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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4:06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貝萊數到一百之後,便邁開堅定的步伐,朝法斯陀夫走去。但他的表情或許太僵硬了些,而且下巴咬得太緊,背脊也挺得太直了。
他四下望了望,周遭的景致和衛生間裡的幻象沒有太大差別,也許法斯陀夫就是利用前者當作藍本。到處都是綠油油的一片,某個角落還有一道溪流順著山坡緩緩流下。雖然或許是人工的景致,但至少並非幻象,因為水是真的,當他經過的時候,還能感覺到飛濺的水花。
不過整體而言,就是有那麼點溫室花朵的味道。相較之下,地球的戶外(雖然貝萊也沒見過多少)似乎就比較狂野,而且更為壯麗。
法斯陀夫輕碰一下貝萊的臂膀,並做了一個手勢。「往這兒走,你看那邊!」
一大片草坪夾在兩棵大樹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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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個時候,距離感才猛然浮現,貝萊還看到遠方地平線上有一戶住家。房子很矮但相當寬,綠色的外表幾乎和鄉間環境融為一體。
「這裡是住宅區。」法斯陀夫說,「或許你覺得不像,因為你習慣了地球上的巨大蜂窩,不過別忘了,這裡是奧羅拉,而我們腳下的這座厄俄斯城,正是這個世界的行政中心。總共有兩萬人住在這裡,因此不只奧羅拉,就算在整個太空族世界,它也是最大的城市。要知道,整個索拉利的人口加起來也只有那麼多。」法斯陀夫驕傲地說。
「有多少機器人呢,法斯陀夫博士?」
「在這個地區?或許十萬個吧。整個世界平均而言,機器人和人類的比例是五十比一,遠小於索拉利的一萬比一。我們的機器人大多待在農場、礦區、工廠以及太空中。或許應該說,我們覺得機器人還是太少了,尤其是家用機器人。大多數奧羅拉人只有兩三個家用機器人湊合著用,有些人甚至只有一個。話說回來,我們可不想朝索拉利模式發展。」
「有多少人根本沒有家用機器人?」
「一個也找不到,那樣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如果某人因故無法擁有機器人,政府會提供一個給他,必要的時候,還會用公費替他維修。」
「隨著人口的增長,你們會增加機器人的數量嗎?」
法斯陀夫搖了搖頭。「人口是不會增長的。奧羅拉總共有兩億人口,而且已經穩定維持了三個世紀。這是個理想的數目,你一定在那些膠捲書中讀到過。」
「沒錯,」貝萊承認,「可是我覺得難以置信。」
「我向你保證那是真的。在這個數目下,我們能擁有足夠的土地、足夠的空間、足夠的隱私,以及足夠的自然資源。我們的人口恰到好處,既不像地球上那麼多,也不像索拉利上那麼少。」他伸出手臂讓貝萊搭著,好讓貝萊能繼續向前走。
「在你眼前的,」法斯陀夫又說,「是一個馴服的世界。我帶你出來,就是要你親眼看看,貝萊先生。」
「這裡毫無危險嗎?」
「危險總是有的。我們仍有暴風、暴雪、地震、滑坡、雪崩,而且還有一兩座火山——意外死亡率永遠不可能降到零。此外各種負面情緒,例如憤怒、嫉妒,以及不成熟的愚蠢、短視的瘋狂等等,也都會帶來危險。然而,這些都只是非常微弱的刺激,對這個文明世界的太平影響並不大。」
法斯陀夫這番話似乎令他自己陷入沉思,一會兒之後,他才嘆了一聲,然後說:「對於這個現狀,我幾乎不想作任何改變,不過在理智上,我還是有若干保留。當年我們帶到奧羅拉的動植物,僅限於我們覺得具有實用價值或觀賞價值的。多年來,我們盡全力剷除我們眼中的雜草和害蟲,乃至其他不合標準的事物。而且我們刻意選擇強壯、健康、俊美的人種,當然,這是根據我們自己的標準。我們還試圖——我發現你在笑,貝萊先生。」
其實貝萊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沒有沒有,」他說,「並沒有什麼好笑的。」
「有的,因為你我都心知肚明,根據奧羅拉的標準,我自己可算不上俊美。問題在於我們無法完全控制基因的組合,以及母體對胎兒的影響。當然,如今隨著人工繁殖越來越普遍——不過我希望永遠別像索拉利上那麼普遍——像我這種人在胎兒的晚期就會被剔除了。」
「那樣的話,法斯陀夫博士,銀河中就失去了一位偉大的理論機器人學家。」
「萬分正確,」法斯陀夫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可是大家永遠不會知道,對不對?總之,我們努力建立一個非常簡單但完全可以運作的生態平衡,包括穩定的氣候、肥沃的土壤,以及儘可能平均分配的資源。結果就是這個世界提供了我們一切的所需,而且,如果用擬人化的說法,這個世界對我們相當體貼——要不要我講講我們所追求的理想?」
「請講。」貝萊說。
「我們的理想,是打造一個整體而言服從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行星。它絕不會因為任何的作為或不作為,導致人類受到傷害。而只要我們不要求它傷害人類,它就會完全遵從我們的意思。此外它還懂得保護自己,除非在某些特殊的時間和地點,它必須犧牲自己來服務或拯救人類。我敢說除了奧羅拉,再也沒有其他世界——無論是地球或任何太空族世界——幾乎達成了這個理想。」
貝萊感慨萬千地說:「地球人對這個境界同樣夢寐以求,可是一來我們早就人口過盛,二來過去的無知導致地球受到了嚴重傷害,以致如今根本欲振乏力——不過,奧羅拉原有的那些生物呢?當初你們到達的絕非一顆死氣沉沉的行星。」
法斯陀夫說:「如果你讀過我們的歷史書,就該知道的確是這樣的。我們來到奧羅拉的時候,這裡已經有些動物和植物——以及氮氧大氣層。這一點,五十個太空族世界沒有任何例外。但奇怪的是,無論哪個太空族世界,原本的生物都相當稀少,種類也不多。而且,那些生物對母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依戀,我們可以說不費一兵一卒就取而代之——從此,只有在水族館、動物園,以及少數刻意維持的保留區,才能見到那些原生物種了。
「有幾個相關問題,我們至今尚未真正了解,一是人類所找到的這些有生命的行星,上面的生命為何都那麼貧乏;二是為何只有地球擁有如此多樣化的生命,而且幾乎無所不在;三是似乎只有地球發展出了智慧生命。這背後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貝萊說:「可能是數據不足導致的巧合吧,因為目前為止,我們探索過的行星還太少了。」
「我承認,」法斯陀夫說,「這是最有可能的解釋。或許在銀河某個角落,存在著和地球一樣複雜的生態平衡;而在另一個角落,存在著智慧生物和科技文明。可是,地球文明已經朝四面八方擴展了數十秒差距,如果其他角落也孕育著生命和智慧,他們為何偏偏沒有擴展——雙方為何從來未曾相遇?」
「大家都知道,這或許只是早晚的問題。」
「或許吧。但如果這樣的接觸已經為期不遠,我們更不應該只是被動等待。我認為我們越來越被動,貝萊先生。已有兩個半世紀的時間,未曾出現新的太空族世界了。我們這些世界是如此溫馴、如此可愛,使得我們實在不願離開。你知道的,當初人類之所以移民這個世界,是因為地球的情況越來越糟,因而相較之下,蠻荒世界上的艱難險阻也就不算什麼了。等到五十個太空族世界一一建立起來——索拉利是最後一個——對外發展的動力和需要便消失了。至於地球,則退縮到地底鋼穴中。故事就此結束。」
「你並不真的這麼想吧。」
「難道我們要維持現狀嗎?難道要繼續過著平靜、舒適、不思進取的日子嗎?告訴你,我真的就是這麼想。人類若想繼續茁壯,一定要設法擴展活動範圍,而途徑之一就是開拓外層空間,就是不斷發現新的世界。如果我們不這麼做,其他進行這種擴展的文明就會接觸到我們,而我們將無法抵擋對方的旺盛活力。」
「你預期會有一場太空大戰——像超波劇里那種戰爭場面。」
「不,我不太相信有那種必要。一個在太空中不斷擴展的文明,根本看不上我們這幾十個世界,而且他們或許已經進化到某種智慧高度,根本不覺得需要用武力在此建立霸權。然而,如果被一個更有活力、更有生氣的文明所包圍,我們將感到相形見絀,無形的壓力就會毀掉我們。一旦了解到當前的處境,以及過去所浪費的潛能,我們必定會自暴自棄,從此一蹶不振。當然,我們或許能用其他的擴展來補償——例如擴充科學知識,或是文化內涵。但我擔心沒有任何擴展能夠獨立發展,它們的興衰總是彼此牽連。顯然,如今我們正處於全面衰退中——我們活得太久,過得太舒服了。」
貝萊說:「我們在地球上,總是認為太空族無所不能,而且自信心十足。所以我很難相信,從你這個太空族口中會說出這種話。」
「我的觀點和主流背道而馳,其他太空族都不會對你這麼說。既然別人無法忍受,我在奧羅拉上也就很少談這種事。我換個方式,直接鼓吹新一波的拓荒運動,至於我所擔心的事情,也就是不這麼做將會帶來災難,我則故意避而不提。這一點,至少我算是贏了。奧羅拉已經認真地——甚至狂熱地——考慮開啟一個新的探索與拓荒時代。」
「可是聽你的口氣,」貝萊說,「卻一點狂熱也沒有。出了什麼問題嗎?」
「因為馬上就要談到我想毀掉詹德·潘尼爾的動機了。」
法斯陀夫頓了頓,搖了搖頭,然後繼續說:「貝萊先生,我很希望自己對人類能有更深刻的了解。我已經花了六十年來研究正子腦的複雜結構,而且預計還要再花上十五到二十年的時間。但由於人腦要比正子腦複雜得多,關於人腦的問題,目前我才摸到一點邊而已。到底有沒有類似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人類法則呢?如果真有的話,總共有幾條,又該如何以數學表達呢?我完全沒概念。
「不過,或許總有一天,會有人研究出這組人類法則,然後就能預測人類未來的大方向——例如將來會發生些什麼事,以及要怎麼做才能趨吉避凶——而不是像我這樣,只能作些猜想和臆測。有時我會夢想建立一門數學分支,我將它稱為『心理史學』,但我明白自己做不到,甚至擔心永遠沒人做得到。」
他有點說不下去了。
貝萊等了一會兒,然後柔聲道:「你想毀掉詹德·潘尼爾的動機到底是什麼,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似乎沒有聽到這個問題,總之並未有所回應,當再度開口時,他只是說:「丹尼爾和吉斯卡再次回報一切正常。告訴我,貝萊先生,你想不想和我再走遠一點?」
「去哪裡?」貝萊謹慎地問。
「去隔壁的宅邸。在那個方向,穿過草坪就到了。你受得了這種開放感嗎?」
貝萊抿著嘴,朝那個方向望去,仿佛試圖測量它對自己的影響。「我相信自己受得了,我認為沒問題。」
這時吉斯卡已經來到附近,聽到了這句話,他向貝萊更靠近些,看得出在陽光底下,他的雙眼不再閃閃發光。「先生,請容我提醒你,昨天太空船降落奧羅拉之際,你曾經極為不舒服。」就算他的聲音絲毫不帶人類情感,這句話仍明白顯示他的關切。
貝萊隨即轉頭面向吉斯卡。縱使他把丹尼爾當成好朋友,縱使移情作用早已改善了他對機器人的態度,此時此刻卻另當別論,這個造型原始的吉斯卡令他感到分外厭惡。他竭力壓抑心中的怒火,回應道:「我在太空船上會那麼大意,小子,是因為我太好奇了。面對一個從未經歷過的景象,我根本來不及調適。現在可不一樣。」
「先生,你現在是不是覺得不舒服?可否跟我確定一下?」
「是不是並不重要。」貝萊以堅定的口吻說,同時他還提醒自己,機器人是第一法則的奴隸,自己應該試著對這團金屬客氣一點,畢竟他的福祉是吉斯卡唯一的考慮。「重要的是我身負重任,如果我龜縮起來,就無法執行任務。」
「身負重任?」聽吉斯卡的口氣,仿佛他的程序無法解讀這幾個字。
貝萊朝法斯陀夫的方向迅速望了一眼,但法斯陀夫默默站在原地,毫無介入的意思。而且,他似乎聽得出了神,仿佛正在衡量機器人對某種新情況的反應,以便拿來和只有他自己了解的變數、常數,以及微分方程等關係式互相比較。
至少,貝萊是這麼想的。他很不高興自己被當成觀察的對象,於是(他知道,口氣或許太嚴厲了)反問:「你明白什麼是『責任』嗎?」
「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先生。」吉斯卡答道。
「你的責任是服從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同理,人類也有他們必須遵守的法則——正如你的主人法斯陀夫博士剛剛說的。我必須執行上級交付的任務,這是很重要的事。」
「可是在開放空間中,硬撐著走下去……」
「雖然如此,我還是得這麼做。也許有一天,我的兒子會前往另一顆行星,那兒的環境一定比這裡糟得多,他下半輩子都得暴露在戶外。但如果我有辦法,一定會跟他一起去。」
「可是你為何要那樣做呢?」
「我告訴過你,我將它視為自己的責任。」
「先生,我不能違背三大法則,但你能否違反你的法則呢?因為我必須勸你——」
「我可以選擇逃避責任,但我不會那麼做——我偶爾就是會有這種難以抗拒的衝動,吉斯卡。」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吉斯卡又說:「如果我成功說服你不再向前走了,會對你造成傷害嗎?」
「會的,至少我會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
「比起處於開放空間,這種傷害令你更不舒服嗎?」
「不舒服得多。」
「謝謝你對我解釋這些,先生。」吉斯卡說。這時,根據貝萊的想像,在這個機器人毫無表情的臉孔上,出現了一個滿意的神色(擬人化的傾向是人類壓抑不了的)。
等到吉斯卡退下,法斯陀夫博士才終於開口:「剛才這段很有趣,貝萊先生。吉斯卡需要適當的指引,才能充分了解該如何調整正子電位對三大法則的反應,或者說,才能讓這些電位根據實際情況自行調整。現在,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貝萊說:「我注意到丹尼爾什麼也沒問。」
法斯陀夫說:「丹尼爾了解你,他曾經在地球和索拉利上跟你合作過。好啦,可以走了吧?咱們走慢一點,四下多注意些。還有,無論什麼時候,如果你想停一停,休息一下,甚至向後轉,我都希望你立刻告訴我。」
「我答應你,但走這趟的用意為何呢?你已預見我可能不舒服,仍然建議我走一趟,不會是吃飽了沒事幹。」
「沒錯,」法斯陀夫說,「我認為你會想看看詹德的軀體。」
「形式上的確如此,但我認為不會有什麼實際作用。」
「我完全贊成,不過,你或許能借著這個機會,問問詹德的那位臨時主人。除了我之外,你當然會希望和其他人談談這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