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
2024-09-26 06:17:53
作者: 魯迅
M.札彌亞丁
冰河,猛獁[1],曠野。不知什麼地方好象人家的夜的岩石,岩石上有著洞穴。可不知道是誰,在夜的岩石之間的小路上,吹著角笛,用鼻子嗅出路來,一面噴起著白白的粉雪——也許,是灰色的拖著長鼻子的猛獁,也許,乃是風。不,也許,風就是最像猛獁凍了的呻吟聲。只有一件事分明知道——是冬天。總得咬緊牙關,不要格格地響。總得用石斧來砍柴。總得每夜搬了自己的篝火,一洞一洞的漸漸的深下去。總得多蓋些長毛的獸皮……
在一世紀前,是彼得堡街道的岩石之間,夜夜徘徊著灰色的拖著長鼻子的猛獁。用了毛皮,外套,氈毯,破布之類包裹起來的洞窟的人們,一洞一洞地,逐漸躲進去了。在聖母節[2],瑪丁·瑪替尼支去釘上了書齋。到凱山聖母節[3],便搬出食堂,躲在臥室里。這以後,就沒有可退的處所了。只好或者在這裡熬過了圍困,或者是死掉。
洞窟似的彼得堡的臥室裡面,近來是諾亞的方舟之中一樣的光景——恰如洪水一般亂七八糟的淨不淨的生物,瑪丁·瑪替尼支的書桌,書籍,磁器樣的好象石器時代的點心,斯克略賓[4]作品第七十四號,熨斗,殷勤地洗得雪白了的馬鈴薯五個,鍍鎳的臥床的格子,斧頭,小廚,柴,在這樣的宇宙的中心,則有上帝——短腿,紅鏽,貪饕的洞窟的上帝——鑄鐵的火爐。
上帝正在強有力地呻吟。是在昏暗的洞窟之中的火的奇蹟。人類——瑪丁·瑪替尼支和瑪沙——是一聲不響,以充滿虔誠的感謝的態度,將手都伸向那一邊。暫時之間,洞窟里是春天了。暫時之間,毛皮,爪,牙,都被脫掉,通過了滿結著冰的腦的表皮,抽出碧綠的小草——思想來了。
「瑪德 [5],你忘記了罷,明天是……唔唔,一定的,我知道。你忘記了!」
十月,樹葉已經發黃,萎靡,彫落了的時候,是常有仿佛青眼一般的日子的。這樣的日子,不要看地面,卻仰起頭來,也能夠相信「還有歡欣,還是夏季」。瑪沙就正是這樣子。閉了眼睛,一聽火爐的聲音,便可以相信自己還是先前的自己,目下便要含笑從床上走起,緊抱了男人。而一點鐘之前,發了小刀刮著玻璃一般的聲音的——那決不是自己的聲音,決不是自己……
「唉唉,瑪德,瑪德!怎麼統統……你先前是不會忘記什麼的。廿九這天,是瑪理亞的命名日呵……」
鐵鑄的上帝還在呻吟著。照例沒有燈。不到十點鐘,火是不來的罷。洞窟的破碎了的圓天井在搖動。瑪丁·瑪替尼支蹲著——留神!再留神些!——仰了頭,依舊在望十月的天空。為了不看發黃的,乾枯的嘴唇。但瑪沙卻道——
「瑪德,明天一早就燒起來,今天似的燒一整天,怎樣!唔?家裡有多少呢?書房裡該還有半賽旬[6]罷?」
很久以前,瑪沙就不能到北極似的書齋去了,所以什麼也不知道。那裡是,已經……留神,再留神些罷!
「半賽旬?不止的!恐怕那裡是……」
忽然——燈來了。正是十點鐘。瑪丁·瑪替尼支沒有說完話,細著眼睛,轉過臉去了。在亮光中,比昏暗還苦。在明亮的處所,他那打皺的,黏土色的臉,是會分明看見的。大概的人們,現在都顯著黏土色的臉。復原——成為亞當。但瑪沙卻道——
「瑪德,我來試一試罷——也許我能夠起來的呢……如果你早上就燒起火爐來。」
「那是,瑪沙,自然……這樣的日子……那自然,早上就燒的。」
洞窟的上帝漸漸平靜,退縮了,終於停了響動,只微微地發些畢畢剝剝的聲音。聽到樓下的阿培志綏夫那裡,在用石斧劈船板——石斧劈碎了瑪丁·瑪替尼支。那一片,是給瑪沙看著黏土一般的微笑,用珈琲磨子磨著幹了的薯皮,準備做點心——然而瑪丁·瑪替尼支的別一片,卻如無意中飛進了屋子裡面的小鳥一般,胡亂地撞著天花板,窗玻璃和牆壁。「那裡去弄點柴——那裡去弄點柴——那裡去弄點柴。」
瑪丁·瑪替尼支穿起外套來,在那上面系好了皮帶。(洞窟的人們,是有一種迷信,以為這麼一來,就會溫暖的。)在屋角的小廚旁邊,將洋鐵水桶嘩啷地響了一下。
「你那裡去,瑪德?」
「就回來的。到下面去汲一點水。」
瑪丁·瑪替尼支在冰滿了溢出的水的樓梯上站了一會,便擺著身子,長噓了一口氣,腳鐐似的響著水桶,下到阿培志綏夫那裡去了。在這家裡,是還有水的。主人阿培志綏夫自己來開了門。穿的是用繩子做帶的外套,那久不修刮的臉——簡直是灰塵直沁到底似的滿生著赭色雜草的荒原。從雜草間,看見黃的石塊一般的齒牙,從齒牙間,蜥蜴的小尾巴閃了一下——是微笑。
「阿阿,瑪丁·瑪替尼支!什麼事,汲水麼?請請,請請,請請。」
在夾在外門和里門之間的籠一樣的屋子——提著水桶,便連轉向也難的狹窄的屋子裡,就堆著阿培志綏夫的柴。粘土色的瑪丁·瑪替尼支的肚子,在柴上狠狠地一撞,——粘土塊上,竟印上了深痕。這以後,在更深的廊下,是撞在廚角上。
走過食堂——食堂里住著阿培志綏夫的雌兒和三匹小仔。雌頭連忙將羹碟子藏在擦桌布下面了。從別的洞窟里來了人——忽然撲到,會抓了去,也說不定的。
在廚房裡捻開水道的龍頭,阿培志綏夫露出石頭一般的牙齒來,笑了一笑。
「可是,太太怎樣?太太怎樣?太太怎樣?」
「無論如何,亞歷舍·伊凡諾微支,也還是一樣的:總歸不行。明天就是命名日了,但家裡呢……」
「大家都這樣呵,瑪丁·瑪替尼支。都這樣呵,都這樣呵,都這樣呵……」
在廚房裡,聽得那誤進屋裡的小鳥,飛了起來,霍霍地鼓著翅子。原是左左右右飛著的,但突然絕望,拚命將腦脯撞在壁上了。
「亞歷舍·伊凡諾微支,我……亞歷舍·伊凡諾微支,只要五六塊就好,可以將你那裡的(柴)借給我麼?……」
黃色的石頭似的牙齒,從雜草中間露出來。黃色的牙齒,從眼睛裡顯出來。阿培志綏夫的全身,被牙齒所包裹了,那牙齒漸漸伸長開去。
「說什麼,瑪丁·瑪替尼支,說什麼,說什麼?連我們自己的家裡面……你大約也知道的罷,現在是什麼都……你大約也知道的罷,你大約也知道的罷……」
留神!留神——再留神些罷。瑪丁·瑪替尼支親自收緊了自己的心,提起水桶來。於是經過廚房,經過昏暗的廊下,經過食堂,出去了。在食堂的門口,阿培志綏夫便蜥蜴似的略略伸一伸手。
「那麼,晚安……但是,瑪丁·瑪替尼支,請你不要忘記,緊緊的關上門呀,不要忘記。兩層都關上,兩層呵,兩層——因為無論怎麼燒也來不及的!」
在昏暗的處處是冰的小房子裡,瑪丁·瑪替尼支放下了水桶。略一回顧,緊緊地關上了第一層門。側著耳朵聽,但聽得到的只是自己身體裡的乾枯的柴瘠的戰慄,和一下一下分成小點的多半是寒噤的呼吸。在兩層的門之間的狹窄的籠中,伸出手去一碰——是柴,一塊,又一塊,又一塊……不行!火速親自將自己的身體推到外面,輕輕地關了門。現在是只要將門一送,碰上了閂就好。
然而——沒有力氣。沒有送上瑪沙的「明天」的力氣。在被僅能辨認的點線似的呼吸所劃出的境界上,兩個瑪丁·瑪替尼支們就開始了拚命的戰爭——這一面,是和斯克略賓為友的先前的他,知道著「不行」這件事,但那一面的洞窟的瑪丁·瑪替尼支,是知道著「必要」這件事的。洞窟的他,便咬著牙齒,按倒了對手,將他扼死了。瑪丁·瑪替尼支至於翻傷了指甲,推開門,將手伸進柴堆去,—— 一塊,四塊,五塊,——外套下面,皮帶間,水桶里,——將門砰的一送,用著野獸一般的大步,跑上了樓梯。在樓梯的中段,他不禁停在結冰的梯級上,將身子帖住了牆壁。在下面,門又是呀的一聲響,聽到遮滿灰塵似的阿培志綏夫的聲音。
「在那邊的——是誰呀?是誰呀?是誰呀?」
「是我呵,亞歷舍·伊凡諾微支,我——我忘記了門——我就——回過去,緊緊的關了門……」
「是你麼?哼……為什麼會幹出這樣的事來的?要再認真些呵,要再認真些。因為近來是誰都要偷東西的呀。這就是你,也該明白的罷,唔,明白的罷,為什麼會幹出這樣的事來的?」
廿九日。從早上起,是到處窟窿的舊棉絮似的低垂的天空,從那窟窿里,落下冰來了。然而洞窟的上帝,卻從早上起就塞滿了肚子,大慈大悲地呻吟起來——就是天空上有了窟窿,也不要緊,就是遍身生了牙齒的阿培志綏夫查點了柴,也不要緊——什麼都一樣。只要捱過今天,就好了。洞窟里的「明天」,是不可解的。只有過了幾百年之後,才會懂「明天」呀,「後天」呀那些事。
瑪沙起來了。而且為了看不見的風,搖搖擺擺,像先前一般梳好了頭髮。從中央分開,梳作遮耳的鬢腳。那宛如禿樹上面,遺留下來的惟一的搖搖不定的枯葉一樣。瑪丁·瑪替尼支從書桌的中央的抽屜里,拿出書本,信札,體溫計這些東西來。後來還拿出了一個不知是什麼的藍色小瓶子[7],但為要不給瑪沙看見,連忙塞回原地方去了——終於從最遠的角落裡,搬了一隻黑漆的小箱子來。在那底里,還存著真的茶葉——真的,真的——真正實在,一點不錯的茶葉!兩個人喝了茶。瑪丁·瑪替尼支仰著頭,聽到了完全和先前一樣的聲音——
「瑪德,還記得我的藍屋子罷。不是那裡有蓋著罩布的鋼琴,鋼琴上面,有一個樹做的馬樣子的菸灰碟子的麼?我一彈,你就從背後走過來……」
「是的,正是那一夜,創造了宇宙的,還有出色的聰明的月貌,以及鶯囀一般的廊下的鈴聲。」
「還有,記得的罷,瑪德,開著窗,外面是顯著碧綠顏色的天空——從下面,就聽到似乎簡直從別的世界裡飄來的,悠揚的手風琴的聲音。」
「拉手風琴人,那個出色的拉手風琴人——你現在在那裡了?」
「還有,河邊的路上……記得麼?——樹枝條還是精光的,水裡帶了些紅色。那時候,不是流著簡直像棺材模樣的,冬天的遺物的那藍藍的冰塊麼。看見了那棺材,也只不過發笑——因為我們是不會有什麼死亡的。記得麼?」
下面用石斧劈起柴來了。忽然停了聲響,發出有誰在奔跑,叫喊的聲音。被劈成兩半了的瑪丁·瑪替尼支,半身在看永遠不死的拉手風琴人,永遠不死的樹做的馬,以及永遠不死的流冰,而那一半身,卻喘著點線一般的呼吸,在和阿培志綏夫一同點柴的數目。不多久,阿培志綏夫就點查完畢,在穿外套了。而且渾身生著牙齒,猛烈地來打門了。而且……
「等一等,瑪沙。總,總好象有人在敲我們的門似的。」
不對,沒有人。現在是還沒有一個人。又可以呼吸,又可以昂著頭,來聽完全是先前一樣的聲音。
黃昏。十月廿九日是老掉了。屹然不動的,老婆子似的鈍滯的眼——於是一切事物,在那視線之下,就縮小,打皺,駝背了。圓天井低了下來,靠手椅,書桌,瑪丁·瑪替尼支,臥床,都扁掉了。而臥床上面,則有完全扁了的,紙似的瑪沙在。
黃昏時候,來了房客聯合會的幹事綏里呵夫。他先前體重是有六普特[8]的,現在卻減少了一半,恰如胡桃在嘩啷匣子[9]裡面跳來跳去似的,在上衣的殼裡面跳。只有聲音,卻仍如先前,仿佛破鍾一樣。
「呀,瑪丁·瑪替尼支,首先——不,其次,是太太的命名日,來道喜的。那是,怎麼!從阿培志綏夫那裡聽到的……」
瑪丁·瑪替尼支被從靠手椅里彈出去了。於是橐橐地走著,竭力要說些什麼話,說些什麼都可以……
「茶……就來——現在立刻……今天家裡有『真的』東西哩,是真的呵!只要稍微……」
「茶麼?我倒是香檳酒合式呵。沒有?究竟是怎麼了的!哈,哈,哈,哈!可是我,前天和兩個朋友,從霍夫曼氏液做出酒來了。實在是笑話呀!狠狠的喝了一通。
「但是那朋友,卻道『我是徐諾維夫呵,跪下呀』。唉唉,笑話笑話。
「後來,回到家裡去,在戰神廣場上,不是一個男人,只穿了一件背心,從對面走來了麼,唔,自然是真的!你究竟是怎麼了的?這一問,他不是說,不,沒有什麼,不過剛才遭了路劫,要跑回華西理也夫斯基島去麼。真是笑話!」
扁平的紙似的瑪沙,在臥床上笑起來了。瑪丁·瑪替尼支親自緊緊地絞緊了自己的心,接著更加高聲地笑——那是因為想煽熱綏里呵夫,使他始終不斷,再講些什麼話……
綏里訶夫住了口,將鼻子略哼一下,不說了。覺得他在上衣的殼裡左右一搖,便站了起來。
「那麼,太太,請你的手,Chik!唔,你不知道麼?是學了那些人們的樣,將Chest Imeju Klanyatsa減縮了的呀,Ch.I.K.唉唉,真是笑話!」[10]
在廊下,接著是門口,都起了破鍾一般的笑聲。再一秒鐘,這樣地就走呢,還是……
地板好象搖搖蕩蕩,瑪丁·瑪替尼支覺得腳下仿佛在打旋渦。浮著粘土似的微笑,瑪丁·瑪替尼支靠在柱子上。綏里呵夫嗡嗡的哼著,將腳塞進大的長靴裡面去。
穿好長靴,套上皮外套,將猛獁的身子一伸,吐了一口氣。於是一聲不響,拉了瑪丁·瑪替尼支的臂膊,一聲不響,開了北極一般的書齋的門,一聲不響,坐在長椅子上了。
書齋的地板,是冰塊。冰塊在可聞和不可聞之間,屑索的一聲一開裂,便離了岸——於是滔滔地流著,使瑪丁·瑪替尼支的頭暈眩起來。從對面——從遼遠的長椅子的岸上,極其幽微地聽到綏里呵夫的聲音——
「首先——不,其次,我也敢說,那個什麼阿培志綏夫這蟲豸,實在是……但是你自己也明白的罷,因為他居然在明說,明天要去報警察了……實在是蟲豸一流的東西!我單是這樣地忠告你。你現在立刻,現在立刻到那小子這裡去,將那柴,塞進他的喉嚨里去罷。」
冰塊逐漸迅速地流去了。扁平的,渺小的,好容易才能看見的——簡直是木片頭一般的瑪丁·瑪替尼支,回答了自己。但並非關於柴——是另外一件事。
「好,現在立刻。現在立刻。」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東西實在是無法可想的蟲豸,簡直是蟲豸呵,唔唔,自然是的……」
洞窟里還昏暗。粘土色的,冷的,盲目的瑪丁·瑪替尼支,鈍鈍地撞在洪水一般散亂在洞窟里的各種東西上。忽然間,有了令人錯愕的聲音,是很像先前的瑪沙之聲的聲音——
「你同綏里呵夫先生在那邊講什麼?說是什麼?糧食票?我是躺著在想了的,要振作一下——到什麼有太陽光的地方去……阿呀,這樣磔磔格格地在弄什麼東西呀,簡直好象故意似的。你不是很知道的麼——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受不住!」
像小刀在刮玻璃。固然,在現在,是什麼也都一樣。連手和腳,也成了機器似的了。一上一下,都非像船上的起重機模樣,用繩索和轆轤不可。而且轉動轆轤,一個人還不夠,大約須有三個了。瑪丁·瑪替尼支一面拚命地絞緊著繩索,一面將水壺和熬盤都擱在爐火上,重燉起來,將阿培志綏夫的柴的最後的幾塊,拋進火爐裡面去。
「你聽見我在說話沒有?為什麼一聲不響的?你在聽麼?」
那自然並不是瑪沙。不對,並不是她的聲音。瑪丁·瑪替尼支的舉動,逐漸鈍重起來了。——兩腳陷在索索地崩落的沙中,轉動轆轤,就步步覺得沉重。忽然之間,搭在不知那一個滑車上的繩索斷掉了,起重機——手,便垂了下來。於是撞著了水壺和熬盤,嘩拉拉的都落在地板上。洞窟的上帝,蛇一般吱吱地叫。從對面的遼遠的岸——臥床里,發出簡直是別人似的高亢的聲音來——
「你是故意這樣的!那邊去罷!現在立刻!我用不著誰——什麼什麼都不要!那邊去罷!」
十月廿九日是死掉了。——還有永遠不死的拉手風琴人,受著夕陽而發紅的水上的冰塊,瑪沙,也都死掉了。這倒好。不像真的「明天」,阿培志綏夫,綏里呵夫,瑪丁·瑪替尼支,都沒有了,倒是好的,這個那個,全死掉了,倒是好的。
在遠處什麼地方的機器之流的瑪丁·瑪替尼支,還在做著什麼事。或者,又燒起火爐來,將落在地上的東西,拾進熬盤裡,燒沸那水壺裡的水,也說不定的。或者,瑪沙講了句什麼話,也說不定的——但他並沒有聽見。單是為了碎話和撞在小廚,椅子,書桌角上所受的陳傷,黏土在麻木地作痛。
瑪丁·瑪替尼支從書桌里,將信札的束,體溫計,火漆,裝著茶葉的小箱子——於是又是信札,都懶懶地拖出來。而在最後,是從不知那裡的最底下,取出了一個深藍色的小瓶子。
十點鐘。燈來了。完全像洞窟的生活一樣,也像死一樣,精光的,僵硬的,單純而寒冷的電氣的燈光。並且和熨斗,作品第七十四號,點心之類在一處,是一樣地單純的藍的小瓶子。
鐵鑄的上帝,吞咽著羊皮紙一般地黃的,淺藍的,白的,各種顏色的信札,大慈大悲地呻吟起來了。而且使水壺的蓋子格格地作聲,來通知它自己的存在。瑪沙回過了頭來。
「茶燒好了?瑪德,給我——」
她看見了。給明亮的,精光的,僵硬的電氣的光所穿通了的一剎那間,火爐前面,是彎著背脊的瑪丁·瑪替尼支。信札上面,是恰像受了夕陽的水那樣的紅紅的反射,而且那地方,是藍的小瓶子。
「瑪德……瑪德……你已經……要這樣了?……」
寂靜。滿不在意地吞咽著悽苦的,優婉的,黃的,白的,藍的,永遠不死的文字——鐵鑄的上帝正在呼盧呼盧地響著喉嚨。瑪沙用了像討茶一樣,隨隨便便的調子,說:
「瑪德,瑪德!還是給我罷!」
瑪丁·瑪替尼支從遠處微笑了。
「但是,瑪沙,你不是也知道的麼?——這裡面,是只夠一個人用的。」
「瑪德,但是我,反正已經是並不存在的人了。這已經並不是我了——我反正……瑪德,你懂得的罷——瑪德。」
唉唉,和她是一樣的,和她是一樣的聲音……只要將頭向後面一仰……
「瑪沙,我騙了你了。家裡的書房裡面,柴什麼是一塊也沒有了。但到阿培志綏夫那裡去一看,那邊的門和門的中間……我就偷了——懂了麼?所以綏里訶夫對我……我應該立刻去還的,但已經統統燒完了——我統統燒完了——統統!」
鐵鑄的上帝滿不在意地假寐了。洞窟的圓天井一面在消沒,一面微微地在發抖。連房屋,岩石,猛獁,瑪沙,也微微地在發抖。
「瑪德,如果你還是愛我的……瑪德,記一記罷!親愛的瑪德!」
永遠不死的樹做的馬,拉手風琴人,冰塊。還有這聲音……瑪丁·瑪替尼支慢騰騰地站起來了。好容易轉動著轆轤,慢騰騰地從桌上拿起藍的小瓶子,交給了瑪沙。
她推掉毯子,恰如那時受了夕照的水一般,帶著微紅,顯出靈敏的,永遠不死的表情,坐在臥床上。於是接了瓶子,笑起來了——
「你看,我躺著想了的,也不是枉然呵——我要走出這裡了。再給我點上一盞電燈罷——哪,那桌子上的。是是,對了。這回是,火爐里再放進些什麼去。」
瑪丁·瑪替尼支看也不看,從桌上抓起些什麼紙來,拋在火爐里。
「好,那麼……出去散步一下子。外面大概是月亮罷——是我的月亮呵,還記得麼?不要忘記,帶著鑰匙。否則,關上之後,要開起來……」
不,外面並沒有月亮。低的,暗的,陰慘的雲,簡直好象圓天井一般,而凡有一切,則是一個大的,寂靜的洞窟。牆壁和牆壁之間的狹的無窮的路,凍了的,昏暗的,顯著房屋模樣的岩,而在岩間,是開著照得通紅的深的洞窟。在那洞窟里,是人們蹲在火旁邊。輕輕的冰一般的風,從腳下吹拂著雪煙,不知道是什麼,最像猛獁的猛獁的偉大而整齊的腳步,誰的耳朵也聽不見地,在白的雪煙,石塊,洞窟,蹲著的人們上面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