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朋友的牛肉和垃圾桶里的炒飯
2024-09-26 06:26:44
作者: 朱洪海
我是2006年6月12日參加外籍軍團的。
在徵兵站里,我和「波蘭」一同起床、一起吃飯、一起挨罵、一起打掃衛生、一起在廚房替廚子刷鍋、一起拿著餐刀在院子裡的石磚路上除草……看起來有些蒼老的「波蘭」,實際卻是一個十足的話癆。每次幹活的時候都會聽他不停嘮叨:他有幾個女兒啊,他才36歲,他以前是波蘭陸軍的士兵等等。他平日裡還會用極其蹩腳、幾乎沒法讓人聽懂的法語摻雜著英語來拍老兵的馬屁。
不過愛說話也有愛說話的好處。
我們在徵兵站里主要負責營房裡的雜務,每天工作結束後都是又累又餓。晚飯雖然吃得不少,但對於我們這群從早到晚拼命幹活,體能代謝非常迅速的青壯年來說,即使吃兩頓晚飯也不會飽的。
所以,幾乎所有的應徵者,在睡前都會去自動售賣機買餅乾和飲料充飢。
但我實在不捨得用相當於20元的錢去買5片奧利奧餅乾。
但也有撐不住的時候——有天晚上實在太餓,我就決定拿著兩張5歐元紙幣找波蘭來換硬幣,好去自動售賣機買零食解餓。
於是我用蹩腳的法語問「波蘭」:「你……硬幣……的……有?」
「你……吃……想?」
「很餓!」
「噢,(等我)一秒鐘……」
見他一個轉身去摸他的毛毯,結果從棕黃色的毛毯下摸出了一坨錫紙包裹的東西,遞給了我。
我吃驚地接過這包裹,知道這種廚房用的錫箔紙里包著的一定是食物。果然,打開一看竟然是塊牛肉!當時我真是興奮極了,他居然可以在管理這麼嚴格的地方得到食物,於是我迫不及待地問他:「見鬼!哪裡……你……找到的?」
他看著我又吃驚又興奮的樣子,立馬擺出了一副既得意又牛氣的樣子:「吃,我的朋友!」
我發現他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咬了一口後,指著肉又問:「這個……哪裡……找到……你?」
他終於明白了,不屑地一擺手說道:「嗯……朋友……的我……他……廚師……軍團士兵。」
我明白了,他說的是一位在徵兵站工作的廚師朋友送給他的。
我又咬了一口,接著問:「他,波蘭(人)?」
「不,我們……鄰居,我波蘭……他……白俄羅斯。」
「這太好了!太感謝了!」
「嗯……沒關係……小事,我朋友……每天……(丟進)垃圾桶……很多很多……牛肉。」
「(丟在)垃圾桶?牛肉?」
「是,很多,每天……牛肉……吃……(不)完,一鍋……嗖!(丟進)……垃圾桶……」
「天!我……」
「這裡……吃得很好,但……這個……垃圾桶的……」
那時以我們的語言能力實在沒法交流更多的信息。但在軍團這個地方,很多事情的溝通其實並不需要語言,只需要用你的行動、用你的心就行了。
後來我和「波蘭」一起在廚房幹活時,遇到了他說的那個白俄羅斯籍軍團廚師,發現人家完全不是「波蘭」的朋友,只是心地善良又嫌「波蘭」囉里囉唆太煩而已,所以每次幹完活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允許「波蘭」帶回去點兒吃的。
這麼看來,會磨嘴皮子,在外籍軍團里至少不會餓肚子。
但我錯了。
一個月後,我們這些通過選拔的志願者,被送到土魯斯附近的第四外籍軍團(4RE)進行訓練,這裡也是軍事技術培訓中心。在那片大黑山的老林和泥漿雨水裡,我們才真正見識到了什麼叫作挨餓、什麼叫作講廢話會害死人。
外籍軍團下屬有很多個部隊,除了第一外籍軍團和第四外籍軍團,其他的部隊都叫第幾外籍某某團。例如我後來被分配去的就是第二外籍傘兵團(2REP)。
離開徵兵站時,入選的志願者都被剃光頭髮、剪碎銀行卡,領了軍裝帽徽,量身定做了禮服。被選上的一共有近30人,除了「波蘭」,還有「匈牙利」「羅馬尼亞」「烏克蘭」「德意志」「馬達加斯加」「英國」「巴西」「加拿大」「西班牙」「俄羅斯」等等,其中包括另一名中國人,來自香港的「宋」,我們都被分在新兵一連的同一個排。
新兵訓練分為在營區內部的訓練和營區外部的訓練,營區內的訓練以隊列紀律、唱歌、軍容風紀這些基礎內容為主。
宋戴著一副近視鏡,人很瘦高,但並不顯得精幹。他原來是一家電子產品公司的小職員,後來覺得上班很無聊,加上從小到大都被人欺負,在公司又被上司罵,於是買張機票就跑來當兵了。
剛到第四外籍軍團營區的頭幾天,我和「波蘭」、宋總是可以吃得很飽。食堂的一日三餐,飯菜量很大,吃得也好——有各種肉、奶製品、蔬菜、水果、甜品、飲料。
綜合服務樓的樓下還有軍人超市和付費快餐廳,每個建制連隊或單位的樓道里,還有自動售賣機。
但好景不長。
2006年8月,我們這些新兵剛適應了外籍軍團的作息規律之後,就被卡車載去了新兵訓練基地。
那些基地有的是被部隊買下來的,有的是過去農場主捐贈的,裡面有很大的空地,還有用石頭砌的兩三層的小樓。因為這些訓練基地都是由以前的農場改造的,所以我們也就把這裡叫作「農場」。
外籍軍團的每個連隊成員,左胸口上都會掛著連徽,看到這個徽章就知道是哪個連的,右胸口上掛著團徽,看徽章就知道你來自哪個團。我們新兵一連的徽章上面是一個馬的頭像和一顆藍色的五角星。
在「農場」的日子,幾乎沒有隊列訓練,幾乎不需要打掃衛生。雖然有豐盛飯菜,但幾乎沒吃飽過;雖然有熱水浴室,但幾乎沒時間洗乾淨;雖然有床和房子,但幾乎不在裡面睡;雖然有起床和熄燈,但幾乎沒有過規律的作息。唯有兩點非常受益——這裡沒有語言老師,但法語每天都在進步;這裡沒有制式的訓練場,但每天都能學到正規的作戰方式。
外籍軍團的新兵沒有隊列訓練,內務也僅限於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和行軍床,睡覺用的不是被子而是睡袋,沒有柜子只有背囊,每天起床就把行軍床上的寢具塞進背囊,加上穿衣服的時間,合計用不了三分鐘。
「農場」的訓練以野戰為主,包括射擊、扔手榴彈、跑障礙,有時到了晚上再讓我們出去摸個哨。
這裡的一切都以實戰為目的,頂多就是通過唱軍歌、背誦戰鬥術語和作戰理論來學習法語,最多的還是體能和作戰訓練。
所以我們一到「農場」便領了槍,學了分解結合和安全操作後,立即開始單兵戰術和空包彈演練,接著是戰術理論和班組戰術,其中還穿插著無數體能、戰術和戰鬥生存技能培訓……一遍一遍反覆訓練,風雨無阻,我已經記不清這期間挨過多少罵、受過多少傷和懲罰。
還不到兩周,很多像宋一樣從未當過兵、摸過槍,法語幾乎零基礎的菜鳥,居然能如形成肌肉記憶般地操作手中武器、利用地形,並在班長的指揮下執行巡邏和簡單的任務了。
在「農場」里訓練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們從普通老百姓訓練成為合格的軍人。同一個科目的訓練內容就有很多變化,比如射擊訓練課,可以趴在地上打,可以跪著打,可以打單發,可以打連發,可以打固定場地,可以移動打野戰等,這種訓練是永無止境的。
我自然是新兵中感覺較為輕鬆的一個,因為過去當兵時的底子和素養還在,在很多訓練和戰術上甚至處於碾壓班長、排長的狀態。
當別人都已經崩潰時,我沒什麼感覺。在外籍軍團的新兵連訓練,對我來說就像過家家。
排長吼著命令:「快!趴下!全都給我從這頭爬到那頭,從那頭爬到這頭。」他們都累得夠嗆,我卻爬得挺「嗨」,因為我在國內接受訓練時爬過的距離比這個長十倍。
有的人一跑步就說要當逃兵,我會讓他把包給我,我給他背。
法國外籍軍團新兵連的訓練對我真的不算什麼,但「波蘭」和宋就沒有那麼輕鬆了,尤其是宋。
「波蘭」老了些,每次長跑都跟浴火重生一樣痛苦。我偶爾會故意跑得很慢,在他身旁跟跑並激勵他。萬幸的是「波蘭」的軍人素養和意識還在,沒捅過婁子,沒掉過隊,有時間觀念和紀律性,因此表現得還不錯。
而宋,則處於一個完全懵懂的狀態。這是他第一次親歷軍隊生活。他在以前的成長環境裡沒有過什麼吃苦的經驗。雖然他在進入訓練營後的兩周內進步很大,但像外籍軍團這樣的「戰鬥速成班」式訓練,在細節上根本改變不了他。宋的大腦里毫無軍人意識,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被動的。
比如,別人行軍的時候都把背包重量減到極致,他會帶上整根牙刷和整管牙膏,增加了重量還用不上;別人的背包里都裝了備用襪子,他卻只有一雙穿在腳上,直到把腳磨爛又被病菌感染;別人把喝空的礦泉水瓶擠癟,留在包里取水時備用,他卻把瓶子當垃圾筒塞滿了糖果皮、餅乾袋,水壺裡的水喝光後,幾乎就處於快渴死的狀態……反正,每次都是在受到打擊或處罰後,他才知道正確的做法是怎樣的。在這方面,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他,包括我在內。除了能幫他背些東西,幫他處理腳上的傷口,在他艱難的時候給他一口水喝、給他一塊餅乾吃之外,真的幫不到他更多,因為沒有人能夠預見他下一步又會遇到什麼樣的困境。
對教官們來說,他們更希望宋這樣的人能夠自己意識到他在成長過程中經歷的這些痛苦是以集體的成敗為代價,並能主動舉手放棄、離開部隊。
終於,宋又一次在訓練中做出蠢事,我們再一次經歷了教官狂風暴雨般的連坐懲罰後,宋的一位同班戰友再也忍不住了,揪起了他的衣領,並朝宋怒吼道:「你是個小孩嗎?軍團是戰士的訓練營,又不是一所學校!」
最終宋沒有堅持住,在所有人都為成為軍團一員的長行軍考核做心理和生理準備的時候,宋舉起了他那隻剛剛曬得有些古銅色的手臂,選擇了退出。之後,他再也不用參加訓練了,被派去了廚房。一直到臨走前的最後一天,他都在廚房裡幹活。
但這裡伙食很好,雖然在五分鐘之內必須吃完飯的規定之下,很多人都吃不飽,但畢竟頓頓伙食都是牛肉、奶酪,各種水果、蔬菜,所以營養攝入還是充足的。有一天,我們訓練回來,倉促得連槍都沒卸,三分鐘就吃完飯,然後在教官的怒吼下奔跑著出去集合。剛列好隊,一個新兵就被教官狂罵,原因是他的軍裝上還沾著剛剛用餐時掉下的米粒:「是因為廣東炒飯很好吃嗎?」「你準備把米飯帶回去一起睡覺嗎?」聽到這裡我才回味過來,剛才吃的原來是蛋炒飯,一頓非常地道的中國蛋炒飯。這頓飯一定是宋做的,做得那麼地道、那麼好吃。
晚上站警戒哨,我剛好跟「波蘭」一起。
「波蘭」一看帶隊的班長回去睡了,便對我神秘地說了聲:「吳,你等我一會兒。」
幾分鐘後「波蘭」回來了,手裡拎著一個塑膠袋。他把我拉到月光下的樹叢里,端著那袋東西對我說:「吳,吃!快吃!」
我聞到了袋子裡食物的味道,又緊張又興奮,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就跟「波蘭」一起,你一把我一把地用手抓著袋子裡的東西吃了起來,夜色里看不見,入了口才知道是中午的炒飯。
我吃到被噎住,在捶胸緩氣的間隙問「波蘭」,他是怎麼鑽進廚房把炒飯搞出來的。「波蘭」一邊伸手抓著飯,一邊笑著反問我:「你覺得呢?」
「難道又是你朋友送的?」
「你覺得我會跟那些該死的教官做朋友嗎?」
「那麼,是不是宋臨走前把飯藏在什麼地方,留給你的?」
「宋?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但……那你怎麼做到的?」
「垃圾桶!」
「……」
好吧!要不是因為在站警戒哨,我一定會毫無顧忌地用那句已經罵得嫻熟的法語髒話破口大罵,我想罵的不是自己居然吃了垃圾,也不是罵「波蘭怎麼像乞丐一樣齷齪」,而是罵那些教官,為什麼寧可把飯倒掉,也不讓我們吃飽。
在他們眼裡,我們這些新兵就和垃圾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