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奧羅拉 第十一章 老領袖
2024-09-26 08:39:15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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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頓?阿瑪狄洛也是凡人,也不免為記憶所苦。事實上,他比大多數人更容易陷入痛苦的回憶。更何況,在他那頑強的記憶中,夾雜著某些不尋常的內容,令他長久以來倍感憤怒與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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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兩百年前為止,他的事業無不一帆風順。當時他是機器人學研究院的創院院長(其實目前仍是),而且有那麼一陣子,他信心滿滿地自認必定能夠控制整個立法局,並打垮他的死敵漢?法斯陀夫,讓他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只可惜——只可惜——
(雖然他極力避免,但他的記憶就是一再回到那件事情上,仿佛其中的悲痛和絕望令它回味無窮。)
假如當初他獲勝了,地球便會一直維持孤立狀態,而他一定會讓地球一路衰敗下去,最後從銀河中完全消失。這又有何不可呢?對於那些住在過度擁擠又充滿病菌的世界上、壽命短暫的次等人類而言,死亡要算是最好的歸宿——至少比他們勉強那麼活下去好一百倍。
至於既平靜又安全的太空族世界,則會出現進一步的擴展。想當年,法斯陀夫總是抱怨太空族壽命太長,又被機器人照顧得太好,再也無法成為拓荒者了,可是阿瑪狄洛自會證明他大錯特錯。
不料法斯陀夫竟然獲勝了。就在註定失敗那一刻,打個比方吧,他伸手向空中一抓,便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將勝券抓到自己手上——簡直像變魔術。
當然,都是那個地球人,那個以利亞?貝萊——
但每當想到這個地球人,阿瑪狄洛的記憶總是會自動止步和轉向。他無法在腦海中重現此人的樣貌,無法聽見他的聲音,更無法想起他的所作所為,光是那個名字就夠了。即使已經過了兩百年,仍不足以化解一點點他心中的恨意——或是讓他心頭之痛減輕一絲一毫。
在法斯陀夫的政策包庇之下,可惡的地球人陸續逃離了那顆快要腐爛的行星,在銀河中建立起一個又一個新世界。這方面的進展有如一股旋風,吹得太空族世界暈頭轉向,最後甚至陷入癱瘓狀態。
阿瑪狄洛不知在立法局呼籲過多少次,銀河正在從太空族手中溜走,奧羅拉卻眼睜睜看著那些次等人類占據一個又一個世界,而太空族的士氣則是一年不如一年。
「醒醒吧,」他大聲疾呼,「醒醒吧。看看他們,銀河殖民者越來越多,殖民者世界更是不斷倍增。你們還在等什麼?等著他們掐住你的喉嚨嗎?」
法斯陀夫則總是以那種有如唱催眠曲的方式回應這些問題,於是奧羅拉人和其他太空族(他們總是追隨奧羅拉,雖然奧羅拉不願當領導者)就會放下心來,繼續睡他們的大頭覺。
他們似乎無視顯而易見的真相。不論事實也好,數據也罷,乃至於種種毋庸置疑的持續惡化跡象,他們一律無動於衷。他不斷向他們宣揚真理,而且他的預言陸續成真,卻只能眼巴巴看著永遠有過半的人像綿羊般追隨法斯陀夫,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而法斯陀夫自己又怎麼會如此冥頑不靈——事實證明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痴人說夢,為何始終不肯更改任何政策呢?甚至不能說他是在頑固地堅持錯誤的做法,而是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錯了。
假如阿瑪狄洛是那種耽溺於幻想的人,他會一口咬定太空族世界是被某種咒語、某種無情的魔法給纏上了;他會想像某個角落有某個人掌握了某種魔力,足以催眠那些原本靈光的腦袋、蒙蔽那一雙雙原本銳利的眼睛。
而令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則是人們認為法斯陀夫最後是含恨而終,因而對他寄予無限的同情。至於他為何含恨,據說是因為太空族再也未能開創自己的新世界。
其實是法斯陀夫自己的政策讓他們自我閹割!他有什麼權利含恨?假如他像阿瑪狄洛那樣,總是看到真相併說出真相,卻偏偏無法令太空族——足夠的太空族——聽從自己的意見,那他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他不知想過多少次,不如讓銀河空無一人吧,總比由那些次等人類主宰來得好。假如他有魔法,能夠一點頭便毀掉地球——也就是以利亞?貝萊的世界——他早已巴不得這麼做了。
可是,用這樣的幻想當作心理慰藉,只能表示他已經徹底絕望。這和他一直不斷希望能放棄一切,希望死神降臨——只要機器人允許他這麼做——可以說是殊途同歸。
後來,毀滅地球的力量居然真的出現了——甚至可以說是硬塞給他的。那是七年半以前,他和列弗拉?曼達瑪斯首次見面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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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回到七年半前——
阿瑪狄洛抬起頭來,發覺馬龍?西希斯已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他一定曾經按過叫門鍵,但如果沒有任何回應,他有權直接走進來。
阿瑪狄洛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小型電腦。自研究院成立以來,西希斯一直是他的左右手。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已經不再年輕——並沒有特別顯著的變化,只是整個人看起來有點蒼老。而且,他的鼻子似乎比以前更歪了些。
他摸了摸自己的蒜頭鼻,忍不住想到自己的老化跡象又有多麼嚴重呢。他的身高曾有一百九十五公分,就太空族的標準而言也算是出類拔萃。如今,他當然和以前一樣站得筆直,可是最近在實際測量身高時,他頂多只有一百九十三公分而已。難道自己開始彎腰駝背,開始萎縮,開始沉澱了?
但相較於身高的細微變化,這種消極的想法才是更明確的老化跡象。他趕緊將它拋在腦後,問道:「什麼事,馬龍?」
西希斯身後緊跟著一個新買的隨身機器人——外表光滑纖細,看起來非常現代化。這也是老化的跡象之一,如果你保不住年輕的身體,總是可以買個新型的機器人。阿瑪狄洛則早已下定決心,為了不讓真正的年輕人看笑話,自己絕不會做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更何況,比他年長八十幾歲的法斯陀夫都從未這麼做過。
西希斯說:「頭兒,那個叫曼達瑪斯的傢伙又來了。」
「曼達瑪斯?」
「就是一直想見你的那個人。」
阿瑪狄洛想了一會兒。「你是指那個索拉利女人的後代,那個白痴嗎?」
「是的,頭兒。」
「嗯,我不想見他。難道你還沒跟他說清楚嗎,馬龍?」
「說得一清二楚。他要我轉交一張便條給你,還說這樣你就會見他了。」
阿瑪狄洛慢慢說道:「我可不這麼想,馬龍。便條上寫些什麼?」
「我看不懂,頭兒,那並非銀河標準語。」
「既然這樣,我又為何應該比你更看得懂呢?」
「我不知道,反正他要我把它交給你。你只要看一眼,頭兒,然後撂一句話,我立刻再把他打發走一回。」
「好吧,讓我看看。」阿瑪狄洛邊說邊搖頭,然後一臉嫌惡地瞧了瞧那張便條。
上面寫著:「Ceterum censeo, delenda est Carthago.」
讀完後,阿瑪狄洛狠狠瞪了馬龍一眼,目光隨即回到那張便條上。最後他終於開口:「你一定先看過了,因為你知道這不是銀河標準語。你有沒有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問過了,頭兒。他說那是拉丁文,但我還是一頭霧水,不過他說你會了解的。他是個非常有決心的人,他對我說了,願意坐在外面等一整天,直到你讀了這句話為止。」
「他長得什麼樣子?」
「瘦瘦的,一臉嚴肅,恐怕沒什麼幽默感。個子很高,不過還是沒你那麼高。嘴唇很薄,眼窩很深,雙眼炯炯有神。」
「他有多大年紀?」
「從他的膚質判斷,我認為大約四十歲,總之非常年輕。」
「既然那麼年輕,我們就得特別通融,叫他進來吧。」
西希斯顯得很驚訝。「你要見他?」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叫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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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幾乎是踏著正步走進來的。他直挺挺地站在辦公桌前,說道:「院長,感謝你答應接見我。能否允許我的機器人陪在我身邊?」
阿瑪狄洛揚了揚眉。「我很樂意會見你的機器人。你是否也允許我的機器人在場?」
他已有好多年沒聽到這種關於機器人的老式客套話。隨著禮儀觀念逐漸式微,以及越來越多的人把隨身機器人視為自己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像這樣的悠久習俗早已名存實亡了。
「當然好,院長。」就在曼達瑪斯這麼說的時候,兩個機器人走了進來。它們並未在獲得允許之前便邁開腳步,這點阿瑪狄洛注意到了。兩個都是新型的機器人,顯然功能極佳,而且各方面都看得出它們是精品。
「你自己設計的嗎,曼達瑪斯先生?」凡是主人自己設計的機器人,總是有些特殊的價值。
「是的,院長。」
「所以你是一位機器人學家?」
「是的,院長,我是厄俄斯大學畢業的。」
「指導教授是——」
曼達瑪斯毫不猶豫地說:「並非法斯陀夫博士,院長,而是馬斯可尼克博士。」
「喔,但你並不是本研究院的成員。」
「我已經提出申請了,院長。」
「我懂了。」阿瑪狄洛理了理桌上的文件,然後繼續低著頭,冷不防問道,「你的拉丁文是哪裡學的?」
「我的拉丁文程度並不好,既不能讀也不能說,但我至少聽過那句名言,也知道它的出處。」
「那就很不簡單了。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無法把所有的時間都投注在機器人學上面,所以培養了一些業餘興趣。其中之一是行星學,尤其是有關地球的研究,這就讓我認識到了地球的歷史和文化。」
「這並非太空族所熱衷的一門學問。」
「是的,院長,而這是很糟的事。我們應該了解我們的敵人——你就是好榜樣,院長。」
「我是好榜樣?」
「是的,院長。我相信你對地球許多方面都很熟悉,而且比我更為精通,因為你花在這個問題上的時間比我長。」
「這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曾儘可能試著認識你,院長。」
「因為我也是你的敵人?」
「不,院長,因為我想讓你成為我的盟友。」
「你的盟友?所以說你打算利用我?難道你不覺得這麼講有點不得體嗎?」
「不會的,院長,因為我確定你會希望成為我的盟友。」
阿瑪狄洛凝視著對方。「縱然如此,我還是覺得你這麼講不只是有點不得體而已。告訴我,你給我看的那句引文,你自己了解它的意思嗎?」
「了解,院長。」
「那就把它翻譯成銀河標準語吧。」
「它的意思是『在我看來,必須滅掉迦太基。』」
「而在你看來,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這句話是馬爾庫斯?波爾基烏斯?加圖所說的,他是古代地球的一個政體——羅馬共和國的元老院成員。當時羅馬已經打敗迦太基這個宿敵,但是並未消滅它。加圖認為唯有徹底滅掉迦太基,羅馬的安全才有保障——最後,院長,他們的確這麼做了。」
「可是迦太基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年輕人?」
「我認為存在著所謂的類比關係。」
「什麼意思?」
「那就是太空族世界同樣也有宿敵,而在我看來,我們必須將它滅掉。」
「說說是哪個宿敵。」
「就是地球這顆行星,院長。」
阿瑪狄洛用手指輕輕柔柔地敲著桌面。「而在這個計劃中,你要我當你的盟友。你以為我會很高興,甚至迫不及待加入。告訴我,曼達瑪斯博士,雖然我針對地球作過許多演說,寫過許多文章,但我什麼時候說過必須毀滅地球?」
曼達瑪斯緊抿著薄薄的嘴唇,鼻孔不停地掀動。「我來找你,」他說,「目的不是要引誘你掉進什麼陷阱,以便用來當作把柄。我並非法斯陀夫博士或他的黨人派來的,也不是他們那個政黨的黨員。還有,我並不是來套你心裡的話,我對你說的都是我自己心裡的話,那就是在我看來,我們一定要毀滅地球。」
「那麼你打算如何毀滅地球呢?你是否要建議我們進行核彈攻擊,直到爆炸、塵霧和放射線毀掉那顆行星為止?萬一真是這樣,你打算如何避免銀河殖民者的戰艦使用同樣手段,對奧羅拉以及他們夠得著的其他太空族世界展開報復?一百五十年前,我們或許還能肆無忌憚地轟炸地球,現在卻不行了。」
曼達瑪斯露出厭惡的表情。「我心裡根本沒有這種想法,阿瑪狄洛博士。我絕不會濫殺無辜,就算對地球人也不例外。然而,我知道有一種毀掉地球的方法,不至於導致大屠殺——也不會招來任何報復。」
「你在做白日夢,」阿瑪狄洛說,「也可能神智不太健全。」
「讓我解釋一下。」
「不行,年輕人。我忙得很,但因為看得懂你抄來的那句話,我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所以已經縱容自己在你身上花了太多時間了。」
曼達瑪斯站了起來。「我能理解,阿瑪狄洛博士,請原諒我占用了你過多的寶貴時間。然而,還是請你想想我說的這番話,如果你的好奇心又躥起來,不妨改天在你比較有空的時候來找我談談。不過請別耽擱太久,因為我會慎重考慮轉向別處求助。為了毀掉地球,我什麼都願意做。你瞧,我對你十分坦白。」
年輕人試著擠出一抹笑容,卻僅僅將瘦削的雙頰拉長了些,臉部表情幾乎沒有其他變化。「再見——請讓我再說聲謝謝。」說完他便轉身離去。
阿瑪狄洛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陣子,然後按下桌邊的一個開關。
等到西希斯走進來,他一口氣說:「馬龍,給我派人整天盯著這個年輕人,我要知道他跟哪些人說過話,一個也不能漏。給我查清楚他們的身份,並且逐一盤問。凡是被我點到的人,通通帶來見我。可是,馬龍,一切都要悄悄進行,而且態度要溫和,口氣要友善。要知道,我還不是這兒的老大。」
但是這一天終將來臨。法斯陀夫已經三百六十幾歲,健康顯然走下坡了,而阿瑪狄洛至少比他年輕八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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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九天,阿瑪狄洛都收到了跟監報告。
報告中說,曼達瑪斯最常說話的對象是他的機器人,其次是大學裡的同事,再則是他家附近的鄰居。談話的內容一律稀鬆平常,因此早在幾天前,阿瑪狄洛已經確定他無法跟這個年輕人耗下去。曼達瑪斯剛剛展開人生旅途,很可能有三百年的大好歲月在等著他;阿瑪狄洛卻頂多還有八十到一百年好活。
而阿瑪狄洛越是想到年輕人所說的那番話,越是覺得心神不寧。如果真有毀滅地球的方法,他絕不能掉以輕心,以免讓它白白溜走。難道他能允許在他死後才發生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自己無法目睹盛況嗎?而幾乎同樣糟的情形,則是地球的毀滅發生在他有生之年,卻是由他人的意志所指揮,由他人的手指來按鈕,他當然也無法接受這種事。
不,他必須親眼見到,親自執行;否則,他忍辱負重那麼多年又有什麼意義呢?曼達瑪斯也許是個傻子或瘋子,可是,即使事實如此,阿瑪狄洛也得自行確認一番。
想到這一層之後,阿瑪狄洛決定再叫曼達瑪斯到他的辦公室來一趟。
阿瑪狄洛心知肚明,這麼做是在自取其辱,但他必須付出這個代價,才能確定自己絕不會在毀滅地球這個行動中缺席。他是心甘情願付出這個代價的。
他做好了心理準備,即使曼達瑪斯嘻皮笑臉、趾高氣揚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也必須先忍下這口氣。當然,忍耐是有時限的,一旦事實證明這個年輕人是在胡說八道,他保證會讓他嘗到文明社會所能允許的最嚴厲懲罰。可是另一方面……
因此,當曼達瑪斯帶著相當謙卑的態度走進他的辦公室,阿瑪狄洛自然很高興,更何況對方還誠心誠意地感謝自己再給他一次機會,阿瑪狄洛因而覺得自己也該有些善意的回應。
「曼達瑪斯博士,」他說,「上次都怪我太無禮,沒聽取你的計劃就下了逐客令。所以請趕緊告訴我,你心中到底有什麼計劃。我一定會認真聽你說,直到——我猜很有可能——直到我確定你的計劃只是狂想,並非理性的產物為止。那時我會再把你趕走,但並不會因此瞧不起你,而我希望你也坦然面對,不要生我的氣。」
曼達瑪斯說:「你願意正式地、耐心地聽我一席話,我不可能生你的氣,阿瑪狄洛博士。可是,萬一你覺得我這番話頗有道理,為你帶來了希望,那又如何呢?」
「這樣的話,」阿瑪狄洛慢慢說道,「可想而知,你我就有合作的機會了。」
「那實在太好了,院長。我們彼此合作,一定強過各自為戰。可是除了合作,還有沒有什麼更具體的禮遇呢?會不會有什麼獎賞?」
阿瑪狄洛顯得不太高興了。「我當然會感激你,但我僅有的兩個身份,就是立法局議員和機器人學研究院院長而已。我的權力有限,不太可能為你做些什麼。」
「這點我了解,阿瑪狄洛博士。可是,難道你在權限之內就不能給我一點有用的東西嗎?說給就給?」他穩穩地望著阿瑪狄洛。
凝視著那一雙尖銳而又毫不動搖的眼睛,阿瑪狄洛不禁皺起眉頭。謙卑全不見了!
阿瑪狄洛冷冷地說:「你想要什麼?」
「對你來說輕而易舉,阿瑪狄洛博士,我只是想加入研究院。」
「如果你夠資格……」
「別怕,我當然夠資格。」
「夠不夠資格,不是申請人自己說了算。我們得……」
「得了吧,阿瑪狄洛博士,這麼說就未免欠缺誠意了。既然打從我上次告辭後,你就派人時時刻刻監視我,我可不相信你沒仔細研究過我的資料。因此,你一定知道我夠資格。如果你覺得我沒資格加入貴院,無論原因為何,就更不會相信我有本事想出什麼毀滅這個今日迦太基的計劃,而我也不可能再被你叫回來了。」
阿瑪狄洛頓時覺得怒火中燒。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這孩子簡直欺人太甚,就算是為了毀滅地球,也不值得自己這麼忍氣吞聲。但這個念頭一閃即逝,下一刻,他便恢復了足夠的理智,甚至能在心中勸慰自己,像他這樣如此年輕卻又如此大膽、如此信心滿滿的人,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幫手。何況自己早已研究過曼達瑪斯的資料,他有資格加入研究院是毫無疑問的一件事。
阿瑪狄洛試著心平氣和(這可是用血壓升高換來的)說道:「你說得對,你有資格。」
「那就錄取我吧。我確定相關表格都在你的電腦裡面,你只要填上我的名字、我的學校、我的畢業年份,以及其他一些非填不可的瑣碎資料,然後簽上大名就行了。」
阿瑪狄洛一聲不吭地打開電腦。他輸入了相關資料,印出那份表格,簽了名,然後遞給曼達瑪斯。「日期就是今天,你已經是本院的成員了。」
曼達瑪斯仔細看了一遍,便將它交給自己的機器人。那機器人取出一個文件夾,將表格放進去,然後夾在腋下。
「謝謝你,」曼達瑪斯說,「你對我實在太好了,我希望自己永遠不會辜負你,或是令你後悔自己看走了眼。然而,正因為這樣,我還有一件事。」
「還有嗎?什麼事?」
「我們能否討論一下大功告成後的獎賞——當然,一定是在百分之百成功之後。」
「我們能否等到真正大功告成之際,或相當接近時再來討論,這樣應該更合理吧?」
「就理性而言當然如此。但我的腦袋裡既有理性又有夢想,我喜歡先做做白日夢。」
「好吧,」阿瑪狄洛說,「你想做什麼白日夢?」
「依我看,阿瑪狄洛博士,法斯陀夫博士現在情況很不妙。他年歲已高,恐怕沒多少年好活了。」
「所以呢?」
「一旦他死了,你的政黨就會變得更有衝勁,而法斯陀夫黨派中那些不太堅貞的黨員,或許會發覺另投明主才算識時務。下次選舉,只要沒有法斯陀夫,你一定會獲勝的。」
「是有這個可能。好,如果成真呢?」
「你將會成為立法局的精神領袖,將會主導奧羅拉的對外政策,實際上就等於主導了整個太空族世界的對外政策。而如果我的計劃一帆風順,你的路線就會非常成功,幾乎可以肯定你很快就有機會當選立法局主席。」
「你可真會做白日夢,年輕人。姑且假如你的預言通通成真,那麼接下來呢?」
「你幾乎不可能有時間兼顧奧羅拉和機器人學研究院。所以等你終於決定辭去你在研究院的現職後,我要你支持我做你的繼任者,接任院長這個職位。既然是你親自決定的人選,幾乎不可能會有人反對。」
阿瑪狄洛說:「別忘了院長這個職位是有資格限制的。」
「我會夠資格的。」
「我們還是等等看吧。」
「我很願意等等看,但你不久便會發現,早在我們的計劃大功告成之前,你就會巴不得答應我的請求。因此,請現在就開始習慣吧。」
「還沒吐一個字,便開了那麼多價碼。」阿瑪狄洛低聲抱怨,「好,你已經是本院的成員,而我也會督促自己慢慢習慣你的白日夢。可是我看開場白就到此為止吧,趕緊告訴我,你到底打算如何毀滅地球。」
說完這句話,阿瑪狄洛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對他的機器人做個手勢,要求它們不得記錄這次會談的任何片段。而曼達瑪斯則帶著淺淺的笑容,對自己的機器人做了同樣的手勢。
「那我們就開始吧。」曼達瑪斯說。
但他還沒有繼續說下去,阿瑪狄洛便主動出擊了。
「你確定自己並非親地球派嗎?」
曼達瑪斯顯然嚇了一跳。「我可是帶著一份毀滅地球的計劃來找你的。」
「但你是那個索拉利女人的後代——據我了解,是第五代。」
「沒錯,院長,這重關係誰都查得到。那又怎麼樣?」
「那個索拉利女人長久以來一直是法斯陀夫的好友、門徒、親密夥伴。因此我難免好奇,不知你是否贊同他的親地球主張。」
「就因為我有那麼一個祖先?」曼達瑪斯似乎真的感到難以置信。一時之間,他幾乎有點惱羞成怒,連鼻孔都開始收縮,但這個表情隨即消逝,他又平心靜氣地說:「同樣是長久以來,你自己也一直有個好友、門徒、親密夥伴,那就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女兒瓦西莉婭?法斯陀夫博士。他們兩人只相隔一代,我難免好奇她是否贊同他的主張。」
「過去我自己也這麼想過。」阿瑪狄洛說,「但事實證明她並不贊同,後來我就沒有再懷疑她了。」
「你也可以別再懷疑我了,院長。我是太空族,我想看到太空族掌控整個銀河。」
「非常好,開始說明你的計劃吧。」
曼達瑪斯說:「我會的,可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要從頭說起。
「阿瑪狄洛博士,天文學家一致同意,在我們的銀河中,有好幾百萬顆類似地球的行星,只要對它們進行必要的環境調控,完全不必做任何地質性改造,人類就可以在上面定居了。這些行星的大氣是可以呼吸的,海洋是原本就有的,陸地和氣候的條件也都適宜人類,而且上面早就有了生命。事實上,海洋中至少要有一點點浮游生物,大氣層才有可能出現游離氧。
「陸地雖然通常都寸草不生,可是一旦海陸都經過了生物性改造——也就是說,一旦引進了地球生物——那些生物都會大量繁衍,而這顆行星也就能殖民了。目前為止,已有好幾百顆這樣的行星被人類仔細研究過,而且大約已有半數被銀河殖民者占據了。
「但至少有一點,目前已知的可住人行星都和地球很不一樣,那就是它們一律沒有種類繁多且數量龐大的生命。無論就大小或複雜度而言,頂多只能見到少數幾種類似蠕蟲或昆蟲的無脊椎動物,而在植物界,則絕對沒有比蕨類更高等的植物。智慧生物就更別提了,連沾到一點邊的都沒有。」
阿瑪狄洛聽著這些生硬的詞句,心中暗自想,他把這些東西硬記了起來,現在只是在背書罷了。他有點坐立不安了,說道:「我並不是行星學家,曼達瑪斯博士,但請你相信我,你所說的這些我早就都知道了。」
「如我所說,阿瑪狄洛博士,我是故意從頭說起的。天文學家越來越相信,銀河中的可住人行星相當多,而它們全部——或說幾乎全部——和地球很不一樣。基於某種原因,地球是顆極不尋常的行星,上面的生物演化不但萬分迅速,而且萬分異於常態。」
阿瑪狄洛說:「通常的說法是,如果銀河中還有另一種和我們一樣先進的智慧生物,他們現在已經察覺到了我們的擴展行動,也已經以某種方式讓我們知道了他們的存在。」
曼達瑪斯說:「是的,院長。事實上,如果銀河中有另一種比我們更先進的智慧生物,我們壓根兒不會有擴展的機會。所以我們似乎可以肯定,人類是全銀河唯一一種能夠進行超空間旅行的物種。至於我們是不是全銀河唯一的智慧生物,這點或許沒有那麼肯定,但是仍然非常有可能。」
阿瑪狄洛雖然仍在用心聆聽,卻浮現出似笑非笑的不耐煩表情。這個年輕人是在說教,而且沒完沒了,就像偏執狂總是旁若無人地打著拍子一樣。這是瘋狂的跡象之一,阿瑪狄洛原本還真有點希望曼達瑪斯有本事改變歷史的走向,現在他逐漸失去信心了。
他說:「你一直在講些我都知道的事,曼達瑪斯博士。眾所皆知,地球似乎是獨一無二的,而我們則很可能是銀河中唯一的智慧生物。」
「可是,似乎沒有人問過『為什麼』這個簡單的問題。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從來不問,只是照單全收。他們對地球抱持著迷信的心態,將它視為神聖的世界,因此無論地球多麼不尋常,都會被視為理所當然。至於太空族,我們也從來不問,甚至刻意忽視這個問題。我們儘量避免想到地球,否則很容易越想越多,最後便會想到我們也是地球人的後裔。」
阿瑪狄洛說:「這個問題我看不出有什麼用。我們根本不必替這個『為什麼』尋找複雜的答案。在演化過程中,隨機事件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萬事萬物都具有隨機的因素。如果銀河中有幾百萬個可住人的世界,很可能各有各的演化速度。在大多數的世界上,演化速度都不大不小;但一定有些特別慢,而有些特別快;其中或許有一個快得不得了,另一個則慢得不得了。地球剛好就是那個快得不得了的世界,因此才會有現在的我們。如果一定要追問『為什麼』,那麼最自然而且最充分的答案就是『機率』。」
阿瑪狄洛故意用詼諧的方式提出這個邏輯性論述,目的是要徹底瓦解對方的理論,以便將他激怒,讓他的瘋狂在暴跳如雷中表露無遺。然而阿瑪狄洛卻失望了,曼達瑪斯只是用深陷的雙眼瞪了他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不對。」
曼達瑪斯故意等了約兩秒鐘,然後才又說下去:「想要讓演化速度增加一千倍,光憑好運恐怕是辦不到的。除了地球之外,其他各個行星的生物演化速度都和它所接受的宇宙輻射通量有密切關係。這個速度和機率毫無瓜葛,而是由宇宙輻射所造成的慢速突變來決定的。基於某種因素,地球上的突變要比其他可住人行星多得多,但宇宙射線和這個因素毫無關聯,因為地球並未接觸到過量的輻射。現在,關於『為什麼』這個問題為什麼重要,或許你能看得比較清楚一點了。」
「好吧,曼達瑪斯博士,既然我仍在耐心聽你說下去,這點連我自己都有些驚訝,趕緊解答你硬要提出的這個問題吧。還是你只找到了問題,卻沒有找到答案?」
「我找到答案了。」曼達瑪斯說,「而這個答案的關鍵,在於地球另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特點。」
阿瑪狄洛說:「我來猜猜看,你是指地球有一個巨型衛星。不用說,曼達瑪斯博士,你當然不會聲稱這是你的發現吧。」
「絕對不會。」曼達瑪斯硬邦邦地說,「雖然巨型衛星似乎很普遍,例如我們的行星系共有五個,而地球的行星系則有七個。然而,已知的巨型衛星幾乎一律環繞著氣態行星,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地球的衛星——所謂的月球——它環繞著一顆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行星。」
「我可否再提出『機率』來解釋這個現象,曼達瑪斯博士?」
「這回或許真是機率,但月球仍是獨一無二的。」
「即便如此,這顆衛星和地球上生意盎然又有什麼關聯呢?」
「這點或許不明顯,這種關聯的確可能並不存在——但是,若說地球這兩個獨一無二的特點毫無關聯,那更是加倍不可能了。而我,已經找到了一個關聯。」
「是嗎?」阿瑪狄洛敏感地說。終於要有不容置疑的證據,能夠證明對方是狂人了。他瞥了瞥牆上的計時片,儘管好奇心持續不墜,但是自己真的沒有太多時間了。
「月球,」曼達瑪斯說,「由於它對地球所造成的潮汐效應,一直在慢慢遠離地球。地球上之所以有大型潮汐,全是拜這顆巨型衛星之賜。地球的太陽也會引起潮汐,可是規模只有月球效應的三分之一——正如我們的太陽只能在奧羅拉引發小型潮汐。
「既然潮汐作用使得月球離地球越來越遠,在這個行星系的早期歷史上,兩者的距離一定比現在小得多。而月球離地球越近,在地球上引發的潮汐就越大。這種潮汐對地球有兩個重要作用,一來是隨著地球的自轉,它會導致地殼厚度不斷收縮,二來則會減慢地球的自轉速度——後者的成因除了前者之外,淺層海底的海水摩擦力也有貢獻——於是,地球的轉動能就轉換成了熱量。
「因此,在所有的可住人行星當中,要數地球的地殼最薄,而且也只有地球擁有火山活動,以及依然活躍的板塊構造。」
阿瑪狄洛說:「可是,你所講的這些和地球的生意盎然都扯不上關係。曼達瑪斯博士,我勸你趕緊進入正題,或是立刻告辭。」
「請再忍耐一下,阿瑪狄洛博士,再給我一點時間。一旦發現這個特點,當然要好好研究一番。我曾針對地球地殼的化學發展做過仔細的電腦模擬,特別考慮到了潮汐效應以及板塊結構——在此之前,即使有人研究過這個問題,也從未採用像我這麼嚴謹精密的方法,請容我自誇一下吧。」
「喔,沒問題。」阿瑪狄洛喃喃道。
「結果相當明顯——你若有興趣,我隨時可拿相關數據給你過目——地球的地殼和上地函中的鈾和釷這兩種元素,濃度居然能高達其他可住人行星的一千倍。更特殊的是,它們的分布並不均勻,所以在那些分散各處的礦囊里,鈾和釷的濃度還要更高。」
「而我猜,放射性高到危險的程度吧?」
「不,阿瑪狄洛博士,鈾和釷的放射性都非常微弱,而且所謂的高濃度,是指相對於正常值而言,本身並不能算非常高。我再強調一遍,這些都是月球那顆巨大衛星所引起的。」
「那麼我想,這些放射性即使不至於對生命構成威脅,加速突變卻是綽綽有餘了。對不對,曼達瑪斯博士?」
「沒錯。由於這個緣故,生物的滅絕有時會更為迅速,可是新物種的出現同樣會變得更快——這就促成了種類繁多且數量龐大的生命形式。於是終於有一天,達到了發展出智慧生物和文明的臨界點,這是只有地球上才會發生的事。」
阿瑪狄洛點了點頭。這個年輕人並不瘋狂,他也許弄錯了,但他並不瘋狂,況且他也可能沒錯。
阿瑪狄洛並非行星學家,因此他得去查查書,才能確定曼達瑪斯是不是像其他狂熱分子那樣,只是「發現」一個已知的理論罷了。然而,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得立刻查清楚。
他柔聲說道:「你曾提到可能有辦法毀掉地球。這和地球那些獨特之處有任何關聯嗎?」
「有個獨特的方法,能讓我們善加利用這些獨特之處。」曼達瑪斯以同樣的口吻答道。
「就目前這個問題而言——是什麼方法呢?」
「在討論這個方法之前,阿瑪狄洛博士,我得先說明一下,就某個層面而言,我們到底能不能毀掉地球,其實取決於你。」
「我?」
「是的。」曼達瑪斯堅定地說,「取決於你。否則,我為什麼要在你面前發表這些長篇大論?當然是為了說服你相信我早已胸有成竹,好讓你願意和我攜手合作,這樣我才會穩操勝算。」
阿瑪狄洛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拒絕,還有別人能幫你做到嗎?」
「如果你拒絕,我的確有可能轉向他人求助。你真要拒絕嗎?」
「或許不會,但我不禁好奇,我對你到底有多重要。」
「答案是,怎麼也比不上我對你來得重要,所以你必須跟我合作。」
「必須?」
「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看來你比較喜歡聽我這麼說。可是,如果你希望從今以後,奧羅拉和太空族永遠把地球和銀河殖民者踩在腳下,你就必須跟我合作——不管你喜不喜歡這種說法。」
阿瑪狄洛說:「告訴我,我必須做的究竟是什麼?」
「首先請你告訴我,研究院以前是不是曾經設計並製造過人形機器人。」
「的確有這回事。總共造了五十個,那是大約一百五十到兩百年前的事。」
「那麼久了?後來呢?」
「失敗了。」阿瑪狄洛輕描淡寫地說。
曼達瑪斯露出驚恐的表情,上身猛然向後一靠。「它們被銷毀了?」
阿瑪狄洛雙眉一挑。「銷毀?不會有人銷毀那麼昂貴的機器人,它們都在庫房裡。我們抽走了電源匣,用特殊的長效微聚變電池取而代之,好讓正子徑路維持著最低的活動。」
「所以說,它們可以完全恢復運作?」
「我確定做得到。」
曼達瑪斯開始用右手在座椅扶手上規律地打著拍子。「那我們贏定了!」他繃著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