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殘稿未譯完)(1)
2024-09-26 06:20:25
作者: 魯迅
第一章
為什麼我們要從我們的祖國的荒僻和邊鄙之處,把人們掘了出來,拉了出來,單將我們的生活的空虛,而且專是空虛和可憐的缺點,來公然展覽的?——但如果這是作者的特性,如果他有一種特別的脾氣,就只會這一件事:從我們的祖國的荒僻和邊鄙之處,把人們掘了出來,來描寫我們的生活的空虛,而且專是空虛和可憐的缺點,那又有什麼法子呢?於是我們又跑到荒僻之處的中心,又闖進一個寂寥的,淒涼的窠里來了。而且還是怎樣的一個窠,怎樣的一個荒僻之處呵!
恰如帶著炮塔和角堡的無際的城牆一樣,一座不斷的連山,聯綿曲折著有一千維爾斯他之遠。它倨傲的,尊嚴的聳在無邊的平野里,忽而是精光的粘土和白堊的斷崖,忽而是到處開裂的崩墜的絕壁,忽而又是碧綠的山頂模樣,被著從枯株上發出的新叢,遠望就像柔軟的羊皮一樣,忽而終於是茂密的,幽暗的森林了,奇怪得很,還沒有遭過斤斧。那溪流呢,到處在高岸間潺湲,跟著山蜿蜒曲折,只有幾處離開了它,飛到平野和牧場那裡去,流作閃閃的彎曲,突然不見了,還在白樺,白楊,或者赤楊的林中,映著輝煌的陽光,燦然一閃,但到底又勝利的從昏暗中出現,受著每一曲折之處的小橋,水磨和堤防的相送,奔流而去了。
有一處地方,是險峻的山地,特別滿飾著新的綠樹的螺發。仗著山地的不一律,由人力的樹藝,南北的植物都聚起來了。槲樹,楓樹,梨樹和柳叢,蔞蒿和白樺,還有繞著蛇麻的山薇,這邊協力著,彼此互助著滋生,那邊妨礙著,擠得緊緊的,都滿生在險峻的山上。山頂上面,在碧綠的枝梢間,夾雜著地主老爺的紅屋頂,藏在背後的農家的屋角和屋樑,主邸的高樓和它那雕花的露台和半圓的窗戶——再在這挨擠的房屋和樹木的一團之上,是一所舊式的教堂,將它那五個貼金的光輝燦爛的閣頂聳在天空中。這閣頂上裝飾著金的雕鏤的十字架,是用同一質料的也施雕鏤的鎖索,系在圓頂格上的,遠遠一望,令人覺得好象空氣被毫無支架,浮在蔚藍的天宇中的發光的鑄了錢的黃金,燒得紅光閃閃。而這樹木,屋頂和十字架的一團,又出色的倒映在溪水裡,這裡有高大的不等樣的楊柳,一部分剩在岸上,一部站在水中,把它那糾纏著碧綠的,粘膩的水草和茂盛的睡蓮的枝葉浸入溪流,仿佛在凝眺這輝煌的景象。
這風景實在很出色,然而從高處向著山谷,從府邸的高樓向著遠方的眺望,卻還要美麗得多。沒有一個賓客,沒有一個訪問者能夠淡然的在露台上久立,他總是驚異得喘不出氣來,只好大聲叫喊道:「天哪,這裡是多麼曠遠和開闊呵!」一片無邊無際的空闊,在眼前展開:點綴著小樹林和水磨的牧場後面,聳立著郁蒼的森林,像一條微微發光的絲帶;森林之後是在漸遠漸昏的空際,隱現著閃閃的黃色的沙丘;接著這就又是森林,青蒼隱約,恰如遼闊的大海或者平遠的煙靄;後面又是沙丘,已經沒有前一道的清楚了,然而還是很分明的在黃蒼蒼的空氣中發閃。在遠遠的地平線上看見山脊的輪廓:這是白堊岩,雖在極壞的天候,也自燦然發白,似乎為永久的太陽所照射。在這一部分是石膏岩的山腳下,由雪白的質地襯托出幾個煙霧似的依稀的斑點來:這是遠處的鄉村,卻已不是人的目力所能辨別——但見一個教堂的金色的尖頂,炎炎的火花似的忽明忽滅,令人覺得這該是住著許多人們的較大的村莊。但全體卻沉浸於深的寂靜中,絕不被在澄淨的大氣里飄揚,忽又在遙遠的寥廓里消失的隱約可聞的空際歌人的歌詞所妨礙。總而言之,是沒有一個賓客和訪問者能在露台上靜下來的;如果站著凝眺了一兩點鐘,他就總是反覆著這句話:「天哪,這裡是多麼曠遠和開展呵!」
然而這宛然是不可攻取的城寨,從這方面並無道路可通的田莊的居人和地主,是什麼人呢?人應該從別一方面去——那地方有許多散種的槲樹,在欣欣然迎接漸漸臨近的行人,遠伸著寬闊的枝條,像一個朋友的臂膊,把人一直引到邸宅那裡去,那屋頂,是我們已經從後面看見過了的,現在卻完全顯現了,在一大排農人小屋,帶著雕刻的屋棟和屋角,以及它那十字架和雕鏤的懸空的鎖索,都在發著金光的教堂的中間。
這是忒萊瑪拉罕斯克省的地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地方。這福人是一個三十三歲的年青的漢子,而且還沒有結過婚。
這地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又是何等樣人呢?是什麼人物?特質怎樣,性格如何?——那我們可當然應該去打聽親愛的鄰人了,好心的讀者女士們。鄰人們中的一個,是退伍佐官和快樂主義者一流,現在是已經死掉了,往往用這樣的話來說明他道:「一匹極平常的豬狗!」一位將軍,住在相距大約十維爾斯他的地方,時常說:「這小伙子並不蠢,但是他腦袋裡裝得太多了。我能夠幫助他,因為我在彼得堡有著一點連絡,而且在……」將軍從來沒有說完他的話。地方審判廳長的回答卻用了這樣的形式:「明天我要向他收取還沒完清的稅款去了!」一個農夫,對於他的主人是何等樣人的問題,簡直什麼回答也沒有。總而言之,鄰人們對他所抱的意見,是很不高妙的。但去掉成見的來說,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卻實在並不是壞人,倒僅僅是無所為的活在世上的一個。就是沒有他,無所為的活在世上的傢伙也多得很,為什麼田退德尼科夫就不該這麼著呢?至於其餘,我們只將他每天相同的一天的生活,給一個簡短的摘要,他是怎樣的性格,他的生活,和圍繞著他的天然之美相關到怎樣,請讀者由此自去判斷就是了。
每天早上,他照例醒得很晚,於是坐在床上,很久很久的擦眼睛。晦氣的是他的眼睛小得很,所以這工作就需要很多的時光。在這施行期間,有一個漢子,名叫米哈羅,拿著一個面盆和一條手巾,站在房門口。這可憐的米哈羅在這裡總得站個點把鍾;後來走到廚房裡去了,於是仍復迴轉來;但他的主人卻還是坐在床上,盡在擦他的眼睛。然而他終於跳起來了,洗過手臉,穿好睡衣,走進客廳里去喝一杯茶,咖啡,可可,或者還有鮮牛奶。他總是慢吞吞的喝,一面胡亂的撒散著麵包屑,漠不關心的到處落著菸捲灰。單是吃早餐,他就要坐到兩點鐘,但是這還不夠。他又取一杯涼茶,慢慢的走到對著庭園的窗口去,在這裡,是每天演著這樣的一出的。
首先,是侍者性質的家丁格力戈黎,和管家女貝菲利耶夫娜吵架,這是他照例用了這樣的話來道白的:「哼,你這賤貨,你這不中用的雌兒的你!你還是閉了嘴的好,你這野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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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這樣嗎?」這雌兒或是貝菲利耶夫娜給他看一看捏緊的拳頭,怒吼著,這位雌兒,雖然極喜歡鎖在自己箱子裡的葡萄乾,果子醬和別的甜果東西,但是並非沒有危險,態度也實在很粗野,勇壯的。
「你還和當差的打過架哩,你這沙泥,輕賤的,」格力戈黎叫喊道。
「那當差的可也正像你一樣,是一個賤骨頭呀,你想是老爺不知道你嗎?他可是在那裡,什麼都聽見。」
「老爺在那裡呀?」
「他坐在窗口,什麼都看見。」
一點不錯,老爺坐在窗口,什麼都看見。
還有來添湊這所多瑪和哥摩剌[103]的,是一個孩子在院子裡放聲大叫,因為母親給了他一個耳光,還有一匹獵狗也一下子坐倒,狂吠起來了;廚子從窗口倒出沸水來,把它燙壞;總而言之,是一切都咆哮,喧嚷得令人受不住。那主人卻看著一切,聽著一切,待到這吵鬧非常激烈,快要妨礙他田退德尼科夫的無所為了,他這才派人到院子裡來,說道,但願下面鬧得輕一點。
午餐之前的兩點鐘,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是坐在書房裡,做著一部偉大的著作,要從所有一切的立場,社會的,政治的,哲學的和宗教的,來把捉和照見全體俄羅斯;並且解決時代所給與的困難的懸案和問題,分明的決定俄國的偉大的將來,是在那一條道路上;總而言之,這是一部現代人才能夠計劃出來的著作。但首先是關於他那主意的傑構的布置:咬著筆干,在紙上畫一點花兒,於是又把一切都推在一邊;另外拿起一本書,一直到午餐時候不放下。一面喝羹湯,添醬油,吃燒肉以及甜點心,一面慢慢的看著這本書,弄得別的淆饌完全冰冷了,有些還簡直沒有動。於是又喝下一杯咖啡去,吸起菸斗兒,獨自玩一局象棋做消遣。到晚餐時候為止,此外還做些什麼呢——可實在很難說。我想,大概是什麼也不做了。
這三十三歲的年青人,就總是穿著睡衣,不系領帶,完全孤獨而且離開了世界,消遣著他的時光。散步和奔波,他不喜歡,他從來不高興到外面去走走,或者開一扇窗戶,把新鮮空氣放進房裡來。鄉村的美麗的風景,賓客和訪問者是不勝其歡賞的,但對於主人自己,卻仿佛一無所有,讀者由此可以知道,這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是屬於在俄國已經絕跡,先前是叫作睡帽,廢料,熊皮等等的一大群裡面的,現在我可實在找不出名目。這樣的性質,是生成的,還是置身嚴厲的環境裡,作為一個悲涼的生活關係的出產,造了出來的,是一個問題。要來解答,也許還是講一講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童年和學齡的故事,較為合適罷。
開初,是大家都說他會很有些聰明的。到十二歲,有一點病態和幻想了,但以神經銳敏的兒童,進了一個學校,那校長,是一位當時實在很不平常的人:是少年們的偶像,所有教師們的驚奇的模範,亞歷山大·保甫洛維支有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他多麼熟悉俄國人的性質呵!他多麼知道孩子的心情呵!他多麼懂得引導和操縱兒童呵!刁滑的和搗亂的如果鬧出事情來,沒有一個不自己去找校長招認他的胡行和壞事的。然而這還不是全部:他受了嚴重的責罰,但小滑頭卻並不因此垂頭喪氣,反比先前更加昂然的走出屋子來。他的臉上有著新鮮的勇氣模樣的東西,一種心裡的聲音在告訴他道:「前去!快點站起,再靜靜的立定罷,雖然你跌倒了。」校長對於他的少年們從不多講好規矩。他單是常常說:「我只希望我的學生一件事:就是他們伶俐和懂事,此外什麼也沒有!誰有想要聰明的雄心,他就沒有工夫胡鬧;那胡鬧也就自然消滅了。」而且也真是這樣子,胡鬧完全消滅了,一個不肯用功的學生,只好受他的同窗的輕蔑。年紀大的蠢才和傻子,就得甘受最年幼者給他起的極壞的綽號,不能動一動他們的毫毛。「這太過了!」許多人說。「孩子太伶俐,就會驕傲的。」——「不,毫沒有太過,」他回答道,「資質低的學生,我是不久留在校里的;只要他修完了課程,就足夠了;但給資質好的,我卻還有別樣的科目。」而且實在,資質好的可真是修完一種別樣的課程。他許可看許多搗亂和胡鬧,毫不想去禁止它;在孩子的這輕舉妄動里,他看見他們的精神活動的滋長的開端,他還聲明說,在他,這是少不得的,倒非常必要,恰如一個醫生的看疹子——為了精密的調查人的內部,究竟在怎樣的發展著起來。
然而孩子們也多麼愛他呵!孩子對他的父母,也沒有這樣的依戀和親愛,在不顧前後的年紀,投入懷抱的奔放的情熱,也不及對於他的愛的強烈和堅牢。他的感恩的門徒們,一直到入墓,一直到臨終,都在他久經死去的先生的生辰,舉起酒杯,來作紀念;閉了眼睛,為他流下感傷之淚。從他嘴裡得一句小小的誇獎,學生們就高興得發抖,萌生努力的志願,要勝過所有的同窗。沒有資質的人,他是不給久留在校里的;他們只須修完一種短短的課程;但有資質的,就得做加倍的學業,而全由特選生組成的最高年級,則和別的學校完全不相同。到這一級,這才把別的胡塗蟲所施教於孩子的東西,來向學生們施教——就是發達的理性,不自戲弄,然而瞭然,安受譏笑,寬恕昏愚,力戒輕率,不失堅忍,決不報怨,長保儼然的寧靜和堅定的自持;只要遇到可以把人爍成一個強毅的人的一切,就來實行,他自己也和學生們在不斷的嘗試和實驗。唉唉,他是多麼深通人生的科學呵!
他的教師的數目不很多,大部分的學科都由他自己教。他知道不玩學者的排場,不用難懂的術語,不說高遠的學說和胖大的空談,而講述學問的精神,就是還未成年的人,也立刻懂得,他將這智識有什麼用。從一切學問里,他只選取教人成為祖國的一個公民的東西。他的講義,大半是關於青年的將來的,且又善於將他們的人生軌道的全局,在學生面前展開,使青年們在學校的桌子上,那精神的一切思維和夢想,卻已在將來的職務:為國家出力。他對他們毫不遮瞞:無論是起於人生前路的絕望和艱難,無論是算著他們的試爍和誘惑,都以絕無粉飾的裸露,陳在他們的眼前,什麼隱諱也沒有。他又熟悉一切官職和職務,好象親身經歷過似的。奇怪得很,也許是他們起了非常強烈的雄心,也許是在這非凡的教育家的眼裡,含著叱吒青年「前去」的東西罷——這句話,是俄國人非常耳熟,也在他們的敏感的天性上,有偉大的神奇作用的——總而言之,青年們就立刻去找尋艱苦,渴望著克服一種困難或者一個障礙,以及顯出英毅的神勇的地方。修完了這課程的,固然非常之少,然而也都是堅強的好漢,所謂站在硝煙裡面的。出去辦公,他們也只得到不安穩的地位,比他們聰明的許多人,已經耐不下去,為了小小的個人的不舒服,就放棄一切,或者行樂,偷懶,落在騙子和強盜的手裡了。他們卻站得極穩,毫不動搖的在自己的哨位上,還由認識人物和性靈,而更加老練,也將一種強有力的道德的影響,給與了不良和不正的人們。
孩子的熱烈的雄心,是只為著到底能夠編進這學級里去的思想,鼓動了很久的。給我們的田退德尼科夫,人總以為再沒有比這樣的教育家更好的了。但不幸的是剛在允許他編入級里的時候——這是他非常想望的——這位非凡的教師竟突然死掉了。對於少年人,這真是一個大打擊,一個嚇人的,無可補救的損失。現在是學校立刻兩樣了。亞歷山大·彼得洛維支的位置上,來了一個叫作菲陀爾·伊凡諾維支的人。他首先是定出單管表面的章程和嚴厲的規則,並且向孩子們督促著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到的東西。他把自由的解放,看作粗蠻和放縱。恰如反對著他的前任校長似的,在第一天,他就聲明在學問上的理解和進步,毫無價值,最要緊的是好品行。然而怪哉!菲陀爾·伊凡諾維支在這麼竭力經營的好品行,從他的學生那裡卻是得不到。他們玩著一切壞道兒,不過很秘密。白天是好象有點秩序的,但到夜裡,可就鬧起粗野的不拘禮節的筵宴和小吃來了。
在學問上也弄得很奇怪,菲陀爾·伊凡諾維支請了有著新的見解和主意的新教師。他們向學生們落下新的言語和術語的很急的雹子來;他們的開講,並不怠慢邏輯的聯繫,也注意於科學的新進步,又不缺少熱烈和精誠——然而,唉唉,他們的學問上,卻欠缺真實的生活!死知識講出來有些硬,而且死氣沉沉的。一句話,就是什麼都顛倒了。對於學校當局和師長的尊敬,完全失墜,大家嘲笑著教師,連校長也叫作菲地加[104]起了「打鼓手」以及別樣出色的綽號了。暗暗的起了壞風氣,簡直毫不再有爛漫的天真,那些學生們就鬧著很狡猾的亂子,令人只好從中開除了許多。兩年之間,這學校就幾乎面目全非了。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性質是安靜,溫和的。他反對同學們在校長住宅的窗前,毫無規矩的留住了一個小婦人,來開不講禮節的夜宴,也不贊成他們的對於宗教的攻擊和壞話,只因為偶然有一個真很愚蠢的教士來做教師,他們鬧得過火了。不但如此,他是夢想著自己的魂靈,發源於天國的。這還不至於迷惑他,然而他立刻因此很懊喪。他的雄心已經覺醒了,可惜的是並無用武之地。這雄心,也許還是沒有起來的好罷。安特來·伊凡諾維支聽著教授們在講台上大發氣焰,一面就記起了並不這麼起勁,卻也總是說得很明白,很易解的先前的先生。他有什麼對象和學課沒有聽呢!哲學,醫學,還有法學,世界通史,詳細到整整三年間,教授總算講完了序論和關於所謂德意志聯邦的成立——天知道他什麼還沒有聽了,然而這些都塞在他腦子裡,像一堆歪七豎八的零碎——虧得他天資好,覺到了這並不是正當的教育法,但要怎樣才算是正當的呢——他卻自己也不明白。他於是時常記起亞歷山大·彼得洛維支來,心裡沉鈿鈿的,悲傷到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好。
然而青春還有著將來,這正是它的幸福。到得快要畢業的時候,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活潑了。他對自己說:「這一切可還不是人生,真的人生是要到為國效力這才開始的,那可進了大有作為的時期了。」於是他毫不顧及使所有賓客聳然驚嘆的美麗的鄉村,也不去拜掃他父母的墳墓,恰如一切雄才大志的人們一樣,照著一切青年所抱的熱烈的目的,趕忙跑上彼得堡去了,那些青年們,就是都為了給國家去服務,為了賺堂皇的履歷,或者也不過為了想添一點我們那冰冷的,沒有顏色的,昏昏沉沉的社會的情態,從俄國的各地,聚到這裡來的。然而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雄心大志,立刻被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阿奴弗黎·伊凡諾維支挫折了,他直捷的說,第一要緊的是寫得一筆好字;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相干;要不然,他就沒法做到大官或者得著高級的地位。仗了他叔父的非常的盡力和庇護,總算給他在屬下的衙門裡找到了一個小位置。當他跨進那發光的地板,亮漆的桌子的輝煌華麗的大廳,仿佛國家的最高的勛臣,就坐在這裡決定全國的運命的時候,當他看見了漂亮的紳士一大堆,坐著歪了頭,筆尖寫得颼颼的發響,招呼他坐在一頂桌子前,去抄一件公事的時候,(好象是故意給他毫無意思的東西的;只為著三個盧布的訴訟,這麼那麼的已經抄寫了半個年頭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情,就來侵襲這未經世故的青年了。環坐在他周圍的紳士們,使他明明白白的記起學校的生徒來。他們中的有幾個,在聽講義時一心一意的只看翻譯出來的無聊的小說,就使情形更加神似;他們把小說夾在公文的頁子裡,裝作好象在檢查案卷模樣,長官在門口一出現,他也就吃一驚。這一切都使他很詫異,而且總覺得他先前的工作,到底更其有意義,而辦公的豫備,也遠勝於實在的辦公。他並神往於自己的學校時代了。亞歷山大·彼得洛維支就忽然像活著似的站在他的眼前——他好容易這才熬住了眼淚。
全部的屋子都旋轉起來。桌子和官員,轉得混成一團。他眼前驟然一黑,幾乎倒在地上了。「不能,」他一定神,就對自己說,「縱使事務見得這麼瑣屑,我可也要辦的。」他鼓起勇氣之後,就決心像別人一樣,把自己的事務安心辦下去。[105]
世界那裡會毫無快樂?就是彼得堡,表面上雖然見得粗糙和陰鬱,卻也給人許多樂趣的。外面君臨著三十三度的怕人的嚴寒;風卷雪的巫女,是朔方的孩兒,恰如脫了束縛的惡魔似的,咆哮著在空中奔騰,憤憤的把雪片打著街道,粘住人們的眼睛,還用白粉灑在人的皮袍和外套的領子上,動物的嘴臉上;但在盤旋交錯的雪花之間,那裡的高高的五層樓上,卻令人眷念的閃著一個可愛的明窗;在舒適的屋子裡,在得宜的脂油燭光和茶炊的沸騰音響的旁邊,交換著溫暖心神的意見,朗吟著上帝送給他所眷愛的俄國的一大批輝煌超妙的詩篇,許多青年的心,都顫動的潮湧起來,這在廣大的南方的天宇下,是決不會有的。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慣於他的職務了,然而這並不是他先前所想像的,合於他的宗旨的光榮的事業,倒是所謂第二義。他的辦公只不過消磨時光,真的愛惜的卻是其餘的閒空的一瞬息。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剛以為侄子是還會好一點的,然而立刻碰了一個大釘子。我們在這裡應該說明,在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許多朋友裡面,有兩個年青人,是屬於所謂「脾氣大」的人們一類的。他們倆都是古怪的不平穩的性格,不但對於不正不肯忍受,連對於他們看來好象不正的也決不肯忍受。天性並不壞,但他們的行為卻不伶俐,沒秩序,自己對人非常之褊狹,一面卻要別人凡事都萬分的周詳。他們的火一般的談吐和對於社會的義憤的表示,給了田退德尼科夫一個強有力的影響。在交際中,他的神經也銳敏起來,覺得到極小的感觸和刺戟了。他從他們學習了注意一切小事情,先前是並不措意的。菲陀爾·菲陀羅維支·萊尼金,是設在那堂皇的大廳里的一科的科長,忽然招了他的厭惡了。他覺得這萊尼金和上司說話,就簡直變了一塊糖,滿臉浮著討厭的甜膩膩的微笑,但轉過來對著他的屬下,卻立刻擺出一副威嚴腔;而且也如凡是小人之流,總在留心的一樣,有誰在大節日不到他家裡去拜訪,他總不會忘記把那人的姓名記在門房裡的簿子上。於是他對他起了一種按捺不住的,近於切身的反感。好象有惡鬼在螫他,撩他似的,總想給菲陀爾·菲陀羅維支一個不舒服。他懷著秘密的高興在等機會,也立刻就得到了。有一回,他對科長很粗暴,弄到當局要他去謝罪,或者就辭職。他就辭了職。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駭的不得了,跑到他那裡去懇求他道:「看上帝面上,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我求你!你這是怎麼的?單為了看得一個上司不順眼,你就把你全盤的幸而弄到手裡的前程統統玩掉了!這是什麼意思呀?如果誰都這麼幹,衙門裡就要一個都不剩了。你明白一點罷……改掉你的虛矯之氣和你的自負,到他那裡去和他好好的說一說罷!」
「可是完全不是在這一點呵,親愛的叔父,」那侄兒說。「向他去請求寬恕,我倒是毫不難辦的。這實在是我的過失,他是我的上司,我不該向他這麼的說話。然而事情卻在這裡:我還有一個別樣的職務和別樣的使命,我有三百個農奴,我的田地出息壞,我的管家又是一個傻子。如果衙門裡叫別人補了我的缺,來謄寫我的公文,國家的損失是並不很多的,但倘使三百個農奴繳不出他們的捐稅,那損失可就很大了。請你想一想罷,我是地主呀,閒散的職業並不是我的事。如果我來用心於委任給我的農人的地位的保護和提高,給國家造成三百個有用的,謹慎和勤快的小百姓——那麼,我的事情,還比一個什麼科長萊尼金做得少麼?」
現任四等官吃了一嚇,大張了嘴巴;這樣的一番話,他是沒有料到的。他想了一下,這才說出一點這種話:「不過……唉唉,你在怎麼想呀?你不能把自己埋在鄉下罷?農人可並不是你的前程呵!這裡卻兩樣,時常會遇見一個將軍,或者一個公爵的。只要你高興,你也可以走過那裡的一所堂皇高敞的屋子。這裡有煤氣燈,有歐洲工業,都看得見!那裡卻只有村夫村婦,為什麼你竟要把自己弄到那麼無智識的人們里去了?」
然而叔父的這竭力曉諭的抗議和說明,對於侄兒並沒有好影響。他覺得鄉村乃是自由的幽棲,好夢和深思的乳母,有用之業的惟一的原野了。他早經收集了關於農業的最新的書籍。總而言之,在這番對話的兩禮拜之後,他已在他年青時代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使所有賓客非常驚嘆的鄉曲的附近了。一種全新的感情來激勵他。他的心靈中,又覺醒了舊日的久已褪色的印象。許多地方,他是早經忘卻了的,就很詫異的看著一路的美麗之處,仿佛一個生客。忽然間,為了一種莫明其妙的原因,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了。但道路進了大森林的茂密所形成的狹窄的隧道里,他只看見上上下下,各到各處,都是要三個人才能合抱的三百年老的槲樹,其間夾雜些比普通的白楊長得還高的樅樹,榆樹和黑楊,他一問:「這森林是誰家的呢?」那回答是:「田退德尼科夫的,」於是道路出了森林,沿著白楊樹叢,新柳樹和老柳樹,灌木,以及遠處的連山前進,過了兩條橋,時而走在河的左邊,時而又在那右邊,當旅人一問:「這牧場和這水地是誰家的呢?」那回答又是:「田退德尼科夫的,」路又引向山上,在高原中展開,經過了禾束,小麥,燕麥和大麥,一面是他曾經經過之處,又忽然遠遠的全盤出現了,道路愈走愈暗,入了密密的站在綠茵上面的橫枝廣遠的樹陰下,一直到了村邊;當那飾著雕刻的農家小屋,石造府邸的紅屋頂,親密的迎面而來的時候,當那教堂的金色屋尖向他發閃的時候,他的猛跳的心,就是並不問,也知道自己是在那裡了,——於是他那愈漲愈高的感情,竟迸出這樣的大聲的話來道:「至今為止,我不是一個呆子嗎?運命是選拔我來做世間的天國的主人,我卻自貶了去充下賤的謄錄,自去當死文字的奴才。我學得很多,受過嚴密的教育,通曉物情,有大識見,足夠督勵自己的下屬,改良全體的田地,執行地主的許多義務,是萃管理人,執法官和秩序監督人於一身的!但是我跑掉了,把這職掌託付一個什麼沒教育,沒資格的經理!自己卻挑選了法院書記的職務,給漠不相識,也毫不知道那資質和性格的別人的訟事去著忙。我怎麼能只去辦那些單會弄出一大堆胡塗事的,離我怕有一千維爾斯他之遠,而我也沒有到過的外省的紙片上的空想的公事——來代我自己的田地的現實的公事呢?」
然而其時在等候他的還有一場別樣的戲劇。農奴們一聽到主人的歸來,就都聚在府邸的大門口了。這些美麗人種的斑斕的圍巾,帶子,頭巾,小衫和茂盛的如畫的大鬍子,擠滿了他的周圍。當百來個喉嚨大叫道:「小爹!你竟也記得了我們了!」而年老的人們,還認識他的祖父和曾祖父的,不由的流出淚來的時候,他也禁不住自己的感動。他只好暗暗的追問:「有這樣愛!我給他們辦了些什麼呀?我還沒有見過他們,還沒有給他們出過力哩!」於是他就立誓,從今以後,要和他們分任一切工作和勤勞了。
於是田退德尼科夫就很認真的來管理和經營他的田產。他削減地租,減少服役,給農奴們有為自己做事的較多的時間。胡塗經理趕走了,自己來獨當一切。他親自去到田野,去到穀倉,去到打禾場,去到磨場和河埠;也去看裝貨和三桅船的發送,這就已經使懶傢伙窘得爬耳搔腮。然而這繼續得並不久。農人是並不愚蠢的,他立刻覺得,主人實在是敏捷,聰明,而且喜歡做出能幹的事情來,但還不大明白這應該怎樣下手;而他的說話,也太複雜,太有教養。到底就弄成這模樣,主人和農奴——這是說過一說的了:彼此全不了解,然而並不互相協同,學走一致的步調。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覺察到,主人的田地上,什麼都遠不及農奴的田地上的收成好:種子撒得早,可是出得遲;不過也不能說人們做得壞。主人是總歸親自站在那裡的,如果農奴們特別出力,還給他一杯燒酒喝。但是雖然如此,農奴那邊的裸麥早已長足,燕麥成熟了,黍子長得很興旺,他的卻不過種子發了一點芽,穗子也沒有飽滿。一言以蔽之,主人覺得了他對於農奴,雖然全都平等,寬仁,但農奴對於他,卻簡直是欺騙。他試去責備那農奴,然而得到的是這樣的答話:「您怎麼能這樣想,好老爺,說我們沒有替主人的利益著想呢?您親自看見的,我們怎樣使勁的鋤地呀下種!——您還給我們一杯燒酒哩。」對於這,他還能回答些什麼呢?
「那麼,穀子怎會長得這麼壞的呢?」主人問了下去。
「天知道!一定有蟲子在下面咬罷!況且是這麼壞的一夏天:連一點雨也沒有。」
但主人知道,穀物的蟲子是袒護農奴的,而且雨也下得很小心,就是所謂條紋式,只把好處去給農奴,主人的田地上卻一滴也沒有。
更艱難的是他的對付女人們。她們總在懇求工作的自由,和訴說服役的負擔之苦。奇怪得很!他把她們的麻布,果實,香菌,胡桃那些的貢獻品,統統廢止了,還免掉了她們所有別樣工作的一半,因為他以為女人們就會用了這閒空的時間,去料理家務,給自己的男人照顧衣服,開闢自家的菜園。怎樣的一個錯誤呵!在這些美人兒之間,倒盛行了懶散,吵嘴,饒舌,以及各種爭鬧之類的事情,至於使男人們時時刻刻跑到主人這裡來,懇求他道:「好老爺,請您叫那一個媽的娘兒清楚些!這真是惡鬼。和她是誰也過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