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26 06:20:36 作者: 魯迅

  「如果柯式凱略夫大佐確是發瘋的,那就著實不壞了,」當乞乞科夫又到了廣宇之下,曠野之上的時候,他說。一切人們的住所,都遠遠的橫在他後面:他現在只看見廣大的蒼穹和遠處的兩朵小小的雲片。

  

  「你問明白了到柯式凱略夫大佐那裡去的路了嗎,綏里方?」

  「您要知道,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對付車子的事情多得很,分不出工夫來呀。不過彼得爾希加是向車夫問了路的。」

  「這樣的一匹驢子!我早對你說過,你不要聽憑彼得爾希加;彼得爾希加一定又喝得爛醉了。」

  「這可並不是大不了得的事情,」彼得爾希加從他的坐位上稍為轉過一點來,向乞乞科夫瞥了一眼,說。「我們只要跑下山,順草地走上去,再沒有別的了!」

  「可是你專門喝燒酒!再沒有別的了!你總是不會錯的!一到你,人也可以說:這是漂亮到要嚇倒歐洲的傢伙哩。」說到這裡,乞乞科夫就摸一把自己的下巴,並且想道:「好出身的有教養的人和這樣的一個粗俗的下人之間,是有很大的區別的。」

  這時車子已經駛向山下去。又只看見草地和廣遠的種著白楊樹林的處所了。

  舒適的馬車在彈簧上輕輕搖動著,注意的下了微斜的山腳;於是又經過草地,曠野和水磨;車子隆隆的過了幾道橋,搖搖擺擺的在遠的不平的地面上跳來跳去。然而沒有一座土岡,連打攪我們的旅客的清游的一個道路的高低,也非常之少。這簡直是享福,並不是坐車。

  葡萄樹叢,細瘦的赤楊和銀色的白楊,在他們身邊很快的飛過去,還用它們的枝條著實打著兩個坐在馬夫台上的奴子綏里方和彼得爾希加。而且屢次從彼得爾希加的頭上掣去了帽子。這嚴厲的家丁有一回就跳下馬夫台,罵著混帳樹,以及栽種它們的人,但他竟不想縛住自己的帽子,或者用手將它按定,因為他希望這是最末的一次,以後就不再遇到這等事了。不多久,樹木里又加上了白樺,有幾處還有一株樅樹。樹根上長著茂草,其間開著藍色的燕子花和黃色的野生鬱金香。樹林儘是昏暗下去,好象黑夜籠罩了旅行者。突然在枝條和樹樁之間,到處閃出雪亮的光輝,仿佛一面明鏡的反射。樹木疏下去了,發光的面積就大起來……他們面前橫著一個湖——很大的水面,約有四維爾斯他之廣。對面的岸上,現出許多小小的木屋。這是一個村子。湖水中發著大聲的叫喊和呼喚。大約有二十個漢子都站在湖水裡,水或者到腰帶,或者到肩頭,或者到頸子,是在把網拉到岸上去。這之間,他們裡面竟起了意外的事情。其中的一個壯大的漢子,和一條魚一同落在網裡了,這人幾乎身寬和身長相等,看去好象一個西瓜或者象是一個桶。他的景況是極窘的,就使盡力量,大叫道:「台尼斯,你這昏蛋!把這交給柯什瑪!柯什瑪,從台尼斯手裡接過網頭來呀。不要這麼推,喂,大個子孚瑪。來來,站到那邊去,到小個子孚瑪站著的地方去。畜生!我對你們說,你們還連網都要撕破了!」這西瓜分明並不擔心它本身:它太胖,是淹不死的,即使想要沉沒,翻個筋斗,水也總會把它送上來;真的,它的背脊上簡直還可以坐兩個人,也能像頑強的豬尿胞一樣,浮在水面上,至多,也不過哼上幾聲,用鼻子吹起幾個泡。然而他很害怕網會撕破,魚會逃走,所以許多人只好拉著魚網的索子,要把他拖到岸上來。

  「這一定是老爺,柯式凱略夫大佐了。」綏里方說。

  「為什麼?」

  「您只要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身子就是。他比別人白,他的塊頭也出色,正像一位闊佬呀。」

  這之間,人已經把這落網的地主拉得很近湖邊了。他一覺得他的腳踏著實地,就站起來,而且在這瞬間,也看見了駛下堤來的馬車和裡面的坐客乞乞科夫。

  「您吃過中飯了嗎?」那紳士向他們叫喊著,一面拿著捉到的魚,走向岸上來。他還全罩在魚網裡,很有些像夏天的閨秀的縴手,戴著鏤空的手套,一隻手搭在眼上,仿佛一個遮陽,防著日光,另一隻垂在下面,近乎剛剛出浴的眉提希的威奴斯[110]的位置。「還沒有呢。」乞乞科夫回答著,除下帽子在馬車裡極客氣的招呼。

  「哦,那麼,您感謝您的造物主罷!」

  「為什麼呢?」乞乞科夫好奇的問,把帽子擎在頭頂上。

  「您馬上知道了!喂,小個子孚瑪,放下魚網,向桶子裡去取出鱘魚來。柯什瑪,你這昏蛋;去,幫幫他!」

  兩個漁夫從桶子裡拉出一個怪物的頭來——「瞧罷,怎樣的一個大腳色!這是從河裡錯跑進這裡來的!」那滾圓的紳士大聲說。「您到舍間去就是!車夫,經過菜園往下走!跑呀,大個子孚瑪,你這呆木頭,開園門去!他來帶領您了,我立刻就來……」

  長腿而赤腳的大個子孚瑪,簡直是只穿一件小衫,在馬車前頭跑通了全村。每家的小屋子前面,掛著各種打魚器具,魚網呀,魚籪呀,以及諸如此類;全村人都是漁夫;於是孚瑪開了園的柵門,馬車經過一些菜畦,到了村教堂附近的一塊空地上。在教堂稍遠之處,望見主人的府邸的屋頂。

  「這柯式凱略夫是有點古怪的!」乞乞科夫想。

  「唔,我在這裡!」旁邊起了一種聲音。乞乞科夫向周圍一看。那主人穿著草綠色的南京棉布的上衣,黃色的褲子,沒有領帶,仿佛一個庫必陀[111]似的從他旁邊拉過去了。他斜坐在彈簧馬車裡,填滿著全坐位。乞乞科夫想對他說幾句話,但這胖子又即不見了。他的車子立刻又在用網打魚的地方出現,又聽到他那叫喊的聲音:「大個子孚瑪,小個子孚瑪!柯什瑪和台尼斯呀!」然而乞乞科夫到得府邸門口的時候,卻大大的吃了一驚,他看見那胖子地主已經站在階沿上,迎迓著來賓,親愛的抱在他的臂膊里。他怎麼跑的這麼飛快呢——卻終於是一個謎。他們依照俄國的古禮十字形的接吻了三回:這地主是一個古董的漢子。

  「我到您這裡,是來傳達大人的問候的,」乞乞科夫說。

  「那一位大人?」

  「您的親戚,亞歷山大·特米德里維支將軍!」

  「這亞歷山大·特米德里維支是誰呀?」

  「貝得理錫且夫將軍,」乞乞科夫答著,有點錯愕了。

  「我不認識他,」那人也詫異的回答道。

  乞乞科夫的驚異,只是增加了起來。

  「哦,那是怎的……?我的希望,是在和大佐柯式凱略夫先生談話的?」

  「不,您還是不希望罷!您沒有到他那裡,卻到我這裡來了。我是彼得·彼得洛維支·胚土赫!胚土赫![112]彼得·彼得洛維支!」主人回答說。

  乞乞科夫驚愕得手無足措。「這不能!」他說,一面轉向一樣的張著嘴巴,瞪著眼睛的綏里方和彼得爾希加。一個坐在馬夫台上,別一個是站在車門口。「你們是怎麼弄的,你們這驢子!我對你們說過,駛到柯式凱略夫大佐那裡去……這裡卻是彼得·彼得洛維支……」

  「你們弄得很好,夥計們!到廚房去,好請你們喝杯燒酒……」彼得·彼得洛維支·胚土赫大聲說。「卸下馬匹,就到廚房裡去罷!」

  「我真是抱歉得很!鬧這麼一個大錯!這麼突然的……」乞乞科夫吶吶的說。

  「一點也沒有錯。您先等一等,看午餐的味道怎麼樣,那時再說錯了沒有罷。請請,」胚土赫說著,一面拉了乞乞科夫的臂膊,引進宅子裡去了。這裡有兩個穿著夏衣的少年來迎接著他們,都很細長,像一對柳條,比他們的父親總要高到一阿耳申[113]的樣子。

  「是我的小兒!他們都在中學裡,放暑假回來的……尼古拉沙,你留在這裡陪客;你,亞歷克賽沙,同我來。」說到這裡,主人就不見了。

  乞乞科夫和尼古拉沙留下著,尋些話來和他扳談。尼古拉沙是好象要變懶惰青年的。他立刻對乞乞科夫說,進外省的中學,全無意義,他和他的兄弟,都準備上彼得堡去,因為在外省過活,是沒有價值的。

  「我懂得了,」乞乞科夫想,「馬路邊和咖啡店在招引你們呀……」但他就又大聲的問道:「請您告訴我,您的父親的田地是什麼情形呢?」

  「我押掉了!」那父親忽然又在大廳上出現了,就自己回答道:「押掉了許許多。」

  「不行,這很不行,」乞乞科夫想,「沒有抵押的田地,立刻就要一點不剩了。要趕緊才好」……「您去抵押,是應該慢一下子的,」他裝著同情的樣子,說。

  「阿,不的。那不相干!」胚土赫答道。「人說,這倒上算。現在大家都在去抵押,人可也不願意自己比別人落後呀!況且我一生住在這地方;現在也想去看一看墨斯科了。我的兒子們也總在催逼我,他們實在想受些大都會的教育哩。」

  「這樣的一個胡塗蟲!」乞乞科夫想。「他會把一切弄得精光,連自己的兒子也教成浪費者的。他有這麼一宗出色的田產。看起來,到處顯著好景況。農奴是好好的,主人也不愁什麼缺乏。但如果他們一受大菜館和戲院的教育,可就全都一場場胡塗了。他其實還不如靜靜的留在鄉下的好,這吹牛皮傢伙。」

  「您現在在想什麼,我知道的!」胚土赫說。

  「什麼呀?」乞乞科夫說著,有點狼狽了。

  「您在想:『這胚土赫可真是一個胡塗蟲;他邀人來吃中飯,卻教人盡等。』就來,馬上來了,最敬愛的。您看著罷,一個剪髮的姑娘還不及趕忙挽好髻子,飯菜就擺在桌上了。」

  「阿呀!柏拉圖·密哈洛維支騎了馬來哩!」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亞歷克賽沙說。

  「他騎著他那棗騮馬呢!」尼古拉沙接著道,一面向窗口彎著腰。

  「那裡?那裡?」胚土赫叫著,也跑到窗口去了。

  「那是誰呀,柏拉圖·密哈洛維支?」乞乞科夫問亞歷克賽沙道。

  「我們的鄰居,柏拉圖·密哈洛維支·柏拉圖諾夫,一個非凡的人,一個出眾的人。」主人自己回答說。

  在這瞬息中,柏拉圖諾夫走進屋子裡來了。他是一個亞麻色捲髮的漂亮而瘦長的男子。一匹狗子的精怪,名叫雅爾伯,響著項圈,跟在他後面。

  「您已經吃過飯了嗎?」

  「是的,多謝!」

  「您是來和我開玩笑的嗎?如果您已經吃過,教我怎麼辦才好呢?」

  客人微笑著說道:「我可以不使您為難,我其實什麼也沒有吃過,我不想吃。」

  「您就是瞧瞧罷,我們今天捉到了怎樣的東西呵!我們網得了出色的鱘魚!還有出色的鯽魚和鯉魚呢!」

  「聽您說話,就令人要生起氣來的。您為什麼總是這麼高興的?」

  「為什麼我該陰鬱呢?我請教您!」那主人說。

  「怎麼?為什麼嗎?——因為世界上是悲哀和無聊呀。」

  「這隻因為您沒有吃足。您飽飽的吃一頓試試看。這陰鬱和這憂愁,也是一種摩登的發明。先前是誰也不陰鬱的。」

  「您的聖諭,盡夠了!這麼一說,好象您就沒有憂愁過似的。」

  「從來沒有!我也毫沒有分給憂愁的工夫。早上——是睡著,剛剛睜開眼睛,廚子已經站在面前了,就得安排中餐的菜單,於是喝茶,吩咐管事人,出去捉魚,一下子,就到了中餐的時候。中餐之後,不過睡了一下,廚子可又來了,得準備晚餐,晚餐之後又來了廚子,又得想明天的中餐。教人那裡有憂愁的工夫呢?」

  當兩人交談之間,乞乞科夫就觀察那來客,他那非凡的美麗,他那苗條的,合適的體態,他那尚未耗損的青春之力的清新,以及他那絕無小瘡損了顏色的處女一般的純淨,都使他驚異了。激情或苦痛,連近似懊惱或不安那樣的東西,也從沒有碰著過他那年青的純潔的臉,或在平靜的表面上,掘出一條皺紋來,但自然也不能使它活潑。他的臉雖然由於嘲弄的微笑,有時見得快活,然而總有些懵懂的樣子。

  「如果您容許我說幾句話,那麼,以您們的風采,卻還要悲哀,我可實在不解了!」乞乞科夫說。「人自然也愁生計,也有仇人,……也有誰在想陷害或者竟至於圖謀性命……」

  「您以為我,」那漂亮的客人打斷他道,「您以為我因為要有變化,竟至於在希望什么小小的刺戟嗎?如果有誰要惱我一下,或者有這一類事情的話——然而這事誰也沒有做。生活只是無聊——如此而已。」

  「那麼,您該是地面不夠,或者也許是農奴太少了。」

  「完全不是。我的兄弟和我一共有一萬頃的田地,一千以上的魂靈。」

  「奇怪。那我就不能懂了。但是許您苦於收成不好和時疫?也許您損失了許多農奴罷?」

  「倒相反,什麼都非常之好,我的兄弟是一個出眾的田地經營家!」

  「但是您卻在悲哀和不舒服!這我不懂。」乞乞科夫說,聳一聳肩。

  「您瞧著罷,我們要立刻來趕走這憂鬱病了,」主人說,「亞歷克賽沙,快跑到廚房裡去,對廚子說,他得給我們送魚肉饅頭來了。懶蟲亞美梁在那裡?一定又是大張著嘴巴了。還有那賊骨頭,那安多式加呢?他們為什麼不搬冷盤來的?」

  但這時候,房門開開了。走進懶蟲亞美梁和賊骨頭安多式加來,挾著桌布,蓋好了食桌,擺上一個盤,其中是各樣顏色的六瓶酒。繞著這些,立刻攢聚了盛著種種可口的食品的盤子一大圈。家丁們敏捷的在奔走,總在搬進些有蓋的盤子來,人聽到那裡面牛酪吱吱發響。懶蟲亞美梁和賊骨頭安多式加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很出色。他們的有著這樣的綽號,是不過為了鼓勵而設的。主人決沒有罵人的嗜好,他還要和善得多;然而一個俄國人,是不能不說一句惡話的。他要這東西,正如他那幫助消化的一小杯燒酒。有什麼辦法呢!這是他的天性,來消遣那沒有刺戟性的食料的!

  接著冷盤才是正式的中餐。這時候,我們的和善的主人,可就化為真正的專制君主了。他一看見客人裡面的誰,盤子裡只剩著一塊,便立刻給他放上第二塊,一面申說道:「世界上是什麼都成對的,人類,飛禽和走獸!」誰的盤子裡有兩塊,他就去添上第三塊,並且注意道:「這不是好數目:二!所有的好物事都是三。」客人剛把三塊吃完,他又已經叫起來了:「您曾見過一輛三輪的車子,或者一間三角的小屋子嗎?」對於四或五這些數目,他也都準備著一句成語。乞乞科夫確已吃了十二塊,自己想:「哼,現在是主人一定不會再勸了!」然而他是錯誤的:主人一聲不響,就把一大塊烤牛排和腰子都放在他的盤子上。而且是多麼大的牛排呵!

  「這是兩個月之間,單用牛奶餵養的,」主人說。「我撫養它,就像親生兒子一樣。」

  「我吃不下了!」乞乞科夫呻吟道。

  「您先嘗一嘗,然後再說:我吃不下了!」

  「這可實在不成了!我胃裡已經沒有地方了。」

  「教堂里也已經沒有地方,但警察局長跑來了,瞧罷,總還能找出一塊小地方。那是擁擠到連一個蘋果也落不到地的時候呢。您嘗一嘗:這一小塊——這也是一位警察局長呀。」

  乞乞科夫嘗起來,而且的確——這一塊和警察局長十分相像,真的找到了地方,然而他的胃也好象填得滿滿了。

  「這樣的人,是不能到彼得堡或墨斯科去的,他那闊綽,三年裡面就會弄到一文不剩。」然而他還沒有知道:現在已經很不同:即使並不這麼請客,在那地方也能把他的財產在三年裡——什麼話,在三年裡!——在三個月里花得精光的。

  這之間,主人還不住的斟酒;客人不喝,就得由亞歷克賽沙和尼古拉沙來喝乾,一杯一杯挨次灌下喉嚨去;這就可以推想,他們將來到得首都,特別用功的是人類知識的那一方面了。客人們幾乎都弄得昏頭昏腦;他們只好努力蹩出涼台去,立刻倒在安樂椅子上。主人是好容易這才找到自己的坐位,但一坐倒也就睡去了。他那茁壯的自己立刻化為大風箱,從張開的嘴巴和鼻孔里發出一種我們現代的音樂家很少演奏的聲音來:混雜著打鼓和吹笛,還有短促的斷續聲,非常像狗叫。

  「您聽到他怎樣的吹嗎?」柏拉圖諾夫說。

  乞乞科夫只得笑了起來。

  「自然;如果吃了這樣的中餐,人還那裡來的無聊呢?睡覺壓倒他了——不是嗎?」

  「是的。請您寬恕,但我可真的不懂,人怎麼會不快活,消遣的方法是多得很的。」

  「那是些什麼呢?」

  「一個年青人,什麼不可以弄呢?跳舞,音樂……玩一種什麼樂器……或者……譬如說,他為什麼不結婚的?」

  「但和誰呀?」

  「好象四近竟沒有漂亮的,有錢的閨女似的!」

  「沒有呵!」

  「那麼,到別地方去看去。旅行一下……」乞乞科夫突然起了出色的想頭。「您是有對付憂鬱和無聊的好法子的!」他說,一面看一看柏拉圖諾夫的眼睛。

  「什麼法子呢?」

  「旅行。」

  「到那裡去旅行呢?」

  「如果您有工夫,那麼,就請您同我一道走罷,」乞乞科夫說,並且觀察著柏拉圖諾夫,自己想道:「這真上算。他可以負擔一半用度,馬車修繕費也可以歸他獨自支付了。」

  「您要到那裡去呀?」

  「目下我並非怎麼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別人的關係。貝得理錫且夫將軍,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我也可以說,是我的恩人,他托我去探問幾個他的親戚……探親戚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我的旅行,可也為了所謂我本身的快樂:見見世面,在人海的大旋渦中混一下——無論怎麼說,這是所謂活書本,而且也是一種學問呀。」說到這裡,他又想道:「真的,這很好。他簡直可以負擔全部的用度,我們還連馬匹也可以用他的,把我的放在他這裡,好好的養一養哩。」

  「為什麼我不去旅行一下呢?」這時柏拉圖諾夫想。「就是不出去,我在家裡也沒有事,管理經濟的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我出了門,這些都毫無影響的。為什麼我不同去走走呢?」——「您能到我的兄弟那裡去做兩天客嗎?」他大聲說。「要不然,我的兄弟是不放我走的。」

  「這可是非常之願意。就是三天也不要緊。」

  「那麼,約定了。我們走罷!」柏拉圖諾夫活潑的說。

  乞乞科夫握手為信。「很好!我們走罷!」

  「那裡去?那裡去?」主人剛剛從睡夢裡醒來,吃驚的看定了他們,叫喊道。——「不成的呵,親愛的先生們,我已經吩咐把車輪子卸掉了,還趕走了您的馬,柏拉圖·密哈洛維支,離這裡有五維爾斯他。不成的,今天你們總得在我這裡過夜,明天我們中餐吃的早一點,那麼,隨便你們走就是了。」

  這有什麼辦法呢?人只好決定留下。但他們卻因此無憂無慮的過了可驚的春晚。主人給去游湖了。十二個槳手用二十四枝槳,唱著快活的歌,送他們到了鏡似的湖面上。從湖裡又到了河上,前面一望無涯,兩面都界著平坦的河岸。他們逐漸臨近那橫截河流的大網和張著小網的地方去。沒有一個微波來皺蹙那光滑的水面;鄉村的美景,寂無聲息的在他們面前連翩而過,還有昏暗的叢樹和小林,則以樹木的各式各樣的排列和攢聚,來聳動他們的視線。船夫們一律抓住槳,仿佛出於一手似的二十四枝就同時舉在空中——恰如一匹輕禽一樣,小船就在不動的水面上滑過去了。一個年青人,是強壯的闊肩膀的傢伙,舵前的第三個,用出於夜鶯的喉里一般的他那澄淨的聲音,開始唱起歌來,於是第五個接唱著,第六個搖曳著,響亮而抑揚的彌滿了歌曲:無邊無際,恰如俄羅斯本身。如果合唱隊沒了勁,胚土赫也常常自己來出馬和支持,用一種聲音,很象公雞叫。真的,在這一晚,連乞乞科夫也活潑的覺得自己是俄國人了。只有柏拉圖諾夫卻想:「在這憂鬱的歌裡面,有什麼好東西呢?這不過使已在悲哀的人,更加悲哀罷了。」

  當大家返棹時,黃昏已經開始。天色昏暗起來;現在是只在不再反映天空的水裡打槳。到得岸上,早已完全昏黑了。到處點著火把,漁夫們用了還會動彈的活鱸魚,在三腳架上熬魚湯。人們都回到家裡去了。家畜和家禽久已歸舍,它們攪起的塵頭,也已經平靜,牧人們站在門口,等著牛奶瓶和分來的魚湯。人聲的輕微的嘈雜,在夜中發響,還從一個鄰村傳來了遠遠的犬吠聲。月亮剛剛上升,陰暗處這才籠罩了它的光輝;一切東西,立刻全都朗然晃耀了。多麼出色的景象呵!然而能夠欣賞的人,卻一個也沒有。尼古拉沙和亞歷克賽沙也沒有跳上兩匹慓悍的駿馬,為了打賭,在夜裡發狂的飛跑,卻只默默的想著墨斯科,想著咖啡店和戲院,這是一個士官候補生從首都前來訪問,滔滔的講給他們聽的;他們的父親是在想他怎樣來好好的塞飽他的客人,柏拉圖諾夫則在打呵欠。乞乞科夫卻還算最活潑:「唔,真的,我也應該給自己買一宗田產的!」於是他已經看見,旁邊一位結實的娘兒們,周圍一大群小乞乞科夫們的幻影子。

  晚餐也還是吃的很多。當乞乞科夫跨進給他睡覺的屋子,躺在床上,摸著自己的肚子時,就說:「簡直成了一面鼓!連警察局長也進不去了!」而且環境也很不尋常,臥室的隔壁就是主人的屋子。牆壁又薄得很,因此什麼談話都聽得到。主人正在吩咐廚子,安排明天一早開出來的中餐的豐盛之至的飯菜。而且那是多麼注意周到呵!連一個死屍也會饞起來的!

  「那麼,你給我烤起四方的魚肉包子來,」他說,一面高聲的嘖嘖的響著嘴巴,使勁的吸一口氣。「一個角上,你給我包上鱘魚的臉肉和軟骨,別的地方就用蕎麥粥呀,磨菇呀,蔥呀,甜的魚白呀,腦子呀以及什麼這一類東西,你是知道的……一面你要烤得透,烤得它發黃,別一面可用不著這麼烤透。最要緊的是得留心餡子——要拌得極勻,你知道,萬不可弄得散散的,卻應該放到嘴裡就化,像雪一樣;連吃的人自己也不大覺得。」說到這裡,胚土赫又嘖嘖的響了幾下嘴唇,嘖的響了一聲舌頭。

  「見鬼!這教人怎麼睡得著。」乞乞科夫想著,拉上蓋被來蒙了頭,要不再聽到。然而這並不能救助他,在蓋被下面,他還是聽到胚土赫的說話。

  「鱘魚旁邊,你得圍上紅蘿蔔的星花,白魚和香菌;也還要加些蘿蔔呀,胡蘿蔔呀,豆子呀,以及各式各樣,這你是知道的;總而言之,添配的佐料要多,你聽見了沒有?你還得在豬肚裡灌上冰,使它脹起一點!」

  胚土赫還吩咐了許多另外的美味的食品。人只聽得他總在說:「給我烤一下,要烤得透,給我蒸一蒸罷!」待到他終於講到火雞的時候,乞乞科夫睡著了。

  第二天,客人們吃得非常之飽,柏拉圖諾夫至於再不能騎馬了。胚土赫的馬夫把他的駿馬送到家裡去。於是大家上了車。那匹大頭狗就懶懶的跟在車後面:它也吃得太飽了。

  「唉唉,這太過了!」當大家離開府邸時,乞乞科夫說。

  「那人可總是快活!這真惱人。」

  「倘使我有你的七萬盧布的進款,憂鬱是進不了門的!」乞乞科夫想。「那個包辦酒捐的木拉梭夫——就有一千萬。說說容易,一千萬——但我以為是一個數兒呵!」

  「如果我們在中途停一下,您沒有什麼異議嗎?我還想上我的姊姊和姊夫那裡去辭一辭行呢。」

  「非常之願意!」乞乞科夫說。

  「他是一個極出色的地主。在這附近是首屈一指的。八年以前,收入不到二萬盧布的田產,他現在弄到歲收二十萬盧布了!」

  「哦,這一定是一位極有意思,極可尊敬的人了!我是很願意向這樣的人領教的。我拜託您……您以為怎麼樣……他的貴姓呢?」

  「康士坦夏格羅。」

  「那麼,他的本名和父稱呢,如果我可以問的話?」

  「康士坦丁·菲陀洛維支。」

  「康士坦丁·菲陀洛維支·康士坦夏格羅。我實在極願意認識認識他。從這樣的一個人,可學的地方多得很。」

  柏拉圖諾夫擔當了重大的職務,是監督綏里方,因為他不大能夠在馬夫台上坐定了,所以要監督。彼得爾希加是已經兩回倒栽蔥跌下馬車來,因此也要用一條繩,在馬夫台上縛住。

  「這豬玀!」乞乞科夫所能說的,只有這一句。

  「您看!從這裡起,是他的田地了!」柏拉圖諾夫說。「樣子就全兩樣!」

  實在的:他們前面橫著一片滿生嫩林的幼樹保護地,——每棵小樹,都很苗條,而且直的像一枝箭,這後面又看見第二片也還是幼稚的小樹林,再後面才聳著一座老林,滿是出色的樅樹,越後就越高大。於是又來了一片幼樹保護地,一條新的,之後是一條老的樹林子。他們經過了三回樹林,好象通過城門一樣:「這全個林子,僅僅種了八年到十年,倘是別人,即使等到二十年,恐怕也未必長的這麼高大。」

  「但是他怎樣辦的呢?」

  「您問他自己罷。那是一個非凡的土壤學家——什麼也不會白費。他不但很明白土壤,也知道什麼樹木,什麼植物,在什麼的近鄰,就長得最好,以及什麼樹木,應該靠近穀物來種之類。在他那裡,一切東西都同時有三四種作用。樹林是不但為了木料的,尤其是因為這一帶的田野,要有許多濕氣和許多陰涼,枯葉呢,他還用作土壤的肥料……即使附近到處是旱災,他這裡卻什麼都很像樣;所有的鄰居都嘆收成壞,只有他卻用不著訴苦。可惜我對於這事情知道得很少,講不出來……誰明白他那些花樣和玩藝呢!在那裡,人是大抵叫他魔術家的。他有什麼會沒有呀!……但是呵!雖然如此,也無聊的很!」

  「這實在該是一個可驚的人物了!」乞乞科夫想。「可惜這少年人竟這麼膚淺,對人講不出什麼來。」

  村莊也到底出現了。布在三個高地上的許許多農家,遠看竟好象一個市鎮。每個岡上,都有教堂結頂,到處看見站著穀物和乾草的大堆。「唔!」乞乞科夫想,「人立刻知道,這裡是住著一位王侯似的地主的!」農夫小屋都造得很堅牢和耐久;處處停著一輛貨車——車子也都強固,簇新。凡所遇見的農奴,個個是聰明伶俐的臉相;牛羊也是最好的種子,連農奴的豬,看去也好象貴族似的。人們所得的印象,是住在這裡的農夫,恰如詩歌里說的那樣,在用鏟子把銀子搬到家裡去。這地方沒有英國式的公園,以及草地,以及別樣窮工盡巧的布置,倒不過照著舊習慣,是一大排穀倉和工廠,一直接到府邸,給主人可以管理他前前後後的事情;府邸的高的屋頂上有一座燈塔一類的東西;這並非建築上的裝飾;也不是為主人和他的客人而設,給他們可以在這裡賞鑒美麗的風景,倒是由此監視那些在遠處的工人的。旅客們到了門口,由機靈的家丁們來招待,全不像永遠爛醉的彼得爾希加;他們也不穿常禮服,卻是平常的手織的藍布衫,像哥薩克所常用的那樣。

  主婦也跑下階沿來。她有血乳交融似的鮮活的臉色,美如上帝的晴天,她和柏拉圖諾夫就像兩個蛋,所不同的只是她沒有他那麼衰弱和昏沉,卻總是快活,愛說話。

  「日安,兄弟!你來了,這使我很高興。可惜的是康士坦丁沒在家,但他也就回來的。」

  「他哪裡去了呢?」

  「他和幾個商人在村子裡有點事情。」她說著,一面把客人引進屋裡去。

  乞乞科夫好奇的環顧了這歲收二十萬盧布的奇特人物的住家,他以為可以由這裡窺見主人的性格和特長,恰如從曾經住過,剩著痕跡的空殼,來推見牡蠣或蝸牛一樣。然而住家卻什麼鑰匙也不給。屋子全都質樸,簡單,而且近乎空空洞洞;既沒有壁畫,也沒有銅像,花卉,放著貴重磁器的架子,簡直連書籍也沒有。總而言之,這一切,就說明了住在這裡的人,他那生活的最大部分,是不在四面牆壁的房子裡面的,卻過在外面的田野上,而且他的計劃,也不是安閒的靠著軟椅,對著爐火,在這裡耽樂他的思想的,卻在正在努力做事的處所,而且也就在那裡實行。在屋子裡,乞乞科夫只能發現一位賢婦的治家精神的痕跡:桌子和椅子上,放著菩提樹板,板上撒著一種花瓣,分明是在陰乾。

  「這是什麼廢物呀,那散在這裡的,姊姊?」柏拉圖諾夫說。

  「這可並不是廢物呵!」主婦回答道。「這是醫熱病的好藥料。去年我們把所有我們的農夫都用這東西治好了。我們用這來做酒,那邊的一些是要浸的。你總是笑我們的果醬和醃菜,但你一吃,卻自己稱讚起來了。」

  柏拉圖諾夫走近鋼琴去,看看翻開著的樂譜。

  「天哪,這古董!」他說。「你毫不難為情嗎,姊姊?」

  「你不要怪我罷,兄弟,我已經沒有潛心音樂的工夫了。我有一個八歲的女兒,我得教導她。難道為了要有閒工夫來弄音樂,就把她交給一個外國的家庭教師嗎?——這是不行的,對不起,我可不這麼辦!」

  「你也變了無聊了,姊姊!」那兄弟說著,走到窗口去:「阿呀,他已經在這裡,他來了,他恰恰回來了!」柏拉圖諾夫叫喊道。

  乞乞科夫也跑到窗口去。一個大約四十歲的男子,淺黑的活潑的臉,身穿駝毛的短衫,正在走向家裡來。對於衣服,他是不注意的。他戴一頂沒邊的帽子。旁邊一同走著兩個身份低微的男人,極恭敬的光著頭,交談得很起勁;一個只是平常的農奴,另一個是走江湖的鄉下掮客,穿著垂膝的長衫的狡猾的傢伙。三個人都在門口站住了,但在屋子裡,可以分明的聽到他們的談話。

  「你們所做得到的,最好是這樣:把你們從自己的主人那裡贖出來。這款子我不妨借給你們;你們將來可以用做工來還清的!」

  「不不,康士坦丁·菲陀洛維支,我們為什麼要贖出自己來呢?還是請您完全買了我們的好。在您這裡,我們能夠學好。像您似的好人,全世界上是不會再有的。現在誰都過著困苦的日子,沒有法子辦。酒店主人發明了這樣的燒酒,喝一點到肚子裡,就像喝完了一大桶水似的:不知不覺,把最末的一文錢也化光了。誘惑也很大。我相信,惡在支配著世界哩,實在的!教農夫們發昏的事情,他們什麼不干呢!菸草和所有這些壞花樣。怎麼辦才好呢,康士坦丁·菲陀洛維支?人總不過是一個人——是很容易受引誘的。」

  「聽罷:要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即使你們到我這裡來,你們也還是並不自由的呵。自然,你們能得到一切需要的東西:一頭牛和一匹馬;不過我所要求於我的農夫的,卻也和別的地主不一樣。在我這裡,首先是要做工,這是第一;為我,還是為自己呢,這都毫無差別,只是不能偷懶。我自己也公牛似的做,和我的農夫一樣多,因為據我的經驗:凡一個人只想輕浮,就因為不做事的緣故,總之,關於這事情,你們去想一想,並且好好的商量一下罷,如果你們統統要來的話。」

  「我們商量過好多回了,康士坦丁·菲陀洛維支。就是老人們也已經說過:『您這裡的農夫都有錢,這不是偶然的;您這裡的牧師也很會體貼人,有好心腸。我們的卻滿不管,現在是,我們連一個能給人好好的安葬的人也沒有了。』」

  「你還是再向教區去談一談的好。」

  「遵你的命。」

  「不是嗎,康士坦丁·菲陀洛維支,您已經這麼客氣了,把價錢讓一點點罷,」在別一邊和康士坦夏格羅排著走來的,穿藍長衫的走江湖的鄉下掮客說。

  「我早已告訴你,我是不讓價的。我可不像別個的地主,他們那裡,你是總在他們應該還你款子的時候,立刻露臉的。我很明白你們;你們有一本簿子,記著欠帳的人們。這簡單得很。這樣的一個人,是在毫無辦法的境地上,那他自然把一切都用半價賣給你們了。我這裡卻不一樣。我要你的錢做什麼呢?我可以把貨色靜靜的躺三年;我不必到抵押銀行里去付利息!」

  「您說的真對,康士坦丁·菲陀洛維支。我說這話,不過為了將來也要和您有往來,並不是出於貪得和利己。請,這裡是三千盧布的定錢!」一說這話,商人就從胸口的袋子裡,拉出不束污舊的鈔票來。康士坦夏格羅極平淡的接到手,也不點數,就塞在衣袋裡了。

  「哼,」乞乞科夫想,「就好象是他的手帕似的!」但這時康士坦夏格羅在客廳的門口出現了。他那曬黑的臉孔,他那處處見得已經發白的蓬鬆的黑頭髮,他那眼睛的活潑的表情,以及顯得是出於南方的有些激情的樣子,都給了乞乞科夫很深的印象。他不是純粹的俄羅斯人。但他的祖先是出於哪裡的呢,他卻連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他並不留心自己的家譜;這和他不相干,而且他以為對於經營家業,這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他自認為一個俄國人,除俄國話之外,也不懂別種的言語。

  柏拉圖諾夫紹介了乞乞科夫。他們倆接了吻。

  「你知道,康士坦丁,我已經決定,要旅行一下,到幾個外省去看看了。我要治一治我的無聊,」柏拉圖諾夫說,「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已經對我說過,和他一同走。」

  「這好極了!」康士坦夏格羅說。「但是您豫備到哪些地方去呢?」他親熱的轉向乞乞科夫,接下去道。

  「我得申明一下,」乞乞科夫說,一面謙恭的側著頭,並用手擦著安樂椅子的靠手。「我得申明一下,我旅行並非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別人的關係:我的一個好朋友,我也可以說,是我的恩人,貝得理錫且夫將軍,囑託了我,去探問幾個他的親戚。探親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的旅行,卻也為了所謂我本身的快樂,即使把旅行有益於痔瘡,不算作一件事:而見見世面,在人海的大旋渦中混一下——這是所謂活書本,而且也是一種學問呵。」

  「非常之對!到世界上去遊歷遊歷,是很好的。」

  「高明的見解!的確得很,實在是好的。人可以看見平常不會看見的各式各樣的東西,還遇見平常恐怕不會碰到的人物。許多交談,是價值等於黃金的,例子就在眼前,在我是一個很僥倖的機會……我拜託您,最可敬的康士坦丁·菲陀洛維支。請您幫助我,請您教導我,請您鎮撫我的饑渴,並且指示我以進向真理的道路。我非常渴望您的話,恰如對於上天的曼那。[114]」

  「哦,那是什麼呢?……我能教您什麼呢?」康士坦夏格羅惶惑的說。「連我自己也不過化了幾文學費的!」

  「智慧呀,尊敬的人,請您指教我智慧和方法,怎樣操縱農業經濟的重任,怎樣賺取確實的利益,怎樣獲得財富和幸福,而且要並非空想上,卻是實際上的幸福,因為這是每個市民的義務,也藉此博得同人的尊敬的呵。」

  「您可知道?」康士坦夏格羅說,並且深思的向他凝視著。「您在我這裡停一天罷。我就給您看所有的設備,並且告訴您一切,您就知道,這是用不著什麼大智慧的。」

  「當然,您停下罷!」主婦插嘴說;於是轉向她的兄弟,接下去道:「停下罷,兄弟,你是不忙什麼的。」

  「我都隨便。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沒有什麼不方便嗎?」

  「一點兒也沒有,非常之願意……只不過還有一件事情:一位貝得理錫且夫將軍的親戚,柯式凱略夫大佐……」

  「這人可是發瘋的哩!」

  「自然是發瘋的!我並不要去探問他,然而貝得理錫且夫將軍,您知道,我的一個好朋友,也是所謂我的恩人——」

  「您可知道?那麼,您馬上就去罷,」康士坦夏格羅說:「您馬上到他那裡去,他家離這裡不到十維爾斯他的。我的車正駕著——您坐了去就是。到喝茶時候,您就可以已經回來了。」

  「很好的想頭!」乞乞科夫抓起了帽子,大聲說。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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