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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8:46:38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這種弗雷曼人的宗教改編作品,正是我們現在所知的「宇宙之柱」的最初來源。他們的牧師齊扎拉·塔弗威德帶著啟示、證言和預言來到我們中間,給我們帶來厄拉科斯神秘主義的藝術大雜燴,它有諸多動人心弦的美妙之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其激動人心的音樂。它以古老歌謠為基礎,又烙上了新時代覺醒的印記。有誰沒聽過《老人的讚美歌》?有誰沒有被它深深打動過?
我驅動雙腳穿越沙漠,
幻影翻騰,像迎賓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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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求榮耀,渴望冒險,
我徘徊在阿爾-庫拉布的地平線上。
看時間夷平高山,滄海桑田,
看歲月爬上我的眼角眉梢。
我是一棵年輕的樹,眼看那小鳥迅速飛近,
比猛衝的豺狼更英勇,
散布在我年輕的枝丫上。
我聽見它們成群結隊地飛來,
用喙和爪子牢牢抓住我的樹梢!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那人爬過沙丘頂,像一粒被正午的陽光捕獲的飛塵。他只穿了一件被撕得粉碎的斗篷,碎布片遮不住的部位,裸露的皮膚暴露在灼熱的陽光中。他的兜帽已經從斗篷上扯掉了,但他撕下一條爛布,把它做成一塊包頭布裹在頭上。頭巾下露出一縷縷沙色頭髮,與他稀疏的鬍鬚和濃濃的眉毛相配。藍中透藍的眼睛下面有道殘留的深色顏料,向下延伸到他的臉頰。鬍鬚上有條暗淡的壓痕,是蒸餾服水管壓過的痕跡,一路從鼻子通往儲水袋。
爬到距離沙丘頂半途的位置以後,他停了下來,手臂沿沙丘迎風面向下伸出,背上、手臂上和腿上流出的血凝結成塊,傷口沾滿片片黃灰色沙塵。他慢慢把手伸到身子下面,撐著站了起來,東倒西歪地立在那兒。甚至在他近乎隨意的動作中,仍然看得出他曾經是個舉手投足嚴謹無比的人。
「我是列特-凱恩斯。」他對著空曠的地平線宣告說。他的聲音粗啞,卻誇張而拙劣地模仿著從前威嚴而雄渾的嗓音。「我是皇帝陛下的行星生態學家,」他輕聲嘟囔著,「厄拉科斯的行星生態學家,我是這片大地的管家。」
他步履蹣跚地走了幾步,跌倒在沙丘迎風面結成硬殼的沙表上,雙手無力地插進沙里。
我是這片大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識到自己處於半顛狂錯亂的狀態,有些神志不清,意識到自己應該挖個洞,用相對涼爽的地下沙層把自己埋起來。但他仍能聞到地下某處某片香料菌叢發出的略帶甜味的刺鼻氣息。他比任何弗雷曼人更加清楚這個事實所包藏的危險。如果他能聞到香料菌叢發出的氣味,那就意味著沙下深處,氣體已達到接近噴發的壓力。他必須離開這裡。
他的雙手沿著沙丘滑面,虛弱地做出攀爬的動作。
他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異常清晰的念頭:一顆星球真正的財富存在於它的土地之中,它是文明的根源。我們的介入方式是什麼?農業。
他又想,人的思維真是夠奇怪的,只要固定在一個模式中,就總也跳不出來。哈克南軍隊把他單獨留在這兒,沒有水,沒有蒸餾服。他們認為就算沙漠沒能殺死他,沙蟲也會吃掉他。他們認為這樣做很有趣,把他活著留在這裡,用他的星球的無情的力量一點兒一點兒地殺死他。
哈克南人一直覺得弗雷曼人很難消滅。他想。我們不會輕易死去,可現在我該死了……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我就算死,也還是個生態學家。
「生態學的最大功能就是理解因果關係。」
這個聲音嚇了他一跳,因為他熟悉這聲音,知道這聲音的主人已經死了。那是他父親的聲音。在他繼承父業之前,他父親一直是這個星球的生態學家。父親很久以前就死了,在普拉斯特盆地的塌方事故中身亡。
「你這下陷入困境了,兒子。」他父親說,「你本該知道企圖幫助公爵家那個孩子的後果。」
我神志不清了。凱恩斯想。
聲音好像是從右邊傳來的。凱恩斯的臉擦著沙子,轉過去朝那個方向看,卻只看見蜿蜒伸展的沙丘在烈日暴曬下與熱魔起舞。
「一個系統中存在的生命越多,系統可以容納生命的地方也就越多。」他父親說。這一回,聲音來自他的左後方。
他為什麼一直轉來轉去的?凱恩斯自問道,難道他不想見我?
「生命會改造維持生命的環境,使環境支持更多的生命。」他父親說,「生命會增加環境所缺乏的養分。通過大量從一個有機體到另一個有機體的化學作用,它將更多能量輸入這個系統。」
他為什麼要反反覆覆嘮叨同一個主題呢?凱恩斯自問,這些東西我十歲以前就知道了。
沙鷹開始在他上空盤旋起來。與這裡大多數野生動物一樣,它也是食腐動物。凱恩斯看見一團陰影從他手邊掠過,於是掙扎著轉過頭來,仰望上方。鷹群在銀藍色天空中像一團模糊的黑點,又像飄到他頭頂的遠處的煙垢。
「我們這門學科是通用性的。」他父親說,「在處理星球範圍內的諸多難題時,你無法在這個問題和那個問題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行星生態學必須隨時修改,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現實。」
他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凱恩斯問自己,是不是一些我未能看到的因果關係?
他的臉頰重新跌回灼熱的沙里,他嗅到一股岩石燒灼的氣味,是下面的香料菌叢在釋放氣體。他大腦中某個掌管邏輯的角落突然生出一種想法:飛在我頭頂上的那些鳥是食腐鳥,也許我的一些弗雷曼人會看見它們,然後跑來查看一番。
「對正在開展工作的行星生態學家來說,他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親說,「你必須在這些人中間傳播生態學知識。正是出於這個目的,我才創造了這一套全新的生態學符號系統。」
他在重複我小時候他對我講過的話。
凱恩斯想。
他開始覺得身體發冷,但是大腦中那個邏輯尚存的角落告訴他:你頭頂是太陽,你沒有蒸餾服,你很熱,火熱的太陽正在烤出你身體內的水分。
他的手指無力地在沙上抓著。
他們甚至沒給我留一件蒸餾服!
「空氣中的水分有助於阻止生命體內水分的過度蒸發。」他父親說。
他為什麼要重複那些最淺顯的原理?凱恩斯問自己。
他試著想像空氣中的水分——綠草盈盈,覆蓋著這個沙丘……在他身下某個地方有流動的活水,沿著長長的引水渠緩緩流動,最終被完全蒸發到空中。這幅圖景只出現在書本的插圖中。地表水,灌溉用水……他想起了書上的話,在每個生長季節,灌溉一公頃土地就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我們在厄拉科斯的第一個目標,」他父親說,「是培植草地。我們從這些能夠適應貧瘠土地的變異野草開始。成功實現利用草地鎖住水分之後,我們就著手培養高地森林,接著是幾個露天水體——開始是小型水庫——然後把捕風凝水器沿各盛行風道按一定的間隔排列,把被風偷走的水重新收回來。我們必須創造真正的熱風——富含水汽的風。但我們永遠需要捕風器。」
他總是向我說教,凱恩斯想,他為什麼不閉嘴?難道他看不出我就要死了嗎?
「你也會死的。」他父親說,「你腳下很深的地方正形成一團氣泡,如果你不從沙丘上面爬下來的話,你就死定了。它就在那兒,你知道的。你可以聞到香料菌的氣味。你知道,那些小小造物主正將它們的一部分水分注入香料菌叢。」
腳下有水的想法使他發狂。他此刻正想像著那些水——被堅韌的半植物、半動物的小小造物主封閉在多孔的岩層里——輕輕一碰,岩層裂開,一股涼爽、清潔、純淨、多汁、甜蜜的水就會注入……
香料菌叢!
他吸了一口氣,聞到一股濃郁的甜香,比剛才濃得多。
凱恩斯強撐著自己跪起來,聽見一隻鳥尖叫一聲,急速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這裡是盛產香料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周圍也一定有弗雷曼人。他們肯定會看到鳥兒,也一定會來查看的。
「動物需要遷徙,」他父親說,「遊牧民族也有同樣的需求。這種運動是為了滿足身體對水、食物、礦物的需要。現在,我們必須控制遷徙,使它為我們的最終目標服務。」
「閉嘴,老傢伙。」凱恩斯喃喃地說。
「我們必須在厄拉科斯上為整個星球做一件前人從未嘗試過的事。」他父親說,「我們必須把人當成一種改造行星生態的建設性力量。我們要在這片大地上安插最適合的生命形態:這裡放一株草,那裡放一隻動物,那裡放一個人。我們要用這種方法改變本地的水循環系統,為這顆星球創造全新的地貌。」
「閉嘴!」凱恩斯嘶啞著說。
「遷徙路線是第一個線索,由此,我們掌握了沙蟲和香料之間的關係。」他父親說。
一條沙蟲。凱恩斯的腦海中突然湧起了希望,當這個氣泡破裂時,造物主一定會來。可我沒有矛鉤。沒有矛鉤又怎能騎到巨大的造物主身上去呢?
挫敗之感正在耗盡他僅存的那點兒氣力,他感覺得到。水是這麼近,僅僅在他身下大約一百米的地方。沙蟲肯定會來的,但在沙漠地表無法抓到它,也無法利用它。
凱恩斯向前撲倒在沙上,趴在剛才爬行時形成的淺坑裡。他感到左臉挨著的沙熱得發燙,但意識卻模模糊糊的,仿佛離他很遠。
「厄拉科斯的環境促成了當地生命形態特有的進化模式。」他父親說,「可長期以來,幾乎沒有人從香料的角度來看生態平衡。這可真是奇怪。這裡沒有大面積為植物所覆蓋的區域,卻有接近理想水平的『氮-氧-二氧化碳』平衡。這個星球的能量圈是可見的,而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個冷酷的化學反應過程。冷酷也罷,但這個過程本身卻是完整的。如果你發現其中存在缺口,那麼必定存在某種彌補這一缺口的東西。科學由許多因素組成,一旦解釋清楚,這些因素簡直顯而易見。在我目睹小小造物主之前很久,我就知道,這種事物必定存在,就在沙漠深處。」
「請別再說教了,父親。」凱恩斯輕聲說。
一隻鷹落在他向前伸出的手邊,凱恩斯看見它收起翅膀,偏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聚集起全身的力量,沖它嘶聲吆喝了兩聲。鷹跳開兩步,仍舊盯著他不放。
「在此之前,人類及其活動一直是各行星地表的災害之源。」他父親說,「大自然往往會因為這些災害而向人們索取賠償:或者消滅他們,或者封存他們,以大自然自己的方式將人類融入行星的生態體系中。」
老鷹低下頭,展開翅膀,又重新收回雙翅。它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伸出的手上。
凱恩斯發覺自己已經沒有沖它吆喝的力氣了。
「大自然與人類之間這種歷史悠久的互相掠奪、互相勒索的生態體系將止於厄拉科斯。」他父親說,「你不可能永無止境地從自然中盜取你所需要的一切,絲毫不顧子孫後代的福祉。一個星球的物理特性清清楚楚地寫在它的經濟、政治記錄之中,這本記錄就擺在我們面前。我們應當如何發展,路線是顯而易見的。」
他永遠停不下來,永遠在說教。凱恩斯想,說教,說教,說教——總在說教。
鷹跳了一步,離凱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朝這邊轉轉頭,又朝那邊轉轉,打量他裸露在外的皮肉。
「厄拉科斯是個只生產單一作物的星球。」他父親說,「單一作物使統治階級得以像從古至今所有統治階級那樣,過著奢侈的生活。在他們之下,則是僅以剩餘物資為生、半人半奴的大眾。而引起我們注意的正是這些大眾和剩餘物資,他們的價值遠遠超過人們從前的想像。」
「我不聽你的,父親。」凱恩斯輕聲說,「走開!」
他又想:這附近肯定有我的弗雷曼人,他們不會看不到盤旋在我頭頂的這些鳥兒。他們會來查看的,哪怕只是為了得到最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水分。
「厄拉科斯的大眾將會明白,我們的目的是使這片大地有活水流動。」他父親說,「至於我們具體打算怎麼做,不用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對此只有一點兒不著邊際的猜測。許多人甚至以為,我們會從其他水資源豐富的星球上引來活水。這些人完全不理解這其中令人望而卻步的質量比問題。但是,只要他們相信我們,那就任由他們幻想他們所希望得到的任何東西吧。」
再過一會兒,我就會爬起來,告訴他,他在我心目中是個什麼東西。凱恩斯想,他本該幫我一把,卻只站在那兒喋喋不休。
那隻鷹又往前跳了一步,更靠近凱恩斯伸出的手了。同時,又有兩隻鷹飛下來,停在它後面的沙地上。
「在我們的大眾中間,宗教和法律必須是統一的,是同一種事物。」他父親說,「違抗之舉必須被視為邪惡,必須受到宗教懲處。這會產生雙重利益,使人民更順從也更勇敢。我們不應過於依賴個人的勇猛,不應將個人的勇氣置於全體人民的勇氣之上。」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我的人民又在哪兒?凱恩斯想。他集中全身力氣,把手朝距離最近的那隻鷹一伸,但只伸了一指的寬度。它向後一躍,跳到同伴中間。所有的鷹都伸開翅膀,做好起飛的架勢。
「我們的時間表制定得十分高明,使它達到了純粹的自然現象的境界。」他父親說,「一顆星球上的全體生命是一個無比巨大、彼此密不可分的統一體。一開始,動植物的變化完全由我們所掌握的原始物理力量主宰,它們走上既定軌道之後,我們的影響力就不會那麼直接了,只起引導的作用——當然,到那時,我們還是不會撒手不管。請記住。我們只需要控制星球能量圈的百分之三——僅需百分之三,就能改變整個能量結構,使之成為一個符合我們需要的自給自足系統。」
你為什麼不幫幫我?凱恩斯心想,總是這樣,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辜負我。他想把頭轉過來,瞪著他父親說話的方向,瞪得那個老傢伙不敢看他。但肌肉卻不聽他的使喚。
凱恩斯看見那隻鷹動了一下,朝他的手走過來,一次只謹慎地邁一步。它的同伴則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等待著。那隻鷹停下了,只要再跳一步就能夠到他的手。
就在這時,凱恩斯豁然開朗。猛然間,他看到了有關厄拉科斯未來的一種可能性,這是他父親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接著,各種不同的可能性沿著各種不同的路徑,如洪水般在他腦海里奔流不息。
「不要讓你的人民落進某個英雄的手裡,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災難了。」他父親說。
看透了我的心思!凱恩斯想,哼,隨便他吧!
消息已經送到我的各個穴地、各個村落。他想,沒有什麼能阻擋其傳播。如果公爵的兒子還活著,他們會找到他,遵照我的命令保護他。他們也許會拋開那個女人,他的母親,但他們會救下那男孩的性命。
那隻鷹向前跳了一步,距離之近,已經可以啄擊他的手了。它偏著腦袋,打量著這具俯臥的軀體。突然,它伸直身子,抬頭向上,尖叫一聲躍入空中,斜飛而去,身後跟著它的同伴們。
他們來了!我的弗雷曼人找到我了!凱恩斯想。
然後,他聽到了沙子摩擦發出的嚓嚓聲。
每個弗雷曼人都知道這種聲音,能夠立即把它與沙蟲和沙漠中其他生物所發出的聲音區別開,在他身下某處,香料菌叢已經從小小造物主身上得到了足夠的水和有機物,達到了瘋狂生長的關鍵時期。一個巨大的二氧化碳氣泡正在沙層深處形成,即將向上「炸」開。爆炸中心將形成一個沙塵旋渦。屆時,沙漠深處已經形成的東西將翻上沙漠表面,而現在處於地表的任何東西則會被壓下去,兩者將徹底交換位置。
鷹群在上空盤旋,沮喪地尖叫著。它們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任何沙漠生靈都知道。
而我也是沙漠生靈。凱恩斯想,你懂嗎,父親?我是個沙漠生靈。
他感到自己被氣泡高高抬起,然後感到了氣泡的破裂。沙塵旋渦包圍著他,把他拖進冰冷的黑暗之中。有那麼一陣子,冰冷和潮濕的感覺令他無比喜悅、無比寬慰。接著,當他的星球殺死他的時候,凱恩斯突然想到,他父親和其他所有科學家都錯了——只有意外和偏差,才是宇宙中最恆定不變的事物。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實,現在,就連那群沙漠鷹都認識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