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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格物:修行的入手處

2024-09-26 05:02:45 作者: 王覺仁

  (陳九川)己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嘗知之,知之未嘗復行』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慾蔽了。須格去物慾,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顏,希顏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

  ——《傳習錄·下·門人陳九川錄》

  《大學》:古人的心靈生活指南

  陳九川,王陽明的學生,字惟浚,江西臨川人,官至太常博士、禮部郎中。

  正德十四年(1519年)七月,王陽明正在南昌與寧王朱宸濠PK,陳九川從京城來見他。王陽明雖然戎馬倥傯,還是在百忙之中抽空為小陳講學。他問小陳:「最近用功有何心得?」

  

  小陳說:「近來體悟到,《大學》所說的『明明德』功夫,其實就是『誠意』。但是,我從『明明德於天下』一步一步推究本原,推到『誠意』就無法再往前推了,為什麼『誠意』之前又有『格物』的功夫呢?後來經過體驗,我覺得意的誠與不誠必須先『致知』才行。從顏回的『有不善可能不知道,但一知道就不會再犯』中可以得到驗證,於是我豁然開朗,似乎沒有疑問了。可就是前面多出個格物的功夫,還是讓我很困惑。後來又想,以我心之靈明,豈能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慾蒙蔽而已。只要格去物慾,便能像顏回那樣有了『不善』馬上就能知道。可如此一來,功夫的順序好像就與《大學》所說的顛倒了,而且與『誠意』不能打成一片。然後我問希顏同學,希顏說:『先生說過,格物致知就是誠意的功夫,非常正確。』我問他:『若說格物致知就是誠意的功夫,那誠意本身的功夫又是如何呢?』希顏同學讓我再去思考體會,可我終究不能領悟,還請先生指教。」

  小陳同學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看上去有點兒亂。要弄清楚他的問題,我們必須先來了解一下《大學》這本書。

  《大學》與《中庸》一樣,原本都是《禮記》中的單篇文章。按照學術界的看法,《大學》的基本思想出自孔子,後經其弟子曾參發揮、闡釋而成文。在宋朝以前,《大學》《中庸》雖然也經常被抽出來專篇刊行,但還沒有與《論語》《孟子》合稱為「四書」。

  南宋淳熙年間,朱熹把《大學》《中庸》從《禮記》中抽出來,與《論語》《孟子》合編,加以注釋,稱為《四書集注》。從此,「四書」之名遂定,並成為儒家傳道授業的基本教材。明朝初年,官方又將「四書」與《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並稱為「四書五經」,作為開科取士的考試大綱和出題範圍,此後便成了天下士子的必讀書。

  有人說過,毀掉一首好歌的方法就是把它當鬧鈴,毀掉一本好書的方法就是把它划進考試範圍。以此來看「四書五經」的命運,似乎頗為恰當。

  在明朝以前,中國的讀書人對「四書五經」是懷有真感情的,因為這些經典裡面講的都是做人處世之道,與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安頓心靈的不二法門。可是,自從「四書五經」被划進考試範圍,昔日的「心靈生活指南」就變成了換取功名利祿的手段,「四書五經」就成了入仕為官的敲門磚,而原本自覺自愿的精神追求,也變成了強制性的填鴨式教育。

  到了清末民初,隨著科舉制度的終結和新文化運動的勃然興起,「四書五經」也作為封建禮教的同義詞而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並漸漸淡出中國人的視野。

  然而,「四書五經」是不能與八股考試畫等號的。站在今天來看,「四書五經」中固然有許多不合時宜的思想糟粕,但同時也蘊含著很多亘古不變的精神價值。尤其是「四書」,更是包含了極大的人生智慧,絕不會因為時代的變遷而喪失其關照心靈的價值。

  從這個意義上說,身為中國人而不知「四書」為何物,不僅可以說是一種遺憾,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不幸。

  而《大學》一書,就是「四書」的入門讀物。不讀《大學》,就無法讓孔孟的思想和精神真正落實到自己的生命中。

  朱熹傳承「二程」的思想,最為尊崇《大學》。程頤認為,《大學》是「初學入德之門」,讀此書「可見古人為學次第」;朱熹也說:「『大學』者,大人之學也。」

  在朱熹看來,《大學》就是「為學綱目」,如果把儒家的修學看成是蓋房子,那麼《大學》就是這座房子的「間架」,「先通《大學》,立定綱領,其他經皆雜說在里許。通得《大學》了,去看他經,方見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誠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事。」(《朱子語類》)

  同樣,王陽明接引學人,也首重《大學》《中庸》,「必借《學》《庸》首章以指示聖學之全功,使知從入之路」。王陽明晚年,還專門寫了一篇《問》,以闡明《大學》精神及其與心學的關係。

  《大學》之所以被歷代大儒如此推崇,就在於它為所有儒家學人指示了明確的人生方向和修學次第,亦即後代儒者總結的「三綱領」「八條目」。

  儒家學人的人生方向和修學次第

  《大學》開宗明義的第一段話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所謂「三綱領」,就是「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

  所謂「八條目」,就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下面,我們先來看看「三綱領」的意思。

  「明明德」,就是彰顯人人本有的光明德性;用王陽明的話說,明德就是心之本體,心之本體就是仁,就是良知,而仁與良知的具體表現就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所以明明德其實就是致良知。

  「親民」,按朱熹的解釋,「親」當為「新」,即「新民」,就是使人人都能去除污染,日日自新;而王陽明的理解與朱熹不同,他認為不需要把「親」解釋為「新」,應該按照原文來解釋:「親民」就是「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問》),其實就是孟子所講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意思,亦即視人猶己,把天下人都當成自己的骨肉至親的意思。

  「止於至善」,就是使自己和所有人共同達到至善的境界;所謂至善,就是王陽明經常講的「以天地萬物為一體」。

  而要達到「三綱領」所揭示的上述境界,就要通過「八條目」所提供的具體方法和步驟。

  不難看出,從「格物」到「平天下」,有一個很明顯的由淺及深、由己及人、由近及遠、由小及大的脈絡和軌跡,所以「八條目」才會成為歷代儒家學人的修學次第。

  既然是次第,那當然得一步一步來。也就是說,你不可能在毫無「修身」功夫的情況下,一上來就想「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八條目」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就是修身的內容,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是修身的目的。對儒家學人來講,修身是一切的根本,正所謂「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而修身的入手處,就是格物。沒有格物的功夫,後面一切免談。

  僅從這一點來說,王陽明與朱熹是沒有異議的。

  然而,儘管他們都認為修行的入手處是格物,可對格物一詞究竟該怎麼理解,二人卻產生了根本的分歧。

  程朱理學認為,理在萬事萬物中,所以「格物」的意思,就是要把萬事萬物中的理一一研究透徹,即所謂「格物窮理」。而王陽明年輕時聽信程朱之言,花了七天七夜去格竹子,結果半毛錢的理都沒格出來,反而把自己格倒了。

  後來經由「龍場悟道」,王陽明才大悟「心即理」之旨——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既然理不在物而在心,那麼「格物」當然就不能到外面去格,而是要在自己的心上下功夫了。所以,王陽明對「格物」的解釋就是:「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問》)

  簡單來說,王陽明的格物,其實就是「格心中之物」,也就是把我們心中種種錯誤的及不良的欲望、情緒、觀念、意識、思想、認知等全都改正過來。「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傳習錄》卷中)。

  由於王陽明與朱熹對「格物」的理解截然不同,所以接下來的修行方法和步驟,也就隨之大相逕庭了。

  格物到底是在格什麼?

  在朱熹那裡,「格物」就是要去研究和認識外在的萬事萬物,「致知」就是透徹掌握客觀事物的理則(窮理);而根據這個客觀理則(天理),你才能做誠意的功夫,亦即起心動念都要符合天理,絕不自欺;這樣久久做去,才能慢慢去除不良的欲望、情緒、觀念、意識、思想、認知等,從而達到正心的目的。

  做到這一切,才叫修身。

  所以對朱熹來講,功夫必須是一步一步做的,絕對不能躐等,不能跳級。

  而在王陽明這裡,功夫既可以一步一步做(王陽明曾在《《問》》中詳細論述了「八條目」的次序問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限於篇幅,此不贅述),也可以打成一片一起做。因為格物就是「格心中之物」,所以一說到格物,其實就已經包含了致知,包含了誠意,包含了正心。同理,說致知,說誠意,說正心,也莫不同時包含了格、致、誠、正。

  「蓋其功夫條理雖有先後次序之可言,而其體之惟一,實無先後次序之可分。」(《問》)

  能夠悟到這一點,才不會糾結於修行功夫的次序問題。小陳同學之所以糾結,就是因為他沒有辦法把這些東西打成一片。

  不過,有必要指出的是,不管是朱熹循序漸進的方法,還是王陽明打成一片的方法,本身都沒有對錯,只是一個對機不對機的問題。也就是說,要看學生的根器如何。如果是鈍根人,你硬要叫他打成一片,很可能會弄得他手忙腳亂,無所適從,最後什麼也學不到;而如果是利根人,你強迫他一步一步來,則很可能會耽誤他、埋沒他,甚至害他到老死都不能入道。

  就像「北漸南頓」的禪宗一樣,神秀主張「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的漸悟法門,慧能則提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頓悟法門,二者其實也沒什麼高下對錯之分,關鍵還是要看學人的根器。

  正所謂「藥無貴賤,愈病則良;法無高下,當機則妙」。任何修行法門都無所謂高下,只要對機,就是高妙的法門;任何藥物也沒有絕對的好壞,只要能治病,就是好藥。

  對一個健康的人來說,你給他下砒霜就等於害死他;可對於某一類病人,砒霜卻可以用來當藥引。同樣一碗水,讓牛喝下去就變成了牛奶,讓蛇喝下去就變成了蛇毒。由此可見,離開個人的具體情況去談論修行方法的好壞,其實是沒有意義的。

  由於小陳同學一直糾結於修行功夫的次序問題,所以當希顏同學告訴他,「先生說格物致知就是誠意的功夫」時,他一下就暈了。

  若說格物致知就是誠意的功夫,那誠意本身的功夫又該怎麼做呢?

  希顏同學不敢再跟小陳講,怕他更暈,所以就叫他自己去想。

  小陳同學明顯不是利根人,越想腦袋越大,最後只好專程從京城跑到正在打仗的南昌,向陽明先生請教這個問題。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王陽明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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