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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7:10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假如吉斯卡是人類,他的反應很可能會是目瞪口呆、震驚不已;但也可能會是勃然大怒,或是嚇得縮成一團,或是其他十來種可能的反應。但因為他是機器人,他並未顯露任何情緒,只是回應道:「你為何這麼講,先生?」

  貝萊說:「我相當確定,吉斯卡,你完全明白我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但我要你幫個忙,請允許我在這個寧靜的地點,在必須動身前的這個空當,為我自己從頭到尾解釋一遍。我想聽聽自己的分析,如果我哪裡說錯了,我希望你立刻糾正。」

  「絕無問題,先生。」

  「我猜我犯的第一個錯誤,就是假設你不如丹尼爾那麼先進、那麼複雜,因為你看起來不那麼像真人。身為人類的我們,總是假設機器人越是像真人,他就會越先進、越複雜,而且越有智慧。沒錯,像你這樣的機器人確實不難設計,而丹尼爾就只有法斯陀夫那種機器人學天才造得出來,對於其他人,例如阿瑪狄洛而言,要造出丹尼爾那樣的機器人則是難上加難。然而在我看來,丹尼爾的設計困難主要在於模仿人類的各個層面,例如臉部的表情、聲音的抑揚頓挫、各式各樣的姿勢和動作等等,這些模仿雖然細緻繁複至極,可是和心智的複雜度並非真正有關,我猜得對嗎?」

  「相當正確,先生。」

  「因此我和其他人一樣,自然而然低估了你。但在我們抵達奧羅拉之前,你自己便泄了底。或許你還記得,在降落過程中,我的空曠恐懼症突然發作,有那麼一下子,我比昨晚在暴風雨中更加無助。」

  「我記得,先生。」

  「當時,丹尼爾在我的艙房裡,而你卻在門外。我陷入了一種僵呆的狀態,發不出聲音來,而他也許並未望向我這邊,所以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原本在艙房外,但你趕緊沖了進來,關掉了我手中的控制器。你比丹尼爾更早趕到我身邊,雖說丹尼爾的反射動作和你一樣迅速,這點我很肯定——當初法斯陀夫博士冷不防攻擊我,就是他及時出手制止的。」

  「法斯陀夫博士絕對不可能攻擊你。」

  「沒錯,他只是要對我示範丹尼爾的反射動作——但言歸正傳,如我所說,那天在艙房裡,你卻首先趕到我身邊。以當時的情況,我幾乎無法注意到這件事,但我在這方面訓練有素,而且空曠恐懼症並未令我完全失去行動能力,這點我昨晚又證明了一次。我的確注意到了是你首先趕到的,但我很快就忘掉了。當然,這隻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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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萊頓了頓,仿佛在等待吉斯卡表示同意,但這機器人什麼也沒說。

  (多年後,每當貝萊想到這趟奧羅拉之旅,最先浮現腦海的並非暴風雨,甚至不是嘉蒂雅,而是目前這個畫面——他平靜地坐在樹下,頭上是襯著藍天的綠葉,周遭是和煦的微風以及動物的低鳴,而吉斯卡坐在他對面,雙眼微微發出紅光。)

  貝萊說:「即使有艙門阻隔,你似乎仍有辦法偵測到我的心靈狀態,知道我出了狀況。或者簡單地說,你擁有讀心術,但這麼說或許過分簡化了。」

  「是的,我有,先生。」吉斯卡平靜地答道。

  「而且,你還有辦法影響他人的心靈。我相信你早已注意到我發現了這件事,所以你遮蔽了我心中這段記憶,硬是讓我記不起來,即使我不經意地想到,也看不出背後的意義。但你並非做得天衣無縫,這或許是因為你的能力有限……」

  吉斯卡說:「先生,第一法則至高無上。雖然明知會露出馬腳,我還是一定要去救你。而為了避免傷害你的心靈,我只能施行最低限度的遮蔽。」

  貝萊點了點頭。「我懂了,你有你的難處。最低限度的遮蔽——所以當我的心靈足夠放鬆,可以進行自由聯想之際,便會記起這件事。昨晚在風雨中,我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已經想到你會首先找到我,正如當初在太空船上一樣。你或許能借著紅外輻射發現我的位置,但所有的飛禽走獸也都會射出紅外線,很有可能造成混淆——可是你還能偵測心靈活動,不論我是否不省人事,而這就有助於順利將我找到。」

  「的確有幫助。」吉斯卡說。

  「雖然我在即將睡著或昏迷之前,能夠記起這件事,到了完全清醒時,我又會忘得一乾二淨。然而,昨天夜裡,當我第三次想起來的時候,身旁還有一個人。嘉蒂雅跟我在一起,而她記得我說了什麼,我說的是,『他首先趕到』。即便如此,我還是想不起這句話的意思,直到法斯陀夫博士隨口的一句話,才幫助我衝出了你設下的障礙。一旦開了竅,我很快便想起其他的事情。比方說,當初我懷疑太空船是否真的前往奧羅拉,在我開口發問之前,你就向我保證,目的地確實是奧羅拉——不過我猜,你不讓任何人知道你有讀心的能力。」

  「正是這樣,先生。」

  「為什麼呢?」

  「這種讀心的能力,先生,讓我能以獨一無二的方式詮釋第一法則,所以我分外珍惜。我能以超乎尋常的效率防範人類受到傷害。然而在我看來,無論法斯陀夫博士——或其他任何人——對於一個會讀心的機器人,都不可能容忍太久,所以我對這件事堅決保密。法斯陀夫博士常愛講述蘇珊·凱文摧毀讀心機器人的傳說,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他成為第二個蘇珊·凱文。」

  「對,他也跟我提過這則傳說。我猜,他在潛意識裡早已知道你有讀心的能力,否則不會一再轉述這個故事。而我認為,他這麼做等於對你構成威脅。例如我當然是因此而注意到這件事的。」

  「在不過度干擾博士心靈的前提下,我已儘可能消除這個威脅。因此,法斯陀夫博士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總不忘強調它只是個傳說,實際上不可能發生。」

  「對,這點我也記得。但是,既然法斯陀夫不知道你有讀心術,在你的原始設計中,一定沒有這種能力。所以說,你是怎麼得到的?——不,別告訴我,吉斯卡,讓我猜一猜。瓦西莉婭小姐,當她還是小女孩、剛對機器人學感興趣的時候,特別喜歡跟你在一起。她跟我說過,在法斯陀夫的遠距監督下,她曾試著改寫你的程序。有沒有可能,某一回,她無意間所做的一件事,賦予了你這種能力?這麼說正確嗎?」

  「完全正確,先生。」

  「你知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麼?」

  「知道,先生。」

  「目前為止,你是唯一會讀心的機器人嗎?」

  「目前為止是的,先生,將來就不止我一個了。」

  「如果我問你,瓦西莉婭博士到底對你做了什麼,才讓你有了這種能力——或者法斯陀夫博士這麼問——你會基於第二法則而回答我們嗎?」

  「不會的,先生,因為根據我的判斷,真相會對你們造成傷害,所以第一法則會優先發揮作用,阻止我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其實並不會有人問我,因為我會預先知道某人想要發問和下令,而我會趕在他這麼做之前,從他心中移除這個衝動。」

  「沒錯。」貝萊說,「前天傍晚,我們從嘉蒂雅家走回法斯陀夫家的時候,我曾經問丹尼爾,在詹德服侍嘉蒂雅的那些日子裡,他和詹德是否有過任何接觸,而他直截了當否認了。然後我準備問你同樣的問題,結果竟然沒問出口。我想,是你消滅了我想發問的衝動吧。」

  「是的,先生。」

  「因為如果我問了,你就必須回答你和他很熟,但你還不準備讓我知道這件事實。」

  「是的,先生。」

  「可是,在你和詹德接觸的這段時間中,你應該知道阿瑪狄洛正在測試他,因為據我猜想,你也能讀取詹德的心靈,或說偵測他的正子電位……」

  「是的,先生,機器人和人類的心智活動都難不倒我。相較之下,機器人更容易了解得多。」

  「你並不贊同阿瑪狄洛的行為,因為在開拓銀河這件事情上,你支持法斯陀夫的主張。」

  「是的,先生。」

  「那你為何不阻止阿瑪狄洛?為何不從他心中移除測試詹德的衝動?」

  吉斯卡答道:「先生,我從不輕易干擾他人的心靈。阿瑪狄洛的決心是那麼根深蒂固,想要將它移除,我必須大費周章——而他的心靈相當先進,也相當重要,我實在不願意破壞。我讓這件事持續了好長一陣子,在此期間,我一直在思考該怎麼做才最符合第一法則對我的要求。最後,我終於決定了矯正這個局勢的方式,這絕非一個容易的決定。」

  「於是你決定,在阿瑪狄洛研究出如何設計人形機器人之前,先下手令詹德停擺。你知道該怎麼做,因為多年來日積月累,你已經從法斯陀夫的心靈充分了解了法斯陀夫的理論。對不對?」

  「一點也沒錯,先生。」

  「所以說,法斯陀夫終究並非唯一能令詹德停擺的專家。」

  「就某個層面而言,他仍然是的,先生。我自己的能力只是他的反射——或說他的延伸而已。」

  「但是同樣厲害。難道你看不出來,這會帶給法斯陀夫極大的危險嗎?看不出來他理所當然會成為嫌犯嗎?你是否打算到了必須救他的時候,就公開你的能力,並承認這件事是你做的?」

  吉斯卡說:「我的的確確看出法斯陀夫博士會陷入痛苦的困境,但我並未打算承認自己是元兇。我所打的主意,是利用這個情勢把你找來奧羅拉。」

  「把我找來這裡?這是你的主意?」貝萊覺得自己有點嚇呆了。

  「是的,先生。如果你允許,我想解釋一番。」

  貝萊說:「請講。」

  吉斯卡說:「當初,我是從嘉蒂雅小姐和法斯陀夫博士那兒獲悉你這個人的,不只從他們口中,同時還從他們心裡。我也因而了解到地球的處境。顯然,地球人的生活被圍牆所包圍,他們難以破牆而出。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奧羅拉人同樣活在圍牆裡面。

  「奧羅拉人的圍牆是由機器人組成的,這堵牆替他們擋住了人生所有的風浪,而根據阿瑪狄洛的計劃,將由機器人打造更多擁有圍牆的社會,以免奧羅拉人親自開拓新世界。此外奧羅拉人還有另一堵圍牆,那就是他們的倍增壽命,他們因而過度重視個人主義,不想與他人分享科學資源。他們也因此不願陷入紛紛擾擾的爭議,總是在問題尚未公開之前,便請出他們的主席,由他負責排難解紛,並決定一個解決方案。他們懶得絞盡腦汁找出最佳的解答,只想閉上嘴巴撿現成的便宜。

  「地球人的圍牆既粗陋又具體,因此顯而易見——而且總是有人渴望逃出去。奧羅拉人的圍牆卻是無質無形,甚至誰也看不出來,因而從未有人興起逃脫的念頭。所以我覺得,必須由地球人——而非奧羅拉人或其他太空族——負責開拓銀河,並建立起銀河帝國的前身。

  「這些都是法斯陀夫博士所作的推論,而我完全同意。法斯陀夫博士作出這些推論就心滿意足了,然而,我的能力卻不允許我這麼容易滿足。我至少也得直接研究一個地球人的心靈,以便檢驗我自己悟出來的結論,而你,就是我自認有把握請到奧羅拉的那個地球人。詹德的停擺可以說是一舉兩得,不但阻止了阿瑪狄洛的野心,還提供了邀請你來的藉口。我先輕輕地推了嘉蒂雅小姐一把,讓她向法斯陀夫博士推薦你;接著,我同樣輕輕地推了博士一把,讓他向主席推薦你;最後我又輕輕推了主席一把,讓他同意這件事。而你來到之後,我立刻開始研究你,得到的成果令我很高興。」

  吉斯卡閉上了嘴巴,恢復了機器人慣常的漠然神態。

  貝萊皺起眉頭。「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這裡的所作所為,其實一點功勞也沒有。你一定在暗中替我鋪路,確保我一路找到真相。」

  「不,先生,剛好相反。我刻意給你設下重重阻礙——當然是在合理範圍內。雖然我曾被迫展現自己的能力,但我絕對不要給你看出來。我設法讓你不時會感到灰心和絕望,同時又鼓勵你大膽走出戶外,以便研究你的反應。而你跨越了一個個障礙,替自己找到了出路,這令我很高興。

  「我發現你渴望回到大城的圍牆裡,但你也明白必須學著擺脫它。我發現你從太空鳥瞰奧羅拉以及暴露在風雨中都會感到不適,但兩者皆未令你思路受阻,也並未令你打消解謎的決心。我還發現你坦然接受自己的缺陷,包括短暫的壽命——而更重要的是,你面對爭議絕不迴避。」

  貝萊說:「你又怎麼知道我能代表一般的地球人?」

  「我知道你不能。可是從你心裡,我獲悉了還有像你這樣的人,而我們可以拿這些人當作基礎。我會全力促成——既然我確定了該走哪條路,我將催生出更多像我這樣的機器人——他們也會全力促成這個目標。」

  貝萊猛然問道:「你是指,會有很多的讀心機器人前往地球?」

  「不是,不是,但你有這個警覺卻是正確的。那堵機器人圍牆已經讓奧羅拉和太空族世界註定癱瘓,如果直接引進機器人,地球勢必重演這段歷史。地球人必須獨力開拓整個銀河,不能有任何種類的機器人幫助。這意味著將有不計其數的困難、危險和損傷——如果有機器人,通通可以避免——可是人類若能一切自力更生,最後將會得到更美好的成果。或許某一天——很遠很遠的未來——機器人能再度介入。誰說得准呢?」

  貝萊好奇地問:「你能預見未來嗎?」

  「不能,先生。但在研究人類心靈的過程中,我隱約看出有些法則在規範著人類的行為,正如機器人學三大法則規範機器人的行為那樣。或許利用這樣的法則,人類總有一天能對未來大致作些預測。相較之下,人類的法則要比機器人的法則複雜得多,我對它的具體內容沒有任何概念。它的本質可能是統計性的,所以必須針對廣大的群眾,才能作出較為明確的預測。它也可能幾乎不具約束力,因此除非廣大群眾對它的運作一無所悉,否則它根本毫無意義。」

  「告訴我,吉斯卡,這就是法斯陀夫博士所說的『心理史學』這門未來科學嗎?」

  「是的,先生。我把這個想法輕輕植入他心中,好讓它有機會生根發芽。既然這個以長壽和機器人為特色的太空族文明即將走到盡頭,而新一波的人類擴張即將展開——由短壽命的地球人主導,沒有機器人參與——這門學問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現在,」吉斯卡站了起來,「先生,我想我們必須回到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替你作行前準備了。當然,我們在此所說的一切,不會再轉述給任何人。」

  「我向你保證,我絕對會守口如瓶。」貝萊說。

  「好的。」吉斯卡平心靜氣地說,「但別擔心保密的重擔會壓在你身上。我會讓你記得這一切,但你永遠不會想要告訴別人——半個字也不會。」

  貝萊揚起眉毛,表示姑且接受,然後說:「不過,吉斯卡,在你將我封口之前,我還要說一件事。可否請你確保嘉蒂雅的生活不會受到干擾;不會因為她是索拉利人,而且曾將機器人當成丈夫,而在這個世界上受到不友善的待遇;還有——還有她終究會接受格里邁尼斯的求愛?」

  「我聽到了你和嘉蒂雅小姐最後那番談話,先生,我了解你的意思,所以請放心吧。現在,先生,我能否趁著沒有旁人的時候,先向你正式道別?」他以貝萊前所未見酷似人類的姿勢伸出右手。

  貝萊握住他的手,那五根手指堅硬且冰涼。「再見——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說:「再見,以利亞好友。請記住,雖然奧羅拉的原意是曙光女神,可是從現在起,地球才是真正的曙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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