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
2024-09-26 06:15:19
作者: 魯迅
繳械之後,傍晚,伊凡·彼得略也夫又穿上羊皮領子的外套,戴了灰色的帽子,精疲力盡,沿著波瓦爾斯卡耶街,走向普列思那去了。大街上到處有群眾彷徨,在看給炮彈毀得不成樣子了的房屋。
波瓦爾斯卡耶街的慘狀很厲害。
一切步道上,到處散亂著磚瓦和壁泥的破片和碎玻璃;每所房屋上,都有炮彈打穿的烏黑的難看的窟窿。路邊樹大抵摧折;巴理斯·以·格萊普教堂的圓蓋倒掉了,內殿的聖壇也已經毀壞,只有鐘樓總算還站在那裡。大街和橫街上,掘得亂七八糟,塞著用柴木,板片,家具造成的障柵。群眾裡面,有時發出嘆聲。一個相識的電車車掌,來向伊凡問好。
「瞧熱鬧麼?很給了布爾喬亞一個虧哩!」他一面說。
請記住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伊凡不作聲。
「你在中央麼?一切情形,都看見了麼?」
「看見了。」
「這就是布爾塞維克顯了力量阿,哦!」
這車掌是生著鲶魚須的,從那下面,爬出蛇一般的滿足的笑來。伊凡胸中作惡,連忙告了別,又往前走了。
群眾在大街上慢慢地走,賞玩而且歡欣。
這歡欣,不知道為什麼,嚇了伊凡了。人們沒有明白在墨斯科市街上所發生了的慘狀。
「但是,也許,應該這樣的罷?」他疲倦著,一面想。「他們是對的,我倒不麼?」
於是就不能判斷是非了。
突然閃出覺得錯了的意識,但立即消失了。
怎能知道誰是對的呢?
「但是,要高興,高興去罷!……」
伊凡的回去,華西理和母親都很喜歡。然而母親又照例地嘮叨起來:
「打仗打厭了麼?沒有打破了頭,恭喜恭喜。可是,等著罷,不久就會打破的呵。人們在談論你哩,說和布爾喬亞在一起。等著罷,看怎樣。等著就是了。」
「哪,好了,好了,母親,」華西理勸阻她,說。「還是趕快弄點吃的東西來罷。」
母親去打點食物的時候,伊凡就躺在床上,立刻打鼾了。
「喂,不要睡!」華西理叫道,「還是先吃飽著。」
他走到伊凡的旁邊,去推他,但伊凡卻仍然在打鼾。
「睡著了?」母親問道。
「睡著了。」
「但是,叫他起來罷,吃點東西好。」
華西理去搖伊凡的肩頭,摸他的臉,一動也不動。
「叫了醒來也還是不行的。讓他睡著罷。」
「唔,乏極了哩,」母親已經用了溫和的聲音說話了,於是離開臥床,嘆了一口氣。
伊凡一直睡到次日的早晨,從早晨又睡到晚,從晚上又睡到第二天,儘是睡。醒來之後,默默地吃過東西,默默地整好衣服,便到市街上去了。
睡了很久,力氣是恢復過來了,而不安之念卻沒有去。他在毀壞到不成樣子了的市街上彷徨,傾聽著群眾的談話,一直到傍晚。人們聚得最多的,是尼啟德門的附近,在那地方,延燒了的房屋,恰如羅馬的大劇場一般站著,仿佛即刻就要倒塌下來似的。
伊凡被好奇心所唆使,走進那曾經有過猛烈的戰鬥,現在是在平靜的街角上的房屋了的廣庭裡面去觀看了。庭院已經略加收拾,不見了義勇兵曾在那後面躲過的箱。門前的障柵是拆掉了,而那塵芥箱卻依然放在角落裡,——放得仍如戰鬥當時那樣,被槍彈打到象一個蜂窠。
伊凡走近那塵芥箱去。在這裡,是他用刺刀刺死了工人的……
伊凡站住一想,那工人的模樣,就頗為清楚地浮現出來了。
短小的,有著發紅的鬍子的工人,活著似的站在他前面。歪著嘴唇,張著嘴——發了可怕的嘶嗄的聲音的嘴——的情景,也歷歷記了起來。
連那工人那時想避掉槍刺,用手抓住了伊凡所拿的槍身的事,也都記得了。
「是不願意死的呵,」他想。
他在沉思著,但想要壯壯自己的氣,便哼的笑了一聲,而脖子和項窩上,忽而森森然傳來了難堪的冷氣。他向牆壁——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證明者——瞥了一眼,就走出了廣庭。
進這討厭的廣庭去,是錯的。伊凡走在街上的時候,就分明地省悟了這一點的,然而被殺的工人卻總是跟定他的腳蹤,無論到那裡,都在眼前隱現。
這很奇怪:到了刺殺以後已經過了幾天的此刻,而那時的一部分,卻還時時浮到眼前來。其實,是在交戰的瞬息間,這些的一部分,原已無意識底地深印在腦里了的,到了現在,卻經由意識而顯現了。那工人的磨破了的外套,掛著線條的袖子,還有刺刀一刺之際,抓住了槍身的大大的手,凡這些,都記得了起來。唉,那手!……那是滿是泥污的,很大的——工人的手。
一想起那隻手,伊凡便打了一個寒噤。不知道為什麼,眼睛,臉,叫喊,嘶聲,都不是什麼大事情,而特別要緊的,卻是那工人的大的手。
回想著做過了的一件錯事的時候,則逼窄的焦灼的心情,深伏在心坎里的事,是常有的。這心情被拉長,被擠彎,終於成為近於隱痛的心情,無論要做什麼,想什麼,這樣的心情就一定纏繞著。記起了死了的工人的手的伊凡的心情:便正是這東西了。後來還有加無已,火一般燒了起來,伊凡終於沉在無底的憂愁里了。該當詛咒的工人!……
「倘若我不用刺刀去殺他,我就給他殺掉了的,」伊凡自解道,「兩不相下:不是他殺我,就是我殺他。何必事後來懊惱呢?唔,殺了,唔,這就完了。」
他將兩手一揮,仿佛心滿意足的人似的,取了自由的態度。
在大門的耳門那裡,耶司排司顯著憂鬱的臉相,帶著厲害的咳嗽,正和他相遇。
「不行呢,伊凡·那札力支,不行。」
「什麼是不行呀?」
「我去看過了——舊的東西打得一塌胡塗,寺院真不知毀掉了幾所……唔?這要成什麼樣子呀?是我們的滅亡罷。唔?」
「是的,不行。」
「聽到了麼?亞庚·彼得羅微支回來了,我帶來的。」
「那個亞庚·彼得羅微支?」
「哪,就是那個亞庚,機織女工的兒子。」
「受傷了?」
「怎麼受傷?死了。我好容易才認出他來的。唉唉,母親是悲傷得很。聽見罷?」
伊凡傾耳一聽。
從角落上的屋子裡,傳來著呻吟的聲音。
「在哭罷?」
「在號啕呵。拔下頭髮來,衣服撕得粉碎……女人們圍起來,在澆冷水那樣的大亂子。可憐得很……」
耶司排司順下眼去,不作聲了。
「這是無怪的,獨個的兒子;希望他,養大他,一眼也不離開他……然而竟是這模樣,」他又補足道,「倒了運了,真沒有法子。……」
伊凡不懂他在說什麼。
「但還有……還有誰死掉了罷?」
「自然呀。普羅呵羅夫斯卡耶紡紗廠的工人三個和機器工人一個給打死了……死的還很多哪,……在準備公共來行葬式哩。……」
耶司排司還在想講什麼事,但伊凡已經不要聽了。
「亞庚,亞庚謨加!……誰打死了他呢?自己所放的槍彈,打死了他也說不定的,是不是?」
這樣一想,好不怕人。
對於人生有著堅固的信念的,剛強的他,一起這無聊的瑣屑的思想,也不禁忽而悄然戰慄起來。
「是怎樣的惡鬼呵!」
他茫然若失,又覺到可怕的疲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