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俘虜

2024-09-26 08:42:17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對莎米雅·發孚這位貴婦而言,感到挫折不是十分尋常的事。如今她的挫折感持續了好幾小時,這簡直史無前例,甚至令人無法想像。

  這座太空航站的指揮官還是瑞斯提船長。他表現得非常客氣,幾乎有點諂媚;他露出凝重的表情,一面表示他的遺憾,一面否認有任何反對她的意思。但是對她明白提出的期望,他則一絲一毫也不通融。

  最後,她被迫撤回她的期望,改以普通薩克人的身份要求她的權利。她說:「我想身為一位公民,只要我有這個意願,就有權迎接任何一艘船艦。」

  她其實很討厭這麼說。

  指揮官清了清喉嚨,皺臉上的痛苦表情似乎變得更清楚、更明顯。最後他終於說:「事實上,大小姐,我們絕沒有不准您進來的意思。只不過我們接到大亨,也就是令尊的特殊命令,禁止您迎接那艘太空船。」

  莎米雅以冰冷的口吻說:「那麼,你是在命令我離開這座航站?」

  

  「不,大小姐。」指揮官十分樂意妥協,「我們並未奉命將您拒於航站之外,如果您希望留在這裡,您大可這樣做。可是,啟稟大小姐,您不能再向那些著陸眼接近一點,否則我們必須阻止您。」

  說完他就走了,留下莎米雅坐在華而不實的私家地面車中。那輛車停在航站裡面,距離最外圍入口只有一百英尺。他們原本就在等待她、監視她,多半還會繼續監視下去。只要她再向前推進一個輪距,她忿忿地想,他們或許就會將她的傳動裝置切斷。

  她咬牙切齒。父親這樣做實在不公平;這是他們對待她的一貫方式,總是把她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小孩。然而她當初卻以為他已經懂了。

  他走下座椅迎接她,自從母親過世後,已沒有其他人能獲得這種禮遇。他緊緊擁抱她,讓她幾乎喘不過氣,而且還為她暫停一切工作。他甚至把秘書趕到別的房間,因為他知道當地人僵硬、蒼白的面容會引起她的反感。

  幾乎像是回到了舊日時光,當時祖父仍然健在,父親尚未成為五大大亨之一。

  他說:「米雅,孩子,我一小時一小時算著時間,我從不知道弗羅倫納離這兒那麼遠。當我聽到那些當地人躲在你的太空船上——就是我為了確保你的安全,特別派去接你的那一艘,那時我幾乎要發狂了。」

  「爸爸!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沒有嗎?我險些派出整個艦隊到半途接你,再以全面備戰的警戒把你帶回來。」

  說到這裡,父女兩人笑成一團。好幾分鐘後,莎米雅才能把話題轉回她滿腦子在想的那件事。

  她以不經意的口吻說:「您要怎麼處置那兩個偷渡者,爸爸?」

  「你為什麼想知道,米雅?」

  「您不會認為他們計劃要行刺您,或是諸如此類的事吧?」

  發孚微微一笑。「你不該有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您不會這麼認為,對不對?」她堅持問道。

  「當然不會。」

  「太好了!因為我和他們談過,爸爸。我就是不相信,他們如果不是兩個可憐而無辜的人,還能是什麼。我不管瑞斯提船長怎麼說。」

  「這兩個『可憐而無辜的人』觸犯了好多條法律,米雅。」

  「您不能把他們當成普通的罪犯,爸爸。」她的聲音在驚慌中逐漸升高。

  「那該怎麼辦?」

  「那個男的不是當地人,他來自一顆叫做地球的行星。他曾受過心靈改造,他不該對那些事負責。」

  「好吧,親愛的,國安部會了解這一點,你該把這件事交給他們處理。」

  「不,這件事太重要,不能交給他們了事。他們搞不懂,除了我以外,誰都搞不懂!」

  「整個世界上只有你,米雅?」他以溺愛的口氣問道,同時伸出一根指頭輕撫一束垂到她額頭的捲髮。

  莎米雅中氣十足地說:「只有我!只有我!其他人都會認為他是瘋子,但我確定他不是。他說弗羅倫納和整個銀河有個很大的危機;他是個太空分析員,您知道他們專精宇宙學,他會知道這種事!」

  「你怎麼曉得他是個太空分析員,米雅?」

  「他這麼說的。」

  「那個危機的詳細情形如何?」

  「他也不知道。他受過心靈改造,難道您看不出來,那就是最佳的證據嗎?他知道得太多,有人卻希望一切保密。」她的聲音本能地壓低,變得沙啞而神秘兮兮。她按捺住回頭望一望的衝動,又說:「如果他的理論是假的,難道您看不出來,就根本不需要用心靈改造器對付他。」

  「他們為什麼不殺掉他,假如真是這樣的話?」發孚立刻後悔提出這個問題,捉弄這個女孩根本沒意義。

  莎米雅想了一下,沒想出任何結果。然後她說:「如果您命令國安部讓我跟他談,我就會查出來。他信任我,我知道他信任我。我能比國安部問出更多內情,請告訴國安部讓我見他,爸爸,這事非常重要。」

  發孚輕輕捏著她握緊的拳頭,對她微微一笑。「現在不行,米雅,現在不行。幾小時之後,第三個人就會落到我們手中。那個時候,也許可以。」

  「第三個人?犯下所有兇殺案的那個當地人?」

  「正是他。再過一小時左右,載著他的太空船就會著陸。」

  「在此之前,您不會對那個當地女子和那個太空分析員怎樣吧?」

  「絕對不會。」

  「太好了!我去迎接那艘太空船。」她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裡,米雅?」

  「到航站去,父親,我有好多話要問另外那個當地人。」她笑了幾聲,「我會向您證明,您的女兒可以是個相當不錯的偵探。」

  可是發孚並未回應她的笑聲,他說:「我希望你別去。」

  「為什麼?」

  「這個人抵達的時候,航站不可以有任何不尋常,這點極為重要。你在那裡會太顯眼了。」

  「這是什麼道理?」

  「我不能對你解釋國家大事,米雅。」

  「國家大事,呸。」她向他倚過去,在他的額頭正中很快啄了一下,然後掉頭就走。

  如今她在航站內,一籌莫展地坐在車裡。而在天空中,出現了一個越來越大的斑點,在接近黃昏的陽光下,它看來是黑色的一團。

  她按下開啟車內用品隔間的按鈕,掏出她的觀賽眼鏡。這種眼鏡的普通用途,是追望參加平流層球賽的單人高速飛車所做的迴轉動作,不過也能用在更嚴肅的場合。她戴起這副眼鏡,墜落的黑點就變成一艘具體而微的太空船,連船尾冒出的紅光都看得清清楚楚。

  當太空船內的人離去時,她至少看得見他們,可借著視覺儘可能收集有用的情報。事後總有辦法,總有辦法,再來安排一次會晤。

  薩克占滿了顯像板,包括一塊大陸與半個海洋。由於下方有些棉絮般死寂的白雲,畫面並不十分清晰。

  堅若說:「太空航站不會有重重警衛,這也是因為我的建議。我說這艘太空船抵達時,若有任何不尋常的準備,就可能使川陀警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我還說這次行動的成功,全靠川陀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裡,直到一切變作既成事實。好啦,別管這些。」他的語氣稍有不穩,顯示他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面前的控制台上。

  泰倫斯繃著臉聳了聳肩。「有什麼差別?」

  「太多了,對你而言。我將使用最靠近東門的著陸眼,一旦著陸後,你立刻從後面的安全門出去,然後快步走向那個大門,但也別走得太快。我這裡有些證件,或許可以讓你通行無阻,也或許不行。如果發生任何問題,你得自行採取必要的行動。根據過去的記錄,我判斷這點我能信任你。有輛車等在大門外,會把你載到大使館去,就是這樣。」

  「你怎麼辦?」

  薩克從一個毫無特徵,只是閃耀著褐色、綠色、藍色與雲白色的巨大圓球,逐漸轉變成了比較有生氣的地表,上面有蜿蜒的河流與皺褶的山脈。

  堅若露出沉穩而冰冷的笑容。「你擔心的事可由你自己解決。當他們發現你跑掉時,也許會把我當成叛徒射殺;可是如果發現我完全無能為力,根本無法以行動阻止你,他們也許只會把我當成笨蛋降級了事。我想,後者是比較好的結果。所以我拜託你,在你離開之前,給我一記神經鞭。」

  鎮長說:「你知道挨神經鞭是什麼滋味嗎?」

  「相當了解。」他兩側太陽穴冒出許多細小的汗珠。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趁機殺了你?我是殺害大亨的兇手,你知道的。」

  「我知道,可是殺掉我對你沒有幫助,只會浪費你的時間。這點風險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

  在顯像板上,薩克的表面正逐漸擴大,邊緣衝出了顯像板的範圍;而中心處繼續越變越大,新的邊緣再度衝出畫面。某座城市中,一個類似彩虹的結構已清晰可見。

  「我希望,」堅若說,「你沒打算單槍匹馬闖出去,薩克不是那種地方。等著你的不是川陀就是大亨,記住了。」

  現在,畫面上明顯是一座城市。近郊一塊綠褐相間的區域漸漸擴展,變成一座太空航站。在他們看來,它正以緩慢的節奏向上飄浮。

  堅若說:「如果一小時內川陀沒接到你,那麼在今天結束之前,你將落入那些大亨的手中。我不能保證川陀會給你什麼待遇,但我可以保證薩克會怎樣對付你。」

  泰倫斯曾在國務院待過,他知道薩克會怎樣對付殺害大亨的兇手。

  航站的畫面穩穩映在顯像板上,但堅若再也不望一眼。他轉而操作飛行儀器,讓脈動束指向下方。太空船在一英里高的空中慢慢轉身,最後變成尾部朝下。

  在距離著陸眼一百碼的上空,發動機發出隆隆巨響。坐在液壓彈簧上,泰倫斯能感到它們正在打顫,遂開始覺得頭暈眼花。

  堅若說:「拿起神經鞭,趕快行動,每一秒鐘都很重要。緊急閘門會在你離去後關上;他們會花五分鐘納悶我為何不開主閘門,再花五分鐘硬闖進來,然後還要五分鐘才能找到你。你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走出大門,坐上那輛車子。」

  震顫陡然停止,在凝重的靜寂中,泰倫斯知道他們已經登陸薩克。

  控制改由轉向反磁磁場接管,遊艇莊嚴地傾身向下,側面緩緩貼向地表。

  堅若說:「動手!」汗水濕透了他的制服。

  泰倫斯仍舊頭昏腦漲,雙眼幾乎無法聚焦,但他還是舉起神經鞭……

  泰倫斯感到了薩克秋季的寒意。他曾在這種惡劣的秋冬待了許多年,直到幾乎忘記弗羅倫納上四季如夏的氣候。此時,國務院那些日子瞬間涌回腦海,仿佛他從未離開這個大亨世界。

  只不過現在他成了亡命之徒,身上背著罪大惡極的罪狀——謀殺一名大亨。

  他隨著心跳的節奏邁開步伐。那艘太空船在他身後,閘門於他離去後已輕輕關上;堅若仍在太空船內,在劇痛中動彈不得。他走在一條寬廣的柏油路上,周圍有許多勞工與機工,每位都有自己的工作與自己的問題。他們不會停下來盯著某人的臉,他們沒有理由那樣做。

  有沒有任何人確實看到他走出太空船?

  他告訴自己答案是否定的,否則現在早已傳來追捕的喧囂。

  他摸了摸自己的帽子,它仍拉到遮住耳朵的程度。現在帽子上多出一枚圓形小徽章,摸起來相當光滑。堅若說它是個辨識標誌,那些為川陀工作的人,只會注意這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徽章。

  他可以摘掉它,自己找路溜走,設法尋找另一艘太空船——總有辦法的;設法離開薩克——總有辦法的;設法逃脫追捕——總有辦法的。

  太多的「總有辦法」!在他心中,他明白自己已走到終點,正如堅若所說的,不是川陀就是薩克。他痛恨且畏懼川陀,但他知道不論如何選擇,都不可能也不可以選擇薩克。

  「你!就是你!」

  泰倫斯僵住了,驚駭之餘緩緩抬起頭來。大門還在一百英尺外,假如他拔腿就跑……但他們不會讓一個狂奔的人通過。那是他不敢做的事,他一定不能跑。

  叫他的年輕女子坐在一輛車裡,正從打開的車窗向外望。泰倫斯雖然在薩克待過十五年,卻從沒見過那樣的車輛,它同時閃耀著金屬與半透明珠寶的光澤。

  她說:「過來這裡。」

  泰倫斯的雙腿將他慢慢帶向那輛車。堅若曾說川陀派來的車子會等在航站外,他真這樣說過嗎?他們會派一名女子執行這種任務嗎?事實上,她只是個女孩,一位膚色頗深、容貌美麗的女孩。

  她說:「你是搭那艘剛著陸的太空船來的,對不對?」

  他沒有回答。

  她變得不耐煩:「別裝了,我看到你離開那艘太空船!」她拍了拍那副觀賽眼鏡,他認得那是什麼東西。

  泰倫斯喃喃答道:「是的,是的。」

  「那麼上車吧。」

  她為他打開車門。車內的裝潢甚至比外表更豪華,座位非常柔軟,散發著香氣與新車特有的味道,而且那女孩十分美麗。

  她說:「你是那艘太空船的組員嗎?」

  她在試探他,泰倫斯猜想。他說:「你知道我是誰。」他舉起手來,指了指那枚徽章。

  沒有聽見任何驅動的聲音,那輛車就開始倒車與轉向。

  到了大門口,泰倫斯蜷縮在椅背上,緊貼著柔軟冰涼的薊荋椅套。但他根本沒有必要這么小心,女孩以蠻橫的口吻說了一句,他們就順利通過。

  她說的是:「這人跟我一起,我是莎米雅·發孚。」

  疲憊的泰倫斯花了幾秒鐘,才聽見並聽懂這句話。當他狼狽地從座位上探出頭來,車子正以時速一百英里奔馳在快速車道上。

  在航站內一座建築外,一名工人抬起頭來,對著他的翻領喃喃說了幾句,然後便走進那座建築,回到他的工作崗位。他的監工皺了皺眉頭,暗自決定要在上司面前告他一狀,說他每次出去抽菸都會逗留半小時之久。

  停在航站外的一輛車裡坐著兩個人,其中一人困惑不解地說:「跟一個女孩上了車?什麼車?什么女孩?」儘管他穿著薩克服裝,他的口音卻明明屬於川陀帝國的大角眾世界。

  他的同伴是個薩克人,對各類新聞都如數家珍。當那輛車通過大門、在加速中開始轉彎、衝上快速車道的時候,他幾乎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叫道:「那是莎米雅貴婦的車子,絕對沒有第二輛。銀河啊,我們該怎麼辦?」

  「跟上去。」另外那人簡短有力地說。

  「可是莎米雅貴婦……」

  「她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對你也不該有任何意義。否則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們的車子也轉了個彎,爬上寬廣而幾乎空曠的車道,上面只准許最快速的地面車行駛。

  那薩克人咕噥道:「我們無法追上那輛車。一旦她發現我們,她就會踢開阻速擋,那輛車能開到時速二百五十。」

  「她目前保持時速一百。」那大角人應道。

  過了一會兒,他說:「她不是要去國安部,這點可以確定。」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她也不是要去發孚宮。」

  再過了一會兒,他再說:「如果我知道她要去哪裡,我會被射到太空里打轉,她馬上又要開出城去。」

  那薩克人說:「我們怎麼知道殺害大亨的兇手真在裡面?我猜這是個調虎離山之計。她並未試圖擺脫我們,而她若是不想被人跟蹤,就不會用這樣一輛車,你在兩英里外都不會跟丟。」

  「我知道,可是發孚不會派他的女兒引開我們,一隊巡警能做得更好。」

  「也許貴婦其實不在裡面。」

  「我們會查出來,老兄。她正在慢下來。加速超過她,停在一條彎路上!」

  「我要跟你談談。」那女孩說。

  泰倫斯判定這不是他最初想像的那種常見的陷阱。她的確是發孚貴婦,她一定就是,她似乎未曾想到有任何人可以或可能妨礙她。

  她從未向後望一眼,看看是否被人跟蹤。他們在轉彎時,他前後三次注意到同一輛車跟在後面,與他們保持固定的距離,既不靠近,也不落後。

  那肯定不是一輛普通的車。它可能是川陀派來的,如此甚好;它也可能屬於薩克政府,果真如此的話,這位貴婦就是上好的人質。

  他說:「請開始吧。」

  她說:「你搭的那艘太空船,就是把那個當地人從弗羅倫納帶來的那艘嗎?那個犯下所有兇案的通緝犯?」

  「我說過沒錯。」

  「很好。我把你帶到這裡,是為了避免受到任何打擾。在前來薩克的途中,那個當地人接受過審訊嗎?」

  泰倫斯想,這般天真不可能是裝出來的;她的確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他謹慎地答道:「有的。」

  「審訊時你在場嗎?」

  「是的。」

  「很好,我就知道。對了,你為什麼離開那艘太空船?」

  這一點,泰倫斯想,其實該是她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他說:「我是要送一份特別報告給……」他故意猶豫了一下。

  她迫不及待地幫他接下去。「給我父親?別擔心這件事,我會好好保護你,我會說是我命令你跟我走的。」

  他說:「這樣就好,大小姐。」

  「大小姐」這幾個字撞擊著他的意識深處。她是一名貴婦,是世上最尊貴的女子,而他只是個弗羅倫納人。一個能夠殺害巡警的人,很容易學會如何殺害大亨;同理,一個殺害大亨的兇手,可以毫無顧忌地面對一位貴婦。

  他望著她,目光嚴厲而尖銳。接著他又把頭抬高俯視著她。

  她非常美麗。

  由於身為世上最尊貴的貴婦,她並未察覺他凌厲的目光。她說:「我要你把審訊的內容一五一十告訴我,我要知道那個當地人告訴你的一切,這點非常重要。」

  「我能否請問您為何對那個當地人有興趣,大小姐?」

  「不可以。」她斷然答道。

  「遵命,大小姐。」

  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他一半的意識在等待那輛跟蹤的車子追上來,另一半則越來越注意身旁這位美麗女子的臉蛋與身軀。

  在國務院工作以及身為鎮長的弗羅倫納人,理論上而言,每一位都是獨身。實際上,在可能的情況下,大多數人都會規避這條禁令。而在他的膽量範圍內,以及條件許可時,泰倫斯也做過這方面的嘗試。然而,那些經驗從來未曾令他滿足。

  基於上述理由,此時此刻意義尤其重大。過去他從未在如此隔絕的情況下,在如此豪華的車輛中,與一位美麗的女子如此接近。

  她正在等他開口,一雙黑眼睛(如此美麗的黑眼睛)閃爍著濃厚的好奇,豐滿紅潤的雙唇因期待而微微張開,薊荋衣裳將她的身形襯托得更加美麗。她完全沒有意識到任何人——任何人——可能膽敢對發孚貴婦心存歹念。

  他等待跟蹤者的那一半意識逐漸淡去。

  他突然了解到,殺害一名大亨根本不算罪大惡極。

  他不太清楚自己已經採取行動,只知道自己的雙臂抱住了她嬌小的身軀,只知道她全身僵硬,剛喊出半聲,他就用嘴唇將她的叫聲封住……

  他感到一雙手搭上他的肩膀,車門被打開,寒冷的空氣吹到他的背上。他摸索身上的武器,不過太遲了,到手的武器立刻被扯脫。

  莎米雅發出無言的喘息。

  那薩克人以憎惡的口氣說:「你看到他的手段了?」

  那大角人說:「別管了!」

  他將一個小型黑色物件放進口袋,再用手將袋縫壓合。「帶他走。」他說。

  那薩克人化悲憤為力量,用力將泰倫斯拉出車來。「而她竟然讓他那樣做,」他喃喃道,「她竟然讓他那樣做。」

  「你是什麼人?」莎米雅突然有力地叫道,「是我父親派你來的嗎?」

  那大角人說:「別問任何問題,拜託。」

  「你是個外國人。」莎米雅氣呼呼地說。

  那薩克人說:「奉薩克之名,我該把他的腦袋打進脖子裡。」他豎起拳頭。

  「住手!」那大角人一面說,一面抓住那薩克人的手腕,硬把他的拳頭拉開。

  那薩克人沉著臉咆哮道:「凡事都有限度。我可以接受殺害大亨的行為,我甚至自己也想殺幾個,但是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一個當地人做那種事,卻超過了我能忍受的極限。」

  莎米雅以不自然的尖銳聲調說:「當地人?」

  那薩克人彎下腰來,不懷好意地扯掉泰倫斯的帽子。鎮長臉色發青,卻一動也沒動。他仍以堅定的目光望著那個女孩,微風將他沙色的頭髮微微吹動。

  莎米雅無助地向後退,儘可能退到車座另一端。然後,她迅速用雙手掩住臉龐,在十指的壓力下,她的肌膚開始泛白。

  那薩克人說:「我們要拿她怎麼辦?」

  「什麼也不做。」

  「她看到我們了。我們還沒走出一英里,她就會叫整個行星捉拿我們。」

  「你準備殺掉發孚貴婦嗎?」那大角人以諷刺的口吻問。

  「這個嘛,不是啦。但我們可以弄壞她的車,等她找到無線電話的時候,我們已經遠走高飛。」

  「沒有這個必要,」那大角人彎下腰,上半身湊進車裡,「大小姐,我的時間不多。您能聽我幾句話嗎?」

  她一動不動。

  那大角人說:「你最好給我聽著。很抱歉在這麼溫柔的時刻打擾你,但幸好我善用了這一刻。我當機立斷,用三維照相機錄下了這場戲。不是嚇唬你,我離開這兒幾分鐘後,就會把底片送到安全的地方。今後,你要是妨礙到我們,我只好對你不客氣,我確信你了解我的意思。」

  他轉過身來。「今天的事她一個字也不會說,一個字也不會。跟我來吧,鎮長。」

  泰倫斯跟他們走了,他無法回頭望向車裡那張藏在十指後面的蒼白臉孔。

  不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至少他已經完成一項奇蹟。曾有那麼片刻,他親吻了薩克上最高傲的貴婦,淺嘗到她柔軟、芬芳的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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