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U形彎

2024-09-26 06:23:34 作者: 吳思

  崇禎十七年(1644年)農曆三月十九日,是明朝最後一個皇帝朱由檢上吊自殺的日子。在此二十多天前,內閣大學士(類似現在的副總理或政治局委員)蔣德璟和皇上頂嘴,說了幾段為時已晚,但在我看來仍然非常要緊的話,惹得皇上大怒,蔣德璟也因此丟了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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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頂嘴起源於對加稅的不同看法。五年前,崇禎十二年春,皇上在全國範圍內加派730萬兩白銀,作為練兵費用,叫做練餉。這是崇禎即位之後的第四次大規模加稅,全國人民的納稅總額至此幾乎翻了一番。皇上加稅確實也是出於無奈。中原一帶的農民造反還沒有平息,滿州又鬧翻了天。就在決定加稅的一個多月前,清兵在河北山東一帶縱橫蹂躪二千里,擄掠人口牲畜五十餘萬,還在濟南殺了一個德王。人家大搖大擺地殺了進來,又大搖大擺地滿載而歸,明朝的官軍竟然縮做一團不敢跟人家交手。這樣的兵豈能不練?練兵又怎能不花錢?不過皇上也覺得心虛,稅費一加再加,老百姓方面會不會出什麼問題?楊嗣昌是當時的兵部尚書,類似現在的國防部長,他辦事認真,聰明幹練,替皇上做了一番階級分析。

  楊嗣昌說:加稅不會造成傷害,因為這筆錢是加在土地上的,而土地都在豪強手裡。楊嗣昌以上次加征的剿餉為例,一百畝地征三四錢銀子,這不但沒有壞處,還能讓豪強增加點負擔,免得他們錢多了搞土地兼併。這種分析聽起來頗有道理。

  皇上還聽過另外一種支持加稅的分析。崇禎十一年考試選拔御史,一位來自基層的名叫曾就義的知縣也說可以加稅。他說關鍵的問題在於地方官不廉潔,如果他們都廉潔了,再加派一些也未嘗不可。皇上覺得這種觀點很對心思,便將他的考試名次定為第一,又升了他的官[61]。據說曾知縣為政廉潔,他的見解想必是有感而發,在邏輯上也絕對正確。從百姓負擔的角度看,腐敗等於一筆額外的重稅。假設真能減去這筆「腐敗稅」,多派一些軍餉當然無妨。

  有了這些分析的支持,皇上又徵求了另外兩位內閣大學士的意見。這二位也贊成加稅。於是皇上拍板定案,加征練餉[62]。假如是現在,決策者大概需要追問一些數字,譬如腐敗造成的額外負擔究竟有多重,有把握消除多少?究竟有百分之幾的土地在豪強手裡,又有百分之幾的土地在自耕農手裡?豪強們的佃戶負擔如何?等等。奈何帝國的最高決策者和他的顧問都不擅長定量分析。

  一晃練餉征了五年,原來企圖解決的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加重了。官軍照樣不靈;清兵還在鬧著;李自成更由戰略性流竄轉為戰略性進攻,從西安向北京進軍,已經走到了大同一帶;楊嗣昌本人也在與張獻忠的作戰中失利自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需要檢討一下大政策了?這時一位叫光時亨的給事中(近似總統辦公室負責監察工作的秘書)給皇上寫了份奏疏,他認為,加征練餉的政策是禍國殃民的政策,應該追究倡議者的責任。

  按照規矩,這份奏疏先由內閣大學士過目,替皇上草擬一份處理意見,再交皇上最後定奪。於是內閣大學士蔣德璟就替皇上草擬了一段話,大意是:以前的聚斂小人,倡議徵收練餉,搜刮百姓,導致人民貧窮,種下了禍根......。皇上看到這段話很不高興,這練餉明明是他拍板徵收的,蔣德璟卻說什麼「聚斂小人」,誰是小人?皇上把蔣德璟叫來,當面問道:聚斂小人指的是誰?

  蔣德璟心裡想的小人是楊嗣昌,但楊嗣昌死在崗位上,皇上對他一直心存好感,蔣德璟不敢直說。皇上心裡想的小人是他自己,他懷疑蔣德璟在指桑罵槐,非要問個明白。於是蔣德璟就拉出一隻替罪羊來,說他指的是前任財政部長。皇上不信,為自己辯護道:朕不是聚斂,只想練兵。

  蔣德璟道:皇上當然不肯聚斂。不過那些部長的責任卻不可推卸。他點出了一連串徵稅的數字,任何人聽了都會感到這是搜刮百姓;同時他還點出了一連串兵馬的數字,任何人聽了都會明白練兵毫無成績。搜颳了巨量的銀子,卻沒有練出兵來,這究竟應該算聚斂還應該算練兵,已經不言自明了。

  後邊的話還長。總之是蔣德璟頂嘴,皇上震怒,蔣德璟又為自己申辯,諸位大臣替他講情。最後財政部長主動站了出來,說本部門的工作沒有做好,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頭上。皇上聽了這話,火氣才消了一點。

  這位蔣閣老是福建人,說話口音重,不擅長爭辯,但是文章典雅,極其博學。蔣德璟回家後便給皇上寫了一份奏疏,進一步解釋自己的思想。奏疏的大意是:現在地方官以各種名義徵稅,追討拷打,鬧得百姓困苦,遇到賊反而歡迎,甚至賊沒有到就先去歡迎了。結果,兵沒有練出來,民已經喪失了,最後餉還是征不上來。因此我想追究倡議練餉者的責任。我這樣做很冒昧,我又傻又直,罪該萬死。隨後引罪辭職。[63]

  請注意這幾句話。蔣德璟向皇帝描繪了一種反向的關係:你不是想加餉平賊麼?偏偏你籌餉的規模和努力越大,百姓迎「賊」就越踴躍,「賊」也就越多。百姓投了賊,餉更沒處征了。這意味著一個空頭政策換來了更多的敵人和稅基的永久消失。為了表達這個意思,內閣最博學的蔣閣老惹怒了皇上,並且引罪辭職。

  崇禎很要面子,心裡卻不糊塗。與這種矛盾的心理一致,他容許蔣德璟辭了官,但不久也取消了練餉。清朝的史學家趙翼推測崇禎罷練餉的心理,說了一句很簡明的話:「蓋帝亦知民窮財盡,困於催科,益起而為盜賊,故罷之也。」[64]用現代漢語更簡明地表達,就是:皇帝也知道徵稅越多盜賊越多。

  說到這裡,我們清楚地看到皇上轉了一個彎。皇上的思維原來似乎是直線的,他想多斂錢,多練兵,從而消滅反叛者。在斂第一個、第二個、甚至第七八個一百萬的時候,這種思維似乎還對頭,銀子多了,兵也多了,叛亂也開始平息了。但是這條路越往前走越不對勁。斂錢斂到第十幾個一百萬的時候,老百姓加入叛亂隊伍的速度和規模陡然上升。皇上新斂到的那些軍費,新增加的兵力,還不足以鎮壓新製造的反叛。如此描述這個轉彎,帶了點現代邊際分析的味道,明朝人確實沒有如此清晰地講出來。不過他們顯然意識面前存在一個致命的拐彎。這個死彎在我們兩千多年帝國的歷史上反覆出現,要過無數人的性命,現在又來要崇禎的命了。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U形山谷,從側面看,崇禎率領著官府的大隊人馬一路壓將下去,擠壓出更多的錢糧和兵員,鎮壓各地的叛亂,並且取得了一些成績。不過越往後越費勁,最後他撞到了谷底。這時候,他的努力便造成了完全相反的後果。沉重的賦稅壓垮了更多的農民,逼出了更多的土匪和造反者,叛亂的規模和強度反而開始上升了。

  總而言之,徵稅的壓力越大,反叛的規模越大,帝國新增的暴力敵不過新生的反叛暴力。全國形勢到了這種地步,崇禎便走投無路了。在我看來,崇禎和明朝就是被這個U形彎勒死的,故稱其為崇禎死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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