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坐立不安
2024-09-26 08:40:06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與「智人」的故鄉地球相較之下,洛第亞的執政制度不算古老;即使與位於半人馬座或天狼星附近的世界相比,它也不能算歷史悠久。舉例而言,大角眾行星出現移民後兩百年,一批太空船才首度繞過馬頭星雲,發現了其後數百顆富含氧氣與水分的行星。這些擠成一團的行星堪稱重大發現,因為太空中雖然行星充斥,擁有適合人類生存條件的卻少之又少。
在整個銀河系中,發光發熱的恆星為數在一千億至二千億之間。而圍繞這些恆星的行星,總數有五千億上下。當然,許多行星表面重力超過地球的百分之一百二十,或低於地球的百分之六十,因此人類無法長期居住其上。此外,有些行星過於炎熱,有些溫度又過低,還有不少的大氣層是有毒的。在現有記錄中,某些行星的大氣層主要或全部成分都是氖氣、甲烷、氨氣、氯氣,甚至四氟化矽。有些行星缺乏碳元素,有些則缺乏水分,曾有人發現一顆行星,它的海洋幾乎由純亞硫酸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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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不適宜人類生存的條件,只要任何一條成立就夠了。因此平均在十萬顆行星中,還找不到一個適合人類居住的世界。即使如此,據估計可住人世界仍有四百萬之眾。
真正有人居住的世界究竟有多少,確切數字始終眾說紛紜。若根據《銀河年鑑》,洛第亞是人類開拓的第一○九八號行星,不過年鑑上特別註明,這並非一項完全可靠的記錄。
諷刺得很,後來終於征服洛第亞的太暴星,則在行星開拓榜上排名第一○九九。
不幸的是,泛星雲區域的歷史軌跡,與其他星域的發展擴張期極為相似。首先,行星共和國如雨後春筍般迅速成立,每個政府都局限於一個世界。隨著擴張政策的開展,大家都開始殖民鄰近的行星,並將殖民世界納入母星社會。小型的「帝國」一個個建立起來,彼此間就難免產生衝突與摩擦。
這些政府在廣大星空間一一建立霸權,霸權的消長則取決於戰爭的勝敗,以及領導階層的興衰。
只有洛第亞是唯一的例外,在英明的亨芮亞德王朝統治下,它維持了難得的長治久安。或許再耐心等上一兩個世紀,它就很可能建立一個泛星雲帝國。不料半路卻殺出太暴人,十年間就完成了這項功業。
最後統一星雲的竟是太暴人,這也實在是一大諷刺。在太暴星七百年的歷史中,始終只維持著岌岌可危的自治,這主要還得歸功於它貧瘠的陸地——由於缺乏水分,大半地區是荒漠,因此從未引來外敵入侵。
但即使太暴人來後,洛第亞的執政制度仍得以保留,甚至更加發揚光大。亨芮亞德家族極受民眾愛戴,他們的存在使洛第亞更容易統治。太暴人只要能收到稅金,不在乎由誰接受民眾的喝彩。
事實上,近來的執政者並非當年亨芮亞德的嫡系子孫。執政者一向由王室成員遴選產生,好讓最能幹的一位出頭。因此,王室一直鼓勵收養外姓子弟。
然而,太暴人為了其他理由,也開始左右遴選的過程。二十年前,亨瑞克(五世)當選執政者,就是很好的例子。對太暴人而言,這算是個極有助益的選擇。
亨瑞克當選執政者的時候,是個相當英俊的美男子。如今,當他對洛第亞議院發表演說時,看起來依然氣度非凡。他的頭髮逐漸灰白,但是說來奇怪,那兩撇鬍子仍跟他女兒的頭髮一樣烏黑。
這時,他正面對自己的女兒,而她顯得十分惱火。執政者的身高將近六英尺,而她的身高只比父親矮兩英寸。她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孩,黑眼睛、黑頭髮,而她此時臉上布滿沉重的陰霾。
她又重複了一句:「我不能!我不要!」
亨瑞克說:「可是,艾妲,艾妲,你這樣實在不講理。我要怎麼辦呢?我能怎麼辦呢?站在我的立場,我又有什麼選擇?」
「假使母親還活著,她就能想出辦法。」說完她使勁一跺腳。她的全名是艾妲密西婭,這是個專屬王室的名字,亨芮亞德家族每一代的女性,至少會有一人取這個名字。
「是啊,是啊,毫無疑問。饒了我吧!你母親可真有辦法!我常常感覺你完全像她,半分也不像我。可是老實說,艾妲,你沒有給他機會。你有沒有觀察到他的——呃——優點呢?」
「哪些優點?」
「比方說……」他做了個含糊的手勢,仔細想了想,又不得不放棄。然後他走近她,想將手搭在她肩上,算是給她一點安慰,她卻轉身閃開,深紅色的長袍被她帶起來,在半空中微微發亮。
「我陪他待了半個晚上,」她用苦澀的語調說,「他竟然想要吻我,實在太噁心了!」
「可是大家都在接吻,親愛的。現在已經不像你祖母的時代,那些可敬的歲月。接吻不算什麼,根本不算什麼。新血,艾妲,他還有新血!」
「新血,太可笑了。過去十五年來,這可怕的矮子唯一有新血的時候,就是他剛剛輸完血後。他比我還要矮四英寸,父親,我怎能和一個侏儒出現在大庭廣眾?」
「他是個重要人物,非常重要!」
「那不會使他增高一英寸。他有雙弓形腿,他們全都一樣,而且他的呼吸有股怪味。」
「他的呼吸有怪味?」
艾妲密西婭衝著父親皺起鼻子:「沒錯,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我不喜歡,我也讓他知道了。」
一時之間,亨瑞克張大嘴巴無言以對。然後他以嘶啞的聲音、半耳語的音量說:「你讓他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一個太暴王宮中的重要官員,竟然有令人不快的生理特徵?」
「他的確有!別忘了我有鼻子!所以當他靠得太近,我就捏起鼻子,然後用力一推。要說他有什麼精彩的表現,也就只有那個時刻——他馬上跌了個四腳朝天。」她用幾根手指比劃著名,亨瑞克卻沒看到,他發出一聲呻吟,拱起肩膀,用雙手掩住了臉。
他從指縫間透出悽慘的目光:「現在怎麼辦?你怎麼可以那樣做?」
「那樣做對我也沒好處。你知道他怎麼說嗎?你可知道他怎麼說嗎?那使我再也無法忍受,實在是超過一個人忍耐的極限。從那一刻起,我就決心不再委屈自己,即使他有十英尺高也一樣。」
「可是——可是——他究竟說了些什麼?」
「他說——完全是影片中的台詞,父親。他說:『哈!好個活潑的小姑娘!這令我更喜歡她了!』便在兩個僕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來,但他再也不敢對著我呼氣。」
亨瑞克蜷曲在椅子裡,上身向前傾,一本正經地凝視著艾妲密西婭:「你可以裝模作樣嫁給他,好不好?你根本不必認真。為了政治上的權宜之計,何不只要……」
「你說不必認真是什麼意思,父親?是不是要我用右手在結婚證書上簽名的時候,將左手手指交叉成十字?」
亨瑞克看起來十分困惑:「不,當然不是。那樣做有什麼好處?交叉手指怎能改變婚約的效力?真是的,艾妲,我真沒想到你竟然如此愚蠢。」
艾妲密西婭嘆了一口氣:「那你又是什麼意思呢?」
「什麼什麼意思?你看,你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和你爭辯的時候,我就無法集中精神想正經事。我剛才在說什麼?」
「我只要假裝願意結婚就行,諸如此類的事。記得嗎?」
「哦,對啦,我的意思是,你不必看得太認真,你懂了吧。」
「那麼我想,我還能擁有情人。」
亨瑞克轉趨強硬,皺著眉頭說:「艾妲!我盡力把你教養成一個嫻淑、自重的女孩,你母親也一樣。你怎能說出這種話?實在是可恥。」
「難道這不是你的意思嗎?」
「我可以說,我是男人,一個成熟的男人。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卻不該重複這種話。」
「好吧,但我既然說了,便已無法收回。我不介意再有情人,假如我被迫為國而嫁,或許我真會找上幾個,可是那樣也會處處受限。」她雙手撐住臀部,長袍的寬大袖子便從肩頭滑落,露出黝黑的微凹肩胛,「我又能跟情人們怎麼樣?他仍是我的丈夫,想到這點我就無法忍受。」
「但他是個老頭。親愛的,他的壽命不會太長的。」
「還不夠短,謝謝你的好意。五分鐘前,他還擁有一身新血,記得嗎?」
亨瑞克雙手一攤。「艾妲,他是個太暴人,而且有權有勢,在大汗宮廷中,他可是非常吃香的。」
「大汗也許認為他很香,他可能會這麼想,因為他自己可能也很臭。」
亨瑞克嚇得張大嘴巴。他自然而然朝身後瞧了瞧,再用嘶啞的聲音說:「千萬別再說像這樣的話。」
「如果我想說,我還是會說。而且,那人已經有三個老婆。」她不讓他插嘴,又搶著說:「不是大汗,是你要我嫁的那個人。」
「可是她們都死了。」亨瑞克一本正經地解釋:「艾妲,她們都已不在人世,別再擔心這一點。你想想看,我怎會讓女兒嫁給一個三妻四妾的人?我們會讓他提出證明。當初他娶她們的時候,也不是同時娶進門,而是一個一個來的,而且她們現在都死了,死得徹徹底底,一個也不剩。」
「這是可想而知的事。」
「哦,饒了我吧,我該怎麼做呢?」他試圖保持最後一點尊嚴,「艾妲,這是身為亨芮亞德家族的成員,以及身為執政者之女的代價。」
「我沒有要求當亨芮亞德的一員,或是執政者的女兒。」
「這根本是兩碼事。只要縱觀銀河歷史,艾妲,我們就能發現,為了國家的生存、行星的安全、人民的福祉,常常都需要,嗯——」
「某個可憐的女孩出賣自己的肉體。」
「哦,真是粗俗!等著吧,總有一天,你一定會當眾說出這種粗話。」
「哼,事實正是這樣,而我絕不會這麼做。我寧可去死,我會採取任何手段,一定會。」
執政者起身向她張開雙臂,他顫抖的嘴唇吐不出一個字。她突然痛哭失聲,向他飛撲過去,猛力抓住他。「我不能,爸爸。我不能,別強迫我。」
他則笨拙地輕拍著她。「但你若是不肯,可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太暴人如果生氣了,他們會趕我下台,把我關起來,甚至可能把我處……」他及時將那個字眼吞回去,「如今是個很不幸的時代,艾妲,非常不幸。維迪莫斯牧主上周被定罪,我相信他已被處決。你還記得他吧,艾妲?半年前他來過王宮。他的身材魁梧,有個圓圓的腦袋,以及一雙深陷的眼睛,你剛見到他的時候十分害怕。」
「我記得。」
「唉,他或許已經死了。誰知道呢?我自己可能就是下一個,你這位可憐、溫馴的老爹就是下一個。這是個很糟的時代。他到我們宮廷來過,這點就有蹊蹺。」
她突然向後退了一臂之遙。「為什麼有蹊蹺呢?你跟他沒有牽連,對不對?」
「我?絕對沒有。但我們若拒絕跟大汗的寵臣聯姻,就等於公開侮辱太暴的大汗,他們也許便會那麼想。」
此時分機突然響起微弱的「嗡嗡」聲。亨瑞克嚇了一跳,原本緊絞著的雙手也鬆開了。
「我去我的房間接,你休息一下。小睡片刻,你就會感覺好過些。我不騙你,真的,現在你只是情緒有點不穩定。」
望著他的背影,艾妲密西婭皺起眉頭。她陷入沉思,前後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只有胸部輕微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門口突然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於是她轉過頭來。
「什麼事?」她的音調比預期的還要尖銳。
亨瑞克走了進來,他嚇得臉色發青:「是安多斯少校打來的。」
「那個駐外警察。」
亨瑞克唯一能做的就是點點頭。
艾妲密西婭叫道:「他該不會是……」她差點讓那個可怕的想法脫口而出,但總算硬生生打住,等待父親繼續說下去。
「有個年輕人要求晉見,我不認識他。他為什麼要來這裡?他是從地球來的。」他上氣不接下氣,說得吞吞吐吐,仿佛他的心思被擱在轉盤上,令他不得不跟著旋轉。
女孩立刻跑到他身前,抓住他的手肘,高聲道:「坐下來,父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她緊緊抓住他,他臉上的驚慌神色才稍微褪去一些。
「我不知道詳情。」他悄聲道,「有個年輕人來到這裡,聲稱知道一個取我性命的詳細計劃,我的性命!而他們告訴我,我應該聽聽他怎麼說。」
他露出傻笑。「我受百姓的愛戴,沒有人會想要殺我。對不對?對不對?」
他以求助的眼光望著女兒,直到她答道「當然沒有人想殺你」,他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然後他又緊張起來:「你認為會不會是他們?」
「什麼人?」
他上身向前傾,壓低聲音說:「太暴人。維迪莫斯牧主昨天來過這裡,後來被他們殺掉了。」他的音調越來越高,「現在,他們又派人來殺我。」
艾妲密西婭大力抓住他的肩頭,迫使他的心思轉移到突如其來的疼痛上。
她道:「父親!安靜地坐下來!什麼都別說了!注意聽我說,沒有人會殺你,你聽到了嗎?沒有人會殺你。牧主來到這裡,是六個月前的事,你記得嗎?難道不是六個月前嗎?想想看!」
「那麼久了?」執政者細聲道,「沒錯,沒錯,一定就是這樣。」
「現在你待在這裡休息,你緊張過度了。讓我去見那個年輕人,如果安全的話,我再帶他來見你。」
「你會去嗎,艾妲?你會去嗎?他不會傷害一名女子,他當然不會傷害一名女子。」
她突然彎下腰來親吻他的臉頰。
「小心點。」他喃喃道,然後睏倦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