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63]

  正如我所說的那樣，日本大多數關於蝴蝶的故事似乎都源自中國。但我有一個可能出自日本本土的故事。為了讓那些認為遠東不存在「浪漫愛情」的人了解，我覺得這個故事值得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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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東京郊區宗參寺的墓園後面，長久以來一直有棟孤零零的小屋，由一位名叫高浜的老人居住。由於和藹可親的舉止，他很受近鄰的歡迎。不過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有點兒古怪，因為一個男人除非出家禮佛，否則就應該結婚，肩負起一個家。但高浜並不是僧人，卻無法被說服成家立室。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曾與女子相戀過，五十多年來，他一直過著獨身生活。

  有一年夏天，他病倒了，高浜自知時日無多，便讓人去找他的弟媳——一個寡婦，以及弟媳唯一的兒子——一個他非常鍾愛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兩人都迅速趕來，在老人的最後時光中，竭力盡心地照拂著他。

  一個悶熱的下午，寡婦和她的兒子守在高浜的床邊，老人昏昏睡去。就在這時，一隻非常大的白蝴蝶飛進房間，停棲在病人的枕頭上。侄子揮舞團扇將蝴蝶趕開，可是它又立刻飛回枕頭上；再趕開，又第三次飛來。於是侄子追著蝴蝶，把它趕進了花園裡，又穿過花園，穿過一扇敞開的大門，趕到與寺院相鄰的墓園裡。然而蝴蝶仍舊繼續在侄子面前飛舞著，仿佛不願離去。它的行為如此怪異，使得侄子開始懷疑它到底真的只是一隻蝴蝶，還是邪魔的化身。侄子再度追趕著蝴蝶，一路追進墓園深處，直到看見它飛向一座墳塋——一座女人的墳塋。白蝴蝶在那兒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侄子怎麼找也找不到。隨後他查看了墓碑，碑上刻著「秋子」這個人名，還有一個罕見的姓氏；此外還刻有銘文，寫明秋子歿年十八歲。長滿青苔的這座墳塋，應當建於大約五十年前，不過它被打理得相當好，墳前供著鮮花，水槽也在最近被加滿了水。

  回到病房後，年輕人為伯父已停止呼吸而驚愕。死亡毫無痛苦地降臨到睡夢中的人身上，那張離世的臉上帶著微笑，看不出什麼痛苦。

  年輕人把在墓園裡見到的情形告訴給了母親。

  「啊！」寡婦感嘆道，「那一定是秋子！」

  「媽媽，秋子是誰？」侄子問。

  寡婦回答道：

  「你這個好伯父年輕時曾和一個迷人的少女訂過婚，少女名叫秋子，是鄰人的女兒。可是就在約定的婚禮日期前幾天，秋子卻因為肺癆去世了。你伯父悲痛欲絕，在秋子下葬後，他發誓永不再婚，後來又在墓園旁建了這棟小屋，這樣他就能永遠陪在秋子的附近。這一切發生在五十多年前，在這五十年間，無論寒冬酷暑，你伯父每天都會去墓園，在秋子墳前祈禱、清掃，擺放祭品。但是他不喜歡別人提到這件事，他自己也從不談及此事……所以，到他臨終時，秋子來找他了。那隻白蝴蝶就是秋子的靈魂。」

  [1] 本篇怪談最早可追溯到寬文三年（1663）刊行的《曾呂利物語》，以及本多良雄的《大和怪談物語集》。小泉八雲以一夕散人所著《臥遊奇談》第二卷《琵琶秘曲泣幽靈》為範本改寫而成。——譯者注（本書注釋若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 本書中所有「距今多少年前」，一律為自小泉八雲身處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起向前回溯的時間。

  [3] 日本平安末期源、平兩氏爭奪政權的鬥爭。保元之亂（1156）、平治之亂（1159）後，源氏失勢，平氏專權。平清盛的施政，引起地方武士不滿。源氏利用武士，並聯合部分皇族和僧俗貴族，於1180年進攻平氏。經過多次戰事，至1185年平氏一門幾盡消滅。1192年源賴朝開創鎌倉幕府。

  [4] 指《骨董》一書中的散文《平家蟹》。

  [5] 今山口縣下關市，又稱「馬關」，《馬關條約》即在此簽訂。壇之浦戰後，源氏軍隊將安德天皇的遺體打撈上岸，葬於赤間關。

  [6] 一種四弦樂器，主要用於給說唱伴奏。從前，傳唱《平家物語》和其他悲劇史詩的專業吟遊藝人被稱為「琵琶法師」。這一稱謂的起源尚不清楚，但有可能是因為琴師和盲人按摩師一樣，都剃光了頭，就像佛教的和尚一樣，故而被稱為「法師」。日本的琵琶通常是用一種由牛角製成、名為「撥子」的撥片來彈奏的。——作者注

  [7] 日本古時對擁有較多較大土地或較大莊園的領主的稱呼。

  [8] 裝在紙糊的障子外面用來擋雨的木板，可以水平滑動，平時收在靠外牆的戶袋裡。雨戶不但可以防雨，還能夏天防曬、冬天防寒，大風時可防強風吹破門窗，從裡面鎖起來則能防盜。

  [9] 平清盛之妻平時子法號「二位尼」，她是安德天皇的外祖母。

  [10] 建禮門院即平清盛次女平德子（1155—1214）， 1171年入宮，1178年生下後來的安德天皇。

  [11] 本篇改編自日本三大物語集之一的《古今著聞集》卷第二十《馬允射殺某陸奧國赤沼鴛鴦而出家事》。

  [12] 陸奧國，屬東山道，俗稱奧州，今福島、宮城、岩手、青森、秋田諸縣。

  [13] 在東方，自古以來，鴛鴦就被視作夫妻感情的象徵。——作者注

  [14] 本篇改編自石川鴻齋所著志怪小說集《夜窗鬼談·怨魂借體》。

  [15] 越前國，屬北陸道，又稱越州，今福井縣東北部。

  [16] 實際上，新潟町位於新潟縣見附市，按日本分國制度，屬于越後，而非越前。《夜窗鬼談·怨魂借體》中也寫為越後。但此處日文版原文為「越前」，英文版亦為「Echizen」，應系小泉八雲的筆誤。特此說明。

  [17] 即肺結核，是由結核分枝桿菌引起的慢性傳染病。在二十世紀前肺癆屬於絕症，被稱為「白色瘟疫」。

  [18] 佛教術語「俗名」，指的是人生前所使用的名字，與死後給出的戒名或法名不同，後者通常刻在墓碑或寺院所供奉的牌位上。有關這些描述，請參見我在《異國情調與回想》（Exotics and Retrospectives）一書中的《亡者的文學》（The Journal of the Dead）一文。——作者注

  [19] 本篇改編自《諸國奇談·姥櫻》。

  [20] 伊予國屬南海道，俗稱予州，今愛媛縣。

  [21] 施餓鬼又稱施食會、水陸法會、冥陽會等，是為墮於惡境之餓鬼施與諸種飲食的經懺法事。

  [22] 本篇改編自石川鴻齋所著志怪小說集《夜窗鬼談·祈得金》。

  [23] 遠江國屬東海道，俗稱遠州，因境內的濱名湖又稱「遠之淡海」而得名。在今靜岡縣西部。

  [24] 甚至到了今天，在日本某些寺廟的院子裡，你還可能看到為了這一目的而收集來的、堆積如山的青銅古鏡。我所見過的擁有最多青銅古鏡的寺廟，是位於九州島博多的一座淨土宗寺廟，這裡的銅鏡是為了鑄造高達三十三尺的阿彌陀像而募化來的。——作者注

  [25] 此處的英文原文是「Sister Helen」，可能是指英國詩人兼畫家但丁·加百利·羅塞蒂寫於十九世紀中葉的敘事詩《海倫姐姐》，其故事情節與「丑時之女」有相似之處。但某些日文譯本這裡直接譯作「丑時參」。

  [26] 丑時，凌晨一點到三點，傳說中地獄之門開啟，鬼怪、幽靈活動頻繁之時。丑時之女，又名「丑時參」，因其固定於丑時出現而得名。她是日本的知名女妖，兇殘狠戾。據說「丑時之女」標準的穿著是身披白衣，胸口掛一面銅鏡，腳踩單齒木屐，臉上塗抹著朱紅色的粉底，嘴裡銜一把木梳，頭頂三根點著了的蠟燭，蠟燭代表著感情、仇恨、怨念三把業火。火勢越大，則丑時之女越兇惡。

  [27] 梶原景季（1162—1200），鎌倉前期關東名將。梶原家在血脈上本屬平家，但在承治四年（1180）的石橋山合戰中，隸屬於平家軍的梶原景時（景季之父），放走了敗逃的源賴朝，後來又在源賴朝起兵時前去投奔，成為源氏御家人。梶原家從此追隨源氏奮戰，立下不少大功。景季曾在「強渡宇治川」和「一之谷會戰」中大展武威，被平家武士稱為「厲鬼景季」。從開頭的「八個世紀之前」到梶原景季的登場，可推知本文的故事，當發生於平安時代末期至鎌倉幕府初期。

  [28] 本篇改編自《通俗佛教百科全書》中卷。

  [29] 「國師」是日本歷代封建統治者對佛教中德學兼備的高僧所賜予的稱號。夢窗國師（1275—1351），日本臨濟宗高僧，俗姓源，名疏石，宇多天皇九世孫。他一生不求名利、不進權門，精研佛法，大揚禪風，曾被朝廷敕賜「夢窗正覺心宗國師」尊號，稱「七朝帝師」。其法系後來形成夢窗派（又稱嵯峨門派）。他不但是日本一代名僧，更是修建庭園的巨匠，對日本諸多名寺名園的建造都做出了卓越貢獻。

  [30] 美濃國，屬東山道，俗稱濃州，今岐阜縣南部。

  [31] 「五輪塔」是以五種分別象徵宇宙五大元素「地、火、水、風、空」的石頭逐層堆疊而成的塔。從下至上分別是：方形（代表地）、圓形（代表火）、三角形（代表水）、半月形（代表風）、寶珠形（代表空）。

  [32] 本篇改編自町田宗七所編《百物語》第三十三席。日文翻譯本篇時，篇名皆為《貉》。但日文的「貉」，是穴熊的別稱，即獾，不能直譯為貉。

  [33] 紀伊國屬南海道，俗稱紀州，今和歌山縣及三重縣南部。

  [34] 本篇改編自十返舍一九所編《怪物輿論》卷四《轆轤首悕念卻報福話》。十返舍一九是江戶時代後期的滑稽小說作家、浮世繪師。

  [35] 室町幕府第四代將軍足利義持去世後，因無子繼嗣，諸將決定讓其弟義教繼任將軍。關東管領足利持氏對此甚為不滿，遂於永享十年（1438）舉兵反叛幕府，後事敗自殺。「永享」是日本年號之一，時在1429年至1441年。

  [36] 甲斐國屬東海道，亦稱為甲州，今山梨縣。

  [37] 日本民間傳說中脖子會伸長但不脫離身體，或者頭顱與身體可以分離，並四處遊走的長頸妖怪，稱作「轆轤首」或「飛頭蠻」。其特徵是脖子伸縮自如，與井邊打水時控制汲水吊桶的轆轤頗為相似，故名。

  [38] 信濃國屬東山道，俗稱信州，今長野縣。信濃地分南北，南部為諏訪，號稱神國，寺社林立。

  [39] 此處所引《南方異物志》原文為：「有飛頭蠻，在嶺南溪峒間，項下有赤痕，夜晚以耳作翼，飛去吃蟲物，將曉飛回還原。」

  [40] 本篇改編自《新撰百物語》卷三。

  [41] 丹波國屬山陰道，俗稱丹州、丹南，今兵庫縣東北部、京都府中部及大阪府北部。

  [42] 戒名原本是僧侶出家得度時，由師父授予的「修行名字」，用來表示發誓嚴守戒律。而去世後才冠上的「死後戒名」，是在江戶時代「寺請制度」下誕生的。人死以後，都要取一個戒名刻在墓碑上，能否得到堂皇出色的戒名，成為衡量一個人社會地位的標準。

  [43] 武藏國屬東海道，俗稱武州。領域大致包括今之東京、埼玉縣東部、神奈川縣東北部。

  [44] 本篇改編自《玉簾》卷三第三話《柳情靈妖》。

  [45] 「文明」是日本的年號之一，時在1469年至1486年。此時期的天皇是后土御門天皇，室町幕府的將軍是足利義政、足利義尚。

  [46] 能登國屬北陸道，俗稱能州，今石川縣北部的能登半島。

  [47] 細川政元是室町末期權臣。「應仁之亂」後，足利幕府徹底衰敗，趁將軍家虛弱之際，細川政元廢立幕府將軍，就任幕府管領，一舉掌握了室町幕府的實權，有「半將軍」之稱。

  [48] 故事到了這裡，在日本的原作中，突然奇怪地中斷了，以至於產生了一種古怪的不協調。本來友忠是要去探母的，但故事裡再也沒有提及他的母親。後來青柳的父母、能登的大名，也都被遺忘了。很顯然，作者寫到此處時已經厭倦了他的工作，只急於倉促地將故事那嚇人的結尾講出來。我無法彌補他的疏漏，或者修正他的結構錯誤。但是，我必須大膽地加上些解釋性的細節，沒有這些細節，接下來的故事就無法黏合在一起……明顯地，友忠壯起膽子把青柳帶到了京都，惹上了麻煩。不過，我們還是無法確定他倆後來住在哪裡。——作者注

  [49] 本篇改編自《諸國里人談》卷四《十六櫻》。

  [50] 日本明治時代詩人正岡子規於1896年所寫的俳句。

  [51] 那時的人們相信，藉助神的恩惠，能將自己的生命轉給另外的人或動物，甚至是樹木。這種生命遷移讓渡的事情，被稱為「替身代」。——作者注

  [52] 本篇源自中國唐朝李公佐所著《南柯太守傳》，見《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五。小泉八雲改編自日本曲亭馬琴所著《馬琴傑作集》。

  [53] 大和國屬京畿區域，為五畿之一，又稱和州。領域相當於現在的奈良縣。

  [54] 在此，我必須告訴各位：所謂鄉士，是日本封建時代，相對上士、藩士而言，地位很低的武士階級。他們擁有的領地石數相當少，還要自己參與農事。——作者注

  [55] 本篇日文名為「力ばか」，其中的「ばか」，中文寫作「馬鹿」。「馬鹿」在日語裡是笨蛋、愚蠢之意。此處譯為「力馬鹿」，一語雙關。

  [56] 假名是日本獨有的表音文字，主要有平假名、片假名、萬葉假名等不同的表記法。

  [57] 一種正方形的日本傳統包袱布，能用多種包裝方法來包裹收納各種形狀大小不同的物件。

  [58] 十日元在當時是相當大的金額。

  [59] 精靈圈，又稱「仙人圈」或「仙環」，原指春末夏初時，潮濕草坪上出現的直徑不一的暗綠色圓圈，寬度多為10～20厘米。威爾斯的古老傳說中，精靈們在夜晚時會圍成圈歌舞，只要人們在森林裡找到這些圓圈，並許下願望，心愿就會實現。

  [60] 愛爾蘭詩人、歌唱家托馬斯·穆爾（Thomas Moore， 1779—1852）於1808年寫給妻子的情歌，後成為流傳愛爾蘭和美國的著名民謠。

  [61] 本篇嚴格來說不能算怪談故事，但在小泉八雲的作品中十分重要，被看作聯結小泉八雲中國與日本研究的傑作，故一併譯錄於此。

  [62] 小泉八雲撰此文時，中國正值清朝末年，飽受西方列強蹂躪。故有「從西洋吹來的邪惡的風」云云。

  [63] 該則故事非獨立成篇，系《蟲之研究》中《蝶》的第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