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鬼[28]

  昔時，禪宗有得道高僧夢窗國師[29]，孤身一人云游至美濃國[30]化緣，不知不覺在人跡罕見的山裡迷了路。他彷徨良久，始終尋不到出山的路徑，也找不到可以借宿的人家。失望之下，他忽然望見一座山頂上有間小庵室，籠罩在西沉日影的餘暉中。這庵室是孤身隱居的僧侶的住所，雖然外觀看上去似乎荒廢已久，但夢窗依然急匆匆趕了過去，只見裡面住著個上了年紀的僧人。夢窗懇求老和尚讓自己寄宿一晚，不料老和尚毫不猶豫地無情拒絕了。不過，他另外給夢窗指點了一個去處，鄰近的山谷里有個小村子，在那裡或許能找到食宿的地方。

  夢窗無奈，唯有依照老和尚的指點，找到了那個村子，村里零散住著十幾戶人家。村長熱情地接待他，帶他回到自己家。夢窗甫一進門，就見四五十個男子圍坐在正廳中，隨即有人上前，將他領到了隔壁的一間小屋裡，屋內被褥、乾糧俱全。夢窗此時已非常疲乏，飽餐一頓後，躺倒便睡，不久就進入了夢鄉。睡到將近子夜時分，忽地被從隔壁屋中傳來的陣陣號哭聲驚醒。過了片刻，夢窗所住房間的紙障門被輕輕拉開，一個後生提著燈籠進到屋裡，謙恭地行了一禮，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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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師，深夜叨擾，在下實感不安。但有一事，須當告知於您——家父已不幸於數個時辰前辭世了。在下身為家中長子，現已是一家之主。您風塵僕僕前來投宿，旅途勞頓，我等不敢立即奉告。適才正廳中所坐者，皆是村里鄉鄰，專為送家父最後一程而來。依照本地風俗，每當有人去世後，任何人都不得待在村中，只能留下亡者的遺骸。因此，我等祭拜完畢、備好供品後，即刻就要離開本村，到一里外的另一村去了。而留有遺骸的死者家中，當晚總會有不可思議之事發生。所以，雖頗難啟齒，但在下還是懇請大師，和我們一道去鄰村吧，那裡可以提供更好的食宿。當然，大師乃得道高僧，在您法眼觀來，妖魔鬼怪不過等閒，又何懼之有？倘若您不介意獨自與家父遺骸為伴，那麼此間屋子盡可供您歇息。不過，今晚除了您，絕不會再有人敢留下來了。」

  夢窗聞言，答道：

  「施主盛情厚意，老僧銘感於心。先前老僧入屋之際，若蒙告知令尊辭世消息，老僧雖略有疲乏，但誦經為亡者超度卻是分所當為，本可趕在你們離去前做場法事。不過如此也罷，就容老僧留在此處，略盡綿薄之力，待諸位施主離去後，為令尊誦經直至天明吧。至於幽靈鬼怪之事，老僧並不畏懼，請施主不必掛懷。」

  那後生聽了夢窗一席話，欣喜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急忙道謝。不一時，他的家人和聚集在正廳里的村鄰們也都知道了此事，紛紛入屋來致謝。隨後，主人又說道：

  「大師，留您獨自一人在此，我等心中實在抱歉萬分，但現在必須動身了。村約規定，子夜過後，便不得再停留。我等離去期間，您身邊無人照拂，望您多加保重，如果聽到或看到什麼怪異之事，等我們明晨歸來後，萬乞告知！」

  言畢，一眾村人盡皆告辭離去，只剩下夢窗國師。他起身來到殮屍間，但見遺體前擺滿了供品，一盞小明燈熒熒燃照，便在屍首旁低聲誦起經文。法事完畢，夢窗盤腿而坐，冥想入定，就這樣過了幾個時辰，四周逐漸一片空明，村子內更無絲毫聲響。

  涼夜已深，周遭越發靜寂。突然，一個巨大且模糊的黑影無聲無息地飄進屋來。登時，夢窗感到自己四肢麻痹，喉嚨里也發不出聲來，只能僵坐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黑影飄到屍體旁。只見那黑影伸出手爪，如貓吃老鼠般抓住屍首，狼吞虎咽地啃吃起來。從頭髮開始，繼而臉部、骨頭、四肢，甚至壽衣，都被飛快地吃了個精光。吃完屍體後，黑影又轉向供奉的祭品，也一口氣吃了個乾乾淨淨。然後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飄走了……

  次日清晨，當村民們返回時，大老遠就望見夢窗站在村長家門前等著大伙兒。大家逐一向夢窗行禮後，相繼入屋查看，但是竟無一人對屍體和祭品的消失不見而感到意外。屋主對夢窗說：

  「大師，大概昨夜您見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吧？我們一直在擔心您，現在見您平安無恙，實在令人欣慰。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等十分樂意留下陪伴您，但正如昨晚在下所言，本村村規必須遵行，我們不得不留下遺體離開。如果有誰違背了這一規定，接下來村里就會大禍臨頭。要是遵守了規定，遺體和祭品便會消失。不知大師有否看到遺體和供品是如何不見的？」

  於是，夢窗便將看到那個巨大而朦朧的影子入屋啃食屍體的事情說了一遍，在場的人默默聽完，卻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屋主解釋說：

  「大師，適才您所敘述的情形與我們村里世代流傳下來的傳說完全一致啊！」

  夢窗詢問道：「在山上的庵室里，不是有位老和尚嗎？難道他從來不為亡者做法事嗎？」

  「什麼老和尚？」屋主頗感詫異，反問道。

  「昨日傍晚貧僧就是得他指點，才找到貴村投宿的。」夢窗答說，「我本意在那山上的庵室里寄宿一晚，不料被他一口回絕。幸而他還指引了來此的路徑。」

  村民們聞言面面相覷，都露出了驚愕的表情。沉默片刻後，屋主才說道：「大師，向來都不曾有什麼庵室在那座山上。祖祖輩輩居住於此的村民們，也從來沒見到過附近有什麼老和尚。」

  夢窗見屋主如此說，便不再多問。很顯然，眼前的村民們都認為他被傳聞中的妖怪迷惑了。夢窗索性辭行，向村人詢問了道路，打定主意再去山上的那座庵室瞧瞧，以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受了誆騙。他毫不費勁就找到了庵室，這回，那個老和尚非常有禮貌地邀請他入內。

  夢窗剛踏入庵室，老和尚就畢恭畢敬地跪倒在地，惶恐地說道：「慚愧，慚愧！真是慚愧萬分！」

  「不過是昨日婉拒貧僧借宿罷了，何須慚愧？」夢窗道，「也多虧您的指點，貧僧方能在那村中受到殷勤招待。貧僧感激不盡，今番特來致謝。」

  「這裡實是無法容留他人過夜。」老和尚說道，「老衲慚愧的並非拒絕借宿之事，而是惶恐真面目被人窺破啊。大師，您昨晚所見到的那個啃食死屍與祭品的黑影……正是我。其實，我是個食人鬼，專吃人肉……望大師大發慈悲，容我詳述往事，懺悔我是如何墮落到此等地步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是這偏僻地方唯一的僧人，方圓數十里，沒有任何其他的僧侶。因此，但凡周邊有人亡故，都會被翻山越嶺地抬上山來，由我來誦經引導，往生極樂。有些屍體甚至來自很遠的地方。就這樣，日復一日，單調乏味的誦經法事，令我感到厭煩無比。而且這樣的千篇一律，也僅能給我剛夠溫飽的衣食而已，我不由得深感不平。這些自私的念頭在我腦中不斷滋長，經年累月，終於變成貪婪的執念，種下惡因。在我死後，果報降臨，導致我的靈魂變成了食人鬼。

  「自此，只要這一帶誰家死了人，執念就逼迫我，一到深夜非吃那死屍不可，無法逃避也無從選擇。正如大師您昨夜所見一般……

  「大師，現在您已經知道了前因後果，我懇求您，為我做場『施餓鬼會』超度我吧！這樣我就能早日脫離苦海穢界，轉世為人了……」

  話剛說完，老和尚立即消失不見，庵室也在頃刻間消散無形。只剩下夢窗國師獨自一人，若有所思地跪坐在草叢中。他的身旁，是一座遍生青苔、年久失修的五輪塔[31]。看上去就像是某位僧人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