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2024-09-26 07:41:4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阿馬瑞爾提前幾分鐘抵達,一面走一面謹慎地東張西望。他的頭髮相當整潔,濃密的八字鬍經過梳理,兩端微微向上翹起,身上的短衫則是白得驚人。他的確有一股味道,卻是一種水果香味,無疑是由於香水用得稍嫌過度。此外,他隨身帶了一個袋子。

  早就等在外面的謝頓輕輕抓住他一隻手肘,鐸絲則抓住另一隻,然後三人便向升降機迅速走去。到了正確樓層之後,他們穿過公寓的外廳,朝謝頓的臥房直奔而去。

  阿馬瑞爾卑微地低聲道:「沒有人在家,啊?」

  「大家都在忙。」謝頓實事求是地說。然後,他指了指房裡僅有的一把椅子,那其實是個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坐墊。

  「不,」阿馬瑞爾說,「我不需要那個,你們哪位坐吧。」他以優雅的動作蹲坐到地板上。

  

  鐸絲模仿著那個動作,坐到那個坐墊旁邊。謝頓的墜勢卻相當笨拙,不得不伸出雙手幫忙,而且無法為雙腿找到舒適的位置。

  謝頓說:「好啦,年輕人,你為什麼想見我?」

  「因為你是一位數學家,是我見到的第一位數學家──近距離見到,我甚至能碰到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數學家摸起來和其他人沒有兩樣。」

  「對我而言可不一樣,謝……謝……謝頓博士?」

  「那正是我的名字。」

  阿馬瑞爾顯得很高興。「我終於想起來了。你知道嗎,我也想成為一位數學家。」

  「非常好。有什麼困難嗎?」

  阿馬瑞爾突然皺起眉頭。「你這話認真嗎?」

  「我猜想你一定有什麼困難。是的,我很認真。」

  「困難就在於我是達爾人,而且是達爾的熱閭工。我沒錢接受教育,也賺不到足夠的信用點受教育,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教育』。他們教我的只不過是閱讀、計算,以及怎樣使用電腦,然後我就足以當個熱閭工。可是我要學更多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在自修。」

  「就某個角度而言,那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你是怎麼做的?」

  「我認識一名圖書館員,她樂意幫助我。她是個非常好心的婦人,教導我如何使用電腦來學習數學。她還建了一個軟體系統,讓我能聯線到其他圖書館。我總是在假日以及早晨下班後到那兒去。有時她會把我鎖在她自己的房間,以免我被其他人打擾,而圖書館關閉時她也會讓我進來。她自己完全不懂數學,但她盡一切力量幫助我。她有些年紀了,是個寡婦。也許她把我當成她的兒子,她自己沒有子女。」

  也許,謝頓突然想到,這裡面還牽涉到其他的情感。但他隨即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反正和他毫無關係。

  「我喜歡『數論』。」阿馬瑞爾說,「我根據自己從電腦以及影視書所學到的數學,自己做出一些結果。我得到一些新東西,是那些影視書里沒有的。」

  謝頓揚起眉毛。「真有意思,比如說什麼?」

  「我特地帶來一些,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看過。我周圍那些人……」他聳了聳肩,「他們不是大笑就是嫌煩。有一次,我把我知道的試著告訴一個女孩,但她只是說我莫名其妙,以後再也不要見我。我拿給你看真的沒關係嗎?」

  「真的沒關係,請相信我。」

  謝頓伸出一隻手。經過短暫的猶豫後,阿馬瑞爾將身邊的袋子交給了他。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謝頓都在翻閱阿馬瑞爾的稿件。雖然內容極其天真,但他刻意避免掠現任何笑容。他一個一個論證讀下去,當然,其中沒有任何創見──甚至接近創見的也沒有,更找不到任何重要的結果。

  不過並沒有關係。

  謝頓抬起頭。「這些全是你自己做出來的嗎?」

  阿馬瑞爾看來有七八分嚇呆了,只是一個勁點頭。

  謝頓抽出幾頁來。「你是怎麼想到的?」他指著某一行數學推論。

  阿馬瑞爾仔細看了看,皺起了眉頭,又想了一想。然後,他開始解釋自己的思路。

  謝頓聽完之後說:「你曾經讀過艾南·比格爾寫的一本書嗎?」

  「有關數論的嗎?」

  「書名是《數學演繹法》,並不是專講數論的。」

  阿馬瑞爾搖了搖頭。「很抱歉,我從來沒聽過這個人。」

  「三百年前,他就推出了這個定理。」

  阿馬瑞爾似乎受到當頭棒喝。「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確定你不知道。不過,你的做法比較高明。雖然不夠嚴密,可是……」

  「你所謂的『嚴密』是什麼意思?」

  「這沒有關係。」謝頓將稿件重新紮成一捆,再放回那個袋子裡。「把這些整個複印幾份,然後找個官方電腦,將其中一份打上日期,並且加上電腦化封印。我的這位朋友,凡納比里夫人,能夠幫你申請到某種獎學金,讓你免費進入斯璀璘大學就讀。你必須一切從頭學起,還要修習數學以外的其他課程,但是……」

  阿馬瑞爾突然倒抽一口氣。「進斯璀璘大學?他們不會收我的。」

  「為什麼不會?鐸絲,你能幫他安排,對不對?」

  「我確定可以。」

  「不,你辦不到。」阿馬瑞爾激動地說,「他們不會收我的,我是個達爾人。」

  「那又怎樣?」

  「他們不會收達爾的同胞。」

  謝頓望向鐸絲。「他在說些什麼?」

  鐸絲搖了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阿馬瑞爾說:「夫人,你是一位外星人士。你在斯璀璘待了多久?」

  「兩年多一點,阿馬瑞爾先生。」

  「你在那裡見過任何達爾人嗎──矮個子,黑色鬈髮,粗大的八字鬍?」

  「那裡各式各樣造型的學生都有。」

  「可是沒有達爾人,下次你再仔細看一看。」

  「為什麼沒有?」謝頓問道。

  「他們不喜歡我們,我們看來不一樣,他們不喜歡我們的八字鬍。」

  「你可以剃掉你的……」對方激憤的目光,讓謝頓的聲音陡然中斷。

  「休想,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八字鬍是我的男性象徵。」

  「你剃掉了下面的鬍鬚,那同樣是你的男性象徵。」

  「對我的同胞而言,八字鬍才是。」

  謝頓再度望向鐸絲,並低聲抱怨:「光頭,八字鬍……愚昧行為。」

  「什麼?」阿馬瑞爾氣呼呼地說。

  「沒什麼。告訴我,達爾人還有什麼是他們不喜歡的。」

  「他們創造出許多不喜歡的事。他們說我們有臭味,說我們骯髒,說我們偷竊,說我們暴戾,還說我們愚蠢。」

  「他們為何這樣說?」

  「因為說說很容易,而且會讓他們覺得舒服。如果在熱閭裡頭工作,我們當然會變髒變臭。如果貧窮而又不得翻身,有些人難免就會行竊,並且染上暴戾之氣,不過並非我們大家都是那樣。那些居住在皇區,認為他們擁有整個銀河──不,的確擁有整個銀河的黃髮高個子又有什麼了不起。他們絕不會有暴戾之氣嗎?他們從來不偷竊嗎?假使讓他們做我的工作,他們同樣會發出臭味;假使他們必須過著像我一樣的生活,他們也會變得骯髒。」

  「誰能否認世界上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謝頓說。

  「沒人議論這一點!他們視之為理所當然。謝頓老爺,我一定得離開川陀。我在川陀沒有任何機會,無法賺到信用點,無法接受教育,無法成為一位數學家,無法成為任何人物,只能是他們所謂的……一個沒用的廢物。」最後半句,他是在挫折與絕望中說出來的。

  謝頓試圖和他說理。「租給我這間房的就是個達爾人,他有個乾淨的工作,而且受過教育。」

  「喔,當然。」阿馬瑞爾慷慨激昂地說,「是有些這種人。他們讓少數人出人頭地,這樣他們就能說那是辦得到的。那些少數人只要不離開達爾,他們就能活得很好。讓他們到外面去一趟,他們就會曉得將受到何等待遇。關起門來的時候,他們把我們其他人視同糞土,這樣他們就會覺得舒服。在他們自己眼中,他們也成了黃髮階級。租給你這個房間的那位好好先生,當你告訴他要帶一個熱閭工進來的時候,他有沒有說些什麼?他有沒有說我像個什麼?他們現在都走光了……不願意和我待在同一個地方。」

  謝頓舔了舔嘴唇。「我不會忘記你的。一旦我自己回到赫利肯,我保證會設法讓你離開川陀,進入我的那所大學就讀。」

  「你答應這件事嗎?你以榮譽擔保?雖然我是個達爾人?」

  「你是不是達爾人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是一位數學家!但是你告訴我的這些事,我仍然無法完全理解。對於善良的族群竟有如此非理性的情緒,我覺得實在難以置信。」

  阿馬瑞爾以挖苦的口吻說:「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任何機會,讓自己對這種事發生興趣。由於對你毫無影響,它們從你的鼻端通過,你卻可以什麼也聞不到。」

  鐸絲說:「阿馬瑞爾先生,謝頓博士和你一樣是數學家,他的腦袋有時會在九霄雲外,這點你必須了解。然而,我是一位歷史學家。在我看來,一群人瞧不起另一群人並沒有什麼不尋常。有些特殊的、幾乎已成慣例的仇恨,根本就沒有任何理性依據,而且會在歷史上造成嚴重的影響。這實在太糟了。」

  阿馬瑞爾道:「說某件事『太糟了』倒很容易。你說你不敢苟同,這就使你成了好人,然後你就可以專心自己的事,再也不關心這個問題。這要比『太糟了』還要糟得多,它和所有高尚而自然的事物背道而馳。我們大家都一樣,不論是黃髮或黑髮,高或矮,東方人、西方人、南方人或外星人士。我們都是一家人,無論你我,甚至皇帝,通通是地球人的後裔,對不對?」

  「什麼的後裔?」謝頓問道。他轉身望向鐸絲,雙眼張得老大。

  「地球!」阿馬瑞爾喊道。「誕生人類的那顆行星。」

  「一顆行星?只有一顆行星?」

  「唯一的行星,這還用說,就是地球。」

  「你所謂的地球,指的是奧羅拉吧?」

  「奧羅拉?那是什麼?我指的就是地球。你從來沒聽過地球嗎?」

  謝頓答道:「其實不能算有。」

  「它是個神話世界……」鐸絲說到一半便被打斷。

  「不是神話,它是一顆真實的行星。」

  謝頓嘆了一口氣。「我以前也聽過這一套。好吧,讓我們從頭再來一遍。達爾是不是有一本書,裡面提到地球?」

  「什麼?」

  「那麼,某種電腦軟體?」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年輕人,你是從哪裡聽說地球的?」

  「我爸爸告訴我的。人人都聽說過。」

  「有沒有什麼人對它特別了解?你們在學校里學過嗎?」

  「那裡對地球一字不提。」

  「那麼人們是怎麼知道的?」

  阿馬瑞爾聳了聳肩,仿佛面對著一個無中生有的煩人問題。「就是人人都知道。如果你想聽這方面的故事,可以去找瑞塔嬤嬤,我還沒聽到她去世的消息。」

  「你媽媽?你怎麼不知道……」

  「她並不是我媽媽,只是他們都這樣叫她,瑞塔嬤嬤。她是個老婦人,住在臍眼,至少以前住在那裡。」

  「那地方在哪裡?」

  「朝那個方向一直走。」阿馬瑞爾說,一面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

  「我該怎麼去那裡?」

  「去那裡?你不會想去那裡,否則你將有去無回。」

  「為什麼?」

  「相信我,你不會想去那裡。」

  「可是我希望見見瑞塔嬤嬤。」

  阿馬瑞爾搖了搖頭。「你會用刀嗎?」

  「做什麼用?什麼樣的刀?」

  「切東西的刀,像這一把。」阿馬瑞爾伸手向下,抓住那條緊緊繫著褲子的皮帶。皮帶的一節隨即脫落,一端閃出一把利刃,它又薄又亮,足以取人性命。

  鐸絲立刻出手,用力抓住他的右腕。

  阿馬瑞爾哈哈大笑。「我不是要動手,只是亮出來給你們看看。」他將刀子插回皮帶,「你需要一把來自衛,如果你沒有,或者雖有卻不會使用,你就無法活著離開臍眼。總之,」他忽然變得非常嚴肅,非常急切。「你說要幫助我去赫利肯,此話的確當真嗎,謝頓老爺?」

  「百分之百當真,那是我的承諾。寫下你的名字,還有怎樣用超波電腦聯絡到你。我想你該有址碼吧。」

  「我在熱閭的崗位上有一個,可以嗎?」

  「可以。」

  「好啦,」阿馬瑞爾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一本正經地望著謝頓。「謝頓老爺,這就代表我的未來全部寄托在你身上,所以拜託你千萬別去臍眼。萬一馬上就失去你,我可承受不起這種損失。」他又將懇求的目光轉向鐸絲,並輕聲道,「凡納比里夫人,如果他肯聽你的,就不要讓他去。拜託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