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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8:46:04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有這樣一個傳說:雷托·厄崔迪公爵去世的那一刻,卡拉丹的空中有一顆流星從他祖先的宮殿上划過。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序言》
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把一艘登陸艦改建成了臨時指揮站。他站在舷窗前眺望遠方,外面是夜色籠罩下火光沖天的厄拉奇恩。男爵把注意力集中在遠處的屏蔽場城牆上,在那兒,他的秘密武器正在發揮效用。
使用炮彈的火炮。
公爵的戰鬥人員已經退卻到坑道里,進行最後的抵抗。而這種火炮則專門用來一點兒一點兒地把洞口堵死。它不緊不慢地噴出適量的橘黃色火焰,在閃爍的火光中,洞口周圍的石塊和泥土就會大量傾瀉下來——公爵的人會被封死在洞裡,最終被餓死、渴死,像被堵死在巢穴中的野獸。
男爵能感覺到遠處鼓點般的爆炸聲,連他的登陸艦都隨之微微震動起來:「嘭——嘭!」然後又是「嘭——嘭」!
誰會想到在屏蔽場時代的今天重新啟用火炮呢?這個念頭讓他不禁心中暗笑。但我們早就料到公爵的人會利用那些坑道,所以才出此妙策。這場仗打下來,敵人被徹底消滅了,可我們和皇帝的聯軍卻得以保存實力,皇帝一定會賞識我的聰明才智吧。
他調了調身上的一個小浮空器,讓它能更好地支撐他那過度肥胖的軀體,使自己得以克服重力的影響,變得身輕如燕。一絲微笑逸出他的嘴角,扯動著下頜的贅肉。
他想:公爵這些勇猛的戰鬥人員全都浪費了,真可惜。他笑得越來越開心,自己笑出了聲。這種遺憾之情應該是最殘忍不過的!他點點頭,失敗者本來就是死不足惜的消耗品。整個宇宙敞開胸懷,讓能做出正確抉擇的人主宰自己。猶豫不決的傢伙最後只能落荒而逃,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兔子,被人趕進預先挖好的陷阱後一一擒獲。否則,養兔子的人又怎能控制它們,讓兔子按你的意願繁衍生息?男爵腦海中浮起一幅圖像:自己的戰鬥人員就像一群群蜜蜂,成天忙個不停,專門替他趕兔子進洞。他想:當你有許多蜜蜂為你辛勤工作時,日子才算真正甜蜜。
他身後的一扇門打開了,男爵轉身之前先仔細看了看被夜色浸黑的舷窗玻璃上反射的影子。
走進艦橋的是彼得·德伏來,身後跟著男爵的私人衛隊隊長烏曼·庫圖。門外有幾個一臉呆相的人走來走去,都是他的衛兵。他們在他面前一向都小心翼翼地擺出一副綿羊般溫順的表情。
男爵轉過身。
彼得嘲弄似的用手指觸了一下前額的頭髮,算是敬禮:「好消息,大人,薩多卡士兵把公爵大人帶來了。」
「這還用說。」男爵嘟囔了一句。
他研究著彼得那張陰柔的臉:陰鬱的面具之下滿是邪惡的神情;還有那雙眼睛,陰暗的眼眶裡是一雙藍中透藍的深藍眼睛。
男爵想:我必須儘快除掉他。他差不多派不上什麼用場了,而且幾乎對我個人構成嚴重的威脅。首先,必須讓厄拉科斯人恨他。然後,他們就會歡迎我親愛的菲得-羅薩來當他們的救星。
男爵將注意力轉向他的衛隊長烏曼·庫圖。他的下頜有兩條剪刀似的斜線,下巴像靴尖一樣從臉部突了出來。這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因為他的惡習眾所周知。
「首先,把公爵出賣給我們的那個叛徒在哪兒?」男爵問,「我必須把當初說好的酬勞賞給他。」
彼得踮起一隻腳,微微轉身,對門外的衛兵做了一個手勢。
門外一個黑影一晃,岳走了進來。他步履艱難,動作僵硬,鬍鬚垂在紫紅色的嘴唇兩旁,只有那雙老眼看上去還有些活力。岳向前三步走進屋裡,彼得沖他比了個手勢,岳遵囑停了下來,站在原地,盯著不遠處的男爵。
「啊——哈——哈,岳醫生。」
「哈克南大人。」
「你已經把公爵交給我們了,我聽說了。」
「我已經履行了我的諾言,大人。我們那筆交易——」男爵看了看彼得。
彼得點點頭。
男爵回過頭來看著岳說道:「是信上談的那筆交易,嗯?我——」他啐出下面這句話:「那麼,我需要做些什麼回報你來著?」
「您記得很清楚,哈克南大人。」
此刻,岳儘量讓自己能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他的腦子裡仿佛有一座無聲的鐘,重重地敲出死一般的沉寂。男爵態度上的微妙變化使他明白自己上當了。萬娜確實已死——他們再也奈何不了她了。如果不是這樣,這個脆弱的醫生就還有一線希望支撐自己活下去。可現在,男爵的態度明擺著。希望破滅,一切都完了。
「是嗎?」男爵問。
「您答應過要解除我的萬娜的苦難。」
男爵點著頭說:「哦,對了。現在我想起來了,確實答應過。那就是我的承諾,也是你我克服帝國預處理的竅門。你受不了看見你的貝尼·傑瑟里特女巫在彼得的痛苦強化器里苦苦哀求的樣子。好吧,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一向信守諾言。我告訴過你,我會解除她的痛苦,並同意你跟她團聚。那好,就這樣吧。」他朝彼得揮了揮手。
彼得的藍眼睛一亮,突然閃到岳的背後,動作就像貓一樣敏捷流暢,手中的刀一閃,像爪子一樣刺進岳的後背。
老人僵住了,但目光始終緊盯著男爵。
「跟她團聚去吧!」男爵啐了口唾沫。
岳站著,搖晃著。他的嘴唇謹慎、精準地嚅動著,嘴型絕對符合標準發音的要求,然後以一種奇特的節奏,字正腔圓地說:「你……以為……你……打……打敗……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我能……給……我……的……萬娜……帶去……什麼?」
他轟然倒下,沒有彎腰,直挺挺的,就像一棵傾倒的大樹。
「跟她團聚去吧。」男爵又說了一遍,但聽上去就像微弱的回聲。
岳給了他一種不祥的預兆。男爵搖搖頭,不去想它,把注意力投向彼得,看他用一小塊布擦掉刀刃上殘留的血漬,藍眼睛裡流露出無限滿足。
男爵想:他親自動手殺人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啊,了解一下也好。
「他確實把公爵交出來了?」男爵問。
「確實如此,大人。」彼得回答。
「那就把他帶進來!」
彼得瞥了一眼衛隊長,後者立即轉身去執行命令。
男爵低頭看著岳,從他倒下的方式看,讓人甚至會覺得他身體裡長的不是骨頭,而是棵橡樹。
「我從不相信叛徒,」男爵說,「哪怕是我自己策反的叛徒。」
看著窗外夜色籠罩下的大地,男爵知道,那一片漆黑籠罩下的天地是他的了。封閉屏蔽場城牆坑道的隆隆炮火聲已經停止,所有用來充當陷阱的兔子洞都被堵上了。突然,男爵心裡覺得這一片全然空洞的黑暗真是美妙絕倫,再沒有比這更美的顏色了。當然,黑底上的白色也很好,那種瓷器般的純白。
但他仍抹不去一絲疑慮。
那個愚蠢的老醫生究竟是什麼意思?當然,很可能岳終於醒悟過來等著他的是什麼結局。但那句話卻使男爵心裡頗有些不安:「你以為你打敗我了。」
他是什麼意思?男爵想。
雷托·厄崔迪公爵從門外走進來。他的手臂被鐵鏈綁著,一張鷹臉上沾著泥;他的制服被扯爛了,因為有人撕掉了制服上面的徽章;腰間的衣服則被撕成一綹一綹的,看樣子他身上的屏蔽場腰帶沒等解開制服就被直接扯掉了。他站在男爵面前,眼神既呆滯又瘋狂。
「呃——」男爵剛一開口,卻又停了下來。他猶豫著,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剛才說話的聲音太大了些,有失體面。他早就夢想過這一天,可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這勝利有些變味了。
該死的,那個該死的醫生!最好永世不得超生!
「我想這位好公爵服過藥了。」彼得說,「岳就是用這種方法替我們抓住他的。」彼得轉向公爵問道:「你被下了藥吧,對不對,親愛的公爵大人?」
聲音很遙遠。雷托能感覺到鐵鏈的摩擦、肌肉的痛楚;他嘴唇乾裂,臉頰火辣辣的,嗓子眼裡也渴得直冒煙。傳來的聲音感覺很沉悶,像隔著棉毯在說話,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仿佛隔著一塊毯子。
「那女人和男孩如何啊,彼得?」男爵問,「有消息了嗎?」
彼得飛快地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看來你已經聽到些什麼了!」男爵嚴厲地說,「到底怎樣?」
彼得看了一眼衛隊長,又回過頭去看著男爵說:「大人,派去執行任務的那兩個人——他們……嗯……已經……嗯……找到了。」
「那麼,他們匯報說一切令人滿意嘍?」
「他們都死了,大人。」
「他們當然都死了!我想知道的是——」
「大人,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
男爵的神情一下子激動起來:「那女人和男孩呢?」
「沒有見到任何蹤跡,大人。可那兒有一隻沙蟲,是在我們調查現場時出現的。也許他們的結局跟我們當初期望的差不多——一次意外事故,可能……」
「我們不談什麼『可能性』,彼得。還有那架丟失的撲翼機呢?對我的門泰特而言,這是否意味著什麼?」
「很明顯,是公爵的某個手下駕機逃跑了,大人。他殺了我們的飛行員,然後逃跑了。」
「是公爵的哪個手下?」
「大人,此人下手乾淨利落,殺起人來悄無聲息。是哈瓦特,或者,是哈萊克,也可能是艾達荷,或者任何其他某個高級軍官。」
「這『可能』的範圍太大了。」男爵嘟囔著,看了一眼服藥後的公爵那晃晃悠悠的身影。
「形勢掌握在我們手裡,大人。」彼得說。
「不!還沒有!那個愚蠢的行星生態學家在哪兒?那個叫凱恩斯的人在哪兒?」
「我們已經打聽到在哪兒能找到他,剛剛派人去了,大人。」
「皇帝的人就是這樣幫忙的嗎?我很不喜歡。」男爵低聲說。
聲音透過棉毯傳來,嗡嗡的,聽不太清,但其中有幾句話觸動了公爵的神經:女人和男孩——沒見到任何蹤跡。保羅和傑西卡已經逃走了。還有哈瓦特、哈萊克和艾達荷,他們的命運都還是未知數。還有希望。
「公爵璽戒在哪兒?」男爵質問道,「他手指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
「那個薩多卡說,抓到公爵的時候公爵璽戒就不在他身上,大人。」衛隊長說。
「那醫生你殺得太快了。」男爵說,「這是個失誤。你應該先問問我,彼得。你動作太快,對咱們的事業沒什麼好處。」他板著臉說:「你嘴裡的『可能』太多了!」
這個想法像正弦波一樣懸在公爵的意識里,一浪接一浪地衝擊著他麻木的大腦:保羅和傑西卡已經逃走了!他印象里還有別的一件事:一筆交易。他很快就想起來了。
牙!
現在,他記起了其中的一部分:一粒做成假牙的毒氣藥丸。
有人告訴他要記住那顆牙。那牙就在他嘴裡,用舌頭舔一舔可以感覺到它的形狀。他要做的就是用力把它咬破。
還沒到時候!
那人告訴他要等男爵靠近時再動手。誰告訴他的?他記不起來了。
「就他現在這模樣,藥性還會維持多久?」男爵問。
「可能再過一個小時吧,大人。」
「可能,」男爵不滿地嘟囔著,他又轉身面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說,「我餓了。」
那就是男爵吧,那個模模糊糊的灰色的身影。雷托想。那影子在他眼前跳來跳去,整棟房子都好像跟著在晃動。而且,他感覺這個房間不停地放大縮小,一會兒亮一會兒暗,最後縮成一個黑點,慢慢地消失了。
對公爵來說,時間變成了一層層的,任他在其間飄來盪去,一點兒也不連貫。我必須等待時機。公爵想。
那兒有張桌子。雷托看得很清楚。還有一個粗俗的胖子坐在桌子另一頭,面前放著吃剩的食物。雷托感覺到自己就坐在那胖子對面的椅子上。他還感覺到有數根鐵鏈和皮帶將他綁在椅子上,身體也因此隱隱作痛。他意識到時間在流逝,但卻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我相信他正在恢復意識,男爵。」
一個絲般柔滑的聲音,是彼得。
「我也看見了,彼得。」
嗡嗡作響的男低音,是男爵。
雷托對周圍環境的認知越來越清晰,身下的椅子變得更堅實了,被捆綁的部位也變得更加痛楚難當了。
現在他終於可以清楚地看到男爵。雷托注視著那人手上的動作:他一隻手強迫性地摸索著盤子的邊緣,另一隻手握住勺柄,還不忘騰出一根手指來,摸著下巴上的贅肉。
雷托直愣愣地盯著那隻移動中的手,一副入迷的樣子。
「你能聽見我說話吧,雷托公爵?」男爵說,「我知道你聽得見。我們希望能從你嘴裡打探出來,究竟在哪兒能找到你的寵妾和兒子。」
雷托始終毫無表情,但男爵的話著實令他心頭一喜,使他完全鎮靜下來。他想:這麼說是真的,他們沒抓到保羅和傑西卡。
「咱們不是在玩小孩子的遊戲!」男爵不滿地吼道,「這一點你一定知道。」他側身向前看著雷托,仔細觀察著他的臉。這件事不能讓他和雷托兩人私下解決,這讓男爵感到很痛苦。讓別人看見皇室成員陷入如此窘境,這不是什麼好的先例。
雷托感到漸漸恢復了原有的力氣。現在,關於假牙的記憶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就像平原上突兀的尖塔。那顆假牙里有一粒做成牙神經形狀的藥丸——毒氣膠囊——他想起是誰把這件致命的武器放進他嘴裡的了。
岳!
在麻藥作用下的朦朧記憶中,他好像看見過一具軟綿綿的屍體被人當著他的面從這屋裡拖了出去。答案如水蒸氣般隱約浮現出來,他知道那一定是岳。
「你聽到那噪聲了嗎,雷托公爵?」男爵問。
雷托漸漸留意到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是某人在極度痛苦中從嗓子裡憋出來的啜泣聲。
「你的一個手下化裝成弗雷曼人,被我們抓住了。」男爵說,
「我們很容易就揭穿了他的身份:因為他的眼睛。這你也知道。他堅持說他是被派去當間諜,監視弗雷曼人的。我在這個星球上住過很長一段時間了,親愛的表弟,沒人會去監視那些垃圾一樣的沙漠賤民。告訴我,你是不是收買了他們幫你的忙啊?你是不是把兒子和女人送到他們那兒去了?」
雷托因恐懼而感到心頭一緊,心想:如果岳把他們送進了沙漠……哈克南人不找到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得啦,得啦。」男爵說,「我們沒多少時間再磨下去,不就是一時之痛嗎?別逼我這麼做,我親愛的公爵。」男爵抬起頭看了一眼站在公爵身旁的彼得:「彼得沒把工具全帶來,但我相信他完全可以臨時弄些出來。」
「臨時弄出來的東西有時是最好的,男爵。」
那個柔滑而充滿暗示的聲音!就在雷托耳際。
「我知道你有應急計劃。」男爵說,「你的女人和兒子究竟被送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看著公爵的手:「你的戒指不見了,是不是你兒子拿去了?」
男爵抬起頭,盯著雷托的眼睛。
「你不回答,」他說,「是不是想強迫我做出連我自己也不願意做的事呢?彼得會採取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我也認為,有的時候,那是最好的辦法。可是,讓你如此遭罪並不是什麼好事。」
「也許,可以把滾燙的牛油滴在背上,或者眼皮上,」彼得說,「或者身體的其他部位。當犯人不知道牛油會落到自己身上什麼地方的時候,這種手段尤其有效。這是個好辦法。在赤裸的身體上燙出一個個發白的燎泡,那種像膿一樣的白色,還真是別具美感呢。對吧,男爵?」
「妙極了!」男爵說著,口氣卻略帶不滿。
那些誘人的手指!雷托看著那雙胖手,閃亮的珠寶套在嬰兒般胖嘟嘟的手指上,手指不自覺地顫動著。
公爵身後的門裡傳來一陣陣極度痛苦的哀號,那聲音齧噬著他的神經。他們抓住的是誰?他猜想著,會是艾達荷嗎?
「相信我,親愛的表弟。」男爵說,「我也不希望你落到這種地步。」
「你以為你的心腹信使會迅速招來援兵,但這是不可能的。」彼得說,「你知道,戰爭也是一門藝術。」
「而你是一名出色的藝術家。」男爵不滿地說,「好了,拜託你閉嘴吧。」
雷托突然回憶起哥尼·哈萊克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當時一邊看男爵的照片一邊說:「我站在海邊的沙灘上,看見一頭禽獸從海中爬起……在它的頭上刻著褻瀆神明的名字。」
「我們在浪費時間,男爵。」彼得說。
「也許是吧。」
男爵點點頭:「你也知道,我親愛的雷托,到頭來你還是會告訴我們他們的去處。當痛苦升級到一定程度,你終究還是抵不住的。」
他說的差不多完全正確,雷托想,要不是我還有一顆牙……要不是我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
男爵抓起一長條肉,一股腦兒全塞進嘴裡,慢慢地嚼完,吞了下去。我們必須試試別的手段。他想。
「看看這個了不起的人,看看這個拒絕被收買的人。」男爵說,「看啊,彼得。」
而男爵心想:是的!看看他吧,看看這個以為自己絕不可能被收買的人。瞧他那樣子,他這一生的每分每秒都在出賣自己,把自己分成上百萬份零售了!如果你現在把他抓起來,搖一搖,你會發現他兜里已經身無分文!空了!一錢不值!現在,無論他怎麼死,又有什麼區別呢?
背景音一般的哀號聲停止了。
男爵看見衛隊長烏曼·庫圖出現在門口。他搖了搖頭,俘虜沒有供出他們所需的情報。又失敗了。是時候跟這個傻瓜公爵攤牌了,男爵想,這個愚蠢而軟弱的傻瓜,還沒意識到地獄離他有多近呢——只有一根神經的距離那麼近。
這個想法讓男爵鎮定下來,放棄了不願讓皇室成員受酷刑的初衷。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名外科醫生,隨心所欲地揮舞著手術刀,解剖手下的肉體——他要把這些傻瓜的面具一一割開,向他們展示地獄的可怕!
兔子,他們全都是兔子!
面對食肉動物時,他們是多麼驚慌失措,怕得瑟瑟發抖!
雷托隔著桌子盯著對面的男爵,奇怪自己為什麼還在等。那顆牙會迅速地結束一切。然而——現在這樣也挺不錯的。就這麼結束了嗎?他發覺自己正在回憶那個帶天線的遙控風箏,在卡拉丹碧藍的天空中飛舞,保羅看著風箏,開懷大笑。他又回憶起厄拉科斯這裡的日出——柔美的沙霧籠罩下,屏蔽場城牆那彩色的層巒疊嶂也變得柔和了。
「真是糟糕。」男爵嘟囔著說。他推推桌子,向後靠了靠,在浮空器的幫助下輕盈地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發覺公爵臉上的表情略有變化。他看見公爵深深地吸了口氣,下巴上的線條繃緊了,雙唇緊閉,兩頰的肌肉輕微起伏著。
連他也害怕了!男爵想。
雷托的確是在害怕,他害怕男爵會逃走。公爵猛然用力一咬牙,感到膠囊破了。他的舌尖立即覺得有些辣,於是張開嘴,用力吹出毒氣。男爵的身影變小了,就像通過收窄的隧道望見的一個人影。耳旁傳來一聲喘息,是那個有絲般音質的傢伙:彼得。
他也中招了!
「彼得,怎麼啦?」
隆隆作響的男低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雷托感到過去的記憶滾滾而來:那個沒牙的老女巫的喃喃警告。一切似乎都被緊密地壓縮在他周圍,又迅速消逝:房屋、桌子、男爵、一雙驚懼的眼睛——藍里透藍。
有個下巴像靴尖一樣翹起的男人,一個看上去像玩具兵的人摔倒在地,他的鼻樑明顯被打斷過,整個鼻子歪向左邊,那是一記重拳給他留下的終生印記。雷托只聽一聲陶器摔碎的聲音,遠遠的,也許是雷聲。他的大腦如同無底的倉庫,把一切動靜事無巨細全都收了進來。所有最後的聲音:每一聲呼叫,每一聲嘆息,每一聲……沉寂。
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在公爵腦海中盤桓。然後,在似乎不斷射出無形光芒的黑色背景上,他看到了肉身的成形之日,也看到了歲月打磨下所改造出來的肉身。這個頓悟使他覺得格外充實,他知道,這種充實感是他永遠無法用言語表達的。
一片死寂。
男爵背靠密室門站著,這是他的私人緊急避難所,就藏在桌子後面。他果斷地衝進密室,拼命關上那扇門,留下外面一屋子的死人。他調動起渾身所有的感官,變得異常警覺。我吸進那東西了嗎?他問自己,外面那種東西,我也中招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重新響起了嘈雜聲……而他也恢復了理智。他聽見有人在大聲發號施令:防毒面具……關好門……讓鼓風機轉起來。
其他人立刻就倒下了。他想,可我還站著,還在呼吸。無情的地獄啊!只一線之隔,真夠懸的。
現在他可以分析事故始末了:因為他的屏蔽場處於開啟狀態下,儘管能量調得很低,但足以減緩屏蔽場兩邊的氣體分子交換。而且他當時正準備離開那張桌子……加上彼得一驚之下大口喘息,衛隊長因此沖了過來,卻就此送命。
碰巧,加上垂死之人的喘息聲讓他警惕起來——所以他才逃過了這一劫。
但男爵並不感謝彼得,那傻瓜的死完全是自找的,還有那個愚蠢的衛隊長!他信誓旦旦地說,每個來見男爵的人他都檢查過了!那公爵怎麼可能……?毫無徵兆!連桌子上方的毒物探測器也沒查出來——等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怎麼會呢?
算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男爵想,他漸漸鎮定下來,下一任衛隊長的首要任務就是找出這些疑問的答案。
他意識到外面的走廊里越發忙碌起來,就在這間死亡室另一扇門外的拐角處。男爵推開密室門,瞧著四周的侍從。他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一聲不響,等著看男爵會有什麼反應。
男爵會發火嗎?
而男爵僅用了幾秒的時間就意識到,自己確實從那間可怕的屋子裡逃出來了。
有的衛兵把武器對準房門,有的衛兵把怒氣發泄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嘈雜的吼叫聲沿著走廊一直傳到右邊拐角處。
有一個人大步從那個拐角繞了過來,脖子上掛著的防毒面罩隨著他身體的晃動而左右搖擺著。走廊的天花板上掛著一連串毒物探測器,他一路走來,目光始終盯在這些毒物探測器上。他有一頭金髮,平板的臉上配了一雙綠眼睛,厚嘴唇上一條條分明的唇紋向四周散去。他看起來像是某種水下生物,被錯放到了陸地上。
男爵盯著這個漸漸走近的人,想起了他的名字:耐福德,阿金·耐福德,一名警衛下士。耐福德是個塞繆塔癮君子,那是一種幻聽毒品,直接作用於人的最深層神經系統以引起幻聽。嗯,這是一條很有用的信息。
那人在男爵面前停下腳步,敬禮道:「走廊已清理完畢,大人。我在外邊觀察過了,一定是毒氣。您房間裡的通風設備正在把走廊里的空氣往裡抽。」他看了一眼男爵頭上的探測器,又說:「裡面的人無一倖免。我們現在正在清掃這個房間。您有什麼指示?」
男爵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他就是剛才在密室外面大聲發號施令的那個人。這個人很能幹嘛。男爵心想。
「裡面的人都死了?」男爵問。
「是的,大人。」
男爵想:那好,我們必須調整一下。
「首先,」他說,「我祝賀你,耐福德。你是我的新任警衛隊隊長。而我希望,你能用心吸取今日的教訓,別步你前任的後塵。」
男爵看到,自己新任衛隊長的臉上慢慢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耐福德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缺少塞繆塔了。
耐福德點點頭說:「請大人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保障您的安全。」
「那好吧,現在談談正事。我懷疑公爵嘴裡藏了些東西。你要給我查出來那東西是什麼,如何使用,是誰幫他放進去的。你可以採取一切必要措施……」
他突然閉口不言,身後走廊上傳來的騷動打斷了他的思路。守在護航艦底層電梯門口的衛兵正試圖阻止一個高個子霸撒統領,不讓他從電梯門裡出來。
男爵不認識那位霸撒統領,只覺得他薄薄的嘴唇就像是皮革上劃開的一道縫,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像兩攤墨漬。
「把手從我身上拿開,你們這群只知道撿腐肉吃的蠢貨!」那人咆哮著,把衛兵猛撞到一邊。
啊哈,薩多卡軍團中的一個。男爵想。
霸撒統領大步走向男爵,他眯起眼睛,目露凶光。這些薩多卡軍官總讓男爵感到渾身不舒服。他們看上去全都長得像公爵的……哦,是已故公爵的親戚。還有,瞧瞧他們對男爵的態度!
霸撒統領在男爵面前半步遠的地方站住,雙手叉腰。男爵的一個衛兵在他身後兜著圈子,哆哆嗦嗦的,一副不知該怎麼辦的樣子。
男爵注意到他沒有敬禮,這位薩多卡明顯抱著不敬的態度,男爵越發覺得不安起來。他們在這兒只有一個軍團——十個旅——名義上是為了增援哈克南軍團,但男爵才不會自欺欺人呢。
如果薩多卡掉轉槍口,只這一個軍團就完全足以擊敗所有哈克南人。
「告訴你的人,以後別攔著不讓我見你,男爵。」這位薩多卡咆哮道,「本來咱們應該好好合計一下如何處置厄崔迪公爵。但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商量,我的人就把他交給你了。咱們現在就來談談吧。」
男爵想:我決不能在手下面前丟臉。
「哦?」他冷冷地說,聲調控制得恰到好處。男爵對此頗感自豪。
「皇帝命令我,要保證他的皇室表弟死得痛快,不能讓他吃苦頭。」霸撒統領說。
「我收到的聖旨也是這麼說的。」男爵撒謊說,「你以為我會抗旨嗎?」
霸撒統領說:「我要親自看了以後,才好向皇帝復命。」
「公爵早就死啦。」男爵厲聲說道,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霸撒統領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根本不理會男爵要他離開的手勢。別說有所動作,連眼皮也沒眨一下。「怎麼死的?」他厲聲喝問。
真是的!男爵想,太過分了!
「自行了斷——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男爵說,「他服毒自盡了。」
「我現在就要見到屍體。」霸撒統領說。
男爵故作惱羞成怒狀,抬頭瞪著天花板,腦子卻飛速地運轉起來:混帳!那間屋子還沒來得及清理,這個眼尖的薩多卡就要進去查看了!
「現在!」薩多卡繼續咆哮著說,「我要親眼看看。」
男爵意識到已經沒辦法阻止他了。這個薩多卡會把一切看進眼裡。他會知道公爵殺死了那些哈克南人……也會猜到,就連男爵本人大概也曾命懸一線。桌子上剩下的晚餐就是證據之一。而公爵的屍體就橫在桌子旁邊,周圍一片狼藉。
無法避免。
「別拖延時間!」霸撒統領不耐煩地喝道。
「沒人拖延時間。」男爵說,他盯著這位薩多卡黑油油的眼睛,「我絕不會對皇帝有所隱瞞的。」他對耐福德點了點頭說:「這位霸撒統領馬上要去現場勘查。從你旁邊的那扇門領他去吧,耐福德。」
「這邊請。」耐福德說。
這個薩多卡緩慢而傲慢地闊步繞過男爵,用肩膀在衛兵中擠出一條路來。
真讓人難以忍受。男爵想,現在,皇帝會知道我是如何在陰溝里翻了船。他會把這看成軟弱的表現。
男爵意識到,皇帝和他的薩多卡兵團同樣鄙視軟弱,這使他更加惱怒。男爵咬著下嘴唇,安慰自己:至少,皇帝還不知道厄崔迪公爵奇襲了傑第主星,毀掉了哈克南在那兒的香料儲備。
那個狡猾的公爵真該死!
男爵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那個傲慢的薩多卡,還有粗壯、能幹的耐福德。
男爵想:我們必須重新調整戰略,只好再讓拉班來統治這個該死的星球了。不對他做任何限制,由他去胡來。為了讓厄拉科斯人接受菲得-羅薩的統治,我將不得不犧牲我哈克南人的血脈,以在這顆星球上創造合適的條件。該死的彼得!還沒幹完我要他幹的事,就讓自己白白丟了性命。
男爵嘆了口氣。
我必須馬上去特萊拉再找一個新的門泰特來。毫無疑問,他們這會兒肯定已經為我準備好新人了。
他身旁的一個衛兵咳了一聲。
男爵轉身對那個衛兵說:「我餓了。」
「是,大人。」
「你去把那間屋子清理一下,替我仔細查一查,看公爵在這兒還有什麼秘密。在此期間,我想找點樂子。」男爵低聲說道。
衛兵垂下眼帘問:「大人您想要點兒什麼樣的樂子呢?」
「我會在我的臥房裡等。」男爵說,「把我們在蓋蒙特買的那個年輕小伙子給我送來,就是眼睛很漂亮的那個。給他把藥餵足點兒。我可不想弄得像是在和他摔跤一樣。」
「是,大人。」
男爵轉過身,在浮空器的作用下,邁著輕盈、富於彈性的步伐,朝他的臥房走去。對了,他心想,就是那個長著一雙漂亮眼睛的小傢伙。他的模樣跟年輕的保羅·厄崔迪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