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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8:58:46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人們不僅想要一時的喜悅,還希望獲得其他東西,或者說就是名為「幸福」的深層感覺。我們之所以能夠左右謀劃的最終結果,一個原因便是我們明白這個鮮為人知的道理。人們如果不能確定這個「其他東西」,或者堅信其存在,這個「其他東西」便會對他們產生更大的影響。對於深藏心底的這樣一股力量,許多人只會作出下意識的反應。因此,我們只需要設計出一個「其他東西」,將其變為確切的現實,人們就會追隨而來。

  ——《貝尼·傑瑟里特的領導秘訣》

  沉默的瓦夫走在前面,大約二十步之後跟著歐德雷翟和什阿娜,三個人都穿著嶄新的沙漠長袍和熠熠生輝的蒸餾服,正在沿著路向下走,兩旁滿是雜草,旁邊是一座香料囤場。囤場圍了一圈灰色的虛空合成玻璃圍欄,網眼上掛著草葉和類似棉桃的植物果實。歐德雷翟看著那些果實,感覺它們好像是努力擺脫人類干涉的生命。

  圍欄裡面,達累斯巴拉特周圍立著若干棟方正的建築,剛剛開始接受午後陽光的炙烤。如果吸氣過快,乾燥熾熱的空氣便會像火一樣進入喉嚨。歐德雷翟頭暈目眩,口乾舌燥,搖搖晃晃地好像走在屏蔽場城牆之上,意志正在與身體激烈鬥爭。她遵照塔拉扎的命令行事,現在成了這樣的局面,隨時都有可能崩盤。

  危如累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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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股力量相互平衡,雖然並不是真正相互支持,但是因為共同的目的而連接起來。只是這些目的時刻都可能改變,整個聯盟或許便會因此土崩瓦解。歐德雷翟見到了塔拉扎派來的部隊,但是並不放心。特格人呢?伯茲馬利人呢?而且,那個死靈在哪裡?他早就該到這裡了。為什麼必須推遲原定計劃?

  今天這一趟肯定會耽誤原定的行動!三人雖然得到了塔拉扎的祝福,但是歐德雷翟仍然覺得此次前往沙蟲之地,或許有去無回。況且還有這麼一個瓦夫,他就算沒丟掉性命,也難全身而返吧?

  雖然歐德雷翟動用了姐妹會最為先進的快速縫合醫療放大儀,瓦夫仍然說自己斷臂結合的地方疼痛難忍。他不是為了發牢騷,只是提供信息。雖然加入了拉科斯的祭司小團體,他似乎還是接受了三方脆弱的聯盟。他的變臉者假扮圖克,坐在大祭司的石凳上,這件事情必然令他頗為安心。瓦夫要求貝尼·傑瑟里特交出他的「育母」時義正詞嚴,據理力爭,最後卻收回了他那部分的要求。

  歐德雷翟向他解釋:「姐妹會正在查看新的協議,不會耽擱太長時間。我們趁這個時候……」

  今天就是「這個時候」。

  歐德雷翟放下心中的疑慮,逐漸進入了探險的狀態。瓦夫的行為舉止令她頗為好奇,尤其是他見到什阿娜之後的反應——非常恐懼,非常明顯,同時也頗為驚嘆。

  這是先知的僕從。

  歐德雷翟瞥了一眼旁邊的女孩,她正在老老實實地走路。這是姐妹會真正的利器,她們通過她將各種事情的走向引進了貝尼·傑瑟里特的計劃之中。

  姐妹會識破了特萊拉人的伎倆,看到了他們行為背後的現實,這件事情令歐德雷翟頗為激動。瓦夫每做出一個新的回應,他狂熱信奉的「真念」輪廓便會更加清晰。能夠在宗教場景下研究一個特萊拉尊主,她便已經感覺非常幸運了。瓦夫步伐剛毅有力,他的舉止因而也堅定果斷,歐德雷翟此前已接受了相關訓練,能夠看透他的特定行為。

  歐德雷翟心想:我們早就應該猜到這一點。看看護使團的手段,我們就應該明白特萊拉人的做法——離群索居,與世隔絕,數千年緩慢發展,始終拒絕外界進入他們的世界。

  他們似乎沒有借鑑貝尼·傑瑟里特的結構,那麼又是怎樣的力量可以讓他們始終保持這種狀態?也許是某種宗教,是「神帝轉生」的偉大信念!

  還有一種可能,即特萊拉人利用他們的死靈系統,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長生不老。

  塔拉扎說的有可能沒錯,特萊拉尊主轉世之後,或許不會成為聖母那樣,不會擁有他者記憶,只有他自己的記憶,但是記憶的時間延長了!

  真有意思!

  歐德雷翟看著瓦夫的背影,步伐沉重緩慢,好像他原本走路就是這個樣子。她想起他叫什阿娜「埃爾雅瑪」,這個稱呼意為「受佑之人」,從這一點也能確認瓦夫信奉偉大信念。特萊拉人不僅保住了一種古老的語言,而且完全沒有改變。

  瓦夫難道不知道只有宗教這種強大的力量才會做成這樣的事情嗎?

  瓦夫!我們已經掌握了你們宗教的底細,雖然不同於我們創造的宗教,但是我們知道如何將其為我們所用。

  塔拉扎的消息正在歐德雷翟的意識中發光發熱:「特萊拉人的目標非常明顯:稱霸。整個人類宇宙必須成為特萊拉人的宇宙。他們只有得到了離散之人的支持,才能奢望實現這個目標。完畢。」

  大聖母的這番話不無道理。雖然姐妹會因她而分為兩派,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勢不兩立的程度,但是反對派也贊成她的觀點。可是,歐德雷翟想到離散之人數量有如大海之中的水滴,想到他們還在指數級爆炸式增長,心頭便襲上一陣孤獨和絕望。

  我們實在勢單力薄。

  什阿娜彎腰撿起了一塊鵝卵石,放在手裡端詳了一陣子,扔向了旁邊的圍欄,石子穿過網眼,飛進了囤場。

  歐德雷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更加平靜了一些。這條道路罕有人跡,他們在飛舞的沙塵中前行,腳步聲傳遍了整條路,此時似乎突然頗為響亮。這條窄路盡頭最多不過兩百步的地方,便是一條狹長的堤道,越過了達累斯巴拉特的環形引水渠和護城河。

  什阿娜說:「聖母,您要我來,我就來了,可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這裡。」

  因為我們要在這裡考驗瓦夫,然後通過他改造特萊拉人!

  「我們要展示一下。」她說道。

  歐德雷翟所言不虛,雖然沒有說出整個真相,但是足夠了。

  什阿娜低著頭,眼睛盯著腳下的路。歐德雷翟有些好奇,她每次都這樣走到她的撒旦身旁嗎?都是這樣若有所思而又冷漠嗎?

  歐德雷翟聽到頭頂傳來輕微的「撲棱撲棱」,觀察祭司的撲翼飛機到了。他們不會離得太近,但是很多雙眼睛都會觀察這場展示。

  什阿娜說:「我要跳舞,那樣能召來一隻大的。」

  歐德雷翟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那隻「大的」看到她身邊多了兩個人,還會服從她的命令嗎?

  太瘋狂了,這和自殺有什麼區別!

  即便如此,這項行動也必須執行,這是塔拉扎的命令。

  歐德雷翟看了一眼旁邊的囤場,這個地方看起來莫名的熟悉,並不是幻覺記憶。她在他者記憶中看到了這個地方古時的樣子,和現在別無二致。場院內有許多橢圓形筒罐,支架高大,好像金屬和合成玻璃結構的長腿昆蟲,等待獵物出現,準備隨時一躍而起,這些香料筒倉的設計古舊,可以追溯到拉科斯星球最初的時候。她懷疑設計者潛意識裡希望藉此告訴眾人:美琅脂既是福,也是禍。

  筒倉下面是一片沙土荒地,任何草木均不可種植。荒地旁邊是一棟又一棟泥牆建築,這裡仿佛達累斯巴拉特的一條手臂,一直伸到引水渠的邊緣。暴君隱藏已久的球狀無殿已經形成了一個熙熙攘攘的宗教社區,不過這裡大多數的活動均在沒有窗戶的室內和地下進行。

  就像我們無意識的欲望一樣!

  什阿娜說:「圖克變了。」

  歐德雷翟看到瓦夫的頭突然抬了起來。他聽到了!他肯定在想:我們瞞得住先知的信使嗎?

  歐德雷翟心想:已經有太多人知道現在的圖克是變臉者假扮的冒牌貨。那一小撮意圖謀反的祭司,他們當然覺得自己已經張開了一張大網,不僅能夠拿下貝尼·特萊拉,也可以困住姐妹會。

  歐德雷翟聞到了化學品刺鼻的味道,這是香料囤場殺滅野生植物的除草劑。濃烈的氣味令她將注意力轉回到了眼下必須思考的事情上,她不敢在這裡神遊遐想!姐妹會很容易就會掉入自己的陷阱。

  什阿娜絆了一腳,輕輕地叫了一聲,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懊惱。瓦夫突然回頭看了看什阿娜,然後注意力又回到了路上。他看到孩子只是絆到了路面的坑窪,浮沙遮住了道路破裂的地方,不過他看到前面的堤道似乎頗為平整。路面雖然不能承受先知後代的重量,但是絕對可以讓一個虔誠的人類由此處走進沙漠。

  瓦夫覺得自己基本只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神主,我像乞丐一樣來到了你信使的土地。

  不過,他對歐德雷翟心存疑慮,這位聖母將他帶到這裡,想必是讓他供出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然後便會就地給他一個了斷。我有神主保佑,或許可以給她一些驚喜。他知道伊克斯刑訊儀拿他沒有辦法,不過她顯然也沒帶那麼龐大的設備。不過,瓦夫之所以從容不迫,一是他自己的意志堅強,二是他堅信神主定會降恩。

  況且,如果她們誠心與我們結盟,這樣豈不是更好?

  那樣的話,肯定也是因為神主保佑。

  與貝尼·傑瑟里特結盟,將拉科斯牢牢抓在手裡,多麼美好的夢想啊!《沙利亞特》終於重見天日,貝尼·傑瑟里特為他們傳教布道。

  什阿娜一不小心又絆了一跤,又小聲嘟囔了幾句,歐德雷翟說:「小姑娘,別那麼嬌氣!」

  歐德雷翟看到瓦夫的肩膀僵住了,他不喜歡他人這樣強硬地對待「受佑之人」。這個小個子有幾分骨氣,歐德雷翟認為這是狂熱信仰的力量。即便沙蟲要殺了他,瓦夫也不會逃跑。他相信神主的意志,最終將會因此而死,除非他摒棄頑固而盲目的宗教信念。

  歐德雷翟暗暗一笑,她能夠理解他的思維:神主即將傳達他的旨意。

  不過瓦夫當時惦記的是自己的細胞,它們正在班得隆生長,緩慢地更新。無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細胞都會繼續生長,完成貝尼·特萊拉的大業……還有神主的旨意,總會有一個瓦夫繼續為了「神帝轉生」的偉大信念而操勞。

  「我跟你說,我能聞到撒旦的味道。」什阿娜說。

  「現在就能聞到嗎?」歐德雷翟仰頭看了看前面的堤道,瓦夫已經走了上去。

  「現在聞不到,他來了才能聞到。」什阿娜說。

  「小姑娘,他來了你當然聞得到,是個人都能聞到。」

  「他離我很遠的時候,我就能聞到。」

  歐德雷翟用鼻子狠狠吸了一口氣,在燧石燃燒後的氣味中聞到了其他的東西:美琅脂隱約的氣味……臭氧,還有某種酸味明顯的東西。她向什阿娜示意,讓她先上堤道,瓦夫則始終和兩人保持著二十步的距離。往下的路很陡,一直延伸到前面大約六十米開外的沙漠。

  歐德雷翟心想:我要想辦法儘快嘗一口那裡的沙子,然後就能了解很多事情了。

  她走上了堤道,腳下是護城河。她向西南方向望去,看到地平線那裡有一道低矮的屏障。突然間,一段他者記憶湧進了歐德雷翟的意識。這段記憶安全得不像真實的視覺效果那樣清晰鮮明,但是她記得這段記憶,其中摻雜的圖像源自她內心最深的地方。

  她心中暗罵:該死!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她無處可逃,他者記憶突然闖入意識,這種情況往往並非無緣無故,而是必須引起她的注意。

  警告!

  她眯著眼睛看著地平線,讓他者記憶覆蓋在自己的視網膜上,她看到那裡很久以前的一道高大的屏障……上面有人走動。屏障分為兩段,中間架有一座奇幻的橋,非常不真實,但是美輪美奐。她不需要仔細觀察,便知道那座早已消失的大橋下面有一條河——艾達荷河!現在,視網膜上疊加的圖像出現了動態的內容:一些東西從橋上掉了下去。歐德雷翟距離橋樑實在太遠,看得並不真切,但是她現在有了這些投影的標籤。她又是恐懼又是欣喜,因為她認出了這個場景。

  那座仙境橋即將坍塌,即將落入下面的河流!

  這段視覺記憶並不是隨機的破壞事件,而是一段經典的暴力事件,存於很多女性的記憶之中,於香料之痛期間傳給了她。這個圖像每一部分的內容都經過了細緻的調整,歐德雷翟知道這些內容的類別——歐德雷翟成千上萬的祖先曾經通過想像重建了當時的場景,這雖然不是一段真實的視覺記憶,但也是依據各類準確的報告拼合而成。

  那裡就是當年出事的地方!

  歐德雷翟停住腳步,讓這些圖像任意投在她的意識之中。警告!

  有人當時便發現了危險,但是她沒有試圖深究警告的實質。她知道如果自己尋根究底,這件事實只會四分五裂,雖然每一塊碎片都與事實相關,但是她將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確切地看待這件事情。

  那裡發生的事情固定在了厄崔迪的家族歷史之中——暴君雷托二世從那座仙境橋上落入了時間的洪流之中,拉科斯的巨蟲,神帝暴君的本體當時正在迎娶皇后的途中。

  就在那裡!就在橋下的艾達荷河中,暴君淹沒在了自己的痛苦之中。就在那裡,分裂之神出現了變體——一切都始於那裡。

  這件事情為什麼是警告?

  河流與橋樑已經從這片土地消失了,暴君的旱地沙厲爾原本圍有一堵高牆,那牆經過歲月的風蝕,已經變成酷熱耀眼的地平線上破碎的線條。

  假若暴君長眠的記憶現在隨著一隻蟲子來到這裡,會不會產生危險?反對塔拉扎的聖母便是這樣的觀點。

  「他會甦醒!」

  塔拉扎和她的議事聖母認為根本不存在這種可能。

  即便如此,面對他者記憶的這一警告,歐德雷翟也不能置之不理。

  「聖母,我們為什麼不走了?」

  歐德雷翟感覺自己的意識猛地一下回到了當下的現實,這裡有需要她關注的事情。暴君無盡的夢境在那警告的視覺之中開始了,但是其他的夢境打斷了這段回憶。什阿娜站在她面前,滿臉疑惑。

  「我在遠眺。」歐德雷翟指向了遠方,「什阿娜,夏胡魯就是在那裡出現的。」

  瓦夫停在了堤道的盡頭,再往前一步就走進了茫茫沙漠,現在距離歐德雷翟和什阿娜大約四十步。歐德雷翟的聲音讓他警覺地停住了,但是他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歐德雷翟能夠從他的體態感覺到不悅,任何人對先知哪怕有一丁點兒嘲諷之意,他也頗為介意。他始終懷疑姐妹會對他們的宗教冷嘲熱諷,事關宗教之時尤其如此。特萊拉人對於貝尼·傑瑟里特的態度長期以來都是憎惡與懼怕交織,瓦夫還沒準備好接受她們也相信「神帝轉生」的事實。小心至上,對待護使團是這樣,對待貝尼·傑瑟里特也應該這樣。

  「他們說那兒以前有一條大河。」什阿娜說。

  歐德雷翟在什阿娜的聲音里聽出了抑揚頓挫的譏嘲。這個小姑娘學得倒挺快!

  瓦夫轉過身來,怒目而視,他也聽出來了。他現在又會怎樣看待什阿娜?

  歐德雷翟一隻手扶著什阿娜的肩膀,另一隻手指向橋的方向:「那裡曾經有一座大橋,下面是沙厲爾的高牆,牆上有一個缺口,艾達荷河從那裡流過。」

  什阿娜嘆了一口氣:「真正的河。」她小聲說道。

  「不是引水渠,比運河寬多了。」歐德雷翟說。

  「我從來都沒見過河。」什阿娜說。

  「夏胡魯就是在那裡被他們扔進河裡的。」歐德雷翟說著指了指她的左邊,「這方向,好幾公里之外,他給自己建了一座宮殿。」

  「那邊什麼都沒有,全都是沙子。」什阿娜說。

  「宮殿在大饑荒的時候被拆了。」歐德雷翟說,「人們以為宮殿裡存了香料,他們當然猜錯了,他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幹這種事情?」

  什阿娜湊到歐德雷翟耳邊,小聲說道:「可是那裡確實有很多香料。經文裡說過,我聽他們唱過很多次。我……他們說香料在一個洞裡。」

  歐德雷翟微微一笑,什阿娜說的肯定是《口述史》,而且她差點說出了「我爸爸……」那是她死在這沙漠中的親生父親,歐德雷翟已經從女孩的嘴裡套出了那段事情。

  什阿娜繼續小聲說道:「那個小個子為什麼總跟著我們?我不喜歡他。」

  「這次展示不能沒有他。」歐德雷翟說道。

  瓦夫這個時候走下了堤道,踏上了柔軟的沙坡。他小心翼翼地走著,但是看不出任何遲疑的神色或舉止。他轉過身來,兩隻眼睛在熾熱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先是望了望什阿娜,然後又看了看歐德雷翟。

  歐德雷翟想:他看什阿娜的時候仍然是那種敬畏的眼神,他以為自己會在這裡發現一些偉大的事物。他會恢復從前的地位,還有那些榮光和威望!

  什阿娜一隻手遮在眼睛上方,仔細地看了看沙漠。

  「撒旦喜歡這樣的溫度。」什阿娜說,「天一熱,大家就躲進屋子裡了,可是撒旦一到這種時候就來了。」

  歐德雷翟想:她沒說夏胡魯,她說的是撒旦!暴君,你一點都沒說錯。關於我們這個時代,你還看到了什麼事情?

  暴君真的沉湎在他的蟲子蟲孫體內嗎?

  歐德雷翟研究過的分析報告沒有一篇確切解釋了暴君的動機,一個人類到底為什麼會和厄拉科斯當年的那隻蟲子建立了共生關係?那次駭人聽聞的變形已經發生了數千年,他的意識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拉科斯這些蟲子體內是否還存有他星星點點的意識?

  什阿娜說:「聖母,他來了。聞到了嗎?」

  瓦夫眯著眼睛,不安地看著什阿娜。

  歐德雷翟深吸了一口氣:濃郁的肉桂氣味,帶有些許燧石的苦澀味道。火焰、硫黃,她仿佛看到了巨蟲體內晶體內壁的炎獄。她彎下腰,捏起一撮浮沙,放到了舌頭上,整個背景都出現了——他者記憶中的沙丘星和如今的拉科斯。

  什阿娜指了指左前方,恰恰是風沙的方向:「就在那邊,我們得趕緊。」

  什阿娜沒等歐德雷翟允許,便輕快地跑下堤道,跑過瓦夫,爬上了第一座沙丘。她等到歐德雷翟和瓦夫趕上來之後,帶著他們走下丘面,又爬上了一座,在黃沙之中艱難地行進,走在這片駝絨呢一樣起伏的沙地上,時不時看到一縷縷鹽晶從丘頂吹下。沒過多久,他們已經走出了將近一公里,清水環繞的達累斯巴拉特已經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什阿娜又一次停了下來。

  瓦夫氣喘吁吁地停在了她的身後,蒸餾服兜帽下沿和眉毛之間閃著汗水的光。

  歐德雷翟停在了距離瓦夫一步的位置,她的呼吸深而平穩,此時眯著眼睛望著什阿娜視線的終點。

  一陣暴風以排山倒海之勢從遠處席捲漫天黃沙而去,卷過了一條狹長的基岩,那裡滿是凌亂的巨石,好像被瘋狂的普羅米修斯一般的人物破壞之後的建築一樣。黃沙像奔騰的河水一樣流過這些自然形成的迷宮,填滿了深溝淺壑,然後從一處低矮的斷崖落下,融入了其他的沙丘之中。

  「在那下面。」什阿娜說著指向了那片基岩。她連滾帶滑地下到了沙丘底部,停在了一塊少說也有她的身高的兩倍的石頭旁邊。

  瓦夫和歐德雷翟在她身後停了下來。

  他們旁邊又是一片廣闊的滑落面,蜿蜒曲折,好似嬉鬧的鯨魚的背部,高高地升入了銀色的藍天。

  歐德雷翟趁著停歇的間隙恢復了自己的氧平衡,剛才一段快跑耗費了不少體力,她看到瓦夫面紅耳赤,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這個地方燧石和肉桂混合的氣味非常濃烈,嗆得人難以呼吸。瓦夫聞了兩下,用手背蹭了蹭鼻子。什阿娜抬起一條腿,踮起腳,轉了一圈,跑了十步,衝到了基岩帶對面。她一隻腳踩在外側沙丘的坡面上,雙手舉向天空。她慢慢地跳起了舞蹈,而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地向著沙地走去。

  頭頂撲翼飛機的聲音越來越大。

  「你們聽!」什阿娜大喊了一聲,但是舞蹈並沒有停止。

  她說的並不是撲翼飛機的聲音,歐德雷翟轉過頭來,兩隻耳朵都聽到了一個新的聲音從岩石迷宮的遠處傳了過來。

  沉悶的「噝噝」聲在沙地之下由遠及近,移動速度驚人,很快便響亮了起來。風打著旋,順著那條岩石大道颳了過來,他們感覺空氣明顯熱了許多。「噝噝」的頻率逐漸加快,變成震耳欲聾的咆哮,一張血盆大口突然出現在什阿娜的正上方,口器外圍嵌了一圈水晶。

  「撒旦!」什阿娜大叫,舞蹈卻絲毫沒有中斷,「我在這裡,撒旦!」

  巨蟲攀至沙丘頂部,口器低向了什阿娜。沙子像瀑布一樣落在了她的腳邊,她不得不停下了舞步。肉桂的氣味瀰漫在這條巨石嶙峋的峽谷之間,巨蟲的口器停在了他們頭頂。

  「神主的信使。」瓦夫極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歐德雷翟臉上的汗水已經蒸發,蒸餾服的自動隔熱系統也明顯可見地向外鼓脹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釐清了這濃烈肉桂氣味中的成分。他們周圍的空氣帶有臭氧刺鼻的味道,很快便產生了大量氧氣。歐德雷翟五感盡開,她在儲存現場的各類信息。

  前提是我能活著離開這裡。她心想。

  沒錯,這些數據都非常寶貴,未來說不定其他人能用到。

  什阿娜從沙子裡走了出來,退到裸露的岩石上,然後繼續她的舞蹈,動作更加狂放,每一次轉身都會甩動她的頭顱。長發抽打在她的臉上,每一次面向巨蟲,她都會大喊一聲:「撒旦!」

  蟲子好像身處陌生環境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向前爬了幾步,越過沙丘的峰頂,蜷成一團,趴在裸岩上,炙熱的口器略微高於什阿娜的頭部,距離她兩步。

  巨蟲停下之後,歐德雷翟便聽到了它身體深處的轟鳴,仿佛是一座熔爐的聲音。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生物內壁上跳動的橙色火焰倒影,它簡直就是一座神秘的火窟。

  什阿娜停下了舞步,兩隻手攥成拳頭,狠狠地瞪著她召喚來的這隻龐然大物。

  歐德雷翟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運起了所有功力。如果她活不到明天的話——不管怎麼說,反正她沒有違抗塔拉扎的命令,今天的這些事情就讓撲翼飛機里的那些人告訴大聖母吧。

  什阿娜說:「喂,撒旦,我帶來了一位聖母,還有一個特萊拉的男人。」

  瓦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連連磕頭。

  歐德雷翟趁他不注意,溜到了什阿娜身邊。

  什阿娜的呼吸很重,臉漲得通紅。

  歐德雷翟聽到他們華麗的蒸餾服叮叮噹噹作響,灼熱的空氣中充斥著肉桂的味道,周圍全都是他們的聲音,巨蟲體內火焰低沉的聲音最為引人注意。

  瓦夫來到她身旁,眼神恍惚地盯著巨蟲,小聲說道:「我來了。」

  歐德雷翟在心中暗罵,擅自發出任何動靜,他們都有可能葬身蟲腹。不過,她知道瓦夫的想法:從來沒有特萊拉人這麼近地面對過先知的後代,就連拉科斯的祭司也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機會!

  什阿娜的右手突然向下一揮,說道:「撒旦,下來!」

  蟲子張大的口器探了下來,體內的火窟填滿了他們面前的整條峽谷。

  什阿娜聲音微弱:「聖母,您看到了嗎?撒旦聽我的話。」

  歐德雷翟感覺到什阿娜確實可以控制沙蟲,女孩和巨獸在用一種隱秘的語言交流,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什阿娜提高了音量,說了一句膽大包天的話:「我要讓撒旦把我們都馱起來!」她連手帶腳爬上了沙丘的滑落面,爬到了沙蟲旁邊。

  沙蟲巨大的口器立刻隨著她抬了起來。「別動!」什阿娜大喊了一聲,巨蟲停了下來。

  歐德雷翟心想:她指揮蟲子並不是依靠語言,應該是靠別的東西……別的東西……

  「聖母,快過來。」什阿娜喊了一聲。

  歐德雷翟把瓦夫推到了自己前面,跟著他爬上了什阿娜身後的沙坡。散落的沙子滑到了峽谷里,積在了沙蟲身旁。他們看到前方便是蟲子逐漸變細的尾部,沿著沙丘的頂部曲折蜿蜒。什阿娜帶著兩人,在沙地里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了蟲尾的末端。她抓住波紋表面圓環的外沿,爬上了她的沙漠巨獸。

  歐德雷翟和瓦夫戰戰兢兢地跟了上去,歐德雷翟感覺蟲子溫暖的體表不是有機物,好像伊克斯人的某種製品一樣。

  什阿娜沿著蟲子後背一蹦一跳地跑了過去,蹲在口器後面,這裡的鱗甲外沿厚且寬大。

  什阿娜說:「像我這樣。」她身體前傾,抓住了鱗甲外沿的下面,露出了一點柔軟的粉色。

  瓦夫立刻依她所說,抓住了鱗甲,歐德雷翟則更加謹慎,存下了所有信息。蟲甲表面硬度堪比塑堊,同時覆有細小的硬塊。歐德雷翟用手指戳了戳鱗甲下面柔軟的東西,感覺到了微弱的跳動。他們周圍的鱗甲一起一伏,和著一個幾乎感覺不到的韻律,每一次起伏歐德雷翟都能聽到細微的摩擦聲。

  什阿娜踢了一腳身後的蟲背。

  「撒旦,走!」她說。

  沙蟲沒有反應。

  「快走啊!」什阿娜央求道。

  不過,歐德雷翟在什阿娜的聲音里聽到了無助。孩子堅信自己確實可以駕馭她的撒旦,但是歐德雷翟明白,她只有第一次被允許騎上了沙蟲。從女孩向沙蟲求死,到祭司亂作一團,歐德雷翟知道這期間的所有事情,可是依然無法判斷下面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巨蟲此時突然動了起來,它猛地抬起了口器,扭向左側,一個小角度的轉彎便爬出了岩石峽谷,背對著達累斯巴拉特的方向,直直地奔向了沙漠。

  「神主與我們同行!」瓦夫大喊。

  他的語氣如此狂放!歐德雷翟頗為訝異,她感覺到了這個特萊拉尊主信念中的力量。撲翼飛機跟上來了,歐德雷翟聽到了一陣「撲棱撲棱」的聲音。大風拍打著他們的臉和身體,迎面吹了過去,歐德雷翟聞到了臭氧濃重的氣味,也聞到了狂奔的巨獸體內的味道。

  歐德雷翟用餘光瞥了一眼後方的撲翼飛機,她在想三個人身在巨蟲之上,茫茫大漠之中,敵人很容易就可以幫這顆星球消滅一個麻煩的孩子、一個同樣麻煩的聖母和一個人見人煩的特萊拉人。謀反的那群祭司或許有這樣的打算,她知道他們巴不得姐妹會的觀察者還來不及插手阻攔,這三個人就已丟了性命。

  他們會因為好奇和恐懼而按兵不動嗎?

  歐德雷翟自己反正有一個巨大的疑問。

  這個畜生要把我們帶到哪裡?

  他們現在肯定不是去科恩的方向,她抬起頭,眯著眼睛,視線越過了什阿娜。正前方的地平線上,她看到了那段斷壁殘垣,儘是那座仙境橋上掉下的石頭砸出的凹陷,講述著暴君從橋上墜落的故事。

  這就是他者記憶警告的地方。

  歐德雷翟恍然大悟,大腦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明白那個警告的含義了。暴君死在那個地方並非意外,這是他自己選中的地方,他特意安排自己經過這個地方。許多人都在那個地方喪失了生命,但是只有他的死亡意義最為重大。暴君有目的地選擇了他的遊行路線。蟲子奔向那裡只是遵從自己的意願,並非聽從什阿娜的命令。暴君無盡的長夢像磁鐵一樣,將它引回到長夢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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