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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殘稿未譯完)(2)

2024-09-26 06:20:29 作者: 魯迅

  他屢次克服了自己,要用嚴厲來做逃路。然而他怎麼能做得出來呢!如果是一個女人,女人式的呼號起來,他怎麼能夠嚴厲呢?況且她又見得這麼有病,可憐,穿著非常齷齪的,討厭的破布片!(她從那裡弄來的呢——那只有天曉得!)「去罷,離開我的眼前,給我用不著看見你!」可憐的田退德尼科夫大聲說,立刻也就賞鑒了這女人剛出門口,就為了一個蕪菁和鄰女爭鬧起來,雖然生著病,卻極有勁道的在脊樑上狠狠的給了一下,雖是壯健的農夫,也不能打的這麼出色的。

  很有一些時候,他要給他們辦一個學校,然而這卻吃了大苦,弄得非常消沉,垂頭喪氣,後悔他要來開辦了。

  他一去做調停人和和事老,也即刻覺到了他那哲學教授傳授給他的法律上的機微,簡直沒有什麼用。這一邊說假話,那一邊謊也撒的並不少,歸根結蒂,事件也只有魔鬼才瞭然。他知道了平常的世故,價值遠勝於一切法律的機微和哲學的書籍;——他覺察了自己還有所欠缺,但缺的是什麼呢,卻只有上帝知道。而且發生了常常發生的事情:就是主人不明白農奴,農夫也不明白主人;而兩方面,無論主人或農奴,都把錯處推到別人身上去。這很冷卻了地主的熱中。現在他出去監督工作的時候,幾乎完全缺少了先前那樣的注意了。當收割牧草之際,他不再留心鐮刀的微音,不去看乾草怎樣的堆積,怎樣的裝載,也不注意周圍割草工作的進行。——他的眼睛只看著遠方;一看見工作正在那邊,那眼睛就在四近去找一種什麼對象,或者看看旁邊的河流的曲折,那地方有一個紅腿紅嘴的傢伙,正在來回的散步——我說的自然是一隻鳥,不是人;他新奇的凝視著翠鳥怎樣在河邊捕了一條魚,銜在嘴裡許多工夫,好象在沉思是否應該吞下去,再細心的沿河一望,就看見遠地里另有一匹同類的鳥,還沒有捉到魚的,卻在緊張的看著銜魚的翠鳥。或者是閉了眼睛,仰起頭,向著蔚藍的天空,他的鼻子嗅著曠野的氣息,耳朵是聽著有翼的,愉快的歌人的歌吟,這從天上,從地下,集成一個神奇的合唱,沒有噪音來攪亂那美麗的和諧:鵪鶉在裸麥中鼓翼,秧雞在野草里鉤輈,紅雀四處飛鳴,一匹水鷸衝上空中,嘎的一聲叫,雲雀歌囀著,消在蔚藍的天空中,而鶴唳就像鼓聲,高高的在天上布成三角形的陣勢。上下四方,無不作響,有聲,而每一音響,都神奇的互相呼應……唉唉,上帝呵!你的世界,即使在荒僻的土地,在遠離通都大邑的最小的村莊,也還是多麼壯美呵!但到後來,雖是這些也使他厭倦了。他不久就完全不到野外去,從此只躲在屋子裡,連跑來報告事情的經理人,也簡直不想接見了。

  早先還時時有一個鄰居到他這裡來談天;什麼退伍的驃騎兵中尉呀,是一位容易生氣的吸菸家,渾身熏透著煙氣,或者一位急進的大學生,大學並沒有卒業,他的智慧是從各種應時的小本子和日報上采來的。但這也使他厭倦起來了。這些人們的談話,立刻使他覺得很淺薄;他們那歐式懇切的,伶俐的舉動,來敲一下他的膝蓋那樣的隨便,他們的趨奉和親昵,他看起來都以為太不雅,太顯然。於是他決計和他們斷絕往來,還用了很粗滷的方法。當一位大佐而且是快樂主義者一類貨色的代表,現在是已經亡故了的專會浮談的周到的交際家,和我們這裡剛剛起來的新思想的先驅者瓦爾瓦爾·尼古拉耶維支·威錫涅坡克羅摩夫兩個,同來訪他,要和他暢談政治,哲學,文學,道德,還有英國的經濟情形的時候,他派了一個當差的去,囑咐他說,主人不在家,而自己卻立刻輕率的在窗口露了臉。主人和客人的眼光相遇了。一個自然是低聲說:「這畜生!」另一個在齒縫裡,也一樣的送了他一個近乎畜生之類。他們的交情就從此完結。以後也不再有人來訪他了。

  他倒很喜歡,就潛心思索著他那關於俄國的大著作。怎樣做法的呢——那是讀者已經知道的了。他的家裡傳染了一種奇特的——隨隨便便的規矩。雖然人也不能說,他竟並無暫時夢醒的工夫。如果郵差把新的日報和雜誌送到家裡來,他讀著碰到一個舊同學的姓名,或者出仕升到榮顯的地位,或者對於科學的進步和全人類的事業有了貢獻,他的心就隱隱的發生一種幽微的酸辛,對於自己的無為的生活,起了輕柔的,沉默的,然而是嚴峻的不滿。覺得他全部的存在,都噁心,討厭了。久經過去的他的學校時代的光景,歷歷如在目前,亞歷山大·彼得洛維支的形象,突然活潑的在面前出現,他的眼淚就泉湧起來……

  這眼淚是表示什麼的呢?恐怕是大受震撼的魂靈,藉此來發舒他那煩惱的苦楚的秘密,他胸中蘊蓄著偉大高貴的人物,正想使他發達強壯起來,卻中途受了窒礙的苦痛的罷?還沒有試和運命的嫉妒相搏鬥,他還未達到這樣的成熟,學得使自己很高強,能衝決遮攔和妨礙;偉大而高華的感情的寶藏,未經最後的鍛鍊,就燒紅的金屬似的化掉了;對於他,那出色的教師真是死得太早,現在是全世界已沒有一個人,具備才能,來振作這因怯弱而不絕的動搖,為反對所劫奪的無力的意志,——用一句潑剌的話來使他奮起——一聲潑剌的「前去」來號令精神了,這號令,是凡有俄國人,無論貴賤,不問等級,職業和地位,誰都非常渴望的。

  能向我們俄國的魂靈,用了自己的高貴的國語,來號令這全能的言語「前去」的人在那裡呢?誰通曉我們本質中的一切力量和才能,所有的深度,能用神通的一眼,就帶我們到最高的生活去呢?俄國人會用了怎樣的淚,怎樣的愛來酬謝他呵!然而一世紀一世紀的駛去了;我們的男女沉淪在不成材的青年的無恥的怠惰和昏愚的舉動里,上帝沒有肯給我們會說這句全能的言語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幾乎使田退德尼科夫覺醒過來,在他的性格上發生一個徹底的轉變。這是戀愛故事一類的,但也繼續得並不久。在田退德尼科夫的鄰村,離他的田地十維爾斯他之遠,住著一個將軍,這人,我們早經知道,批評田退德尼科夫是並不很好的。這位將軍的過活,可真是一位將軍,這就是說,恰像一位大人物,大開府第,喜歡前來拜訪,向他致敬的鄰人;他自己呢,自然是不去回拜的,一口粗嗄的聲音,看著許多書,還有一個女兒,是稀奇的,異乎尋常的存在。她非常活潑有生氣,好象她就是生活似的。

  她的名字是烏理尼加,受過特別的教育。指授她的是一個一句俄國話也不懂的英國家庭教師。她的母親很早就死掉了,父親又沒有常常照管她的餘暇。但發瘋似的愛著女兒,至於見得一味拚命的趨奉。她什麼都惟我獨尊,恰如一個放縱長大的孩子一樣。倘使有誰見過她怎樣忽然發怒,美麗的額上蹙起嚴峻的皺紋,怎樣懊惱的和她的父親爭論,那是一定要以為她是世界上最任性的創造物的。但她的憤怒,只在聽到了一件別人所遭遇的慘事或不平。她決不為了自己來發怒或紛爭,也不為自己來辯解。一看見她所惱怒的人陷入不幸和困苦,她的氣惱也就立刻消失了!有人來求她布施,她當即拋出整個的錢袋去,卻並不仔細的想一想,這是對的呢還是不對的。她有些莽撞,急躁。說起話來,好象什麼都在跟著思想飛跑;她那臉上的表情,她的言語,她的舉動,她的一雙手;連她的衣服的襞積也仿佛在向前飄動,人幾乎要想,她自己也和她的言語一同飛去了。她毫不隱瞞,對誰也不怕說出自己的秘密的思想,如果要說話,世界上就沒有力量能夠沉默她。她那驚人的步法,是一種惟她獨具的,非常自由而穩重的步法,誰一相遇,就會不由自主的退到一旁,給她讓出道路來。和她當面,壞人就總有些惶恐,沉默了。連最不怕羞的人也想不出話,失了所有的把握和從容,而老實人卻立刻極其坦然的和她談起閒天來,仿佛遇到了世間未見的人物,聽過一句話,就好象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曾經認識她,而且已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一個相貌:是在他僅能依稀記得的童年,在自己的父親的家裡,在快樂的夜晚,在一群孩子高興的玩著鬧著的當時,——從此以後許多時,壯齡的嚴肅和成就,就使他覺得淒涼了。

  田退德尼科夫和她的關係,是也和一切別的人們完全一樣的。一種新的,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感情激勵了他,一道明亮的光輝,照耀了他那單調的,淒涼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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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當初是很親愛和誠懇的接待了田退德尼科夫的,但兩人之間,竟不能弄到實在的融洽。每一見面,臨了總是爭論,彼此都懷著不舒服的感情;因為將軍是不受反對和辯駁的。而田退德尼科夫這一面,可也是有些易於感動的年青人。他自然也為了他的女兒,常常對父親讓步,因此久沒有攪亂彼此之間的平和,直到一個很好的日子,有將軍的兩位親戚,一位是伯爵夫人皤爾提來瓦,一位是公爵夫人尤瀉吉娜,前來訪問的時候:這兩位都曾經做過老女皇的宮中女官,但和彼得堡的大有勢力的人物,也還有一點密切的關係的;將軍就竭力活潑的向她們去湊奉。田退德尼科夫覺得她們一到,對他就很冷淡,不大注意,把他當啞子看待了。將軍向他常用居高臨下的口氣;稱他為「我的好人」或是「最敬愛的」而有一回竟對他稱了「你」。田退德尼科夫氣惱起來了。他咬著牙齒,然而還知道用非常的自制力,保持著鎮靜,當怒不可遏,臉上飛紅的時候,也用了很和氣,很謙虛的聲音回答道:「對於您的出格的好意,我是萬分感謝的,軍門大人。您用這親昵的『你』對我表示著密切的交情,我就對您也有了一樣的稱『你』的義務。然而年紀的懸隔,卻使我們之間,完全不能打這樣親戚似的交道呵!」將軍狼狽了。他搜尋著自己的意思和適當的說法;終於聲明了這「你」用的並不是這一種意思,老年人對於一個年青人,大約是可以稱之為「你」的。關於他的將軍的品級,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然,兩面的交際,自從這一事件以後,就彼此斷絕了,他的愛情,也一發芽就凋落。暫時在他面前一閃的光明,黯然消滅,現在降臨的昏暮,比先前更暗淡,更昏沉。他的生活又回上舊路,成了讀者已經知道的那老樣子了。他又整天無為的躺著。家裡滿是齷齪和雜亂。掃帚在屋子的中央,終日混在一堆塵埃里。褲子竟會在客廳里到處遊牧,安樂椅前面的華美的桌子上,放著幾條垢膩的褲帶,象是對於來賓的贈品似的。田退德尼科夫的全部生活,就這樣的無聊,昏沉起來,不但他的僕役不再敬畏,連雞也肆無忌憚的來啄他了。他會許多工夫,拿著筆,坐在那裡,在攤在面前的一張紙上畫著各種圖:餅乾,房屋,小屋,小車,三駕馬車等。有時還會忘掉了一切,筆在紙上簡直自動起來,在主人的無意中,形成一個嬌小的頭臉,是優秀動人的相貌,流利探索的眼光和一個微微蜷曲的髻子——於是畫家就驚疑的凝視,這是那人的略畫,那肖象是沒有一個美術家能夠摹繪的。他心裡就越加傷痛起來;他不願意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幸福,因此也比先前更其悲哀,更少說話了。這樣的是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心情。有一天當他照例的坐在窗前,望著前園時,忽然驚疑不定,是覺得既不見格力戈黎,也不見貝菲利耶夫娜,下面卻只是一種不安和擾動了。

  年青的廚子和管家女都跑出去開大門;門一開,就看見三匹馬,和刻在凱旋門上的完全一樣的。一匹的頭在左,一匹在右,一匹是在中間。這上面高高的君臨著一個馬夫和一個家丁,寬大的衣服,頭上包一塊手帕。兩人之後坐著一位外套和皮帽的紳士,滿滿的圍著紅色的圍巾。當馬車停在門口的階前時,就顯出這原來是一輛有彈簧的輕巧的車子。那一表非凡的紳士,就以仿佛軍人似的敏捷和熟練,跳出車子,匆匆的跑上階沿來了。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著了急。他以為來客是一位政府的官員。到這裡我應該補敘一下,他在年青時候,是受過一件傻事情的連累的。有一對讀過一大批時下小本子的哲學化的驃騎兵官,一位進了大學,卻未卒業的美學家,和一個敗落的賭客要設立一個慈善會,會長是一個秘密共濟會員,也愛打牌的老騙子,然而口才極好的紳士。這會藏著一種非常高尚的目的:就是要使從泰姆士河邊到亢卡德加的全人類永遠得到幸福。但這須有莫大的現錢,從大度的會員們募集的捐款,是聞所未聞的大。這錢跑到那裡去了呢,除了掌握指導之權的會長以外,自然誰也不知道。田退德尼科夫是由兩個朋友拉進這會裡去的;那兩個都是屬於滿肚牢騷類的人,天性是善良的,為了科學,為了教化,以及為了給人類服務的他們的未來的壯舉,喝了許許多乾杯,於是就成為正式的酒鬼了。田退德尼科夫覺察的還早,退了會。但這會卻已經玩了一個上等人不很相宜的另外的花樣,招出不愉快的結果來,竟鬧到警察局去了……田退德尼科夫退會之後,就和這些人斷絕了一切的交涉,但還不能覺得很放心,也是毫不足怪的:他的良心並不完全清淨。所以他現在瞥見大門一開放,就不能不吃驚。

  但當來客幾乎出人意外的老練地一鞠躬,一面微微的側著頭,作為致敬的表示的時候,他的焦急立刻消散了。那人簡短地,然而清楚地聲明,他從很久的以前起,就一半為了事務,一半為了嗜奇,在俄國旅行:即使不計那些有餘的產業和多種的土壤,我們的國度里也很富於顯著的東西;他是給這田地的出色的位置聳動了,但倘若他的馬車沒有因為這春天的泛濫和難走的道路忽然出了毛病,他是決不敢到這美麗之處來驚動主人的;就為了想借鐵匠的高手給修理一下。然而即使馬車全沒有出什麼事,他也還是禁不住要趨前來請安的。

  那客人一說完話,就又可愛到迷人的一鞠躬,露出他那珠扣的華美的磁漆長靴來,而且他的身子雖然肥胖,卻以橡皮球的彈性,向後跳跳了幾步。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早已放心了;他認為這人該是一個好奇的學者或是教授,旅行俄國在採集植物或者也許倒是稀奇的化石的。他立刻聲明了對於一切事情,自己都願意協助;請他用自己的車匠和鐵匠來修理馬車,請他像在他自己的家裡一樣,在這裡休息,請他坐在一把寬大的服爾德式安樂椅子[106]上,要傾聽他那博學的,關於自然科學的物事的談話了。

  然而那客人所講的卻多是內心生活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隻小船,在大海里,被怕人的風暴所吹送;說,他怎樣的屢次變換了職業,他多少次為真理受苦,以及他怎樣的屢次被敵人所暗算,生命幾瀕於危險,此外還有許多別的事,於是田退德尼科夫看出來了,他的客人乃是一個實際家。收場是他把一塊雪白的麻紡手巾按在鼻子上,大聲的醒了一下鼻涕,響到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從來沒有聽到過。在交響樂里,是往往會遇到這種討厭的喇叭的;如果只有這一聲,卻令人覺得並不在交響樂里,倒是自己的耳朵在發響。在久經沉睡的府邸中的突然驚醒的許多屋子裡,立刻轟傳了一樣的聲音,而立刻也在空氣中充滿了可倫香水的芳烈的氣息,這是由麻紡手帕的輕輕一揮,隱隱約約的散在屋裡的。

  讀者恐怕已經猜到,這客人並非別個,即是我們那可敬的,長久沒有顧到了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他老了一點了:可見他的過活,也並非沒有狂風駭浪。就是他穿著的常禮服,也顯得有些穿熟的樣子;連那馬夫和篷車,家丁,馬匹和馬具,看去都好象有一點減損和消耗了。他的經濟景況似乎也並不很出色。但那臉面的表情,行為的優雅,恰依然全如先前一樣。是的,他的應酬,倒比以前更可愛了一些,坐在安樂椅子上的時候,也還是架起了一條腿。談吐近乎更加柔軟,言語之間,也仿佛愈在留心和節制,態度是更聰明,更穩重,在一切舉動上,幾乎更加能幹了。他的衣領和胸衣是雪似的又白又亮,雖然在旅行,外衣上卻不沾一粒灰塵:他可以立刻去赴慶祝生日的筵宴。下巴和面頰都颳得極光,只有瞎子,才會不驚嘆他那飽滿和圓滑的。

  府邸里立刻起了很大的變化:因為關著外層門,久已躲在昏暗中的一半,突然照得光明耀眼了。在很亮的屋子裡,擺起家具來,一切就馬上顯得這模樣:作為臥室的屋子,陳列著各種夜晚化妝應用的東西,做書房的一間……等一等罷,我們先應該知道這屋子裡擺著三張的桌子:一張是沙發前面的書桌,一張是鏡子和窗門之間的打牌桌,還有一張是屋角上的三角桌,正在臥室的門和通到堆積破爛家具,不住人的大廳的門的中間。這大廳,向來是充作前廳之用的,已經整年的沒有人進去過。在這三角桌子上,那旅客從衣箱裡發出來的衣裳就找到了它的位置,便是:兩條配著那件常禮服用的褲子,兩條簇新的褲子,兩條灰色的褲子,兩件絨背心,兩件綢背心和一件常禮服。這些都積迭了起來,像一座金字塔,上面蓋一塊絹手帕。在房門和窗門之間的另一個屋角上呢,排著一大批長靴:一雙不很新的,一雙完全新的,一雙磁漆鞋和一雙睡鞋。這些上面也怕羞似的蓋著一塊絹帕——簡直好象並無其物的一樣。書桌上也立刻整整齊齊的擺出這些東西來:小匣子,一個裝有可倫香水的瓶兒,一個日曆和兩種小說,但兩種都只有第二本。乾淨的小衫褲,是放在臥室里的衣櫥裡面了;要給洗衣女人去洗的那些,就捆成一團,塞在床底下。連那衣箱,到得發空之後,也塞進床底下去了。為了嚇跑強盜和偷兒,一路帶著的長刀,也拿進臥室去,掛在靠近眠床的一個釘頭上。什麼都顯得了不得的乾淨,異乎尋常的整齊了。那裡都找不出一片紙,一根毛或者一粒塵埃了。連空氣也顯得美好起來:其中散布著一個小衫褲常常替換,禮拜天一定要去用濕海綿洗澡的鮮活而健康的男子漢的令人舒服的氣味。在充作前廳之用的大廳里,一時也粘住了家丁彼得爾希加的氣息,但彼得爾希加又即搬家,這正和他相稱,弄到廚房裡去了。

  在第一天,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很有些為自己的無拘無束擔心;他怕這客人會煩擾他,帶累他的生活有不愜意的變化,擾亂他自己幸而立定了的日課。但他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我們的朋友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卻顯示了適應一切的簡直非凡的彈性和才能。他稱揚主人的哲學氣味的悠閒,並且說明這可以使人長壽。關於他的孤獨生活,是贊成的說,這對於人,乃是養成偉大思想的。也看了一看圖書室,把書籍讚美非常,還指出這可以防人的誤入歧路。他話說的很少,但凡有所說,卻無不真切,而且分明。一切舉動,尤其證明著可愛和伶俐。進退都適得其時,不把質問和願望來麻煩主人,如果是這邊沉默著,不愛談天的話;也很滿足的來下一盤棋,也很滿足的不開口,當主人把菸草的煙雲噴向空中時,他不吸菸,就來找一件相稱的事情:舉個例子,就如他從袋子裡摸出土拉銀的煙盒來,鉗在右手的兩個指頭的中間,再用左手的一個指頭撥得它飛快的旋轉起來,簡直好象地球的轉著自己的軸子,或者用手指咚咚的敲著蓋子,再加口哨吹出諧和的聲調。一句話,他一點也不妨礙他的主人。「在一生中,這才看見了一個可以一同過活的人!」田退德尼科夫對自己說。「這種本領,在我們這裡實在是很少有的。我們裡面有許多人:聰明,有教養,也確是好人,然而永遠穩妥的人,可以同住一世紀,並不爭鬧的人——這樣的人我卻不知道。這一種人,我們這裡到底有多少呢?這是我所認識的這類人的第一個。」田退德尼科夫這樣的判斷著他的客人。

  乞乞科夫那一面也很高興,因為他能夠在一個這麼溫和而懇切的主人家裡,寄住若干的時光。流浪人的生活,他實在嘗飽了。能夠好好的住下一個月,欣賞著出色的村莊的風景,田野的氣味,和開始的春光,就是為痔瘡起見,也有大用處和利益的。

  輕易就找不出給他休息的更好的地方來。春天戰勝了壓迫的嚴寒,驟然展開那全部的華美,幼小的生命到處抽芽了。樹林和牧場都閃出淡綠,嫩草的新鮮的碧玉里,明晃晃的抽著蒲公英的黃花,還有紅紫的白頭翁花,也溫順的垂著纖柔的頸子。成群的蚊虻和許多昆蟲,都在沼澤上出現,跟著的是長腳的水黽,於是禽鳥也從各方面來躲在乾枯的,可以遮蔽的蘆葦里。一切都潮湧似的聚集在這地方,彼此互相見面,互相親近了。地上忽然增添了丁口。樹林覺醒起來,牧場上是活潑而且響動。村子裡跳著圓舞。還有多少地方是閒空的呢。怎樣的明朗的新綠!空氣是多麼的清新!園裡是多少禽鳥的歌吟!萬有的天上似的歡呼和高興!村莊在發聲,在歌唱,好象結婚的大宴了。

  乞乞科夫時常去散步。出去遊行和漫步的機會是多得很的。他直上平坦的高原,可眺望橫在下面的溪谷,到處還有齧岸的洪水所留下的大湖,其中聳著幽暗的,尚未生葉的樹林的島嶼;或者是穿過暗林的密處和陰地的中間,樹木戴著鳥巢,接近的屹立著。烏鴉叫著亂飛起來,好象一片雲遮暗了天宇。從燥地上可以一徑走到埠頭,裝著豌豆,大麥和小麥的初次的船剛要開行,流水激著慢慢的轉動起來,水車輪發出震聾耳朵的聲響。或者他去看看方才開始的春耕,觀察一塊新耕的土地,怎樣展在原野的碧綠里,還有播種的人,用手敲著掛在胸前的篩子,勻整的撒出種子去,卻沒有一粒落在別的地方。

  乞乞科夫什麼地方都走到。他和管家,農夫,磨工樣樣的議論,談天。他什麼都問到,問那裡和怎樣,還問怎樣的營生,賣掉了多少穀子,春天和秋天磨什麼穀子,每個農奴叫什麼名字,誰和誰有親,他從那裡買了他的公牛,他用什麼餵他的豬子,總而言之,他一點也不漏落。他也問出了死掉多少農奴,知道是好象少得很。因為他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家景並不很出色。他到處發現了怠慢,懶惰,偷盜,還有縱酒也很風行,他自己想:「田退德尼科夫可多麼胡塗呀!這樣的產業!卻一點也不管!從這裡賺出總額五萬盧布來,是可以把得穩的!」

  在散步時,他不止一回,起了這樣的思想,自己也在什麼時候——當然並非現在,卻在將來,如果辦妥要務,他手裡有了錢的話——自己也在什麼時候要做一個像這產業的平和的主人。於是不消說,立刻有一個商家的,或是別的有錢人家的,粉面的年青而嬌滴滴的女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現。唔,他竟還夢想她是性情和音樂相近的哩。他也設想著後代,他的子孫,那責任,是在傳乞乞科夫氏於無窮;一個潑辣的男孩和一個漂亮的女孩,或者簡直是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當然,三個也可以,由此給大家知道知道,他的確生活過,存在過,至少是並不像一個幽靈或者影子似的在地上逛盪了一下——而且他對於祖國因此也用不著慚愧了。於是就往往起了這一種思想,那也並不壞,如果他有了頭銜的話;例如五等官。這總是一個很有名譽,很可尊敬的稱號呀!人如果去散步,是什麼都會想起來的;非常之多,至於把人從這無聊的,淒涼的現在拉開,挑撥他的幻想力,加以戲弄,使他活動,縱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卻還是覺得甜蜜的。

  乞乞科夫的僕役也很中意了這地方。他們很快的習慣了新生活。彼得爾希加立刻和侍者格力戈黎結了交,雖然他們倆開初都很矜持,而且非常之裝模作樣。彼得爾希加想朦蔽格力戈黎,用自己的遊歷和世界知識使他肅然起敬;但格力戈黎卻馬上用了彼得爾希加沒有到過的彼得堡制了勝。他還要用那些地方的非常之遠來對抗,而格力戈黎可就說出這樣的一個地方來,誰都決不能在地圖上找到,而且據說還遠在三千維爾斯他以上,弄得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的家丁無法可想,只好張開了嘴巴,遭所有奴婢的鬨笑了。但相處卻很合式;兩個家丁訂結了親密的交情。村邊有一個出名的小酒店,是一切農奴的老伯伯,禿頭的庇門開設的,店名叫作「亞勒若以卡」。在這店堂里,每天總可以見到他們。所以用人民愛用的話來說,他們是成了酒店的「老主顧」了。

  給綏里方卻有另外的樂處。村子裡是每晚上都唱歌;村裡的年青人聚集起來,用歌唱和跳舞來慶祝新春;跳著圓舞,合圍了,又忽然分散。在現在的大村子裡是已經很少有了的苗條而血統純粹的招人憐愛的姑娘們,給了他一個強有力的印象,至於久立不動,看得入迷。其中誰最漂亮呢,那可很難說;他們都是雪白的胸脯和頸子,又大又圓的含蓄的眼睛,孔雀似的步子,一條辮髮,一直拖到腰帶邊。每當她那潔白的雙手拉著他的手,在圓陣中和她們徐徐前進,或者和別的青年們排成一道牆,向她們擠過去的時候,每當姑娘們高聲大笑著,向他們迎上來,並且唱著「新郎在那裡呢,主人呀?」的時候,每當周圍都沉入黑夜中,那諧調的回聲,遠從河流的後邊,憂鬱的反響過來的時候,他就幾乎忘卻了自己。此後許多時:無論是在早上或是黃昏,是在睡著或是醒著——他總覺得好象有一雙雪白的手捏在自己的兩手裡,和她們在圓陣里慢慢的動彈。

  乞乞科夫的馬匹也覺得在它們的新住宅里好得很。青馬,議員,連花馬在內,也以為留在田退德尼科夫這裡毫不無聊,燕麥是很出色的,而馬房的形勢,也極其適意。每匹都有各自的位置,用隔板和別的分開,然而又很容易從上面窺探。所以也能夠看見別的馬,如果從中有一匹,即使是在最末的邊上的,高興嘶起來了,那麼,別匹也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來回答它的同僚。

  總而言之,在田退德尼科夫這裡,誰都馬上覺得像在自己的家裡了。但一涉及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因此遊行著廣大的俄國的事務,就是死魂靈,關於這一點,他卻縱使和十足的呆子做對手,也格外謹慎和幹練了。然而田退德尼科夫總是在看書,在思索,要查明一切現象的原因和底蘊——它們的為著什麼和什麼緣故……「不,我從別一面下手,也許要好一些罷!」乞乞科夫這樣想。他時常和婢僕去談閒天,於是他有一回,知道了主人先前常常到一家鄰居——一位將軍——那裡去做客,知道了那將軍有一個女兒,知道了主人對於那小姐——而小姐對於主人也有一點……知道了但他們忽然斷絕,從此永遠不相來往了。而他自己也早經覺到,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總在用鉛筆或毛筆畫著種種頭,但是全都顯得非常相象的。

  有一天,午餐之後,他又照例的用了第二個指頭,使銀煙盒依軸而轉的時候,向著田退德尼科夫道:「凡是心裡想要的東西,您什麼都有,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只是您還缺一樣。」

  「那是?」這邊問,一面在空中噴出一團的煙雲。

  「一個終身的伴侶,」乞乞科夫說。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沒有回答,於是這回的談話,就此收場了。

  乞乞科夫卻並不害怕,尋出一個另外的時機來——這回是在晚餐之前——當談天的中途,突然說:「真的,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您得結婚了!」

  然而田退德尼科夫仍舊一句話也不回答,仿佛他不愛這個題目似的。

  但是,乞乞科夫不退縮。他第三次選了一個別樣的時機,是在晚餐之後說了這些話:」唔,真的,無論從那一方面來看您的生活,我總以為您得結婚了!您還會生憂鬱症呢。」

  也許是乞乞科夫的話這回說得特別動聽,也許是安特來·伊凡諾維支這時特別傾於直率和坦白,他嘆息一聲,並且說,一面又噴出一口煙:「第一著,是人總該有幸福,總該有運氣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於是他很詳細的對他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將軍的結交以及他們的絕交的全部的故事。

  當乞乞科夫一句一句的明白了已經知道的案件,聽到那隻為一句話兒「你,」卻鬧出這麼大故事來的時候,他簡直駭了一跳。暫時之間,他查考似的看著田退德尼科夫的眼睛,決不定他是十足的呆子呢,還不過稍微有一點昏。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我請教您!」他終於說,一面捏住了主人的兩隻手:「這算什麼侮辱呢?在『你』這個字里,您找得出什麼侮辱來呢?」

  「這字的本身里自然是並不含有侮辱的,」田退德尼科夫回答道。「侮辱是在說出這字來的意思里,表現里。『你!』——這就是說:『知道罷,你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東西;我和你來往,只因為沒有比你好的人;現在是公爵夫人尤瀉吉娜在這裡了,我請你記一記那裡是你本來的地位,站到門口去罷。』就是這意思呀!」說到這裡,我們的和氣的,溫順的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眼睛就發光;在他的聲音里,顫動著出於大受侮辱的感情的憤激。

  「唔,如果竟是這一類的意思呢?——那有什麼要緊呀?」乞乞科夫說。

  「怎麼,您要我在這樣的舉動之後,還去訪問他嗎?」

  「是的,這算得什麼舉動?這是決不能稱為一種舉動的,」乞乞科夫極冷靜的說。

  「怎麼會不是『舉動』的?」田退德科尼夫詫異的問道。

  「總之這不是舉動,安特來·伊凡諾維支。這不過是這位軍門大人的這樣一種習慣,對誰都這麼稱呼。況且對於一位這樣的給國家出過力,可以尊敬的人物,為什麼不寬恕他一下呢?」

  「這又是另一件事了,」田退德尼科夫說,「如果他只是一個老先生或者一個窮小子,不這麼浮誇,驕傲和鋒利,如果他不是將軍,那麼,就是用『你』來稱呼我,我也很願意寬恕,而且還要恭恭敬敬的應對的。」

  「實實在在,他是一個呆子!」乞乞科夫想。「他肯寬恕一個破爛衣服的傢伙,對於一位將軍倒不!」在這料想之後,他就大聲的說下去道:「好,可以,就是了,算是他侮辱您罷,但是您也回報他:他侮辱您了,您也還了他侮辱。然而人怎麼可以為了一點這樣的芥蒂,就大家分開,拋掉個人藏在心裡的事情呢?我應該先求原諒,這真是……如果您立定了目標,那麼,您也應該向這奔過去,有什麼要來嗎,來就是。誰還留心有人在對人吐唾沫呢?一切的人,都在互相吐唾沫。現在是您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一個人,會不周圍亂打,也不對人吐唾沫了。」

  田退德尼科夫被這些話嚇了一大跳,他完全目瞪口呆的坐著,單是想:「一個太古怪的人,這乞乞科夫!」

  「是一個稀奇的傢伙,這田退德尼科夫?」乞乞科夫想,於是他放聲說下去道:「安特來·伊凡諾維支,請您給我像對兄弟似的來說一說罷。您還毫無經驗。您要原諒我去弄明白這件事。我要去拜訪大人,向他說明,這件事在您這邊是由於您的誤會,原因還在您年紀青,您的世界知識和人間知識都很有限。」

  「我沒有到他面前去爬的意思,」田退德尼科夫不高興的說:「也不能託付給您的!」

  「我也沒有爬的本領,」乞乞科夫不高興的回答道。「我只是一個人。我會犯錯誤,但是爬呢——斷斷不來的!請您原諒罷,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您竟有權利,在我的話里墊進這麼侮辱的意義去,我可是沒有料到的。」

  「您寬恕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錯了!」田退德尼科夫握著乞乞科夫的兩隻手,感激的說。「我實在並不想侮辱您。您的好意,在我是極有價值的。我對您起誓。但我們收起這話來,我們不要再來談這件事罷!」

  「那麼,我也就平平常常的到將軍那裡去罷。」乞乞科夫說。

  「為什麼?」田退德尼科夫問,一面詫異的凝視著乞乞科夫。

  「我要去拜訪他!」乞乞科夫道。

  「這乞乞科夫是一個多麼古怪的人呵!」田退德尼科夫想。

  「這田退德尼科夫是一個多麼古怪的人呵!」乞乞科夫想。

  「我明天早上十點鐘的樣子到他那裡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我想,去拜訪一位這樣的人物,表示自己的敬意,還是早一點好。只可惜我的馬車還沒有整頓,我想請您允許我用一用您的車子。我預備早晨十點鐘就到他那裡去的!」

  「自然可以。這算得什麼!您吩咐就是。您愛用那一輛,就用那一輛,都隨您的便!」

  在這交談之後,他們就走散,各歸自己的房子,睡覺去了,彼此也並非沒有推測著別人的思想的特性。

  但是,——這豈不奇怪,當第二天馬車到門,乞乞科夫身穿新衣服,白背心,結著白領帶,以軍人似的熟練,一跳而上,駛了出去,拜訪將軍去了的時候——田退德尼科夫就起了一種好象從未體驗過的感動。他那一切生鏽和昏睡的思想,都不安起來,活動起來。神經性的激情,忽然用了全力,把這昏沉的,浸在舒服和無為中的迷夢,一掃而空了。

  他忽而坐在沙發上,忽而走向窗口去,忽而拿起一本書,忽而又想思索些什麼事。失掉的愛的苦惱呵!他找不出思想來。或者他想什麼也不想。枉然的辛苦呵!一種思想的無聊的零星,各種思想的尾巴和斷片,都闖進腦子裡,攪擾著他的頭顱。「這情形可真怪!」他說著,坐在窗前,眺望道路去了,道路穿過昏暗的槲樹林,林邊分明有一陣煙塵,是駛去的馬車卷了起來的。但是,我們拋下田退德尼科夫,我們跟定乞乞科夫罷。[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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