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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8:59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鐸絲說得沒錯,早餐絕對不差。有一道菜顯然是蛋類,肉類則熏得很香。巧克力飲料或許是人工合成的(川陀人喜愛濃烈的巧克力,這點謝頓並不在意),不過相當可口,而麵包卷也很好吃。

  他覺得實在應該實話實說。「這是一頓非常美好的早餐,食物,氣氛,一切的一切都那麼好。」

  「我很高興你這麼想。」鐸絲說。

  謝頓四下望了望。一面牆壁上有一排窗戶,雖然沒有真正的陽光射進來(他突然想到,不知道過一陣子之後,自己會不會逐漸滿足於漫射的光線,而不再在室內尋找一片片的陽光),餐廳內仍然光線充足。事實上,這一帶相當明亮,地方氣候電腦顯然決定現在應該是大晴天。

  每張餐桌都布置成四人座,大多也坐滿這個人數,但鐸絲與謝頓卻單獨占據一張餐桌。鐸絲曾經和一些男男女女打招呼,並曾為謝頓介紹。那些人都很客氣,卻沒有人加入他們兩人。這毫無疑問是鐸絲的本意,不過謝頓並未看出她是如何做到的。

  他說:「鐸絲,你沒有為我介紹任何數學家。」

  「我還沒看到任何認識的。數學家大多起得很早,八點鐘就有課。根據我個人的感覺,任何莽撞到敢修數學課的學生,總是希望愈早上完那堂課愈好。」

  「我猜你自己不是數學家。」

  「絕不是,」鐸絲髮出一聲乾笑,「絕對不是。我的專長是歷史,我已經發表過一些有關川陀興起的研究──我的意思是原始的王國,而不是這個世界。我想這將成為我專攻的領域──王國時期的川陀。」

  

  「太好了。」謝頓說。

  「太好了?」鐸絲不解地望著他,「你也對『王國川陀』有興趣?」

  「就某個角度而言。我並非專指這個問題,還包括其他類似的題目。我從未真正研究過歷史,當初真該下點功夫。」

  「是嗎?要是你下過功夫研究歷史,你就幾乎沒有時間研究數學,而如今正在鬧數學家荒──尤其是這所大學。我們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政治科學家已經堆到這裡,」她一面說,一面將手舉到齊眉的高度,「可是我們欠缺科學和數學人才。契特·夫銘曾經向我指出這點,他稱之為科學的沒落,而且似乎認為這是個普遍現象。」

  謝頓說:「我說自己當初該對歷史下點功夫,當然不是指把它當成我的終生志業。我的意思是,我該獲取足夠的知識,用來幫助我的數學研究。我的專長領域是社會結構的數學分析。」

  「聽來真可怕。」

  「從某方面來說,一點也沒錯。它非常複雜,我必須對社會演化知道得比現在多得多,否則根本沒希望。你知道嗎,我提出的繪景過分靜態。」

  「我不知道,因為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契特告訴過我,你在發展一種叫什麼心理史學的理論,而這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我說對了嗎?心理史學?」

  「完全正確。我當初應該稱之為『心理社會學』,但我覺得這個名字太彆扭。或者,也許我曾經直覺地想到歷史知識有絕對的必要性,可是並未真正注意到自己的想法。」

  「心理史學的確比較順口,但我不懂它究竟是什麼。」

  「我自己也幾乎不懂。」謝頓出神地沉思了幾分鐘。他望著餐桌對面這位女子,覺得她或許會讓這次流亡變得比較不像流亡。他又想到幾年前認識的另一名女子,卻立刻以斷然的意志阻斷了這個思緒。假如他再結識一個伴侶,這個她一定要對學術有所認識,並了解從事學術研究應該付出多少。

  為了讓心思轉到另一條軌道上,他說:「契特·夫銘告訴我,這所大學絕不會遭到政府的侵擾。」

  「他說得沒錯。」

  謝頓搖了搖頭。「帝國政府這種雅量似乎令人無法置信,赫利肯的教育機構絕不可能這麼不受政府的壓力。」

  「在錫納上也不可能,其他外星世界也都一樣,或許只有一兩個最大的世界例外。川陀則另當別論。」

  「沒錯,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它是帝國的中心,而此地的大學全都享有極高聲譽。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所大學都能培養出專業人才,可是帝國的行政官員──包括那些高官,以及無數仿佛觸鬚般伸入銀河各個角落的低階官員──通通是在川陀接受教育的。」

  「我從來沒看過統計……」謝頓的話只說了一半。

  「相信我吧。讓帝國官員有些相同的背景,並對帝國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他們不能全部是川陀本地人,否則會令外星世界感到不安。由於這個緣故,川陀必須吸引數百萬外星人士來此接受教育。不論他們來自何處,不論他們有著怎樣的口音或文化,只要他們接受川陀的薰陶,並且認同自己的川陀教育背景。帝國就是這樣凝聚起來的。此外,由於代表帝國政府的行政官員有不少是外星世界的同胞,他們生在外星長在外星,外星世界也就因此不難統治了。」

  謝頓再次覺得臉紅。像這種事,他以前就從未思考過。他不禁產生一個疑惑:假如某人僅僅精通數學一門,他是否能成為真正偉大的數學家?「這是眾所周知的嗎?」他問。

  「我想並不是。」鐸絲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吸收的知識太多,所以專家一律緊守自己的專長,把它當做一面盾牌,以免需要知曉任何其他方面的知識。他們想避免被知識淹沒。」

  「而你卻知道。」

  「那可是我的專長。我是個歷史學家,專門研究王國川陀的興起。川陀能夠不斷擴張勢力,進而從王國川陀躍升至帝國川陀,這種行政管理技巧就是它的法門之一。」

  謝頓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說:「過度專業化的害處多大呀。它將知識切割成上百萬碎片,讓它處處在滴血。」

  鐸絲聳了聳肩。「又能怎麼辦呢?不過你要知道,既然川陀想要吸引外星人士進入川陀各大學,就必須給他們一些回報,以補償他們離鄉背井,來到一個具有不可思議的人工建築,而且生活方式極其特殊的陌生世界。我在此地已有兩年,而我仍舊不習慣,或許永遠也無法習慣。話說回來,當然啦,我並不想成為行政官員,所以不會強迫自己變成川陀人。

  「川陀所提供的交換條件,不僅是保證給你崇高的職位、可觀的權勢,以及想當然爾的財富,除此之外還有自由。在此接受教育時,學生們有自由公然抨擊政府,進行和平的反政府示威,並提出他們自己的理論和觀點。他們很喜歡這種特權,很多人來這裡就是為了體驗自由的滋味。」

  「我猜想,」謝頓說,「這也有助於減輕壓力。在這段期間,他們耽溺於年輕革命家的一切自大自滿,將內心的憤恨發泄殆盡。等到他們在帝國體制中謀得一官半職,就很容易變得既溫順又服從。」

  鐸絲點了點頭。「你也許說對了。無論如何,政府為了這許多原因,總是謹慎地保持所有大學的自由。並非他們有什麼雅量,只能算是精明罷了。」

  「如果你不想成為行政官員,鐸絲,那你打算做什麼呢?」

  「歷史學家。我準備教書,將我自己的影視書做成教材。」

  「只怕不會有太高的地位。」

  「也不會有太高的薪水,哈里,這點更重要。至於地位,那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東西,我避之唯恐不及。我見過許多擁有地位的人,但至今沒有找到一個快樂的。地位不會讓你穩穩坐著它,你得奮鬥不懈才能保持不墜。即使貴為皇帝,也大多沒什麼好下場。有一天我可能就這麼回到錫納,在那裡當一名教授。」

  「而川陀的教育背景,會讓你擁有地位。」

  鐸絲笑了幾聲。「我想是吧,可是在錫納,誰又會在乎呢?它是個枯燥無聊的世界,到處都是農場,有許多牛群,四隻腳的和兩隻腳的都有。」

  「來過川陀之後,你不會覺得錫納枯燥無聊嗎?」

  「沒錯,我也這麼想。假如日子變得太無聊,我總有辦法弄到一筆經費,隨便到哪裡去做點歷史研究。這是我這一行的好處。」

  「反之,一個數學家,」謝頓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苦澀說,「卻被認定就該坐在電腦前面思考。提到電腦……」他遲疑了一下。早餐已經結束,他覺得鐸絲必然有些自己的事需要處理。

  但她似乎沒有急於離開的意思。「怎麼樣?提到電腦?」

  「我能不能獲准使用歷史圖書館?」

  現在輪到她遲疑了。「我想應該可以安排。你若是接下數學程式設計的工作,或許就會被視為準教員,我就能幫你申請許可。只不過……」

  「只不過?」

  「我不想讓你心裡不舒服,但你是一名數學家,而且你說你對歷史一無所知。你會知道如何使用歷史圖書館嗎?」

  謝頓微微一笑。「我想你們使用的電腦,應該和數學圖書館的非常接近吧。」

  「這點沒錯,可是每個專業領域所用的程式都有自己的行話。你不知道什麼是標準參考書,不知道快速篩選和跳讀的方法。你也許閉著眼睛都能找到一個雙曲微分……」

  「你是說雙曲積分。」謝頓輕聲插嘴。

  鐸絲並未理會他。「可是你也許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天半的時間內,查到波達克條約的詳細條款。」

  「我想我能學。」

  「如果……如果……」她看來有些難以啟齒,「如果你真要學,我可以做個建議。我負責一個為期一周的圖書館使用法課程──每天一小時,沒有學分──是為大學部學生開的。要是讓你旁聽這種課,我的意思是跟大學部的學生一起,你會不會覺得拉不下臉?它在三周後開始。」

  「你可以私下為我授課。」謝頓的聲音中夾帶著暗示的語調,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

  而她並非沒有聽出來。「我相信絕無問題,但我認為較正式的授課對你比較好。你要了解,我們會用圖書館來實習,而在一周結束後,我會要你們找出某些歷史問題的相關資料。從頭到尾,你都得和其他學生競爭,這將有助於你的學習。我向你保證,私下授課的效率會差得多。然而,我能了解和大學生競爭的難處,假如你做得沒他們好,你會感到無地自容。不過你必須記住,他們已經修過基本歷史,而你,說不定也許沒修過。」

  「我的確沒修過,不只是『也許』而已。可是我不會害怕競爭,也不在乎可能出現的窘境──只要我能學到查詢歷史參考資料的訣竅。」

  謝頓心裡很清楚,他已經喜歡上這個年輕女子,很高興能抓住機會當她的學生。他還察覺到一件事實,那就是他的心靈正面臨一個轉折點。

  他已經答應夫銘,將會試圖發展出實用的心理史學,但那只是理智的承諾,與情感無關。如今為了把理論化為實際,真有必要的話,他決心和心理史學斗個你死我活。而這個轉變,也許就是受到鐸絲·凡納比里的影響。

  抑或是夫銘早就料到這點?夫銘這個人,謝頓判斷,很可能是個最可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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