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黑·幕

2024-09-26 04:55:03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回旅館的漫長道路上,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在計程車里,莎莉都一言不發。

  莎莉和斯溫被莎莉「在重力井上」的敵人勒索。莎莉被迫要去綁架安琪·米切爾。想到有人要綁架感官/網絡的這位明星,久美子只覺得異常不真實,就像有人在密謀刺殺某個神話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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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蘭佬暗示說安琪本人已經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捲入,久美子不理解他使用的詞彙和俚語。賽博空間內的什麼東西;人們和那裡的某個物體或某些物體簽訂契約。芬蘭佬認識一個年輕男人,他後來成了安琪的戀人;但安琪的戀人不是羅賓·拉尼爾嗎?久美子的母親允許她享受過幾次安琪和羅賓的擬感節目。那個年輕男人是牛仔,數據竊賊,就像倫敦的嘀嗒……

  敵人,勒索者,又是怎麼一回事?她瘋了——老芬說——瘋狂導致家族運勢的衰落。她獨自居住在祖傳的宅邸里,那兒名叫迷光宮。莎莉做了什麼惹來她的仇視?她真的殺了那女人的父親嗎?還有,其他人,其他人是誰……

  莎莉拜訪芬蘭佬這一趟,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嗎?久美子一直在等待裝甲祭壇下點什麼定論,但他們最後也沒談出個所以然來,對話變成了洋人開玩笑道別的老一套。

  回到旅館大堂,花瓣坐在藍色天鵝絨扶手椅里等待。他一副旅行者的打扮,三件套灰色羊毛正裝裹著龐大的身軀,看見莎莉和久美子走進旅館,他從扶手椅里起身,如同一個怪異的氣球,不鏽鋼鏡框後的眼神很柔和。

  「哈囉,」他說,清清嗓子,「斯溫派我來找你,只是為了看看久美子,你明白的。」

  「帶她回去,」莎莉說,「就現在。今晚。」

  「莎莉!不要!」但莎莉已經牢牢地抓住久美子的手臂,拉著她走向大堂旁暗沉沉的酒吧。

  「你在這兒等著。」莎莉對花瓣喝道。「聽我說,」她拉著久美子拐彎,鑽進一團陰影,「你必須回去,現在我不能讓你留在這兒。」

  「但我不喜歡那兒。我不喜歡斯溫,也不喜歡他家……我……」

  「花瓣沒問題。」莎莉湊近她說,說得很快,「要是到了緊要關頭,我得說你可以信任他。斯溫,唔,你知道斯溫是什麼貨色,但他是你父親的人。無論發生什麼,我認為他們都不會把你卷進去。但如果情況很糟糕,糟糕得不可收拾,你就去我們見嘀嗒的那家酒吧。玫瑰與王冠。還記得嗎?」

  久美子點點頭,淚水涌了出來。

  「要是嘀嗒不在,就找一個叫貝文的酒保,報上我的名字。」

  「莎莉,我……」

  「你不會有事的。」莎莉說,突然親吻她,一個鏡片擦過久美子的顴骨,冰冷堅硬得令人詫異。「我?寶貝兒,我走啦。」

  她消失在酒吧柔和的叮咚聲音里,花瓣在門口清清嗓子。

  回倫敦的飛機仿佛極長的地鐵航程。花瓣捧著一份英國傳真件,靠傻乎乎的字謎消磨時間,一個一個字母地念叨著單詞,自顧自地哼哼唧唧。最後她睡著了,夢見自己的母親……

  「暖氣開著。」花瓣從希斯羅機場開車回斯溫家。捷豹車裡暖和得很不舒服,燥熱里散發著皮革的味道,刺得她鼻竇酸痛。她沒有理睬花瓣,望著蒼白的清晨天光,融化的積雪下能看見黑色發光的屋頂、成排的煙囪……

  「他不會對你發火,你要明白。」花瓣說,「他感到他對你有特別的責任……」

  「義理。」

  「呃……對。責任,你要明白。莎莉一向難以預測,沒錯,但我們不可能猜到——」

  「我不想聊天,謝謝。」

  後視鏡里閃過他擔憂的小眼睛。

  新月路上停滿了轎車,銀灰色的長身轎車,車窗只能從內向外看。

  「這個星期客人很多。」花瓣在十七號對面停車。他下車,為久美子拉開車門。她麻木地跟著花瓣過街,爬上灰色的台階,黑色的大門開了,開門的是條穿緊身黑西裝的紅臉膛矮胖漢子,花瓣徑直走了進去,只當他不存在。

  「等一等,」紅臉膛說,「斯溫現在要見她……」

  這幾個字讓花瓣猛地站住,冷哼一聲,以與體形不相稱的速度轉身,揪住紅臉膛的衣領。

  「他媽的給老子放尊重一點。」花瓣說,儘管沒有提高嗓門,但平時的厭倦與溫和都不翼而飛。久美子聽見縫線爆開的聲音。

  「對不起,頭兒,」紅臉膛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叫我告訴你的。」

  「那就來吧。」花瓣對久美子說,鬆開精紡毛紗的黑色衣領,「他應該只是想打個招呼。」

  走進她第一次見斯溫的那個房間,他們看見斯溫坐在三米長的橡木餐桌前,白色絨面呢襯衫和條紋絲綢領帶遮住了象徵階層的龍文身。他和久美子對視,桌上有個小顯示器和厚厚一疊傳真件,旁邊是綠色燈罩的黃銅讀書燈,燈光在他臉上投下黑影。「很好,」他說,「蔓城怎麼樣?」

  「我很累了,斯溫先生。我想回房間休息。」

  「很高興你能回來,久美子。蔓城是個危險的地方。莎莉的朋友恐怕不屬於你父親希望你交往的那些人。」

  「我能回房間去了嗎?」

  「你見到了莎莉的朋友嗎,久美子?」

  「沒有。」

  「真的?你們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

  「你不該對我們生氣,久美子。我們在保護你。」

  「謝謝。我能回房間去了嗎?」

  「當然。你肯定非常累了。」

  花瓣跟著她走出房間,拎著她的行李,灰色正裝因為坐飛機而打褶起皺。經過大理石胸像的時候,她儘量不抬頭去看,瑪斯-新科的小裝置也許還藏在那兒,但當著斯溫和花瓣的面,她想不出取回裝置的辦法。

  屋子裡能覺察到新的動靜,生機勃勃但含糊不清:說話聲、腳步聲、電梯的叮噹運行聲、有人抽馬桶時水管的顫動聲。

  她在床腳坐下,盯著黑色大理石的浴缸。紐約的殘存畫面似乎還在視野邊緣浮動;閉上眼睛,她像是又回到了小巷裡,蹲在莎莉的旁邊。莎莉——打發她離開的莎莉——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莎莉,曾經叫茉莉,或者薄霧,或者兩者。她再次認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墨田川,母親在黑水裡漂浮。她父親。莎莉。

  幾分鐘過後,好奇心暫時驅散了恥辱感,她從床上起來,梳理頭髮,穿上瓦楞塑料底的黑色橡膠五趾襪,躡手躡腳地鑽進走廊。電梯門打開,煙臭味撲鼻而來。

  她走出電梯,紅臉膛在鋪著藍色地毯的門廳踱步,雙手插在緊身黑西裝的上衣口袋裡。「好,」他挑起眉毛,「需要什麼嗎?」

  「我餓了,」她用日語說,「我要去廚房。」

  「好。」他說,從口袋裡取出雙手,拉了拉上衣前襟,「會說英語嗎?」

  「不會。」她說,徑直走過他,順著走廊向前拐彎。「好。」她聽見他說,聲音頗為急切,但她已經開始在白色胸像背後摸索了。

  他拐過彎,她剛好把小裝置塞進衣袋。他不由自主地掃視房間,雙手垂在身旁,姿態讓她忽然想起了父親的秘書。

  「我餓了。」她用英語說。

  五分鐘後,她帶著一個長得很有英國風味的大橙子返回房間;英國人似乎並不重視水果外形對不對稱。她轉身關上門,把橙子放在黑色浴缸的平台邊緣上,從衣袋裡掏出瑪斯-新科裝置。

  「動作快點,」科林漸漸浮現,他一甩額發,「打開外殼,把A/B開關撥到A。新政權有個技術人員,定期掃描尋找竊聽器。改變設定,裝置就不會被認為是監聽設備了。」她按照科林的指點,用發卡撥動開關。

  「什麼意思?」她比著口型不出聲地說,「『新政權』?」

  「你沒注意到嗎?多了十來號人,還沒算能踏平門檻的訪客呢。好吧,與其說是新政權,不如說是程序升級。你那位斯溫先生很擅長社交,雖說有點偷偷摸摸的。有一段對話是斯溫和特種分部的副主任,估計有很多人願意為之殺人,尤其是前面說的那個政府部門的人。」

  「特種分部?」

  「秘密警察。斯溫的朋友夠他媽離奇:牛逼宮的角色、東區貧民窟的沙皇、高級警官……」

  「牛逼宮?」

  「白廳。還有老城的商業銀行家、擬感明星、一兩個昂貴的高級娼妓、毒販……」

  「擬感明星?」

  「拉尼爾,羅賓·拉尼爾。」

  「羅賓·拉尼爾?他來過?」

  「就在你匆忙離開後的上午。」

  她看著科林透明的綠眼睛:「你說的是真話嗎?」

  「是的。」

  「你說的一直是真話嗎?」

  「據我所知,是的。」

  「你是什麼?」

  「瑪斯-新科以人格為基礎的生物晶片程序,旨在幫助和輔導身處英國的日本訪客。」他朝久美子使個眼色。

  「你為什麼要使眼色?」

  「你認為呢?」

  「回答我的問題!」久美子的聲音響亮地在鏡面房間裡迴蕩。

  鬼魂用瘦削的手指碰碰嘴唇:「好吧,我確實也是別的東西。對於一個嚮導程序而言,我的主動性似乎稍微過火了點。但我所基於的型號是最先進的,無比複雜精細。可是,我也說不清我到底是什麼,因為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繼續比著口型小心翼翼地說。

  「我知道各種各樣的事實。」他說,踱向兩扇天窗中的一扇,「我知道中殿大堂有一張餐桌的木料據說來自金鹿號,知道爬上塔橋要走一百二十八級台階,知道切普賽街右邊的木街有一棵法國梧桐,據說華茲華斯的畫眉曾在它的樹枝上歌唱……」他突然轉身面對她,「其實並不是,因為現在這棵是一九八八年從原先那棵樹克隆而來的。這些我都知道,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情。舉例來說,我可以教你打斯諾克。這就是我的功能,或者說原本製造我要完成的功能。但我還是其他的某種東西,很有可能與你息息相關。然而我不知道是什麼,真的不知道。」

  「你是我父親的禮物。你和他有聯繫嗎?」

  「至少我不知道。」

  「你沒有向他報告我的離開嗎?」

  「你還沒有搞明白,」他說,「在剛才你激活我之前,我根本沒有意識到你離開過。」

  「但你在錄音……」

  「對,但沒有知覺。只有你激活我,我才會『在』這裡,然後我開始處理現有的數據……有一點非常確定,那就是你不可能從這幢屋子向外發送信號,否則立刻會被斯溫的探子偵測到。」

  「同一個裝置里能不能存在更多的你——我指的是另外一個你?」

  「有意思的想法,但不可能,除非技術方面出現了什麼可怕的突破。考慮到我的硬體體積,我其實都有點突破極限了。我是從我的一般背景信息庫里知道這一點的。」

  她低頭看著手裡的裝置。「拉尼爾,」她說,「告訴我。」

  「十點二十五分十六秒:上午……」他說,沒有形體的聲音充滿了她的腦海……

  花瓣:請您跟我來,先生……

  斯溫:去撞球房。

  第三個聲音:你最好能給我一個理由,斯溫。車裡有三個網絡公司的人等著呢。安保部門會把你的地址記進資料庫,永遠也不會擦掉。

  花瓣:多麼漂亮的車,那輛戴姆勒。您的大衣給我好嗎?

  第三個聲音:到底怎麼了,斯溫?我們為什麼不能在布朗飯店碰頭?

  斯溫:脫掉你的大衣吧,羅賓。她走了。

  第三個聲音:走了?

  斯溫:去蔓城了,今天一大早。

  第三個聲音:但還沒到時間啊……

  斯溫:你以為是我派她去的?

  男人回答了什麼,聲音空洞而模糊,被一扇關閉的門擋住了。「那是拉尼爾?」久美子默然問科林。

  「對,」科林答道,「花瓣在早些時候的一段對話中提到了他的名字。斯溫和拉尼爾在一起待了二十五分鐘。」

  門鎖打開的聲音,腳步聲。

  斯溫:他媽的一團糟,不能怪我。我提醒過你她是個什麼人,也叫你去提醒他們。天生殺人狂,多半精神變態……

  拉尼爾: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你需要他們的產品和我的合作。

  斯溫:你的問題是什麼,拉尼爾?你為什麼要參與這件事?就是為了除掉米切爾?

  拉尼爾:我的大衣呢?

  斯溫:花瓣,拉尼爾先生該死的大衣。

  花瓣:好的,先生。

  拉尼爾:我的感覺是他們不但要安琪,也要你的刀鋒妹子。她絕對是目標之一。他們也會帶走她的。

  斯溫:那就祝他們好運氣吧。她已經在蔓城就位了。一小時前和她通過電話。我要她和我在蔓城的手下會合,也就是一直在安排……那個女孩的人。你是一個人回去嗎?

  拉尼爾:今晚是的。

  斯溫:那好,別擔心。

  拉尼爾:再見,斯溫。

  花瓣:這孫子夠混帳的,實話實說。

  斯溫:我不喜歡這樣,真的……

  花瓣:但你喜歡他們的貨品,對吧?

  斯溫:確實沒話說。你覺得呢?他們也要莎莉嗎?

  花瓣:天曉得。歡迎他們去找她……

  斯溫:他們。我不喜歡「他們」這種稱呼……

  花瓣:他們要是知道她一個人帶著谷中的女兒去了蔓城,說不定會高興得心花怒放……

  斯溫:不。但谷中小姐已經回到我們手上了。明天我會告訴莎莉說普萊爾去了巴爾的摩,正在幫那個姑娘改頭換面……

  花瓣:這事情夠髒的,太髒了……

  斯溫:送一壺咖啡去書房。

  久美子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科林的錄音在腦海里盤旋,直接送進聽覺神經。斯溫似乎在撞球室處理大部分業務,所以她聽見很多人來來去去,聽見對話的開頭和結尾。兩個男人沒完沒了地聊賽狗和明天的賠率,其中之一應該就是紅臉膛。她特別認真地聽著斯溫和特種分部(斯溫的叫法是「特部」)那位先生的交談,那男人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們就站在大理石胸像底下商定了一件事情。聽著這段對話,她中斷了五六次,向科林請教。科林根據事實進行推測。

  「這個國家真是腐敗。」她最後說,震驚得無以復加。

  「不一定比你的國家更腐敗。」他說。

  「但斯溫給他們什麼充當酬金呢?」

  「情報。我認為斯溫先生最近掌握了一個級別極高的情報源,正忙著把它轉換成權力。就我們聽見的這些內容而言,我不得不說他從事這一行恐怕有段時間了。顯而易見的是他正在向上爬,變得越來越強大。有些內在證據能說明他扮演的角色比一周前更加重要了。另外,隊伍擴張也是事實……」

  「我必須告訴……我的朋友。」

  「謝爾斯?告訴她什麼?」

  「拉尼爾說的話。她很可能會和安吉拉·米切爾一起被抓走。」

  「那麼,她在哪兒?」

  「蔓城,一家旅館……」

  「打電話給她。但不能從這兒打。你有錢嗎?」

  「有個三井銀行的信用晶片。」

  「這兒的電話可用不上,抱歉。有硬幣嗎?」

  她從床上爬起來,在手包最底下逐漸積累起來的本地零錢里翻找。「有,」她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鎦金硬幣,「十鎊。」

  「需要兩個才能打一通本地電話。」她把十鎊的黃銅硬幣扔回包里,「不,科林,不打電話了。我有更好的辦法。我要離開這兒。就現在,今天。你能幫助我嗎?」

  「當然可以,」他說,「但我不建議你這麼做。」

  「但我必須這麼做。」

  「那好。你打算怎麼出去?」

  「直接告訴他們,」她答道,「就說我要去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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