膊仿佛灌鉛般沉重,這股力量壓制著她,讓那些生物得以把她一步步趕入它們奇異的陷阱里。她渾身顫抖,冷汗涔涔。那是些可怕的詞語,它們融合成了巨大的合體。這怪獸張開嘴,露出尖刀般的利齒,徑直朝她撲來,在它的巨爪間那漆黑的縫隙里,還潛伏著更多的詞語。
如前文所述。
默貝拉開始大笑起來。她無法控制自己。如前文所述。無處可逃。死亡。受害者。
笑聲吵醒了鄧肯。他坐起來,開啟了一盞懸浮球形燈,然後望著她。經過了他們之前的激情碰撞,他的頭髮看起來一團糟。
被吵醒的他有點哭笑不得:「你笑什麼?」
笑聲漸漸化為大口的喘息聲。她的肋骨隱隱作痛。她擔心他那試探性的微笑會引發新一輪痙攣。「哦……哦!鄧肯!性衝撞!」
他知道這是屬於他倆的名詞,是他們對這種將他們捆綁在一起又無法自拔的上癮的稱呼,但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一臉的困惑更讓她覺得荒謬可笑。
喘息中她說道:「還有兩個詞。」然後她不得不緊閉著嘴巴,拼命忍住另一輪大笑。
「什麼?」
他的聲音是她聽過的最可笑的聲音。她向他伸出一隻手,搖著頭說:「哦哦……哦哦……」
「默貝拉,你這是怎麼了?」
她只能不停地晃著她的頭。
他試著露出試探性的笑容。這讓她舒緩了些,於是她斜過身子靠在他身上。「不!」她感到他的右手在她身上四處游弋時說,「我就是想離你近點。」
「看看都幾點了,」他努起下巴朝天花板的投影動了動,「快三點了。」
「太好玩了,鄧肯。」
「那你說說。」
「等我喘口氣。」
他幫她慢慢躺到枕頭上:「我們兩個好像結婚多年的老夫妻。半夜還有有趣的故事分享。」
「不,親愛的,我們不一樣。」
「程度不一樣,其他都一樣。」
「品質不同。」她堅持說。
「什麼事那麼有趣?」
她重述了她的噩夢和貝隆達的影響。
「禪遜尼,非常古老的技巧。聖母們用這個技巧去除你的創傷聯繫,就是那些會激發無意識反應的詞。」
她重新陷入恐懼之中。
「默貝拉,你怎麼在顫抖?」
「尊母老師警告過我們,如果我們落入禪遜尼的手裡,就會大難臨頭。」
「胡說!我作為門泰特也經歷過一樣的事情。」
他的話仿佛魔術般地引出了另一個夢的片段。這次是只雙頭獸,張著兩張大嘴,嘴裡面還有詞。左邊寫著「一個詞」,右邊寫著「引出另一個」。
歡樂取代了恐懼。這次沒有經過那種沒來由的大笑,情緒就慢慢平緩了。「鄧肯!」
「嗯。」他的聲音中有著門泰特的距離感。
「貝爾說貝尼·傑瑟里特把語言當武器——音控力。她把它們叫作『控制工具』。」
「這是你必須學會的技藝,要熟練到讓它變成你的本能反應。只有學會這個,她們才會認為你已經可以進入更深層次的訓練了。」
而在那之後,我將無法再信任你。
她翻了個身,離他遠了點,然後看著天花板上時間投影周圍閃著光的攝像眼。
我還在測試期。
她很清楚她的老師們在背後議論她。每次她一走近,她們就停止交談。她們以特別的方式盯著她,就好像她是個有趣的標本。
貝隆達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嗡嗡響起。
噩夢一直在她腦中纏繞不休。她醒來時上午已過半,夢中的疲於掙扎讓她大汗淋漓,汗臭味直衝鼻孔。見習期是很必要的,它離成為聖母還有一定距離。貝爾的聲音響起:「永遠不要當專家。那會緊緊地禁錮你。」
她們一定要讓我經歷所有這些,就因為我問了是不是沒什麼語句在指引貝尼·傑瑟里特。
「鄧肯,她們為什麼把精神和身體教學混在一起?」
「頭腦和身體可以互惠。」他昏昏欲睡。可惡!他又要睡著了。
她搖晃著鄧肯的肩膀:「如果語言這麼不重要,她們為什麼談這麼多原則紀律?」
「模式,」他嘟囔著,「令人討厭的字眼。」
「什麼?」她更粗暴地搖晃著他。
他背過身,嘴唇動了動,然後說:「原則等於模式,也就等於糟糕的方式。她們說我們都是天生的模式創造者……我覺得對她們而言就是『規律』。」
「規律為什麼那麼糟?」
「別人就有了可以摧毀我們的把柄,那些我們一成不變的模式也會被輕易利用去製作陷阱。」
「你說的頭腦和身體的事不對。」
「嗯……是嗎……?」
「是壓力鎖住了彼此。」
「我說的不就是壓力嗎?嘿!咱們到底是要說話還是睡覺,還是要幹些什麼?」
「不能再『幹些什麼』了。今晚不行。」
他深深地吐了口氣,嘆息了一聲。
「她們不是在改善我的健康狀況。」她說。
「沒人說是。」
「那是之後的事,在香料之痛以後。」她知道他很不喜歡提起那場致命的試煉,但現在避無可避。她滿腦子都是那種情景。
「好吧!」他翻身坐起,捶著他的枕頭,弄成了感覺最舒服的形狀,然後靠著枕頭盯著她,「什麼事?」
「她們那種語言武器應用得太聰明了,真是可惡!她把特格帶到你面前,然後說你對他負全責。」
「你不相信?」
「他把你當成父親看。」
「不全是。」
「對,可是……你沒考慮過霸撒嗎?」
「他恢復我的記憶的時候?是啊。」
「你們倆是一對智能超群的孤兒,永遠在尋找不存在的父母。他一點都沒想過你會傷他多深。」
「那會拆散家庭。」
「這麼說你恨他體內的那個霸撒,對於會傷害他這件事,你也沒什麼不高興的。」
「別那麼說。」
「他為什麼就那麼重要?」
「霸撒?他可是軍事天才。永遠出其不意。神出鬼沒,讓敵人無所適從。」
「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嗎?」
「做不到像他那樣。他會發明戰略、戰術。就這樣!」他打了個響指。
「更暴力。就和尊母一樣。」
「不總是那樣。霸撒擁有不戰而勝的盛名。」
「我看過那些歷史。」
「不要相信那些。」
「可是你剛才說……」
「歷史聚焦於鬥爭。鬥爭中存有真相,但也隱藏了那些不管世事如何變遷都會永恆不變的事物。」
「永恆不變的事物?」
「稻田裡的女人趕著水牛犁著地,她的丈夫卻不知所蹤,最有可能是被徵召入伍,此時正帶著武器走在戰場上,有什麼歷史會說這件事嗎?」
「這件事為什麼永恆不變,而且更重要?」
「她的孩子在家嗷嗷待哺,男人又遠赴他鄉,陷入這種連年征戰的瘋狂,你是說為什麼這更重要?總要有人去犁地。這女人才是人類永恆不變的那部分縮影。」
「你聽起來像滿腔怨恨、無法釋懷的樣子……我怎麼覺得很彆扭。」
「鑑於我在軍事方面的過往,這麼說好像很矯情?」
「是有點,貝尼·傑瑟里特對……對她們的霸撒的倚重,還有精英部隊以及……」
「你覺得她們只不過是又一群看重自我的人在為一己私利進行著暴力行動?她們會跨過那個女人的屍體,跨過那把犁耙,眼都不眨一下?」
「為什麼不會?」
「因為很少有東西能逃過她們的眼睛。那些暴徒跨過犁地的女人,很少會看出她們觸碰的是基本現實。而一個貝尼·傑瑟里特絕不會錯過這樣的事。」
「還是這個問題,為什麼不會?」
「看重自我的人目光短淺,因為她們跨越的是沉寂的現實。而女人和犁耙才是鮮活的現實。沒有這種鮮活的現實就不會有人類。我的暴君看到了這點。為此聖母們雖然咒罵他,但同時也祝福著他。」
「所以你願意加入她們的夢想之中。」
「我猜是的。」這話聽起來似乎連他自己也有些難以置信。
「你對特格完全誠實?」
「他如果有問題,我會直言不諱。我認為對好奇心不應粗暴對待。」
「你對他負全責?」
「她說的不全是這個意思。」
「哈,我的愛人。不全是這個意思。你稱貝爾為偽君子,卻把歐德雷翟排除在外。鄧肯,你要是知道……」
「只要我們不在乎攝像眼,說!」
「謊言、欺騙、惡毒……」
「嘿!你說貝尼·傑瑟里特?」
「她們用老掉牙的說辭辯解:某某聖母是這樣做的,所以我也這樣做的話,就錯不到哪裡去。兩種罪惡,兩兩相抵。」
「什麼罪惡?」
她猶豫了。我應該告訴他嗎?不行。但是他想要答案。「你和特格之間的角色互相顛倒了,貝爾很高興!她很期待看到她的計劃。」
「也許我們應該讓她失望。」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麼說是個錯誤。太早了。
「一報還一報!」默貝拉很高興。
轉移她們的注意力!「她們對報應不感興趣,只關心公正。她們有這套說教:『被判決之人必須接受判決的公正性。』」
「這麼說,她們把人改造得習慣於接受判決。」
「任何系統都有漏洞。」
「你知道的,親愛的,侍祭會學習。」
「所以她們才是侍祭。」
「我的意思是我們會彼此交談。」
「我們?你是侍祭?你是皈依者!」
「不管我是什麼,我聽說過。你的那個特格也許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
「那都是侍祭間的閒話。」
「伽穆有些傳說,鄧肯。」
他瞪著她。伽穆?對他來說任何其他名字都不對,他只能想起它本來的名字:傑第主星。哈克南地獄之洞。
她以為他沉默不語是要她繼續說下去:「她們說特格行動迅捷,快到肉眼幾乎難以分辨,說他……」
「也許是他自己放出的流言。」
「有些聖母並不貶低他。她們採取觀望態度。她們想要預防一下。」
「你學了那麼多珍貴的歷史,還不明白特格是怎麼回事嗎?對他來說,散播一下這樣的謠言太正常了。這可以讓人們更小心地對待他。」
「但是你還記得嗎,我自己那時候也在伽穆星上。尊母非常不安。她們惱怒不已。肯定有什麼事不對。」
「沒錯。特格行事出人意料,讓她們十分驚訝。他偷了她們一艘無艦。」他拍著身邊的牆,「就是這艘。」
「姐妹會有自己的禁地,鄧肯。她們總是告訴我等著香料之痛,到時候一切都會變得清清楚楚!那些該死的聖母!」
「聽起來像是在給你準備護使團教學。那是種服務於特定目標和選定人群的設計好的宗教。」
「你看不出那有什麼問題嗎?」
「道德觀,我不和聖母爭辯這個。」
「為什麼不?」
「這塊基石上站著的應該是宗教的創立者。貝尼·傑瑟里特們不是創立者。」
鄧肯,你要是了解她們的道德系統就不會這麼說了!「你這麼了解她們,這讓她們很不安。」
「就是因為這點,貝爾才想殺了我。」
「你覺得歐德雷翟沒她那麼壞?」
「問得好!」歐德雷翟?如果你讓她對你施展所能,那她將是個可怕的女人。她是名厄崔迪,這一點就已經很可怕了。我認識好幾代厄崔迪。而這位首先是貝尼·傑瑟里特。特格才是典型的厄崔迪。
「歐德雷翟告訴我說她相信你對厄崔迪的忠誠之心。」
「我忠於厄崔迪的榮耀,默貝拉。」但我對道德自有判斷——對姐妹會,對她們塞進我懷裡的這個孩子,對什阿娜,還有……還有我的愛人,都如此。
默貝拉彎下腰靠近了他,胸摩擦著他的手臂,在他耳邊低語:「有時候,只要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可以殺死她們任何一個人。」
難道她覺得她們聽不到嗎?他坐直身子,把她拽了過來:「什麼事讓你突然那麼生氣?」
「她想讓我對斯凱特爾做工作。」
做工作。這是尊母用的委婉語。嗯,為什麼不行?在她和我纏綿在一起之前,已經對很多男人「做工作」過了。但他感覺到的是那種傳統的丈夫的反應。連那個……斯凱特爾她都要去做?一個該死的特萊拉?
「是大聖母說的?」他得弄清楚。
「就是那位,那唯一的一位。」她幾乎感覺輕鬆了,有種卸下重擔的感覺。
「你是什麼反應?」
「她說是你的主意。」
「我的……胡說八道!我說我們也許可以試著從他身上挖出點信息來,可是……」
「她說貝尼·傑瑟里特和尊母都一樣,把這件事當作很平常的一件小事看。和這個交配,引誘那個,一天之內就可以都做完。」
「我是問你的反應。」
「很反感。」
「為什麼?」既然你的背景包括了……
「我愛的是你,鄧肯,那……那我的身體就……就應該讓你愉悅……只為你……」
「我們是對老夫妻,這些女巫現在是要把我們撬開。」
他的話讓他頭腦里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面:傑西卡夫人,他那位過世已久的公爵大人的愛人,穆阿迪布的母親。我愛她,她不愛我,但是……現在他在默貝拉眼裡看到的神情,他曾見過,那是傑西卡看公爵的神情:盲目的、始終如一的愛。這是貝尼·傑瑟里特不信任的東西。傑西卡比默貝拉更柔弱,但內心堅強。而歐德雷翟……她整個人都很強硬,各個方面都如塑鋼般堅硬。
那他為什麼有時候會懷疑她同樣心懷人類情感?她們得知霸撒死在了沙丘星上的時候,她談起這位老人時的那種樣子是什麼?
「你也知道,他是我父親。」
默貝拉拉了他一把,把他從回憶中拽了回來:「你也許可以和她們懷著一樣的夢想,不管那夢想是什麼都好,但是……」
「成熟點,人類!」
「什麼?」
「那是她們的夢想。像個成年人去行事吧,別總像個學校操場上憤怒的孩子一樣。」
「媽媽最清楚?」
「是……我相信是這樣。」
「你真的這麼看她們?就算是你管她們叫女巫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那是個好詞。女巫會做很多神秘的事情。」
「你不相信那是長期嚴苛的訓練加上香料和香料之痛的作用?」
「相信和這個有什麼關係?未知之事自會自行創造他們自己的神秘性。」
「但是你不認為她們在耍花招操縱人們去做她們想做的事嗎?」
「她們就是那樣的!」
「語言就是武器,音控力、銘者……」
「沒有一樣能如你這般美麗。」
「什麼是美,鄧肯?」
「美當然是有風格的。」
「和她說的一模一樣。『以繁殖為根基的風格深埋於我們的種族精神當中,我們不敢將其移除。』所以她們想插手這種事,鄧肯。」
「為此她們會不惜一切代價?」
「她說:『我們不會把後代扭曲成我們認為非人類的東西。』她們做出判斷,她們進行譴責。」
他想起了視野中的那個突兀的身影:變臉者。他問道:「就像那些毫無道德可言的特萊拉人?毫無道德——根本不是人類。」
他幾乎能聽見歐德雷翟大腦在飛速運轉。她和她的那些聖母——她們監視、監聽,她們調整著每一種回應,一切都是經過計算的。
親愛的,那是你想要的東西嗎?他感覺自己陷了進去。她既對也錯。結果正確,就可以證明手段也沒問題嗎?他怎麼可能證明失去默貝拉是正確的?
「你認為她們毫無道德?」他問道。
她仿佛沒聽到一般:「要得到想要的回應,就要不停地問自己下一步該說什麼。」
「什麼回應?」她聽不出他的痛苦嗎?
「等你意識到的時候,為時已晚!」她轉過身看著他,「這點和尊母非常像。你知道尊母是怎麼困住我的嗎?」
他抑制不住地想,那些監視者將會對默貝拉下面的話多麼如饑似渴。
「有次尊母掃蕩,之後就把我挑出來了。我覺得整場掃蕩行動都是因為我。我媽媽非常漂亮,但是對她們來說太老了。」
「掃蕩?」那些看門狗會很希望我繼續問下去。
「她們穿過某個區域,那裡的人就會消失。沒有屍體,什麼都沒有。整個家庭都會消失。她們解釋說這是對密謀反抗的懲罰。」
「你那時候多大?」
「三……大概四歲。我正和一個朋友在樹下的空地上玩。突然響起很多噪聲,還有人們的呼喊聲。我和朋友們就在岩石後的洞裡躲了起來。」
他被這幅場景吸引了。
「大地震動。」她眼神迷離,陷入了回憶中,「然後是爆炸。過了一會兒,外面安靜了下來,我們偷偷向外看。我家所在的整個街角都變成了一個洞。」
「你就成了孤兒?」
「我還記得我的父母。爸爸身材高大,體格結實。我覺得我媽媽應該是什麼地方的僕人。他們上班的時候都穿著制服,我記得她穿制服的樣子。」
「你怎麼確定你父母都被害了?」
「我能確定的只有掃蕩,但是掃蕩都一樣。尖叫聲響起,人們四處奔逃。當時我們非常害怕。」
「你為什麼覺得掃蕩是因為你才進行的?」
「她們經常做那類事。」
她們。那些盯著攝像眼的人一定會把這個字眼當作一場偉大的勝利。
默貝拉還深陷在回憶之中:「我覺得是我父親拒絕向某個尊母屈服。這種行為一直被認為非常危險。他個子高高的,面容英俊……也很強壯。」
「那你恨她們?」
「為什麼?」她是真的對這個問題感到很驚訝,「沒有那件事的話,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尊母。」
她的冷漠無情讓他很震驚:「所以任何代價都值得!」
「我的愛,你厭惡把我帶到你身邊的東西嗎?」
反駁得好!「可你沒想過,要是事情不這麼發展,就更好了嗎?」
「不管怎樣,已經發生了,想也沒用。」
這完全是宿命論。他從來也沒想過她會相信這個。這是尊母的改造還是貝尼·傑瑟里特的傑作?
「你只是給她們的儲備庫里又添了個有價值的後備力量而已。」
「沒錯。引誘者,她們這麼叫我們。我們負責招募有價值的男性。」
「你招募了。」
「可以這樣說,如果按投資算,我償還的已經超出很多倍了。」
「你知道聖母會怎麼看這件事嗎?」
「別大驚小怪的。」
「那你準備好對斯凱特爾『做工作』了?
「我沒那麼說。尊母不徵求我的同意直接讓我做事。聖母需要我,也想這樣利用我,但我的價格她們也許出不起。」
那一刻他只覺得喉嚨發乾,說道:「價格?」
她嗔怪地瞪著他:「你,你就是我要價的一部分。不能對斯凱特爾做工作。她們自稱坦誠,那就要說清楚到底為什麼需要我!」
「小心,我的愛。她們可能會告訴你的。」
她轉過身,用那種很像貝尼·傑瑟里特的眼神望著他:「恢復特格的記憶又不帶來任何痛苦,你打算怎麼做到?」
該死!他剛慶幸躲過了這個錯誤。最後還是無處可逃。在她的眼裡,他能看出來她猜到了。
默貝拉確認了這點:「既然我不會同意,我確信你是和什阿娜討論過了。」
他只能點頭默認。他的默貝拉在姐妹會的路上走得很遠,比他原來想的還要遠。她知道他的多重死靈記憶是如何通過她的銘刻得到恢復的。他突然把她當作了聖母,為此他真想號啕大哭。
「這怎麼就讓你和歐德雷翟不一樣了?」她問道。
「什阿娜本來接受的就是成為銘者的訓練。」話說出口,他自己都覺得空洞無力。
「和我的訓練不一樣?」她這是在指責。
他胸中的怒火被點燃了:「你更喜歡經歷香料之痛?就像貝爾一樣?」
「你更想看到貝尼·傑瑟里特一敗塗地?」她的聲音甜美、溫柔。
他聽出了她語調中的距離感,仿佛她已經退回到了姐妹會冷漠的觀察姿態中。她們在讓他可愛的默貝拉凝滯!不過還是能感受到她本身的活力。這種感覺讓他撕心裂肺。她散發著健康的氣息,尤其是有孕在身,就更顯得如此。她活力四射,對生活有無限的熱情。這種活力與熱情讓整個人都像發著光一般。而聖母們會剝奪這一切,她們會熄滅這活力之光。
在他關切的注視下,她變得安靜起來。
絕望中,他在想他還能做什麼。
「我本來希望最近咱們能彼此更坦誠些。」她說。又一個貝尼·傑瑟里特式的試探。
「我不贊成她們的很多行為,但我不懷疑她們的初衷。」他說。
「如果我能活過香料之痛,就能知道她們的初衷。」
他全身都僵住了,腦海里突然意識到她有可能熬不過去。沒有默貝拉的生活?他簡直難以想像那種心被掏空的感覺。在他過往的眾多生命中沒有任何事可以與之相比。不知不覺中,他伸出手,愛撫著她的背。她的皮膚柔嫩又有彈性。
「我太愛你了,默貝拉。這是我的『香料之痛』。」
他的觸碰讓她情難自已,顫抖起來。
他發現自己沉溺在多愁善感的情緒中,累積著悲傷的畫面,直到他記起一位門泰特老師的話:「無節制的情感消耗。」
「溫情與多愁善感的區別顯而易見。在路上避免殺死某個人的寵物,這是溫情。如果你為了要避開寵物而殺死行人,那就是多愁善感了。」
她拿起他愛撫她的手,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唇上。
「語言加上身體,勝過二者任何一個。」他低語著。
他的話讓她又陷入噩夢中,但這次她帶著復仇之心,她已經清楚語言即工具。她對這段體驗充滿了特別的憧憬,滿心要對自己剛才的表現自嘲。
就在她要驅散噩夢的時候,突然想到自己還從沒見過尊母自嘲。
她握著鄧肯的手,低頭望著他。他的眼瞼閃過一絲門泰特的樣子。他能意識到她剛剛經歷了什麼嗎?自由!再也不被囚禁,被她的過去驅趕到無處可逃了。從她接受自己成為聖母的可能性以來,這是第一次,她瞥見了其中的意味。對此她感到敬畏又驚駭。
沒什麼比姐妹會更重要的?
她們說起誓言,比監理在侍祭入會時說的話更神秘。
我對尊母的誓言只是話語,但對貝尼·傑瑟里特的誓言絕不再只是話語。
她記起貝隆達曾咆哮著說過,選擇外聯人員時看重的是她們的說謊能力。「你會是另一個外聯人員嗎,默貝拉?」
誓言不是用來打破的。那多麼幼稚!就像校園裡的威脅:如果你食言,我就食言!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完全沒必要擔心誓言。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內心找到自由的源頭。那裡總會有傾聽者。
她把鄧肯的手捧起來貼著自己的嘴唇,低語著:「她們在聽。哦,她們在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