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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47:48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哈里·謝頓走進帝國圖書館(腳步有點跛,最近這個毛病越來越常犯),朝一排貼地滑車的方向走去。在圖書館建築群無邊無際的迴廊中,這種小型交通工具能夠通行無阻。

  

  然而,坐在某間銀河地理凹室的三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裡的三維銀河輿圖表現出銀河系的完整風貌,此外,當然,每個世界都緩緩繞著星系核心旋轉,同時還進行著轉軸與前者垂直的自轉。

  從謝頓所站的位置,他能看見邊境星省安納克里昂以鮮艷的紅光標示出來。它位於銀河的邊緣,占有廣大的範圍,但其中的恆星相當稀疏。安納克里昂的不凡之處既不在財富也不在文化,而在於它與川陀的距離:足有一萬秒差距之遠。

  謝頓一時興起,在三人附近的一個電腦操作台前坐下,隨便打了一個搜尋指令,心裡明白得花上無數時間才能找到答案。某種直覺告訴他,他們一定是出於政治因素,才會對安納克里昂有這麼強烈的興趣——它在銀河中的位置,使它成為當今帝國政權最不保險的領域之一。謝頓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屏幕,但耳朵則聽著身旁的討論。圖書館裡通常很少會聽到有人談論政治,事實上,根本就不該做這種討論。

  謝頓不認識這三個人,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帝國圖書館的確有些常客,而且還真不少,大多數謝頓都認得出來,甚至還跟其中一些講過話。但這座圖書館對所有的公民開放,並沒有資格限制,任何人都能進來使用其中的設備。當然是在限定的時間內。只有精挑細選的少數人,例如謝頓自己,才會獲准「長駐」館內。謝頓在此擁有一間上鎖的個人研究室,而且得以動用該館的一切資源。

  其中一人(謝頓將他想成「鷹勾鼻」,理由很明顯)正激昂地低聲發表意見。

  「讓它去吧,」他說:「讓它去吧。試圖維繫它,將花費我們巨大的人力物力,而且即使那樣做,也唯有他們待在那裡才有效。他們不能永遠待在那裡,一旦他們離開,情勢便會立刻回到原點。」

  謝頓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三天前,川陀全視才報導了這則新聞,說帝國政府已決定展示一次武力,好讓桀驁不馴的安納克里昂總督乖乖合作。謝頓自己的心理史學分析早就告訴他,這樣做註定徒勞無功,但政府一旦鬧起情緒,通常是不會接受任何勸告的。謝頓聽著鷹勾鼻說著自己說過的話,不禁露出淡淡的、嚴肅的微笑。這年輕人沒有心理史學知識的指引,竟然就能說出這番話來。

  鷹勾鼻繼續說:「如果不理會安納克里昂,我們又失去了什麼?它仍會在那裡,仍在原來的地方,仍在帝國的邊緣。它不會長了腳跑到仙女座星系去,對不對?所以說,它還是得和我們貿易,日子會繼續過下去。他們是否向皇帝敬禮又有什麼差別?你永遠無法看出其中的差別。」

  謝頓心中將第二個人命名為「禿子」,理由甚至更明顯。這時禿子說:「只不過整件事並非孤立於真空中。如果安納克里昂走了,其他的邊境星省也會跟著走,帝國就會四分五裂。」

  「那又怎樣?」鷹勾鼻激憤地悄聲道,「反正,帝國再也無法有效地自我管理,它太大了。讓邊境脫離,自求多福——但願它做得到。這樣一來,內圍世界反倒會更強大,而且情況會更好。邊境不必是我們的政治領域,但仍然會是我們的經濟領域。」

  此時,第三個人(「紅面頰」)說:「我希望你說得對,可是這樣行不通。如果邊境星省都爭取到獨立,每個星省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掠奪鄰邦以擴充自己的實力。戰爭和衝突將接連不斷,最後每位總督都會夢想當皇帝。那將會像川陀王國崛起前的那段日子,會出現延續好幾千年的黑暗時期。」

  禿子說:「情況當然不會那麼壞。帝國有可能分裂,但人民一旦發現分裂只意味著戰爭和貧困,帝國便會迅速自我癒合。人們會懷念一統帝國曾經擁有的黃金歲月,一切都會否極泰來。你也知道,我們不是蠻人,我們會找到一條出路。」

  「正是如此。」鷹勾鼻說,「我們一定要記得,在過去的歷史上,帝國曾經面對一個接一個的危機,而且一次又一次衝破了難關。」

  但紅面頰一面搖頭一面說:「這不只是另一次危機,這是糟得多的一件事。帝國已經衰落了好幾代,執政團的十年統治又摧毀了經濟。自從執政團垮台、新皇帝即位以來,帝國一直十分疲弱。銀河外緣的總督們什麼也不必做,帝國即將被自己的重量壓垮。」

  「對皇帝的忠誠……」鷹勾鼻說了半句便被打斷。

  「什麼忠誠?」紅面頰說,「克里昂遇刺後,我們有好多年沒一個皇帝,但人人似乎都不怎麼在意。而這個新皇帝只是個擺飾,沒有什麼事是他能做的,沒有什麼事是任何人能做的。這不是另一次危機,而是帝國的終結。」

  另外兩人瞪著紅面頰,雙雙皺起眉頭。禿子說:「你真相信嗎!你以為帝國政府只會坐在那裡,讓這一切發生嗎?」

  「是的!像你們兩個一樣,他們不會相信一切正在發生。我是說,等到相信已經太遲了。」

  「假使他們相信,你又會要他們怎麼做?」禿子問。

  紅面頰凝視著銀河輿圖,仿佛可能從那裡找到答案。「我不知道。聽著,總有一天我會死去,那時情況還不會太糟。然後,當事態越來越糟之際,自會有其他人操心。不只我自己,過去的美好歲月也會消失,或許從此一去不返。對了,不只我一個人這麼想,聽過一個叫哈里·謝頓的人嗎?」

  「當然,」鷹勾鼻立刻說,「他不就是克里昂的首相嗎?」

  「沒錯,」紅面頰說,「他是某種科學家。幾個月前,我聽過他的一場演講。能知道不只我一個人相信帝國正在分裂,這種感覺真好。他說……」

  「他說一切都會沒落,永久的黑暗時期即將來臨?」禿子突然插嘴。

  「喔不是,」紅面頰說,「他屬於那種真正謹慎的類型,他說這有可能發生。可是他錯了,這必將發生。」

  謝頓聽得夠多了。他跛著腳,朝三人圍坐的桌子走去,碰了碰紅面頰的肩膀。

  「先生,」他說,「我能和你談一會兒嗎?」

  紅面頰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來,然後說:「嘿,您不就是謝頓教授嗎?」

  「我一直都是。」謝頓說完,遞給那人一塊印著他本人相片的識別瓷卡,「後天下午四點鐘,我希望在這座圖書館中我的研究室里和你見面。你能赴約嗎?」

  「我得工作。」

  「有必要就請個病假,這事很重要。」

  「這個嘛,教授,我不敢確定。」

  「就這麼做。」謝頓說,「如果你因此惹上任何麻煩,我都會幫你擺平。現在,諸位先生,介不介意我研究一下這個銀河擬像?我好久沒看過這種東西了。」

  他們默默點了點頭,面對一位前首相,他們顯然有點不知所措。三人一一向後退去,讓謝頓來到銀河輿圖控制台前。

  謝頓以食指伸向控制台,標示著安納克里昂星省的紅色隨即消失。現在這個銀河不再有任何標示,只是一團漩渦狀的光霧,越接近中心光球處越為明亮,正中心則是所謂的銀河黑洞。

  當然,除非將影像放大,否則無法分辨個別的恆星,但那樣卻只能讓銀河的某一部分呈現在屏幕上,而謝頓想要看的則是全貌——看看正在消失中的帝國。

  他按下一個開關,銀河影像中便出現一系列的黃色光點。它們代表可住人行星,共有二千五百萬顆。在代表銀河邊緣的薄霧中,分得清它們是一個個光點,但越向中心走去,它們的分布便越來越密。在中心光球周圍,有個近乎連續的黃色帶狀區域(但在放大後,仍會分成個別的黃色光點)。當然,中心光球本身仍是白色,其中沒有任何標誌。在銀河核心的洶湧能浪正中央,不會有任何可住人行星存在。

  謝頓知道,儘管黃色的密度這麼大,但在一萬顆恆星中,擁有可住人行星的還不到一顆。雖然人類擁有行星塑造與大地改造的能力,上述事實依然成立。即使集中全銀河的力量,大多數世界也無法被塑造成能讓人類無需太空衣便能舒適地行走其上。

  謝頓按下另一個開關。黃色光點不見了,但有一個微小區域亮起藍光,那是川陀以及直屬於它的各個世界。在不受致命威脅的前提下,川陀已儘可能接近中央核心。因此,它通常被視為位於「銀河中心」,但這並不算完全正確。照例,人人都會對川陀世界的微小留下深刻印象。在廣大浩瀚的銀河中,它是那么小的一塊,但其上所擠滿的財富、文化與政府權威,其密度卻又是人類前所未見的。

  即使是這樣,它仍註定毀滅。

  那三個人幾乎像是能透視他的心靈,或者,也許是他們看懂了他臉上的悲哀神情。

  禿子輕聲問道:「帝國真的即將毀滅嗎?」

  謝頓以更輕的聲音回答:「有可能,有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他站了起來,對三人笑了笑,便逕自離去。但在他心中,他卻聲嘶力竭地高喊:一定會!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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