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09-26 07:51:24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蘇拉·諾微看來十分緊張。她的雙眼睜得很大,下唇微微發顫,胸部輕微起伏,雙手則慢慢地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她的頭髮全部梳到後頭挽成一個髻,被太陽曬黑的臉孔不時抽搐著。她還不自主地撫著長裙的裙褶,同時迅速打量著圓桌會議的成員——一位發言者接著一位發言者,大眼睛裡充滿敬畏之意。

  眾人也紛紛回望她,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輕視與不自在。德拉米則將目光射向諾微頭頂的正上方,故意忽視她的存在。

  堅迪柏小心翼翼地輕撫她的心靈表層,讓她放鬆心情。其實輕拍她的手,或者撫摸她的面頰也能達到這個目的,可是此時此地,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可能那麼做。

  然後他說:「第一發言者,我得降低這名女子的意識靈敏度,以免她的證詞受到恐懼的干擾。您想不想觀察一下?其他人想不想?諸位若有興趣,請跟我一起來,以便確定我並沒有修改她的心靈。」

  諾微被他的聲音嚇了一大跳,這點堅迪柏倒是不驚訝。堅迪柏知道,她從未聽過第二基地高層人士之間的交談,從來沒有體驗過那種語音、聲調、表情以及思想的迅速古怪組合。然而,她的恐懼來得急去得快,當他收服她的心靈之後,那股恐懼立即消失無蹤。

  她的臉上現出一片平靜。

  「你身後有張椅子,諾微,」堅迪柏說,「請坐下來。」

  諾微以笨拙的動作,向眾人微微屈膝致意,然後便坐了下來,上身仍保持著直挺挺的姿勢。

  她的發言頗為清楚,不過每當她的阿姆口音太重,堅迪柏就會要她重複一遍。為了表示對圓桌會議的尊重,堅迪柏必須維持正式的言語,所以有時也得重複自己的問題,才能讓她會過意來。

  堅迪柏與魯菲南發生衝突的經過,她描述得相當詳細。

  

  堅迪柏問道:「諾微,這些經過都是你親眼見到的嗎?」

  「非也,師傅,不然我早出來阻止了。魯菲南系一個好漢子,但腦袋不大靈光。」

  「可是你把這件事從頭到尾講了出來。你怎麼可能沒有看到整個過程呢?」

  「魯菲南告訴我的,我逼問他,他感覺慚愧。」

  「慚愧?你知不知道,他過去有沒有做過這種事?」

  「魯菲南?沒有,師傅,他很溫和,雖然個子很大。他不系愛打架的人,並且很驚怕邪者,他常常說他們偉大,並且具有力量。」

  「當天他遇到我的時候,為什麼沒有這種感覺呢?」

  「這事很奇怪,搞不懂為什麼。」她搖了搖頭,「他當時不系他自己。我對他說:『你這個大笨頭,怎麼可以攻打邪者?』他說:『我不知曉怎麼回事,我好像系不在那裡,站在一旁看著那個不系我自己。」

  鄭發言者插嘴道:「第一發言者,讓這名女子轉述那名男子的話有什麼意義?難道不能把那名男子找來,當面詢問他嗎?」

  堅迪柏說:「當然可以。等到這名女子作證完畢,圓桌會議若想聽取更多的證詞,我隨時可以傳喚卡洛耳·魯菲南——就是最近找我麻煩的那個人——出席作證。但如果認為沒有必要,當我問完這位證人之後,圓桌會議即可直接進行判決。」

  「很好,」第一發言者說,「繼續詢問你的證人。」

  堅迪柏又問:「而你呢,諾微?你這樣出面阻止一場衝突,像不像你平日的作為?」

  諾微一時之間並未回答,她的兩道濃眉稍微擠在一起。直到眉頭再度舒展,她才說:「我不知道,我不希望邪者受到傷害。我不得不做,心裡頭想也沒想,我就站在你們中間。」頓了頓之後,她又說,「下次還有需要,我還會再做。」

  堅迪柏說:「諾微,你現在要睡著了。你什麼也不會想,你會好好休息,連夢都不會做。」

  諾微含糊地說了幾句話,然後就閉上眼睛,將頭仰靠在椅背上。

  堅迪柏等了一會兒,然後才說:「第一發言者,恭請您跟我一起進入這名女子的心靈。您將發現它極為單純勻稱,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您將目睹的現象,也許永遠無法在別處見到。這裡,還有這裡!您觀察到了嗎?如果其他諸位也有興趣,一個一個進來會比較容易些。」

  會場中不久便響起一片嘁嘁喳喳。

  堅迪柏問道:「各位還有任何疑問嗎?」

  德拉米說:「我懷疑,因為……」她突然打住,因為她看到了連她也無法形容的現象。

  堅迪柏替她把那句話說下去:「你認為我為了作偽證,事先重塑過這個心靈?所以說,你認為我有本事進行如此精細的微調——讓一條精神纖維顯著地變形,但周圍的結構完全不受任何影響?我如果能這麼做,又何必用這種方式和你們周旋?何必讓我自己遭到受審的恥辱?何必苦口婆心地想說服你們?如果這名女子的心靈真是我的傑作,那麼除非你們有萬全準備,否則全都不是我的對手。事實則是,這名女子的心靈所受到的調整,是你們誰也做不到的,而我自己也一樣,但這種事又確實發生了。」

  他頓了頓,輪流瞪視每一位發言者,最後將目光停駐在德拉米臉上。然後,他緩緩說道:「現在,如果還有任何需要,我立刻就傳喚那名阿姆農夫卡洛耳·魯菲南。我曾經檢查過他,他的心靈被相同的手法調整過。」

  「沒有這個必要了,」第一發言者露出驚駭的表情,「我們剛才看到的,實在是震撼人心的景象。」

  「既然如此,」堅迪柏說,「我可否喚醒這名阿姆女子,然後請她退席?我已經安排好了,外面會有人照顧她。」

  堅迪柏輕輕扶著諾微,將她送出會議廳,然後繼續進行陳述。他說:「讓我很快作個總結。由此可知,心靈能夠被如此改造,這種手法是我們望塵莫及的。通過這種方式,就能讓圖書館員將地球的資料偷走,他們自己渾然不覺,而我們也一樣。我們也已經知道,對方是如何精心安排,令我無法準時出席圓桌會議。我受到生命威脅,然後有人救我脫險,最後的結果是我遭到糾舉。這一連串看似順理成章的事件,最後導致我因此喪失決策權,而我所主張的行動方針,那些會威脅到對方的主張,從此就會胎死腹中。」

  德拉米上身前傾,她顯然也受到震撼。「如果那個秘密組織真那麼高明,你又如何能發現這一切?」

  堅迪柏現在有心情笑了。「我沒有什麼功勞。」他說,「我不敢自誇本事比其他發言者高強,至少絕對比不上第一發言者。然而,那些反騾——這個相當貼切的稱呼,是第一發言者發明的——也並非智商無限高或缺點等於零。他們會選取這名阿姆女子當工具,也許正是因為她只需要極小的微調。她原本就不排斥她所謂的『學者』,而且還對他們萬分崇拜。

  「可是,這件事告一段落之後,由於她和我有短暫的接觸,更刺激了她希望成為學者的幻想。於是第二天,她懷抱著這個願望來找我。她的企圖心令我好奇,因此我檢視了她的心靈。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不可能會那麼做。然後,幾乎可說是出於偶然,我發現了那個微調痕跡,並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如果當初被選上的是另一名女子,是個對學者沒有多少好感的人,反騾也許得花較多工夫調整她的心靈,但是這樣就不會有接下來的發展,而我也會一直被蒙在鼓裡。總之,那些反騾計算錯誤,或說無法充分考慮未知的一切。他們竟然也會犯錯,這令人感到振奮。」

  德拉米說:「第一發言者和你將這個——這個組織稱為『反騾』,我猜,是因為他們似乎在盡力維護謝頓計劃,跟騾的所作所為剛好相反。如果反騾真是這樣,他們又有什麼危險呢?」

  「如果沒有任何目的,他們何必這麼辛苦?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目的為何——一名犬儒可能會說,他們準備在未來某個時刻介入,將歷史趨勢扭轉到另一個方向,當然是對他們而絕非對我們更有利的方向。這是我個人的想法,雖然我並不精通犬儒主義。我們都知道,德拉米發言者具有博愛與誠信的高貴情操,她是否要推己及人,主張這些人是普渡眾生的利他主義者,志願為我們分擔工作,完全不求任何回報?」

  此話一出,會場頓時響起一陣輕笑聲,堅迪柏曉得自己已經贏了。與此同時,德拉米也明白她已一敗塗地,一股怒意脫出她的嚴密精神控制,就像是濃密的樹蔭中,突然射進一道紅色的陽光。

  堅迪柏說:「當那個阿姆農夫找我麻煩的時候,我馬上想到是某位發言者在幕後指使。等到我發現那名阿姆女子的心靈受過微調,才知道自己雖然料中陰謀的內容,卻猜錯了主使者。在此,我要為自己的錯誤詮釋鄭重道歉,請求諸位從輕發落。」

  第一發言者說:「我相信應該可以當作你已經認錯……」

  德拉米再度插嘴,她又變得相當平靜,臉上堆滿友善的表情,而且聲音極其甜美。「請您務必原諒,第一發言者,但我想打個岔,我主張立刻撤銷這項糾舉案。事到如今,我不再贊成將堅迪柏發言者定罪,我想其他人也都不會。我還要進一步建議,將這項糾舉案,從堅迪柏發言者完美無瑕的記錄中刪除。他已經用高明的方法證明自己的清白,為此我要恭喜他。此外,我要恭喜他發現了那個危機,否則我們可能永遠被蒙在鼓裡,因而導致不可預料的後果。我還要為我先前的敵意,向他致上由衷的歉意。」

  她甚至對堅迪柏露出微笑。對於她這種能在瞬間見風轉舵以減少損失的本事,堅迪柏也不得不感到佩服。同時他還感到,這只是另一波攻勢的準備動作,她隨時會從另一個方向再度發動攻擊。

  他可以確定,接下來絕不會有什麼愉快的事。

  03

  當黛洛拉·德拉米發言者努力表現迷人的丰采時,她總是有辦法主導發言者圓桌會議。此時,她的聲音變得輕柔,她的微笑落落大方,她的眼睛閃閃發光,總之她使出渾身解數。因此誰也不想打斷她的話,大家都等著看她如何再度出擊。

  她說:「拜堅迪柏發言者之賜,我想現在大家都了解該怎麼做了。我們尚未目睹反騾的真面目,對他們仍舊一無所知,只知道在第二基地的大本營,他們都有辦法神出鬼沒,接觸到許多人的心靈。不曉得第一基地的權力中心如何打算,或許,我們將面對反騾和第一基地組成的同盟。總之,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不知道那個葛蘭·崔維茲,還有他的同伴,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兩人究竟準備到哪裡去。第一發言者和堅迪柏有個預感,當前這個重大危機,關鍵就掌握在崔維茲手上。那麼,我們該做些什麼呢?顯然,我們應該盡全力查出崔維茲的底細,他準備去哪裡,他打什麼主意,他可能有什麼目的;或者他到底有沒有目標,有沒有打算,有沒有任何目的;他會不會其實只是工具,背後還隱藏著更大的力量。」

  堅迪柏答道:「他仍然受到監視。」

  德拉米撅起嘴,做出一個誇張的笑容。「被什麼人監視?被我們派駐在外星的特務?我們已經目睹對方在此地展現的力量,還敢指望那些特務能對抗他們嗎?當然不能。在騾的時代,以及其後數十年間,第二基地總是派出——甚至犧牲由精英組成的志願軍,從來未曾猶豫,因為除此之外無計可施。為了挽救謝頓計劃,普芮姆·帕佛本人假扮成一位川陀行商,親自在銀河中東奔西跑,目的就是要帶回那個小女孩艾卡蒂。當前這個危機,可能比上述兩者更為嚴重,我們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也不能依賴那些低層人員,那些負責跟監和送信的。」

  堅迪柏說:「你絕不是想建議,讓第一發言者此時離開川陀吧?」

  德拉米答道:「當然不是,這裡實在太需要他坐鎮了。另一方面,我們還有你,堅迪柏發言者。這次的危機是你發覺的;是你查到有神秘的外力控制了圖書館,以及阿姆人的心靈;是你堅持自己的觀點,最後說服了整個圓桌會議。在座沒有一位比你更了解目前的狀況,今後除了你,也沒有誰能洞悉得如此透徹。所以我認為,你責無旁貸,必須到第一線去面對敵人。我可否知道其他人的意見?」

  這點根本不需要正式表決,每一位發言者都能感知其他人的心靈。堅迪柏突然震驚不已,在他已經贏得勝利,而德拉米遭到慘敗的情況下,這個可怕的女人又在瞬間扭轉乾坤,讓他無法推卸這個形同放逐的任務。從此,他不知道要在太空中奔波多久,而她則能繼續在幕後控制圓桌會議,也就等於控制第二基地,甚至整個銀河,迫使所有的人面對危險的命運。

  而堅迪柏在流放期間,縱然真能搜集到重要情報,幫助第二基地躲過迫近的危機,功勞也將歸於德拉米,因為這都是她安排的。換句話說,他的成功將有助於鞏固她的權力。堅迪柏做得愈有效率,愈快獲得成功,就愈有可能幫助她鞏固權力。

  這個反敗為勝的行動,實在太精彩又太不可思議了。

  即使是現在,她也已經明顯地控制圓桌會議,僭取了第一發言者的地位。堅迪柏剛想到這一點,就感受到第一發言者投射出的怒火。

  堅迪柏轉過身去,看到第一發言者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目前的態勢十分明顯,一個外在危機方才解決,另一個內部危機已經開始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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