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2024-09-26 07:37:04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她走上前迎接他——在這兩天之間,出現了多麼大的改變啊。她並不算歡欣,也並沒有雀躍,甚至並未顯得精神愉快,她仍舊和每位遭逢巨變、備受打擊的人一樣,臉上一副嚴肅的神情——不過那股憂慮已經消失無蹤。現在的她散發出一種平靜,仿佛她已逐漸明白日子終將過下去,甚至偶爾還會伴隨著歡笑。
她一面向他走去,一面伸出手來,並擠出一個熱情而友善的笑容。
「喔,握住吧,握住吧,以利亞。」見他顯得猶豫,她立刻這麼說,「經過昨夜之後,如果你還退縮,還假裝不想碰我,那就太可笑了。你瞧,我都還記得,而我並不後悔,事實上剛好相反。」
貝萊採取了(對他自己而言)非比尋常的回應方式,對她微微一笑。「我也記得,嘉蒂雅,而我同樣不後悔。我甚至還想再做一次,不過,我是來跟你說再見的。」
一股陰霾掠過她的臉龐。「所以說,你要回地球去了。可是,從我們兩家之間永不間斷的機器人聯線,我接到的報告是一切順利,你不可能失敗了。」
「我並沒有失敗,事實上,法斯陀夫博士他大獲全勝。我相信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說他和詹德之死有任何牽連了。」
「因為你的發言嗎,以利亞?」
「我想是的。」
「我就知道。」她帶著些許自滿的口氣說,「當我建議他們請你來辦案時,我就知道你會成功——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把你送回去呢?」
「正是因為案子破了。如果我再不走,顯然會成為這個政治實體的過敏原。」
她狐疑地望著他一會兒,然後說:「我不確定你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像是地球的用語。不過別管了,你是否找出了殺害詹德的兇手?那才是重點。」
貝萊環顧四周。吉斯卡正站在壁凹里,此外,另一個壁凹內還站著一個嘉蒂雅的機器人。
嘉蒂雅毫無困難地看懂了他的肢體語言,她說:「好啦,以利亞,你得學著別再顧忌這些機器人。比方說,你不會因為屋裡有這些椅子,或這些窗簾,而有所顧忌吧?」
貝萊點了點頭。「嗯,好吧,嘉蒂雅,我很抱歉——萬分抱歉——但我不得不把詹德是你的丈夫這個事實告訴他們。」
見她瞪大眼睛,他趕緊說下去:「我不得不這麼做,這對破案起著關鍵的作用。但我向你保證,你在奧羅拉的處境不會因此受到影響。」他以儘可能簡短的方式,把事情的經過摘要說明一番,然後做出結論,「所以你看,根本沒有兇手。詹德之所以停擺,是正子徑路中的隨機變化所導致的結果,只不過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可能增加這種隨機變化的機率。」
「而我一直不知道,」她嗚咽著說,「一直不知道。在阿瑪狄洛這個惡毒的陰謀中,我等於做了幫凶——他無論如何要負責,他這麼做無異於故意用大鐵錘把詹德砸得粉碎。」
「嘉蒂雅,」貝萊真誠地說,「這麼講有欠公平。他並沒有蓄意傷害詹德,而在他看來,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奧羅拉著想。事實上,他已受到懲罰了。他自己一敗塗地,相關計劃也搖搖欲墜,而機器人學研究院則會進入法斯陀夫博士的勢力範圍。你自己即使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更合適的懲罰吧。」
她說:「這點我會想想——可是我該拿山提瑞克斯·格里邁尼斯怎麼辦?這個年輕英俊的小共犯,專門負責把我引出去,怪不得雖然我一再拒絕,他卻一副有志竟成的模樣。嗯,他還會來的,我會讓他好好……」
貝萊猛力搖了搖頭。「嘉蒂雅,別這樣。我曾經偵訊過他,而我向你保證,他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和你一樣,完全被蒙在鼓裡。事實上,你本末倒置了。他並非因為要把你引開,才百折不撓地追求你,而是因為他百折不撓,阿瑪狄洛才認定了他有利用價值。而他之所以不屈不撓,是因為他關心你——如果『愛』這個字的意思在奧羅拉和在地球上一樣,那就是因為他愛你。」
「在奧羅拉,愛和跳舞沒有差別。詹德是機器人,而你是地球人,你倆都和奧羅拉人並不一樣。」
「這點你已經解釋過了。可是嘉蒂雅,你從詹德那兒學到了接受,又從我這兒學到了付出——雖然並非我刻意教你。如果你自認為學到的都是好東西,難道沒有責任把它再傳授給別人嗎?格里邁尼斯對你足夠迷戀,一定會願意學的。他面對你的拒絕卻不屈不撓,這已經是打破了奧羅拉的傳統,今後他一定還會打破更多。你可以教他怎樣付出和怎樣接受,而在他的幫助下,你可以進一步學習如何同時或輪流付出和接受。」
嘉蒂雅凝視著貝萊的雙眼,像是想看透他的心思。「以利亞,你想要擺脫我嗎?」
貝萊慢慢點了點頭。「是的,嘉蒂雅,我的確這麼想。此時此刻,我最關心的就是你的幸福快樂,它超過了我為自己或為地球所作的任何打算。我無法給你幸福,也不能讓你快樂,但如果格里邁尼斯能做到這兩點,我也會感到快樂——感覺上,幾乎就像是我自己做到了一樣。
「嘉蒂雅,只要你肯教他如何打破那種制式的舞步,他的投入程度將會令你感到驚訝。然後這件事會慢慢傳開,其他人也會紛紛拜倒在你的裙下——而格里邁尼斯或許也能開始教導其他女子。嘉蒂雅,也許你在有生之年,就會在奧羅拉掀起一場性愛革命,你有三個世紀的時間來做這件事。」
嘉蒂雅盯著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在哄著我玩,你在故意裝瘋賣傻。我從沒想到你會這樣,以利亞。你看起來總是那麼鬱鬱寡歡,那麼嚴肅。耶和華啊!」(她試著模仿他那憂鬱的男中音,說出這句口頭禪。)
貝萊說:「或許我有點哄你,但我是真心的。答應我,你會給格里邁尼斯一個機會。」
她來到他近前,他毫不猶豫地伸手摟住她。她將食指放到他的嘴唇上,他立刻做了一個親吻的動作。她輕柔地說:「難道你自己不想要我嗎,以利亞?」
他(無法對兩個機器人視而不見)以同樣輕柔的聲音說:「不,嘉蒂雅,我很想。我必須厚著臉皮說,如果能擁有你,此時此刻就算地球粉碎了我也不在乎——可是我做不到。幾小時後,我就會離開奧羅拉,但你絕對無法獲准和我同行。而今後,我想我再也不能重返奧羅拉,而你也不可能有機會造訪地球。
「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嘉蒂雅,但也永遠不會忘記你。幾十年後,我就會死去,而那個時候,你將仍舊像現在一樣年輕。所以不論我們會有任何可能的發展,都會很快就得說再見了。」
她將頭倚在他的胸膛。「喔,以利亞,你兩度闖入我的生命,每回都只有短短几小時。你每次都對我做了那麼多,但隨即又告辭離去。頭一次,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碰碰你的臉,但那個小小的動作,卻帶來那麼大的改變。第二次,我做的多得多——帶來了更為天翻地覆的改變。無論我活多少世紀,以利亞,我將永遠記得你。」
貝萊說:「那麼,千萬別讓這段回憶阻斷了你的幸福。接受格里邁尼斯,把幸福帶給他——也讓他把幸福帶給你。還有,別忘了,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你寫信給我,奧羅拉和地球之間的超波郵件始終通暢。」
「我會的,以利亞,你也會寫信給我嗎?」
「我會的,嘉蒂雅。」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然後兩人便依依不捨地分開了。當他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時,她仍站在房間的正中央,而且依然帶著淺淺的笑容。他做了一個「再見」的嘴形,然後,因為不必發出聲音——否則他絕對做不到——他又補上「親愛的」三個字。
而她也掀動嘴唇:再見了,我最親愛的。
然後他便轉身走了出去,心中再明白不過,今後永遠不可能見到她的真身,也永遠不可能再碰觸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