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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1:1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堅迪柏並未立刻想起她的名字,也沒有心情費神去想。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指望他記得。

  

  他沒好氣地說:「你是……」

  「我系諾微,邪者師傅。」她幾乎是喘著氣說出這句話的,「我的名系蘇拉,但我只用諾微稱呼。」

  「對了,諾微,我們昨天見過面,現在我記起來了。我沒有忘記你跳出來保護我。」在大學校園中,他實在無法改用阿姆腔調說話,「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師傅,你說我可寫信給你。你說要寫『發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棟』。我自己送信來,我拿給他們看。系我自己寫的,師傅。」她流露出摻雜著害羞的驕傲,「他們問:『寫這信給誰?』邪者師傅,你對那笨頭魯菲南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你講自己的姓名,所以我說系送給史陀·堅迪柏。」

  「他們就這樣讓你進來,諾微?他們沒有要求看那封信嗎?」

  「我非常驚嚇,我想也許他們感受輕微抱歉。我說:『堅迪柏邪者答應帶我參觀邪者之地。』他們都笑起來,大門口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他還會帶她參觀別的。』他們指出我該哪裡走,說不可走到別的他處,否則一下子把我趕出去。」

  堅迪柏的雙頰泛紅。謝頓在上,他若需要找阿姆女子尋歡作樂,絕不會如此明目張胆,也不會這麼飢不擇食。他再看了這個阿姆女子一眼,不禁在心中暗自搖頭。

  她似乎相當年輕,也許風吹日曬使她看來比實際年齡還大。反正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這種年齡的阿姆女子通常已經嫁人。而她將黑髮紮成辮子,這就代表她依然未婚,而且還是處女,這點他倒並不驚訝。從她昨天的表現,看得出她有當潑婦的足夠本錢。堅迪柏甚至懷疑,是否有任何阿姆男子,膽敢消受她的伶牙俐齒再加上重拳。她的外表也不吸引人,雖然她已經費盡心血裝扮,臉蛋看來仍舊瘦削而平庸,雙手則是又紅又腫,骨節粗大。她的身材天生就是吃苦耐勞型,沒有半分婀娜多姿的美感。

  在他仔細的打量下,她的下唇開始微微發顫。他能清楚地感知她的尷尬與恐懼,同情心油然而生。昨天她的確幫了大忙,他可不能知恩不報。

  堅迪柏試著用溫和的話語撫慰她,他說:「所以你是來參觀……喔……學者之地?」

  她將眼睛睜得老大(那雙黑眼珠倒滿秀氣),回答說:「師傅,別生我的怒氣,但我來系自己要做邪者。」

  「你想做一個學者?」堅迪柏感到這句話像晴天霹靂,「我的好姑娘——」

  他說不下去了。她只是個完全不通世故的農婦,自己究竟該如何向她解釋,想要成為阿姆人口中的「邪者」,必須具備怎樣的智慧與精神耐力,還必須接受多少訓練。

  可是蘇拉·諾微卻拼命強調:「我會寫字,也會讀書。我讀完好些書本,都是從尾讀到頭。我永遠希望做邪者,我不希望做農夫老婆,我不系該待在農場的人。我不會嫁農夫,生下許多農夫娃娃。」她突然抬起頭,驕傲地說,「我被人求婚,有很多次,我總說『不要』。我系客氣地說,但不要就不要。」

  堅迪柏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騙人,根本沒有人向她求過婚。可是他裝著一副嚴肅的表情,對她說:「如果你不結婚,你這輩子想做什麼?」

  諾微伸出一隻手來按在桌上。「我要做邪者,我不做農婦。」

  「萬一我不能使你成為學者呢?」

  「那我什麼都不做,我就等死。若我不做邪者,我這輩子沒有意義。」

  堅迪柏突然有一個衝動,想要探索她的心靈,弄清楚她的動機究竟有多強。可是這樣做是不對的,身為一名發言者,不能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就隨便進入他人毫無抵抗力的心靈,在裡頭肆意翻找答案。與其他各行各業一樣,精神控制這門科技——所謂的精神力學——也自有一套規範,至少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他忽然對攻擊舍監的舉動感到後悔。

  他又說:「為什麼不願意做個農婦呢,諾微?」他只需要動一點手腳,就能使她對這個命運心滿意足,然後再影響一個阿姆鄉巴佬,讓他樂意把她娶回家,並且讓她死心塌地跟著他。這樣做不會有任何害處,而且是一種善舉。但這是違反法律的行為,因此連想都不該想。

  她回答說:「我不做。農夫系大老粗,每日在泥巴里打滾,自己也變成一團泥巴。若我做農婦,我也變成一團泥巴。我會失去時間讀書寫字,我會遺忘。我的腦袋,」她伸出手來指著太陽穴,「會變餿和腐壞。不!邪者系不一樣的人,系有心人!」堅迪柏明白,她其實是指「聰明人」,而不是「思慮周到的人」。

  「邪者身邊全系書本,」她繼續說,「還有……還有……我忘掉它稱什麼名字。」她比劃了一個動作,有點像在操作什麼儀器。若是沒有接收到她的精神輻射,堅迪柏根本猜不出她的意思。

  「微縮膠捲。」他說,「你怎麼聽說過微縮膠捲?」

  「從書本裡頭,我讀到許多東西。」她得意地說。

  堅迪柏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這是一個不尋常的阿姆女子,他從未聽說過有人像她這樣。第二基地一向不吸收阿姆人,可是諾微若再年輕一點,比如說只有十歲……

  真可惜!他不願騷擾她,絕對不願意。可是,如果不能觀察一個不尋常的心靈,從中學到更多的精神力學知識,又怎麼配做一名發言者?

  於是他說:「諾微,我要你在這裡坐一會兒。心情儘量放平靜,一句話也別說,也別想要說什麼。只要想著睡著了,你懂嗎?」

  她的恐懼感立刻復發。「為何要我這樣做,師傅?」

  「因為我想考慮一下,怎樣才能使你成為學者。」

  畢竟,無論看過多少書,她終究不可能了解身為「學者」的真正意義。因此有必要了解一下,她心目中的學者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開始探入她的心靈,手法無比精妙又極度謹慎,並沒有真正接觸,卻能感知其中的內容。就像將手掌放在光滑的金屬表面,而不留下任何指紋。結果他發現,她以為學者就是永遠在讀書的人,至於為什麼讀書,她卻連絲毫概念都沒有。對於她自己成為學者這件事,她心中的圖像是繼續日常的工作,煮飯、洗衣、擦地、搬運東西、聽從吩咐。只不過是換成在大學裡幹活,因此可以接觸許多書籍,而她也能有閒暇讀書,然後就能「變得有學問」,但那只是非常模糊的念頭。將這些想法加在一起,等於她想在這裡做個僕人——他自己的僕人。

  堅迪柏不禁皺起眉頭。一名阿姆女僕——平庸、粗俗、無知、跡近文盲——簡直難以想像。

  他只需要改變她的想法就行了。一定有辦法能調整她的欲望,讓她心甘情願當個農婦。這必須做得不著痕跡,要讓德拉米也無從挑剔。

  或者她正是德拉米派來的?這會不會是個精心策劃的陰謀,目的是引誘自己去干擾一個阿姆心靈,然後就被抓個正著並遭到糾舉?

  荒唐,他果真出現了妄想症的跡象。在她單純心靈的某個角落,精神細流需要稍加轉向。只要輕輕推一下就行了。

  這樣做是違反法律的,但是,不會有什麼害處,也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陡然停下來。

  向後退,向後退,向後退。

  太空啊!他差一點就沒注意到!

  難道自己真的產生了幻覺?

  不可能!現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裡,他能辨識得清清楚楚。有一根最細微的精神纖維顯得凌亂——一種不正常的亂象,可是又過分細緻,幾乎沒有分歧。

  堅迪柏趕緊鑽出她的心靈,輕聲說:「諾微。」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什麼事,師傅?」

  堅迪柏說:「你可以在我手下工作,我會讓你成為一名學者……」

  她眼睛一亮,興奮地叫道:「師傅——」

  他隨即察覺她要跪在自己腳下,連忙伸出雙手,使勁抓住她的肩膀。「別動,諾微。待在原處,不要動!」

  他好像在跟一隻稍微受過訓練的動物講話。直到看出命令貫穿她的心靈,他才鬆開手。剛才抓著她的時候,他感覺到她的上臂肌肉好結實。

  他說:「假如你想成為學者,就要表現得有學者的模樣。這就代表說,你隨時要保持肅靜,隨時要輕聲細語,隨時要聽從我的指導。此外,你必須試著學習我的說話方式,還得和其他的學者接觸。你會害怕嗎?」

  「我不會驚嚇——不會害怕的,師傅,只要你跟我一起。」

  「我會跟你在一起的。不過,我得先為你找一個房間,替你安排盥洗室、餐廳座位和適當的衣著。你必須穿得像個學者才行,諾微。」

  「這些系我全部……」她的口氣突然變得哀傷。

  「我們會幫你找些合適的衣服。」

  堅迪柏知道必須找個婦人幫忙,請她替諾微準備一些衣物。他還得再找一個人,教導這個阿姆女子基本衛生習慣。畢竟,她現在穿的衣服可能是她最好的行頭,而且她顯然刻意梳洗過,但她身上仍舊有一股異味,聞起來有些不舒服。

  除此之外,他還得跟她劃清界線,不能讓人產生誤會。第二基地的男人(女人也如是),有些偶爾會出去找阿姆人尋歡作樂,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只要從頭到尾沒有干擾阿姆人的心靈,絕不會有人對這種事大驚小怪。堅迪柏自己從來不喜歡這樣做,他認為校園中的男女關係就能滿足自己,所以不必再去尋找或許更狂野、更有味的性愛。跟阿姆女子比較起來,第二基地的女性顯得蒼白瘦弱,可是她們個個都很乾淨,而且皮膚光滑細嫩。

  不過即使引起誤會,讓人暗笑他這個發言者做得太過分,不但愛打野食,還把一個阿姆女子帶到自己的房間來,他也必須忍受這種尷尬。因為,德拉米發言者與圓桌會議的其他成員,勢必會跟自己決裂,而在那場即將來臨的對決中,這個農婦——蘇拉·諾微——將是自己致勝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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