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敬業兵變
2024-09-26 04:58:48
作者: 王覺仁
武后還沒有篡位稱帝,可她的淫威久已籠罩整個大唐天下,她的侄兒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皆身居要職,擅權用事,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光宅元年(公元684年)九月,以李敬業為首的一批屢遭貶謫的大臣齊集揚州,拉起了討伐武后、擁護李哲復位的大旗。李敬業自稱匡復府上將兼揚州大都督,任命唐之奇、杜求仁為左右長史,李宗臣、薛仲璋為左右司馬,魏思溫為軍師,駱賓王為記室,短短的十天之間便集結了十幾萬軍隊。
大軍未發,駱賓王的一紙檄文《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就已傳遍四方。
駱賓王是享譽後世的文章聖手,與盧照鄰、王勃、楊炯並稱「初唐四傑」。他的這道檄文氣勢磅礴,汪洋恣肆,文采絢爛,辭鋒犀利,與王勃的《滕王閣序》並譽為「唐賦雙璧」,堪稱千古絕唱。此文後來被收進《古文觀止》,改名《討武曌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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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拿到這篇檄文,很認真地把它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儘管落魄文人駱賓王在檄文中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體無完膚,可武后還是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才華。尤其是當她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時,不禁悚然動容,急問左右:「這是誰寫的?」左右答以駱賓王,武后長嘆:「這是宰相之過啊!如此人才,竟然讓他流落民間!」
李敬業既然打出了討伐武氏、匡扶李唐的旗號,身為外戚的武承嗣和武三思自然就坐立不安了。為了防止李唐宗室與李敬業裡應外合、共討諸武,武承嗣和武三思屢屢上表,慫恿武后找個藉口處置目前資格最老的兩個宗室親王:韓王李元嘉(高祖第十一子)和魯王李靈夔(高祖第十九子)。武后拿著二武的奏章試探宰相們的口風,想看看他們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邊。中書侍郎劉禕之和黃門侍郎韋思謙都保持沉默、一言不發,唯獨裴炎據理力爭、堅決反對。
武后靜靜地看著裴炎那張因激憤而漲紅的面孔,眼中隱隱掠過一道殺機。
此刻,武后足足有三條理由可以將裴炎治罪:
一,叛軍首領之一、李敬業麾下的右司馬薛仲璋是裴炎的親外甥。對於這層關係,朝野上下一直議論紛紛,有人甚至認為薛仲璋正是裴炎派過去的。換言之,人們有理由懷疑裴炎就是這場叛亂的幕後主使。
二,自從揚州叛亂爆發以來,裴炎身為朝廷的首席宰相,卻隻字不提討伐大計,成天悠哉游哉,像個無事人一樣,人們當然也有理由打上一個問號:你裴炎究竟是何居心?
三,洛陽坊間近日風傳一首神秘的歌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顯而易見,歌中所唱正是裴炎,而且暗指他將登上帝王寶座。俗話說無風不起浪,你裴炎若無謀反跡象,何以會有如此聳人聽聞的謠讖在坊間風傳?
憑此三條,就足以讓裴炎死無葬身之地!
儘管武后心中殺機已熾,可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她不再言及李唐宗室之事,而是話題一轉,詢問裴炎有何良策討伐叛亂。
裴炎似乎對武后眼中的殺機渾然不覺,又似乎已經抱定必死之心。只見他猛然趨前幾步,一下子跪伏在地,用一種悽愴而決絕的語調高聲奏答:「皇帝(李旦)年長,不親政事,故豎子得以為辭。若太后返政,則(叛亂)不討自平矣!」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在一瞬間全都變了臉色——惶恐不安者有之,驚怖錯愕者有之,瞠目結舌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
原本氣定神閒的武后也終於按捺不住了。人們看見她騰地從御榻上跳起,整張臉因暴怒而變得異常猙獰,看上去就像一頭毛髮倒豎的母獸,仿佛隨時會把匍匐在地的裴炎一口吞噬。
這一刻,整座紫宸殿的空氣似乎也已凝固,人人呼吸沉重,氣氛僵硬如鐵。
就在此時,寂靜的大殿上突然響起監察御史崔詧的聲音。他挺身出列,大聲說:「裴炎是託孤重臣,手握朝廷大權,若無異圖,何故請太后歸政?」
崔詧這句話就像一把尖銳的匕首,一下子刺中了裴炎的軟肋。
眾所周知,睿宗李旦是一個性情內向、不喜政治的人,一旦太后還政、睿宗親政,那麼作為顧命大臣兼首席宰相的裴炎,無疑將成為滿朝文武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人們完全有理由懷疑——裴炎之所以利用此次叛亂要挾武后還政,目的就是想在日後架空天子、獨掌大權,成為像長孫無忌那種一手遮天的權臣。
崔詧話音剛落,武后便迫不及待地發出了逮捕裴炎的命令。
幾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立刻朝裴炎撲了過去。
一代權相就此鋃鐺入獄。
當東都朝廷正因裴炎一案鬧得不可開交時,武后一邊與宰相們進行著激烈的政治博弈,一邊也迅速完成了平叛的軍事部署。這一年十月六日,她任命左玉鈐衛大將軍李孝逸為揚州道大總管,以將軍李知十、馬敬臣為副總管,率領三十萬大軍開赴戰場。
武后之所以選擇李孝逸為主帥,並不是因為這個人很會打仗,而是因為他的身份——宗室親王。你李敬業不是叫囂著要匡扶李唐嗎?那我就派一個李唐親王來滅你,讓天下人知道李唐宗室始終是和我站在一邊的,把你那冠冕堂皇的政治遮羞布一舉戳穿、再撕個粉碎,讓你在兵敗身死之前,先在天下人面前裸奔一回!
就在李孝逸開拔的一個月後,武后再度任命了一個江南道大總管,亦即第二梯隊的主帥。這是在做兩手準備,萬一李孝逸戰敗,第二梯隊可以迅速出擊。而這個第二梯隊的主帥不是別人,正是當時威震一方的抗蕃名將、時任左鷹揚大將軍的黑齒常之。
如果說任用李孝逸是武后打的一張政治牌,那麼任命黑齒常之則是一張百分之百的軍事牌。李敬業雖說是將門之後,可他本人的軍事能力和作戰經驗,跟黑齒常之絕對不是一個級別的,因此就算李孝逸戰敗,武后也還有黑齒常之這張王牌,足以擺平李敬業。
相對於武后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智慧和謀略,李敬業的表現就差得太遠了。
李敬業一起兵,就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揮師北上直指洛陽,奪取東都號令天下;二是南渡長江攻占金陵,經營江東以求自固。
軍師魏思溫力主北上,他認為,既然義師打的是勤王旗號,自然要進軍東都,才可獲得四方響應。而裴炎的外甥薛仲璋則力主南下,因為金陵乃歷朝古都,有帝王氣,且有長江天險可以依恃,所以他認為,應先取常州、潤州(今江蘇鎮江市),奠定霸業之基,而後再北圖中原。這才是進可攻、退可守的良策。
面對金陵王氣、定霸之基的誘惑,李敬業怦然心動,旋即採納薛仲璋之策,決定渡江南下。這是李敬業一生中最重大的、也是最失敗的一次抉擇。
魏思溫極力反對,說這是大事未舉就先躲到巢穴里,會讓天下志士灰心喪氣。可李敬業充耳不聞,命左長史唐之奇留守揚州,然後親率大軍南渡長江,攻打潤州。魏思溫無奈地對右長史杜求仁說:「兵勢合則強、分則弱,敬業不併力渡淮,收山東(崤山以東)之眾以取洛陽,敗在眼中矣!」
後來的事實證明,魏思溫的擔憂是對的。李敬業起兵,最大的本錢既不是他將門之後的招牌,也不是那個假冒的章懷太子李賢,更不是他倉猝集結的十萬烏合之眾,而是「志在勤王、匡扶李唐」的政治口號。因為天下人對武后擅權專制的不滿由來已久,如果充分利用這一點,必可收攬人心,號令天下。只可惜李敬業不過是一個胸無大志、鼠目寸光的武夫,他拒絕北上、掉頭南下的行為,一下子就暴露了割地稱王的野心和意圖,也徹底暴露了他假勤王、真叛逆的嘴臉,所以天下人必然會對他極度失望,因而也就註定了他的敗亡。
光宅元年年十月中旬,李敬業攻陷潤州,生擒他的叔父、潤州刺史李思文。李敬業對他說:「叔父是武氏的狐朋狗黨,應該改姓『武』!」
就在李敬業給他叔父改姓的五天之後,他自己的姓也被朝廷改了。武后剝奪了他的世襲爵位和皇姓,恢復徐姓;同時刨開了他祖父李勣的墳墓,並且剖棺暴屍。可憐李勣一世英名,死後卻被他的孫子玷污和連累,連靈魂都要在九泉之下背負恥辱、不得安寧!
十月下旬,李孝逸大軍逼近潤州,徐敬業兵分三路迎戰:自己親率一路進駐高郵,派胞弟徐敬猷進至淮陰,再派將領韋超、尉遲昭進駐都梁山(今江蘇盱眙縣南)。
李孝逸進抵淮河北岸後,前鋒雷仁智與徐敬業遭遇,首戰失利,李孝逸膽怯,於是逗留不進。關鍵時刻,武后特意安排的監軍魏元忠開始發揮作用了。他馬上去找李孝逸談心,話頭話尾一直在暗示李孝逸:徐敬業打的是匡扶唐室的旗號,而您又是宗室親王,若您一直畏縮不前,難免讓人懷疑與徐敬業暗中勾結,萬一太后怪罪下來,您一定罪責難逃!
李孝逸嚇得冷汗直冒,只好下令軍隊出擊。
朝廷軍的戰鬥力本來就在叛軍之上,一旦主帥下定進攻的決心,自然是勢如破竹、所向無敵。十月下旬,副總管馬敬臣在都梁山擊敗並斬殺了尉遲昭。十一月初,李孝逸大軍又先後擊敗叛軍將領韋超和徐敬猷。至此,徐敬業的左膀右臂被全部砍斷。朝廷軍乘勝而進,於十一月中旬在下阿溪與徐敬業主力展開了決戰。
下阿溪一戰,朝廷軍一開始頻頻受挫:先是前鋒蘇孝祥率五千人趁夜搶渡溪流,遭遇叛軍頑強阻擊,蘇孝祥戰死,官兵多半落水溺斃;繼而李孝逸主力又多次發動進攻,均被叛軍一一擊退。生性怯懦的李孝逸再次萌生退意,被魏元忠阻止。魏元忠仔細觀察了戰場上的風向之後,力勸李孝逸採用火攻之策。
李孝逸本人雖然怯懦無能,但卻善於聽取正確意見。冬天裡漫山遍野的枯草成全了官軍的火攻戰術,只見數千艘燃燒著熊熊烈焰的草船順著呼嘯的北風迅速撲向駐守南岸的叛軍。火船撞上南岸之後,漫天大火開始在叛軍營帳瘋狂蔓延,頃刻間吞噬了徐敬業麾下的七千部眾,也一舉燒毀了徐敬業的所有夢想。
徐敬業在慘遭重創之後落荒而逃,跟隨他逃亡的只有徐敬猷、駱賓王以及少數殘部。大多數部眾就算沒被燒死,也都成了官軍的刀下之鬼,或者沉入下阿溪餵魚去了。徐敬業倉惶敗退揚州之後,一刻也不敢耽擱,又匆忙帶上家眷逃奔潤州。
光宅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徐敬業一行逃至海陵(今江蘇泰州市),準備從這裡渡海流亡高麗。無奈老天爺總是和他作對,這一天又颳起猛烈的東北風,使他的船隻根本無法張帆出海。徐敬業望著濁浪翻湧的海面,一種冰冷的絕望瞬間瀰漫他的全身。那天夜裡,一個叫王那相的部將趁徐敬業熟睡之際,偷偷潛入他的帳中,輕而易舉地割下了他的首級,隨後又砍殺了徐敬猷和駱賓王,帶著三人的首級投降了官軍。數日後,叛軍餘黨唐之奇、魏思溫等人也相繼被捕,被官兵砍下首級傳送神都。
至此,徐敬業叛亂宣告平定。
擁兵十萬的徐敬業從起兵到被殺,歷時僅兩個多月。其敗亡之速,其下場之不堪,讓許多大唐臣民在日後追憶的時候仍然欷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